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儿俩
旅德随笔之一
廖康
这爷儿俩走在街上,没人会把他们当成兄弟。儿子二十刚出头,瘦高挑儿,一表人材,清清爽爽一白面书生,说话还腼腆呢。老爹人到中年,华发丛生,眼泡子肿了,脑门子皱了,肚子腆起来了,可心里觉着还挺少兴,见人就搭腔,逗闷子。
有漂亮脸蛋,魔鬼身段的辣妹子从身边走过,爷儿俩都会多瞅两眼。人家一回眸,儿子就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或把目光远调,作沉思状,仿佛在高瞻远瞩什么世外之物。老爹却和蔼地冲人家笑笑,似乎说:“没辙呀!你这么美,抓我眼球啊!” 辣妹子往往报以灿烂一笑,让老爹心里甜一阵子。
在萨尔茨堡观光时,他们与一位只身旅游的中国姑娘邂逅,相互帮助拍照。儿子也得体地回了几句话,但话题都是老爹抻起来的。那姑娘挺礼貌,坐缆车时,一个劲儿地让座儿。老爹说:“女士优先,我哪能坐啊?”她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但就是不肯坐下,那位子一直空着。后来,跟儿子叨唠这事,经提醒,老爹才明白,人家姑娘大概是想说:“那我也得尊老呀!Age before Beauty,”只不过没好意思说出口。
儿子年轻,可老成持重。但有点本本主义,什么事儿都照章办事,一丝不苟。一路上,总要先把路线图、时刻表研究得一清二楚,才动身。老爹有点儿不以为然。一次,去参观技术博物馆,都走到跟前了,眼见那楼顶上有架小飞机的大建筑就在左手两百来米处,儿子还要先看看路标,是否该往左拐。德国的路标真够精确,还告诉你离那儿有多少米。但长着脚呢,还要带尺寸才能买鞋吗?其实老爹不知,磨刀不误砍柴工,儿子给他省的时间大发了!
老爹岁数虽大,却远不如儿子稳重多思,还为自己闯劲儿不减当年自豪。滑板下山,一马当先;湖中游泳,破浪在前。一天,开车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要去的一方拦上了路障,老爹一打方向盘就绕过去了,视若无睹。儿子想劝他回头,看老爹那一往无前、义无反顾的架势,知道说也没用。路越走越湿,不是水,是新铺的沥青。老爹置之不理,还说:“一会儿就过去了,这大星期天的,有谁修路?”其实那天是星期一,老爹度假过糊涂了。话音刚落,只见在拐弯处两个工人正干活儿,其中一位朝他们摆摆手,示意此路不通。老爹只得掉头。
好在柳暗花明又一村,三岔口另一条路把他们带到更漂亮一地界儿。爷儿俩玩得尽兴。回到住处,儿子说:“爸,您看这车。”哎哟!老爹扶了扶眼镜,仔细一瞅,好嘛,那银灰色的车体一半儿都黑了。敢情甩上沥青了!这可是辆租来的,才开了一千多公里的新车。得赶紧清洗,干了就麻烦了。他们住的林间小镇只有一个加油站,没有洗车的。自己动手!老爹拿出洗净精来,又打了一壶水,摞胳膊、挽袖子,撕了一件T恤衫,大干起来。嘴上还振振有词:“You pay for your mistake.”(你得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想用行动给儿子示范,咱们做人要做这样的人,要负责任。车租来什么样,还回去还什么样。儿子毫无怨言地帮着擦车,可好像在说:“I’m paying for YOUR mistake!”(我在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其实,儿子并没有那么想,是老爹亏心,怕他那么想。
老爹一边儿卖力气擦车,一边儿琢磨,怎么才能更快地擦掉沥青呢?突然,他想到汽油,便打开油箱盖,蘸了点盖子上残存的汽油。果然,汽油可以溶解沥青,一擦就掉。可是到哪儿去找个塑料管虹吸点汽油出来啊?老爹想到吉卜森 (Mel Gibson) 在电影《致命武器》(Lethal Weapon)里虹吸汽油,大叫“Exxon”,不由得笑起来,可又为自己要尝汽油而感到恶心。儿子说:“咱们去加油站打点汽油不行吗?” 对呀!老爹心说了:“这么简单的事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打了半升汽油,擦起来省劲儿了。而且加油站有纸,要不然那黑乎乎的T恤衫,真不知道是往下擦,还是往上抹。用了人家一百多张纸,加油站的老板娘不干了:“我们这儿又不是洗车站,你们别在这儿没完没了地擦了。别人来了,还得加油呢!”老爹假装没听明白,心说了:“这不是没有别人吗?你这小镇一天能有几位顾客?”儿子不好意思了,低声道:“咱们走吧,擦得差不多了。”老爹站起身来,上车前又顺走一沓子纸。
入夜,儿子酣声大作,老爹独自静思:我给儿子做了什么榜样?还做人要做这样的人呢!
2005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