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纲目 第四章 吾乡与吾民-2

人非草木,孰能无好,有则加勉,无则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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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妈正是云帆的大姨娘,石榴不好拿春生那小子的话去问别人,也不好问云帆这个表哥,送了一套花衣服给表妹紫薇来套这话的意思,小妮子那时候还小,也是不懂,查了书籍才去笑话石榴。明白了这话后,石榴上了心思,觉得春生那小子虽然有点懦弱,自己两天不见到他,心里竟然会空空的。那小子也许有点怕了石榴,来街上也不进门瞧瞧,石榴的心思没个说处,也羞于托人去说媒,乡亲们都说石榴瘦了。这铺子里照例少不了有后生来撩拨,某天,有个叫国庆的后生闯进来说自己这段时间专门练了腕力,不信现在掰手腕还掰不过你。石榴远远瞥见春生那小子又来街上了,心里有气,对国庆说,我掰不过你就把手砍掉。国庆嬉笑着说,你只需要答应嫁给我就好,我还要你的手给我缝衣服呢,怎么舍得砍掉。石榴大声说好,如果我输了,我就嫁给你,你输了,你就从街头爬到街尾。国庆很有信心地说好,磨拳擦掌,跃跃欲试,石榴说慢,有一个条件,就是你要把街上的人喊过来作证。国庆正担心她到时候食言呢,这话正中下怀,忙跑到街上一吆喝,一下子围过来好多乡亲。春生那小子那段时间也没有过好日子,给老子说要筹钱还给人家,老子不情愿,说那是石榴当初自己说考上了才还钱的,春生无奈,更是羞于见石榴,想着那天话说得突然,也不知道石榴心里咋想,左右一盘算,觉得这么多追求她的小伙子中,自己实在不算个东西,读书没有出息,干活儿没力气,人家凭哪一点瞧得起自己,如此一想,愈发自卑,但那颗心又怎能一下子死得了呢,便没事就朝街上跑,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值得自己回想好几天。如今听了国庆那小子破嗓子打锣似地在街上吆喝,说是和石榴来个比武招亲,心下着急,也凑了过去,只是不敢进到最里一层,从人缝里瞅,也不知道石榴真输了,自己能做何打算。

当时石榴的本意就是要春生那小子过来,也好气气那懦弱的小子,心里一横,便下了这狠招,也估计国庆这小子并不是自己的对手,上次掰手腕赢得干脆利落。待人群一围过来,便四下环视,去瞧春生过来没有,果然见到他缩着头躲在人缝里,似乎满脸惶恐,心中又好笑又好气。可没想到的是,和国庆一搭上手,就觉得这小子今天的腕力特别大,乡亲们吼声连天,不甘心的年轻人就喊石榴加油,看热闹的就喊国庆加油。石榴的手腕不断在用力,虽然一时之间不会被他压倒,却也没有占到丝毫便宜,心下暗自糟糕,待见到国庆胜券在握的满脸笑容时,一泄气,手腕就被他摁在桌子上了。乡亲们叫得更大声,有人拍掌,有人顿足,饶是石榴有些英雄气魄,现在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站在那里满脸通红,那国庆也立起身来,搓搓手,学着电视里的江湖人物,朝一众乡亲抱拳拱手,大笑道:“哈哈,大伙儿不要眼红,我这就去买喜糖来给大家吃。”回头又对石榴说:“石榴,不要让大家失望吧,说话得算数哟。”石榴脸红更甚,还是憋不出话来,拿眼睛去人群里求助。春生那小子再也绷不住,跳了出来,指着国庆道:“你先莫得意,既然是比武招亲,也是要看谁赢到最后。”乡亲们看到又多一出戏,忙不迭地叫好,国庆本来不愿春生插这一杠子,但知他没啥力气,也不在意,还想着在石榴面前赚更多面子,便说:“春生,你个家伙,也不瞧瞧自己有几两重,我一只手也可以掰赢你双手。石榴,还是你说,要不要和他比试比试。”石榴见到春生一跳出来,也不管好歹,真好比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心里安定多了,听了国庆如此说,忙接口道:“当然要比,谁不知道我石榴从来不说假话,如果你刚才不说你一只手可以赢他一双手的话,我看也就罢了,既然你说了,我最容不得别人吹牛,你就要证明给我看,我才会认为值得嫁给你。反正输赢就是这一场。”石榴本来没有底气说这话,忙拿话去挤兑国庆,知道春生万万不是国庆的对手,见春生似乎有把握,也不知道这小子吃了什么豹子胆。春生深吸了一口气:“我要你输得心服口服,并不用一双手掰你一只手,否则你以后还要说闲话,我们就是一只手掰一只手,谁的手先碰到台面谁就输。”。这话一说,乡亲们都笑春生是不是读书读傻了,石榴更是心急。国庆本来为自己吹牛的话后悔,现在更是高兴,立即马步一蹲,将手掌朝桌上一立,招呼春生快点,自己要等着去买糖呢。春生再次深呼吸一口,过去和国庆搭上了手。石榴问了几次春生准备好没有,心里捏了一把汗,才喊开始,刚一开始,二人的手腕就朝春生这边倾斜,看上去实力悬殊,春生额头已然青筋暴起,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勉力支撑着没有被摁下而已。众人嘘声一阵,冷不防春生朝着国庆的手腕一口咬下去,国庆吃痛,旋即被春生将手掌摁在了台面。众人大笑不止,有的笑赞春生聪明,有的笑骂春生耍赖,国庆将桌子一拍,指着春生的鼻子说要揍他,石榴也没想到春生出此一招,将春生拉到身旁,也指着国庆,赌他不敢。春生满脸尴尬地说:“我们可没有规定牙齿不能帮忙,大家都可以证明的,打架可以,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让石榴嫁给你。”其实春生那一口倒没有真伤着国庆什么,更多的是吃惊而已。国庆见石榴明显袒护春生,就问石榴什么意思。石榴见到春生今天豁出去了,再也顾不得害羞,对着国庆和众人说:“谁赢我就嫁给谁,这是开始说好的,当然我嫁给春生。”嫁给谁对旁人倒无甚干系,只闹着要糖吃,国庆只好悻悻离去。石榴抓着春生的手说,我是不是赖着你了。春生手上用了用力,小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次,石榴懂了。

自那以后,村里人谁都知道,一个是非石榴不娶,一个是非春生不嫁。云帆自然也不知听过多少遍他们的故事,早就笑话过表妹,要吃喜酒,没想到今日回家竟然撞了一个好彩。慌忙朝前去,待抬嫁妆的众人过去,就见着了春生他们一行,有十人左右,春生梳了个油光光的分头,西装革履,饶是冬天,也是春风满面,后面跟着石榴,身穿一件红色的缎面袄子,头簪红色的珠花,一改平时风风火火的样子,微微低头,娇羞无限,柔美无比。

也许,每一个新娘都是娇羞的、温柔的、绝美的。

云帆不禁想起阿香,想起大红灯笼,想起大红被子,那一天,阿香一定也会是最美的女人。

李春生掏出喜烟来,云帆恭喜的话还没有出口,就见石榴望着自己羞涩地咬了咬嘴唇,便拉了拉春生的袖子,说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去一趟。”不等春生张口,她转身就跑,像她平时一样迈开大步子跑。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几乎连眼珠都凸了出来。只有春生傻立在那里,吃吃地自言自语:“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怎么能跑了呢?”

石榴姑娘毕竟是石榴姑娘。

没有一场婚礼能够没有新娘子。

云帆即使脑子在发懵,手却并没有发懵,拉了李春生就去追石榴。路上问春生是怎么回事,春生也不答话,只是闷着头朝前跑。不是因为追的速度快拉住了石榴,而是因为石榴停了下来,就停在彭老拐门前的那个坝子边上,草垛子旁。

彭老拐是村里这个小地方的大名人,跛了一支腿,常年拄着一个拐杖,嘴角留两撇胡须弯过去,犹如两只蟹脚,紧紧护住下唇,只是如今老了,胡须黄而稀疏,仿佛那蟹脚也是被烤过,裂了、碎了。他下不了田干活,终日里在家编草鞋,现在没有人穿草鞋了,但他还在编,屋檐下的横梁上就挂了一长摞。之所以出名,是每逢有人家办红白喜事,都请他去吹唢呐,无论是喜庆的《百鸟朝凤》,还是哀伤的《哭五更》,他都吹得出神入化,上天入地。本有个儿子,在吃伙食团那年食了观音泥,消化不良而夭折,剩个女儿,嫁与本村人贺振天为妻。

彭老拐腿瘸的事情,他自己说是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打瘸的,村里有人说他是当逃兵摔瘸的,反正他既没有领过老兵津贴也没有被处以军法,难见分晓。彭老拐平时只是一条腿不着地,现在是两条腿都没有着地,因为他正被绑在长竹梯上,他的头还在摇,证明并不是死人才会被这样绑着。

坝子不大,全站满了人,包括草垛子上都趴了几个小孩在看热闹,云帆除了看到彭老拐,看不到里面究竟怎么回事。

看热闹的人倒是都回过头来看稀奇,看全村最稀奇的新娘子,李大婶在问石榴怎么跑过来了,王大妈会问春生怎么惹恼了石榴。

春生只是拉住石榴的袖子,吃吃地说:“这种时候......这种时候你怎么能跑来看热闹呢?”

石榴把手一甩,将眼一瞪,大声道:“谁来看稀奇了,我来打抱不平。”

春生擦擦额头的汗:“可是......可是你是新娘子。”

石榴道:“新娘子又怎么了,难道村里哪个不知道我今天嫁给你了么,我又不是不嫁你了,只是要来打抱不平。”

春生朝大家摊手跺脚,气得直嚷:“你们看你们看,哪有这样的新娘子?”

众人尽皆大笑,有人赞石榴豪气,有人笑春生看不住媳妇,也有人说今天总算遇到了两出稀奇事,大有死而无憾的快哉。人们分开路来,让了石榴进去,云帆跟在后面,才发现坝子里竟然还跪着十余人,靠着石磨旁边,梁支书正和一人附耳说话,那人顶着一个大肚子,恐怕眼睛望不到脚尖儿,脸上有块明显的黑疤,还有四个全副武装的民警,各自手握警棍,虎视眈眈。

云帆一见之下,也是心惊,那跪着的人中多半都颇为熟识,其中还有同住一个院子的唐二叔。忙扯住旁边的乡亲问怎么回事,那人说这些人都是搞迷信的,信什么主,今天乡头的杨乡长亲自带人下来抓了,据说带头的就是彭老拐。

石榴这时已经走到了梁支书面前,梁支书皱眉说:“你今天不是结婚吗?”那杨乡长倒笑得甚欢,说新娘子很漂亮。

石榴指指绑着的彭老拐,又指指跪着的众人,对梁支书质问道:“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们,难道这就是王法吗?”

梁支书变了脸色,反问道:“你难道不是听他们搞迷信被抓,才跑过来吗?”

石榴说:“他们信的是基督教,我读书不多,也知道我们国家有宗教信仰自由的规定,春生、云帆哥哥,你们说是不是有这个规定。”

春生不答话,只是涨红了脸立在那里,左右不是。云帆听得石榴在叫自己,忙过去大声说是。他此时有理由相信这些人不敢罚自己下跪,强龙难压地头蛇。

梁支书还不了嘴,杨乡长哈哈笑道:“你们懂个屁呀,我在河坝蹲点半个月又不是在度假,早摸清了他们搞的什么名堂,纯粹就是邪教,鼓吹什么生病不吃药,什么上帝管玉皇大帝,还说河坝会有耶稣现世,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云帆心中暗自惊疑,口上却争辩道:“不管犯什么罪,都是由法庭去裁决,你们这滥用私刑,侮辱他们的人格和尊严。”

杨乡长冷笑道:“你又才读过几天书,又有几把刷子哟,晓得个锤子晓得个卵,如果交给法庭,他们不去坐十年八年牢才怪,还不是为了他们好,想他们就这样认错,保证以后不犯就行了,偏偏这老头子是个老顽固,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梁支书附和说:“确实是为他们好,为他们好,这是年青人,不懂事。”还一旁扯云帆的袖子,暗示他别再逞能。

石榴说:“宁愿去法庭见个分晓,该做牢就坐牢,也不能受这不当人的气,枪毙还是站着挨子弹呢,大家说不是?”

众人多数答应是,起哄要求放人,彭老拐的女儿早在旁边哭得腿软,顾不得许多,又冲到竹梯子前,想去把老子身上的绳索解下来,倒是彭老拐推开了她,笑着说:“我主耶稣,为我钉上十字架,流血牺牲,使我承恩。现在这点苦又算什么呢。”石榴去拉一个熟人,那人也是不肯起来,胸前虚化了一个是十字架,口中念念有词。

杨乡长得意地笑道:“你们看,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不是我不让他们起来,只要认错,说句耶稣算个鸟就行了,这也怪不得我。”

云帆和石榴均觉得这些人不可思议,面面相觑,还真怀疑自己多管了闲事,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外围的人又一阵喧闹,朝两边分开,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两个姑娘,皮衣皮裙皮长靴,一个长发飘然,一个短发清爽,尽皆美艳绝伦,于这偏僻乡村而言,仿佛天外飞仙。后面跟的是云帆的父亲和妹妹紫薇以及石榴娘。

云帆父亲和石榴娘过来后,一个对春生道歉,一个埋怨女儿不懂人情,都是劝二人快快回去成亲,春生那边还等着开酒席呢。

紫薇蹿到云帆身边,吐一下舌头,挤一挤眼睛,说哥你福气真好,一回来就碰上吃表姐的结婚喜酒。接下云帆深后包裹,准备去拉拉链,查看哥哥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云帆自是止住她,说回家在看,没有瞧这里闹事么。小丫头皱皱鼻子撇撇嘴,又把包挂到了云帆肩上。云帆伸手指刮她鼻子,笑骂道:“小气鬼,还以为要心疼心疼哥,帮我背一下包呢。”小丫头倒也不恼,把云帆的头拉过来,附在他耳朵上问:“你说小梅姐漂亮还是小菊姐漂亮?”

那两个姑娘正是贺小梅与贺小菊,贺振天的一对宝贝女儿,也是今日从广东东莞回家,只是一路比云帆轻松得多,先到深圳坐了至重庆的飞机,再坐几个小时的汽车即可到县城,直接包了一辆的士回河坝,一踏进家门,就听得父亲说外公这边有事情,娘已经过来了。两姐妹不待稍事休整,便朝外公这边赶来,路上遇着云帆父亲一行,相偕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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