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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救儿记(又名《荷花图》上)

母亲救儿记(又名《荷花图》)

龙康 (廖伦焰)

1998年岁末,30岁的我和比我小两岁的爱人——一个很有教养、非常漂亮温柔、明理的爱人,带着我的孩子,5岁的还正在幼儿园学前班上学的孩子,回我老家——离省城几百里地的老家的县上过年。这次回家过年,除了通常意义的与家人团聚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向我母亲索要一幅名家的字画。那些字画是我已经去世的父亲的东西。父亲生前曾是县重点中学的校长,57年因文获罪被划为右派。那之前,他在全国的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许多诗词。57年发表他作品的一些报刊杂志批他也十分激烈。79年平反后,他的文化圈里的难友,那些57年与他有共同遭遇的文人画士,在80年代初期,在全国文联开会时,给他题赠了不少字画。作为回报他也赠出去了不少诗词。行家的话说,叫做相互雅玩。这次回家过年,向母亲索取字画对我意义特别重大。1985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学财经的。毕业后分回了本省财政厅工作。少年得志,仅过两年,我便成了厅里的中层干部。这一年,我任副厅长的候选人名单已报到了省委组织部。当然,为此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家里积蓄全化光了,爱妻父母还赞助了十万元现金。但化掉这些本钱还不够,省委书记那儿还简直没有去。终于,我想到了父亲的遗产,那些字画。我知道,有的字画,由于作者已经作古,价值相当可观了。送上一幅字画给书记,副厅长的宝座便稳操胜券了。不过,我和爱妻还是作过最坏情况出现的思想准备,就是说,万一半路上杀出匹“黑马”取我而代之,我们也认命。高投资高收益,高投资高风险。
                 
                 
  我要累死累活竭力往上爬的思想动机,可能人人都会说是为了贪。这只说对了一部分。说实在的,在这个有贪的肥沃土壤中生存,趁浑水好摸鱼,当官是想贪的是要贪的。不然,在上司面前活人何必常年累月像只狗那样驯服,把人的本性都收藏起来。你道丧尽人格争个官儿当的目的真是为了全心全意给老百姓当公仆哇?傻子也不会相信!但我坚信,我的贪有个度,决不会贪得无厌,在众多的贪官中,能够把握好自己,做一个贪官中的清官。贪官中的清官这个说法听来荒唐,但多反复几篇,说顺口了,可能也就不会觉得荒唐可笑了。一些连年亏损的企业,媒体上作宣传时,常常说比去年负增长了多少多少。听习惯了,不也就觉得这些负增长的企业是亏损企业中的好企业了么!况且,我当官确实还有一番为民做好事,报国施才华的雄心壮志。那些注水大学毕业的注水大学生,当厅长的多的是,当省长的也还有。我不信我的人品和能力会比他们差!除了这些因素外,当官杂七杂八的动机还不少。其中一个值得同情的动机是,我心疼和可怜我的4个哥哥姐姐,他们在单位上原本都很好的。现在下岗了,生活异常窘迫。我的兰姐,在家里面排行老四,由于姐夫多病,家计无以维持竟然跑到歌舞厅陪唱去了。我这里只能说是“陪唱”,不愿用妓女的名称来说她的。父亲要在,非把他老人家气坏不可!只有我当了副厅长,才能接济这一大家人,也才能给我年迈的母亲分些忧解些愁。
                 
                 
  30晚上团圆饭后,兄姐各家人都散去了。我这家的三口人和母亲住一块。母亲这套房子是两室一厅的。父亲去世后,母亲习惯于孤独,平常就她一个人住着这套房子。我坐在客厅左侧一个有靠背的乌黑木椅上,妻坐在对面小凳上织着毛衣,母亲在我们中间偏后一点的藤椅上抱着我的孩子。我们三人之间,是一个小木茶几。墙正面是父亲的遗像。清瘦的脸,和蔼的面容,浓的眉毛梢上有一小撮长毛。屋子虽然被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一家人心里却暖融融的。幺儿一家回来了,又是过年,母亲脸上荡漾着喜气,眼神熠熠闪光。我就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了:
“妈,把父亲的好字或好画给我一幅!”
                 
                 
  “嗯啦!”母亲抱着她的小孙子,愉悦的答应着。
                 
                 
  “画没裱,你们拿去裱好,不要让小孙孙弄脏了!”
                 
                 
  “我们会给杨杨说的,杨杨这孩子特别懂事,放在家里的东西,他从不去乱弄!”妻在一旁补充了一句。
                 
                 
  “奶奶,他们在撒谎,老师说撒谎的孩子不好,妈妈撒谎也不好!爸爸是把这画拿去送领导的,不是放在家里面不让杨杨乱弄的!”杨杨说到这里,高兴的拍着手嚷起来了:“奶奶,爸爸要当厅长了,要当厅长了!”
                 
                 
  母亲望着我,慈祥而关切的目光,仿佛是在问:“这是真的吗?”
                 
                 
  妻红着脸接过话来说了:“现在这个社会,就这个样子,不当个官,人家瞧不起你,说你没本事,要受白眼。你想凭本事给国家办点好事,也力不从心,父亲的字画很宝贵,但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宏军的前途,也只好送一幅了!”
                 
                 
  妻说完,母亲把话题转到了家常上来,这天晚上,母亲特别高兴。零点的炮声响过,才招呼着我们就寝。
                 
                 
  初一早上,头天晚饭后约好的四兄姊带着小家的人又聚扰到母亲家里了。一大家十六口人欢欢喜喜的和母亲到东山公园游玩。我是这家里面唯一有出息的,游山的一切费用自然是我跑在前面大包小揽。这使大哥和二哥觉得在弟弟面前很没面子。弟兄间条件不论变化多大,大的总会认为在小的面前永远是大的,有着大的的尊严,不愿在小的面前显出个掉劲相来。他们俩人的骨气,我是非常的敬佩的。八、九岁开始做零工,大一点上山下乡,招工进钢厂最先都是煮饭的工作,靠发愤读书,俩人都有了夜大毕业的文凭,厂子垮之前,还是厂里的宣传干事和秘书,现在在帮一家个体饭店的老板掌勺。两个嫂子下岗后还没找到工作,侄儿又正在念书,手上很是不宽裕的。“你的票子又不是要长一些!”这是大哥二哥抢着和我接帐时怒冲冲的话。三哥下岗后在登人力三轮车,他感情上是倾向于由我结帐的。在平常他就并不大看重我这个处长弟弟,每次弟兄在一起他总有那么句让我不很愉快的话:我们那时有你那个条件,博士都考上了。这阵我在和大哥二哥争着结帐时,他又在背后拖着个嗓门,既是玩笑又是认真的说:“你们和幺老弟争个啥子,我们幺老弟是处长,领导给群众办点事也是应该的嘛!”兰姐是从小就迁就我惯了的,我生下来几个月后,背我抱我带我玩的就是她。兰姐说我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大哥二哥既然一定要结帐就别跟他们争了,大家都是点心意。但我岂肯听兰姐的话,大哥二哥也不听三哥的。母亲见我们争的那个劲儿,只是微微的笑,并不搭理我们弟兄间的事。但最终大哥二哥还是没有执拗过我。虽然现在我的心里还残存着那么一点对大哥的敬畏——小时候爸爸妈妈总是把玩耍时管好几个小弟妹的任务交给他,他对我们管得特别严格。我常常是在一阵调皮后要受到他严厉的惩罚。但现在在处长的位置上干了这么些年,也学会了横的脾气。我看准要办的事情,只要不是和上司对着干的,那是坚决不得让的,何况,我要结帐,那真是情真意切。
                 
                 
  一天的游览,妈妈很开心。晚上,我们一家和妈妈又像头天晚上一样愉悦的坐在一起看电视。明天,初二,我们一家人便打算回省城去了,利用节假日好办事。我拿出了4千元钱交给母亲,这是和妻提前商量好了的,要母亲给一个哥姐一千元。我们去给,担心他们不收。母亲什么话都没说,愉快的把钱接过去了。
                 
                 
  “妈,把父亲的字画拿来我挑!”我在母亲面前说话的口气一惯是这样的。
                 
                 
  “宏军,妈昨天晚上就想告诉你妈不同意给的。你们刚回来,妈怕扫你们的兴。明天你们就要走了,妈只得说了,你们为啥要去给领导送字画,又害领导又害自己!”
                 
                 
  我头脑里“轰”的一声,似乎中了颗炮弹,一个短的时间,知觉也失去了。妻也目瞪口呆。母亲却仍是微微的笑容。待我一阵清醒过来后,我开始向母亲耐心细致、一五一十的作解释了。母亲似乎也很专心地在听我的解释,但双目却始终落在电视上。在我解释的时候,妻在一旁抽泣着。她以前听我说过,母亲和父亲57年后经历了20几年的苦难,苦难已经把他们的骨头炼成钢筋了。母亲的性格是中国妇女中最温柔最倔犟的那一种。妻一定担心了,怕我改变不了我母亲的不同意,在我解释完了后,妻又掉着泪的作了些补充。
“现在你们什么都失掉了。人格失掉了,家财失掉了,妈不想让你们失掉得更多,你兰姐一个歌女,尚没有向妈索画,宏儿在官场时间长了,连你兰姐也不如了。妈……有气呵!”
                 
                 
  没有办法了,母亲总结性的一句话,使我感到什么都完了,我心里产生了定律。此时,我双眼发直的望着我的母亲,母亲脸上已没有了慈祥,有的只是严肃:瘦长的脸拉得更长,眼窝陷得更深,眼球更亮了,脸上白皙的嫩黑桃壳儿般的皱纹崩得直直的,鼻梁更端正,人中更直长。忽然间,我对眼前这位乌黑短发的老人,我的母亲,感到陌生起来,仿佛这样不醒世事的老人,她根本就不是爱我疼我关心我的母亲了。
                 
                 
  妻不能入眠,我也不能入睡。快到凌晨了,妻忽然说:“今天不走了,字画必须拿到。否则,我们一家人,还有杨杨的未来,一切都可能完结了。字画是你父亲的遗产,你也有一份。”妻和我想做一块了。妻又说:“今儿上午就把法律关系给你妈挑明了,看她给不给,她再不给,我们就打官司!”我很肯定地说:“没用,看妈昨晚那态度,就是把法律关系挑明了她也不会给。打官司把妈逼急了,一旦把这丑闻给法官端出来,法官也不一定支持我们继承财产的主张。弄不好,还可能被媒体拿去炒作起来,我们就输光了呵!”妻咬着牙,半天从牙缝里迸出了句:“这死老太婆!”,然后呼吸明显的变得急促起来。“找我兰姐!”我说,“以她生活困难要求继承遗产谋生为由向法院起诉,索得一幅字画来,妈老了后,再拿该我得的那份还她。兰姐不像几个哥哥那样长个考古用的脑壳,兰姐定会帮我!”我们便这样商量定了,终于从绝望中看到了一线希望。
                 
                 
  初二上午,我们一家住进了县委招待所。那是县委张副书记接到我的电话亲自开车过来接的。我告诉母亲,因为县上领导挽留,临时决定还要住几天才走。
                 
                 
  接下来的程序便是按我们的设计迅速进行。兰姐对我的话言听计从,她在歌舞厅认识的官员不少,法院似乎是专为她开的,起诉状的立案时间放在了法院立案簿的春节前面,法院为必须继承遗产谋生的“苦难者”网开一面,初三上午的法定假日也派出了民事审判庭的一个女法官跟我兰姐一块到母亲那儿进行民事调解。
                 
                 
  “按继承法规定,杨老先生的遗产,配偶、子女均有继承权。配偶享有一半的财产继承权。剩余的一半,应当由配偶及其子女平均分割。现在杨兰提出了要分割她那一份,其情可怜。老妈妈的合法权益和杨兰的合法权益人民法院都要保护。老妈妈,你听懂我的意思没有?”
                 
                 
  沉默,许久的沉默。
                 
                 
  “老妈妈呀,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家庭诉讼纠纷现在很多,你老也不要过于难过。我们这是调解阶段,老妈妈如果愿意的话,杨兰说了,暂给她一幅好点的字画解决了她谋生之急,她便可以撤诉。不然,官司打起来,对你们这个名门的声誉多少都会带来些影响,杨老先生九泉之下也会蒙垢!杨兰还说,她也不忍心看到妈妈这个年龄了还往被告席上走!”
                 
                 
  沉默,又是许久的沉默,母亲起身走进卧室,反锁了门。一会儿,拿着一张字条出来给法官看了。又进屋反锁上门,放好条子出来。
                 
                 
  “杨兰,你母亲刚才给我看的字条是你父亲的遗嘱,遗嘱指定全部财产由你母亲继承,只有她才有财产的处理权。你们家的财产继承是法律上的遗嘱继承,不是法定继承。你们作为子女的都没有继承父亲遗产的权力,只有今后继承母亲遗产的权力。这官司你看还打不打下去?”
                 
                 
  …………
                 
                 
  兰姐到县委招待所来,声泪俱下的向我叙说完调解的经过后,我和妻都呆成木人了。“完了,这回彻底的完了!”诉讼母亲的丑剧本使我良知不安,这场丑剧又没有演出成功,达到预期目的,良知受到的折磨更重了。悲痛和绝望的强烈折磨,使得我和妻准备第二天离开这座县城,永远的离开,从此不再回这个家了。
                 
                 
  晚上,房间的门轻轻叩响着。我打开门,门外站着我衰老的母亲,手里拿着一个卷轴。她颤巍巍进来,妻忙背过身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愣在那儿。还是杨杨,跑上前去热情的拉奶奶坐下。母亲气色平和的打量了下屋子,把卷轴放在书桌上,吩咐妻儿进里间屋去休息,她老人家单独有话跟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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