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和姐姐还有男友去海南玩,住在三亚大小洞天里。那时候,大小洞天没有建旅馆,晚上便在椰子林下扎帐篷,等到太阳落下海面,附近石油钻井平台上的火炬便在海上投下粼粼波光。在那里工作的男孩子们也三三两两走了出来,同我们一道坐在露天酒吧里喝啤酒。没有游客,他们都被巴士拉回了城,我们听一个退役的解放军哥哥谈他在西藏巡山,旁边是一个从江西农村过来工作的男孩,只有十九岁,憨憨的,土土的,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脑袋搁在胳膊上,听着那些寒冷的,被雪封住的故事,那种又似孩童又似成年男子的气质,使人怀有一种母姐般特别的怜惜。多年以后听Dalida唱“他只刚满十八岁”:“他只刚满十八岁,他美丽得像一个孩子,强壮得像一个男人……”,这首歌总是能使我回忆起这个像小马驹一样的男孩。
酒至半酣,新朋友也混熟了,他们便带上手电筒和钓具,对我们说:“走,钓鱼去!”我们沿着小路朝那块鉴真望海的大石头走去,离现代文明渐渐远了,海和山是那么的黑暗,头灯的一星孤光,只能照亮脚下,让人觉得恐怖而新奇。等走出好远,爬到石块上,甩下鱼竿,我们便喝着扁酒瓶带出来的劣质白酒,畅谈起来。石块上还有太阳的余温,我顺势躺了下来,只希望这神仙一般的日子永远不要结束才好。
鱼竿动了一动,我抬起竿子,新朋友们兴奋的大叫:“螃蟹!螃蟹!快拉上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只螃蟹就自断一足,重新落回了海里。他们遗憾的“哎”了一声,沙蟹被我们的笑闹惊动,从黑暗的洞里钻了出来,飞快的横行着,他们说:“取了沙蟹,洗净切开做粥吃,极是鲜美。”
我怀念着这短短数日,心中觉得十分温暖,蟹这样东西,照我看来如同鸡肋,却因为这些往事,有了悠长的外延。
对于螃蟹,我从小是不感冒的。依稀记得还穿开裆裤的时候,爹娘的单位发了一次河蟹,被娘养在平常做泡菜的瓮子里,上面倒扣一只白塑料碗,隔几天吃一只,滋味已经全忘记了,但现在想来,或许我将养螃蟹的水盆,和娘的白萝卜泡菜或者腌鸭蛋的坛子已经混在了一起,童年的记忆因为时间空间和事件的重合,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从儿时起,螃蟹就是一样珍贵的东西,是一道像过年才做的珍珠丸子或者藕夹一样的大菜,需要用郑重的口吻去谈论。但是螃蟹和这些馋着我的大菜不同的是,我对此并无强烈的食欲。螃蟹如同要经过“语言的荆棘”才能到达的意义内核一般,过程费劲,结果却让人有些失望,还不如让爹给我做蟹黄蛋吃:取鸡蛋数枚,加姜末料酒和醋打匀,油锅起小火,极细极慢的将鸡蛋搅成很小的散粒,不需伤手而膏黄自现,是一种痛快的吃法。
儿时总觉得世界从我而始,天大地大,任我驰骋,以往的岁月是不屑一顾的,长大以后才知道,我也不过只能呆在世界的一隅,占据时间的一簇浪花,所以事实的真相应该是这样的:不惟二三十年前螃蟹就很珍贵,在二三百年前甚至更远的年代,就有人痴迷于螃蟹。李渔说他从螃蟹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开始存钱,专等“蟹秋”来临,说螃蟹是他的命,这些钱就是“买命钱”——我很惊奇有人能如此痴迷于口腹之欲,但是古人是可以原谅的,他们一定仍然有壳如盘大的甘蟹,鲜美,肥腻,如庄子里的员外郎,而我们的螃蟹则颇有诤臣烈士之风,只守得一副铁骨嶙峋。
关于螃蟹的吃法,最佳的似乎是原味蟹。明末清初的张岱说世界上的食物,只有一样是不需要调料而五味俱全的,那就是螃蟹;袁枚则认为蒸蟹味道太淡,应该用淡盐水煮了吃——他俩孰优孰劣姑且不论,但这螃蟹的清淡却由此可知,从淡然中见真味,有那么点名士的味道。螃蟹煮了出来,膏腻堆积,小腿上的肉也胖得炸了出来,不晓得当年他们怎么吃这些螃蟹,但估计调料是没有的。清吃螃蟹,品其中隐藏的华丽。古人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应用到庖厨之中,也有道理:蟹为君,被光彩夺目的群臣环绕:肥美的腊鸭,雪一样的乳酪,琥珀一般晶莹剔透的醉蚶,用鸭汁煮出来的白菜如白玉,间以秋桔,甘栗,菱角,饮玉壶冰酒,配兵坑笋,最后用蓝雪茶结束。张岱写到这里,恐怕脸上浮起一层兴奋的,微酣的醉意,他以“酒醉饭饱,惭愧惭愧”而结文。此一句惭愧,让人忍俊不禁,当时他那羞赧而得意的泛着红晕的老脸,立刻浮现眼前。
我虽然不太喜欢李渔,但是他有一段论蟹的文字,倒是比较客观:他说很多人将螃蟹大卸八块,炒了或者煎了吃,这都是因为嫉妒螃蟹的英俊而忍不住蹂躏他,使得螃蟹真味全失。读到这里,我忍不住脸上一红,因为我是喜欢吃香辣蟹或者咖喱蟹的。但这不能怪我,要怪我们领导,谁叫给我们的工资那么少呢?买肥蟹买不起,又没得条件公款吃喝,还要怪现代化的程度,吃绿色螃蟹无异于异想天开,等到来了米国,更是只有海蟹可以吃了。我只是个下里巴人,喜欢香辣蟹那种轰轰烈烈的味道:膏子既然找不到,那吃点调料也不错,且浓烈的调料掩盖住了螃蟹本身的腥味。与三五好友,在秋高气爽的傍晚,对着卷丝菊,脱了外衣,喝着白酒,头发上冒着热气,有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咖喱蟹先将螃蟹入锅,再入咖喱和细粉丝,可吃白饭三大碗——当然,这些都是新世纪初曾经流行过的时尚,现在说来,恐怕徒惹人笑了——米国的也不知道用面粉还是面包屑裹着炸出来的海蟹,初初入口也极是美味,但是很容易吃到真气逆转,和鸡米花没有区别,再加上斯斯文文的啤酒,让人想起“衣冠楚楚”这个词来。
螃蟹的其他吃法,由一代又一代的厨师发明着,我吃过豆腐蟹羹,炒蟹粉,蟹粉小笼,袁枚当年说吃到过南瓜炒蟹黄,滋味颇奇,读到这里不禁一笑,想来与南瓜炒咸蛋黄有异曲同工之妙。
宁波的醉蟹或者呛蟹,我只在书中读到过,不知道是生吃还是煮熟了吃。但倘若生吃,以一双纤纤细手握着张牙舞爪的螃蟹,这样的女孩子颇为豪迈。当年李渔到蟹秋之际,就要命令家人酿好米酒,以备糟蟹醉蟹之用。这样的醪糟便命名为“蟹糟”,清酒唤作“蟹酿”,储酒的坛子叫“蟹瓮”——李渔号“笠翁”,照我看来,改名为“蟹翁”倒更合适。小时候娘亲用醪糟做过糟鱼,那滋味叫人恍若隔世,遥想当年,用清甜的米酒或者醪糟醉过的螃蟹,一定美味得不得了。然而说起醉蟹或者呛蟹,我倒不会想到那个猥琐的李渔,反而眼前总会浮现一个乡村少女,用了五彩陶罐装了螃蟹和老酒进去,闭上眼睛,将它放在耳边,轻轻摇晃,听螃蟹在里面克拉克拉作响——这样的想象,也不知道到底让谁先醉啊!
来米国那年,我回了家乡过中秋。父母重价买了几只膏肥的螃蟹回来。我一向不擅长吃螃蟹,姐姐在旁一边笑话我老土,一边细心的剥了壳出来,将蟹黄夹在我碗里。现在,我的小侄女乐心(喜乐的心是良药)已经像一只小螃蟹一样肥肥白白的了,她最擅长的一句话,就是跺着脚,口齿不清地说:“不!”
世界由她而始,天大地大,自有一个新的空间和时间任她驰骋。
张岱:明末清初,写《陶庵梦忆》。
李渔:清朝,戏曲理论家,写《闲情偶寄》
Dalida: 法国歌手,似乎很有名的身份是她是密特朗的情人,她似乎在埃及长大,身上有意大利混血,她的法语用大舌,风味十足。她风情万种,有一种鲜肥的肉欲的美,歌里面,推荐听“Paroles”(话语),“Bambino”,“darla dirladada”当然那还有这首怅然的“那时他只十八”(Il venait d’avoir 18 ans)
歌词:那时他只十八
Il venait d'avoir 18 ans. 那时他只十八岁
Il était beau comme un enfant, 他漂亮得像个孩子
Fort comme un homme. 强壮得像个男人
C'était l'été, évidemment 毫无疑问,那一定是一个夏天
Et j'ai compté, en le voyant, 而我也在思量着,
Mes nuits d'automne. 是否能在秋天的夜晚,继续看见他。
J'ai mis de l'ordre dans mes cheveux, 我将长发梳理整齐
Un peu plus de noir sur mes yeux. 又在眉际施以黛色
Ça l'a fait rire. 这让他笑了起来
Quand il s'est approché de moi, 当他靠近我的时候
J'aurais donné n'importe quoi 我愿意给出我的所有
Pour le séduire. 诱惑着他
Il venait d'avoir 18 ans. 那时他只十八
C'était le plus bel argument 他那美好的年岁
De sa victoire. 便是支撑他爱情胜利的最好论据
Il ne m'a pas parlé d'amour. 他从未对我谈到过爱
Il pensait que les mots d'amour 他认为那些爱情的话语
Sont dérisoires. 是如此可笑,不足一提
Il m'a dit : « J'ai envie de toi. » 他只说:“我要你”
Il avait vu au cinéma 在那部《稗中的麦》里
"Le blé en herbe". 他学会了这句话
Au creux d'un lit improvisé 在那张床的凹陷之处
J'ai découvert, émerveillée, 我心醉神迷,发现了
Un ciel superbe. 一个美妙的天空
Il venait d'voir 18 ans. 他只刚满十八
Ca le rendait presque insolent 他对女人如此有把握
De certitude这使他显得粗俗而坦率
Et pendant qu'il se rhabillait, 而当他穿起衣服之时
Déjà vaincue, je retrouvais 被击败的我,重新尝到了
Ma solitude. 我的孤独
J'aurais voulu le retenir. 我想将他留住
Pourtant je l'ai laissé partir 可是我却未作一个手势
Sans faire un geste. 他便这样离开了我
Il m'a dit : « C'était pas si mal. » 他对我说:“味道不坏!”
Avec la candeur infernale 他的神情中
De sa jeunesse. 含着孩子一般的天真可爱
J'ai mis de l'ordre dans mes cheveux, 我将长发梳理整齐
Un peu plus de noir sur mes yeux, 又在眉际施以黛色
Par habitude. 如同当年一般
J'avais oublié simplement 我只是忘记了
Que j'avais deux fois 18 ans 忘记了我曾经重新活过一次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