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普契尼的歌剧《杜兰朵》

赏析普契尼的歌剧《杜兰朵》

廖康


《杜兰朵》(Turandot) 也译作《图兰多特》。以前唱这部歌剧,t根本不发音,即使按照现在的发音,t这个清辅音后面没有元音,也唱不出什么声音,所以我译作《杜兰朵》。这是以中国为背景的经典西洋歌剧,很多人认为是普契尼最伟大的作品。剧情很简单,故事和《蝴蝶夫人》一样,颇有不合情理之处。剧中人名、地名也有胡编的,朝代也不是很明确。背景虽然在中国,歌剧的主题是爱战胜恨、精神实质还是西方的。歌剧之所以迷人,主要还得归功于作曲家。音乐虽然采用了中国的曲调,但曲式结构和交响配器却是西洋的。普契尼的这部歌剧与他别的作品明显不同,处处可见瓦格纳的影子,堪称是普契尼对瓦格纳所提倡的,歌剧应以音乐为重,要有“不间断的乐曲”和“无穷的旋律”这一信条的实践。这部歌剧也是以音乐和剧情的融合,乐队和人声的融合,宣叙和咏叹的融合为特点。普契尼甚至在生活与艺术的融合中也和瓦格纳有相似之处,但他远不如瓦格纳那么幸运。

欣赏歌剧是要投入很大功夫的。那倒不仅是因为音乐复杂,尽管其庞大的曲式可能令许多人闻之生畏,但作曲家总是尽力使音乐简洁地代表各种主题,帮助表达歌词的情绪。搬上舞台的成品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反复修改,已经能够在最大程度上有助于表现剧情。专科研究音乐的行家和学生当然能够从中获得更多的信息和美感,也会更快地记住各个主旋和乐思。业余的音乐爱好者,如我自己,只要多听,就会熟悉那些旋律和曲式,也能够深入了解作品。对于初始接触歌剧者,更大的困难可能还是歌词,很少有谁的外语能够好到直接听懂歌剧的程度。但边听,边阅读译文,不论是英译,还是中译,都会分心,有时还会因重唱和反复而跟错。其实,对于歌词,大致了解就可以了,注意力还应放在音乐上。下面,我简单介绍一下此歌剧,将歌词大意翻译出来并对音乐和唱段加以浅显的分析和评论。希望您再欣赏《杜兰朵》时,拙文能够起到拐杖的作用。

《杜兰朵》的故事出自《一千零一夜》,经威尼斯作家戈兹(Carlo Gozzi) 一七六二年编译后,广为西方人所知。“杜兰”(Turan)在波斯语里既有“土耳其”又有“暴风雨”的意思,而“朵”(dot)的意思是“女郎”。一九一九年十一月,西蒙尼(Renato Simoni)和阿达米(Guiseppe Adami )开始合作,把这个故事改编成为歌剧剧本。歌剧中的公主虽在北京,却不是汉人。她的确有暴风骤雨般强烈的性格,绝非《艺术家的生涯》里咪咪或《蝴蝶夫人》里巧巧桑一类弱女子,而需要戏剧女高音来演唱。普契尼对这个剧本很感兴趣,并相信为之谱曲一定会像《蝴蝶夫人》一样成功。不仅因为这个故事具有异国情调,而且杜兰朵和巧巧桑的性格恰恰相反,不是热情温柔,而是冰冷刚硬。杜兰朵不是为爱情牺牲,无怨无悔的小国女子。而是手操生杀大权,让天下男子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国公主。

第一幕

用音乐来表现这样一位女性是个挑战,令普契尼激奋。他让歌剧从一开始就响起震撼人心的不祥之音,没有序曲,而是用简短的一小节威慑人心的音符,加上一声声令人颤抖的“当”和音量递减的14次重复,不仅令剧中的北京市民肃静无声,也让观众,哪怕是以吵闹闻名的意大利观众也安静下来,屏气聆听传令官的号令:美艳绝伦的公主杜兰朵让前来求婚的王子猜三个谜,猜中可以娶公主,猜不中则杀头。已经有不少王子为此丧生。什么叫先声夺人?这就是歌剧里最精彩的先声夺人。这段音符,为了行文方便,我且称它为杀威曲。不久,它便融入刽子手磨刀的主旋中,后来还用在猜谜前,其作用都是威慑。

无论是原始的《杜兰朵》故事,还是戈兹的编译,都没有宫女柳儿(Liu)这么个人物。这个抒情女高音的角色是普契尼要求补加的。无疑,其作用是平衡杜兰朵的冷酷,也是与公主唱对手戏。柳儿的旋律端的是全剧最悱恻凄美的。它首次出现在嗜血的观众急切盼望行刑和凶恶的官兵维持秩序之后不久:鞑靼国王铁木尔(Timur)在国破家亡后流浪到北京,在人群中被撞倒,柳儿惊叫唱道:“谁帮助我,搀扶我的老主公?发发善心吧!”在此之前之后的音乐是关切的旋律,不仅衬托了柳儿对铁木尔的关切,在其他人表示关切时,比如,在随后父子相见之时,这旋律也会出现。卡拉夫(Calaf)去搀扶这位陌生老人,善良使他在北京城里万千人中找到了失散已久的父王。老王已不再是当年一呼百应的国君,而是个可怜的失明老人,只有柳儿一人在陪伴照料他。卡拉夫问柳儿:“你为什么仍然忠心耿耿地服侍我父亲?”柳儿初含娇羞,遂以高音唱出她美好的回答,或不如说回忆:“因为,当年在宫里,你曾经对我温柔一笑。”这就是爱的主旋,嘈杂纷乱的乐曲和人声的交响把这旋律衬托得更加缠绵动人,犹如从污泥浊水中探出一支洁白的荷花。后面还有柳儿的旋律,在整部歌剧中,多亏数次出现了关切和柳儿的旋律,才为杀威曲和杜兰朵的旋律及猜谜的旋律所产生的庄严肃穆增添了流莺般的婉转和落花般的无奈。

柳儿那句回答的高音尚未落定,刽子手霍霍磨刀的旋律就响起来,“磨刀石飞转,转呀!磨呀!火星飞溅。杜兰朵的王朝,人总杀不完……”市民们加入合唱,感叹道:“不解之谜有三个,个个都是死路一条!”音乐紧迫逼人,最后很巧妙地落在杀威曲的那几个音符上,加强其震撼力量。随后,伴着轻柔的慢板,市民们唱道:“月亮为什么姗姗来迟?快出来吧!看哪,断头残肢!”与歌剧开始之时他们盼望行刑相对照,他们的歌声表现了人性的另一面:怜悯、善良。这种情怀的旋律渐渐发展成敬祝的旋律,此时的配器已经显示出力量。在第二幕和第三幕,当皇帝出场时,我们还会听到这旋律更雄壮、更辉煌的鸣响。

随着这颇有力度的合唱尾声逐渐淡弱,小男孩们清纯的童声,伴以清脆的短笛,第一次唱出《茉莉花》的主旋。据说这是普契尼从一个八音盒里听来的中国乐曲,在这部歌剧里,这支旋律反复出现,在大多数情况下,它都预示杜兰朵要出场,表达人们希望公主心软开恩或赢得公主的愿望。此处,它表现的是淡淡的哀伤和殷切的期盼:“四月了,雪未化,花未开。上千的声音在呼唤,公主啊,快出来。让雪化,让花开!”歌声犹如八音盒般单纯明亮。跟在行刑队和官员们后面,即将被处死的是位年轻的波斯王子,他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引起人们进一步同情,大家共同请求特赦,卡拉夫的高音飘在众人之上,他指责杜兰朵残酷并诅咒她。请求的歌声遂变成《茉莉花》主旋的大合奏,表明了此旋律正面的象征意义。然而,杜兰朵一出现,卡拉夫便为其美丽所倾倒,他一见钟情的歌声充满了强烈的渴望。杜兰朵虽已出场,却一言不发,只是做了个下令处死的手势就走了。但她的威仪无时不在;她的美貌与其说让人看到了,不如说让人听到了,感到了;她的性格则如同那些谜语一样神秘。铁木尔劝说儿子不要追求这样的女人,但卡拉夫决心已定,非要征服这个冷酷的美人不可。这似乎不仅仅是在求爱,而是在决斗,他要战胜,要结束那血腥的猜谜。在他唱出自己的决心时,乐队再次奏出《茉莉花》的主旋,烘托正面的力量。三位朝臣平、庞、彭出来劝阻卡拉夫;他们用合唱和轮唱发出善意的警告和嘲讽,他们节奏明快的旋律与歌剧总体的严肃与哀戚形成鲜明的对照,中和了那恐怖和神秘的气氛。他们这种接近丑角的作用在第二幕将得到进一步发挥。

卡拉夫不听劝告,铁木尔责问他:“难道你要让我一个人在世上流浪吗?”接着,柳儿娓娓唱出她对卡拉夫的哀求:“主人啊,听我说,柳儿伤心欲碎!再也忍受不了折磨。我曾叨念着你的名字,不畏路途险恶。可明天,若降祸,我们再流浪,就再也熬不过。他丧失爱子,我丧失微笑,柳儿受不了折磨!”这一段是柳儿的主旋,旋律缠绵悱恻,令人肝肠欲断。卡拉夫虽然已堕入情网,但并没有情令智昏,他清醒地唱答:“柳儿啊,好孩子,别哭泣!如果明天我离你们而去,为了当年那一笑,请不要把父王抛弃!”他们的对唱是全剧最抒情、最动人的一段。这种对唱在歌剧中通常是留给情人的,在此,对柳儿来说,这也的确是恋情的流露,但对卡拉夫来说,则是决别的恳请。只听音乐,这段对唱就是通常的互诉衷情,但歌词明确地表示卡拉夫对柳儿的感情近似父亲。这对普契尼个人很重要,他自己的一段经历与此有关,对了解歌剧也有帮助,我会在后面讲明。铁木尔再次劝阻,与柳儿构成二重唱。平、庞、彭以三重唱的形式再次加入,这次他们严肃地劝卡拉夫不要为那美丽的容貌做无谓的牺牲,并让人把他拉走。卡拉夫回答这五个人,与他们构成六重唱,最后融入市民的大合唱,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但什么也拦不住卡拉夫,他高唱三声杜兰朵的名字,三次敲响大锣,宣告自己要猜谜求婚。《茉莉花》的主旋轰鸣,压倒了众人的歌声和朝臣的讥笑,似乎预示着胜利,但终曲庄严而沉重的和弦反复奏响,这分明还不是欢庆之声,而是预示任重道远。

整个第一幕的音乐,刚柔相济,此起彼伏;各段衔接,既流畅得天衣无缝,又不乏强弱对比,我感觉是全剧最精彩的音乐,几近完美。在实现瓦格纳的信条方面,我认为普契尼甚至有所超越,他不仅成功地用旋律来代表各种主题,将宣叙调和咏叹调有机地融为一体,而且还保持了咏叹调独具的优美和抒情性及整体性,这在柳儿和卡拉夫的对唱中表现得尤其明显。他们的对唱在音乐上是和谐的,但卡拉夫和众人的对唱与合唱却是对立的,竞奏性的。卡拉夫决意追求杜兰朵的音乐是雄壮的,仿佛是要奔赴前线,决一死战。因而,这部歌剧,无论歌词还是音乐,总的来说,都让人强烈地感到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是对立的关系,是生死搏斗的关系,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而男主角与女配角的关系却是鱼水和谐。

第二幕

朝臣平、庞、彭忙碌地同时为婚礼和葬礼做准备。平是男中音,又是三人的首领,他以讥讽地音调告诉听众他们在做什么,庞和彭唱和着。他们抱怨:“自从杜兰朵出世,古老的礼仪便乱了套,总是以杀人取乐;鼠年杀了六个,狗年杀了八个,今年虎年,杀了十三个,如果连卡拉夫也算上……”他们的冷嘲热讽是用轻快的歌声配上悲凉的歌词构成的,如同生活中人们怪腔怪调地说风凉话。自不待言,这里是最高艺术形式的风凉话。我最初听《杜兰朵》时,并不喜欢平、庞、彭的唱段。听得多了,才听出味道,才会欣赏其幽默。他们的合唱落在两节蜂飞蝶舞般轻盈的乐句上,构成三朝臣的旋律,其歌词却是“我们沦落成什么了?无非死刑大臣而已!”其自嘲由此可见。紧接着,平带领庞和彭唱起相当伤感的《不如归去》,歌词有点不伦不类,什么“我在湖南有座房子……我在西安有森林……我在秋城有个花园……”九十年前的歌词作者毕竟对中国了解太少,但平、庞、彭所唱“家乡多美丽,不如归去”的感慨却是真诚的,唱腔与唱词和谐相配。他们的演唱并未到此为止,他们再次轻快地讥讽这疯狂的世界、疯狂的情人,一个个傻呵呵地前来送死!刽子手磨刀的旋律也暂短地融入了他们的歌声,最终过渡到向人类告别,向道统告别,向神州告别的无可奈何。当然,这告别只是精神上的。现实中,该干什么,他们还得干什么,至少在卧室里他们还能驾驭妻妾。三朝臣的这四段唱如同一支小型的快慢快快的四章交响乐,亦庄亦谐,亦感伤亦犬儒。在音乐上,进一步中和了第一幕的恐怖,又与即将来临的、令人窒息的猜谜形成对照。

一段怪异、不大和谐的过门把音乐引到朝臣和大学士出场的进行曲和敬祝的旋律。在“吾皇万岁!万万岁”的歌声中,皇帝出现了,他是位善良的老人。敬祝的旋律逐渐淡出,接上皇帝忧心忡忡的旋律。他三次劝阻卡拉夫不要寻死,再次增添他的内疚。但三次,卡拉夫都以同样坚定的语气回答皇帝:“天子,请允许我直面命运吧!”这段对唱为猜谜的一问一答定下了格式。敬祝的旋律再次奏起,但这次非常轻柔,如释重负般,同时也表示觐见皇帝的仪式结束。杀威曲再次响起,传令官宣布猜谜规则及后果。随着男孩童声《茉莉花》的旋律,杜兰朵出场,但《茉莉花》只是引子,是对杜兰朵的企盼,并不是她的旋律。杜兰朵的旋律哀怨、威严。她唱道:“数千年前宫墙内,传出绝望的呼喊,这喊声在我心中回荡!我们那安宁的王国,在战乱中沦丧。我那圣洁的祖母楼玲,死在你这种男人手上。如今,她的纯洁活在我心里,谁也休想占有这荣光。仇恨活在我心里,要让求婚人都死光!谜语有三个,猜错把命丧。” 卡拉夫勇敢地回答:“谜底有三个,生路自宽敞。”

欣赏歌剧,总归是要反复听的,所以剧情中的悬念对听众并不重要。因此,我将猜谜的唱段翻译如下:

随着一声尖厉的号角,杜兰朵威严地唱道:“外乡人,听真切;幻影翻飞于暗夜,芸芸众生尽相求,天明幻影自湮灭;入夜心中影再生,破晓时分又抛却。”

卡拉夫答道:“是的,幻影生我心,带给我欢畅,杜兰朵,它是希望!”大学士们打开谜底卷轴,同声高唱:“希望!希望!希望!”

杜兰朵恶狠狠地唱道:“让你绝望的希望!”然后,她用同样的旋律唱出第二个谜语:“易燃似火又非火,不烧炉灶烧心窝;怠倦之时它衰退,心死它凉若冰坨;一朝野心煽将起,炎炎赤日胸中落。”

皇帝和众人都鼓励卡拉夫,柳儿也忍不住喊出一声,卡拉夫答道:“是的,公主,你秋波一瞥,它就在我体内燃烧,它是血!”大学士们打开谜底卷轴,同声高唱:“血!血!血!”众人皆鼓励卡拉夫。

公主气得命令卫士鞭打市民。一段弦乐小过门,她的气喘匀了,接着又唱:“似冰非冰令汝烧,似火非火冻尔曹;白若百合洁如雪,若即若离勾魂绕;放你自由你为奴,收你为奴你欢笑!”

卡拉夫无语,公主嘲笑道:“外乡人,快猜呀!你的脸色好苍白。输了吧?快猜呀,什么冰让你烧起来?”卡拉夫迟疑片刻,弦乐似乎在哽咽,终于,他答道:“我赢了,你归我。我的火要融化你,杜兰朵!”大学士们打开谜底卷轴,同声高唱:“杜兰朵!杜兰朵!杜兰朵!”众人齐声以《茉莉花》的旋律高唱贺词,又以敬祝的旋律高唱:“吾皇万岁!万万岁!”但此时的祝贺还是轻声的,因为这还不是最后的胜利。

这段是杜兰朵的重头戏,由此我们知道为什么需要戏剧女高音来演唱,而不是抒情女高音。杜兰朵必需威风凛凛、气势逼人。谜难猜,在她喝令下,更难猜谜。这位冷艳公主暴风骤雨般的性格要在这里充分展现,她的歌声不是优美动人的,而是震慑人心的。但杜兰朵终于被击败,她扑倒在皇帝脚下,哀求不要把她嫁给外乡人,却无奈皇诺难违。即使在此刻,杜兰朵仍然保持着尊严,她唱出一连串“不”字,誓言天下无人可以占有她。卡拉夫要赢人赢心,他以《茉莉花》的旋律高唱:“骄傲的公主,我要让你燃烧起爱的火焰!”此时,情形倒转,卡拉夫以杜兰朵出谜的旋律唱道:“你出三个谜,我破解三回。我出谜一个,请猜我是谁。若在破晓前,得知我名字,我甘愿受死,也无怨无悔!”在此,普契尼非常巧妙地把《今夜不准睡眠》的旋律在卡拉夫出谜时介绍进来。乐队奏起敬祝的旋律,众人祝愿:“吾皇万岁!万万岁!”并以此作为第二幕的终曲,热烈的音乐似乎表明胜利在望。

第三幕

众人在场下唱公主的敕令:“今夜北京不准睡眠,违者斩!除非在破晓前,有人能够获知,那外国王子的名字。”卡拉夫遂唱起本歌剧最著名的咏叹调《今夜不准睡眠》:“今夜不准睡眠!公主你也坐在窗前,望着星星,思绪连绵。爱和希望令星光颤抖,我的秘密藏在心间,谁也不能把它发现。待到晨曦洒向大地,我将把名字吐露你唇边。我将用亲吻打破沉寂,你将与我永结良缘。漫漫黑夜快过去,点点星光早消散!我将胜利!我要凯旋!”这最后两节,自然是胜利的旋律。这首咏叹调虽然颇具整体性和独立性,也经常在音乐会上单独演唱,但在剧中,它还是音乐整体中有机的一部分,既有铺垫,又与后面三朝臣的音乐顺畅相连。平、庞、彭给卡拉夫带来许多美女和珠宝,他们合唱、轮唱,让他赶快离开北京,否则大家都是死路一条。卡拉夫断然拒绝。市民加入劝说。卡拉夫答道:“就是天塌地陷、洪水滔滔,我也要把杜兰朵娶到!”

士兵押着铁木尔和柳儿上台,卡拉夫否认与他们相识,却没用。随着《茉莉花》的乐曲,杜兰朵出场;朝臣平告诉公主这位外国王子的秘密就在这两人身上。杜兰朵对卡拉夫唱道:“外乡人,你脸色苍白!”她用的是那关切的旋律,卡拉夫机智地接着唱:“你自己的恐惧,使你错将晨曦,当作我的苍白。他们与我从无往来!”关切的旋律用在这里,我认为还不仅是表现卡拉夫对父亲和柳儿的担心,也可以表现杜兰朵开始转变,或者她在讥讽,导演可以自行阐释。为了保护老王,柳儿说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秘密。公主命令逼供;柳儿宁愿受折磨也不肯说出秘密。杜兰朵不解,问她勇气从何而来,柳儿回答:“是爱。” 杜兰朵疑惑地重复:“爱?” 似乎第一次体会到这个字的意义。柳儿发展在第一幕出现过的爱的主题旋律,唱道:“爱在我心中隐蔽,使折磨变得甜蜜;这是我向我主人,表达我的深情厚意。我为他严守秘密,就是把你送给了他,也把他送给了你。我虽然失去一切,失去那无望的希冀!但我忍受折磨,就是在向他献礼!”小提琴的高音在乐队伴奏和歌声之上飞翔,令人感到更加崇高、更加美丽。他们继续折磨柳儿,并把刽子手叫来,管乐器再次奏响杀威曲。柳儿受不了,她用在第一幕哀求卡拉夫的同样旋律向杜兰朵唱道:“公主啊,听我说!你裹着冰,揣着火;火会把你来融化,你会爱他胜过我。不待天明日东升,我自将倦目愁眉锁。只要他赢得你钟爱,我何惧黄泉多寂寞!我自将倦目愁眉锁,从此不再见情哥!”这次,她唱得更加缠绵悱恻,弦乐器的拨奏如泣如诉,令人悲痛欲绝。唱罢,柳儿拔刀自杀。卡拉夫以第一幕对唱的同样旋律唱了两句,仿佛哽咽住一般停下来。铁木尔的男低音接上来,自然更加沉重。他先以为柳儿还在熟睡,要唤她醒来。当平告知柳儿已死,铁木尔悲愤地唱道:“罪过呀,罪过!被激愤的神明定然要降祸!”金木齐鸣,众人震惊。他们搀着老人,抬着柳儿下场,低沉的弦乐和断续的鼓声将悲哀缓缓拉开……

听到这里,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动容。普契尼的乐谱上泪痕点点,他再也写不下去了。卡拉夫怎么办?这样冷酷的公主还值得爱吗?杜兰朵逼得柳儿自杀,难道他还要拥吻这样的女人吗?剧情和歌词早有了,各种主题的旋律也齐备了,但普契尼就是无法继续。这部歌剧他已写了两年多,倒不是他在音乐上难以处理这不合理的剧情,他也深知爱是无理可讲的,世上就是有那么动人的女郎和疯狂的情感。况且,他也有理由恰当地处理音乐。卡拉夫与杜兰朵的关系一直是对抗性的,他猜谜求婚就像决战一样,不仅是为了爱,也是要结束那血腥的杀戮。而且,赢得公主也是柳儿的遗愿;让杜兰朵冰消雪融,燃起爱的火焰才算胜利。真正使普契尼住笔的原因其实是现实中的一场悲剧:普契尼家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仆(Doria Manfredi),普契尼对她关爱有加,惹得河东狮吼,醋缸打碎。人言可畏,纯洁的女仆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竟服毒自杀了。人家要打官司,普契尼求得庭外赔偿。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而且普契尼还得照料妻子。柳儿是普契尼艺术的女儿,与女仆有相似之处。一想到那女仆,普契尼便悲从中来,无法下笔。终于,他因喉癌做手术,引发心脏病,撒手人寰,未能完成歌剧的总谱。亲人们请普契尼的学生阿尔方诺(Franco Alfano)根据遗稿从柳儿自杀后写起,他花了半年时间,终于完成了全剧的乐谱。

其实,阿尔方诺的主要贡献就是柳儿死后卡拉夫和杜兰朵的二重唱,其余部分无非是将已有的旋律按普契尼的乐思连接起来,并完成配器而已。技术上他做得很好,风格也似乎与普契尼毫无二致,但灵魂不再。普契尼仅为这段二重唱写了些片断,主要由阿尔方诺续补。但就连我这样的音乐外行也感觉到他力有不逮,或不如说力有所过,而且缺乏普契尼动人的旋律美。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对阿尔方诺的续补不满,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五日首演时,柳儿自杀被抬下场后,托斯卡尼尼便放下指挥棒,转向观众说:“大师在此处搁笔。”后来,他对曲谱做了些改动,我们通常听到的《杜兰朵》都是照托斯卡尼尼修改过的总谱演奏的。

在爱与恨的冲突中,只要这决斗进行下去,杜兰朵就注定要失败。她对男人的仇恨和报复已经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违背了她的初衷,也让她看到爱的力量。她的心已经为之所动,在卡拉夫的指责下,她开始溃退,她的冰壳在融化,在崩裂。卡拉夫以胜利的旋律高唱:“你的吻是我的天堂,”然后拥吻了杜兰朵,并使她在热吻中冰消雪化。公主唱道:“破晓了,杜兰朵在消亡!”男孩的童声以《茉莉花》的旋律高唱:“黎明、晨光、生命,多么神圣!”杜兰朵却如同失身般第一次以《茉莉花》的旋律悲哀地唱道:“别让人看见我的容颜,我的光荣已经一去不返。”《茉莉花》的主旋一向用在杜兰朵出场前,表现对她的企盼,表现赢得她的愿望。这旋律融入她自己的歌声,意味着愿望的实现。卡拉夫答道:“不,你的光荣才开始显现!”这一段续补得珠联璧合,但随后的二重唱,则差强人意。卡拉夫说:“这初吻,这第一滴泪,闪烁着你的荣光。”杜兰朵回忆她初见卡拉夫的感受,并承认她是被卡拉夫的热情所征服。杜兰朵的唱段中也有几小节音乐很感人,“你的眼中闪着英雄的光芒,从中我看到你胜利的希望……为此我恨你……为此我爱你,”(C’era negli occhi tuoi/la luce degli eroi./C’era negli occhi tuoi/la superba certezza…/Et’ho odiato per quella…/E per quella t’ho amato,)这似乎是普契尼的原作,请方家查对指教。但总体上让人感觉杜兰朵的歌声太硬,未能跟上她的变化,尤其是对唱中杜兰朵最后两句“现在是裁判的时刻!啊,卡拉夫,跟我到众人面前来吧!”令人犹觉刺耳。此时的确仍需悬念,人们还不知道杜兰朵要说什么;但一方面让语言保持悬念,另一方面让音乐反映本质的变化岂不是更好?

全剧的终曲非常精彩、非常自然,肯定符合普契尼的原意。那熟悉的敬祝曲奏响,皇帝和众臣登台,市民高唱:“吾皇万岁!万万岁!”此刻朝霞满天,杜兰朵引着卡拉夫走到皇帝面前,宣布此王子的名字是——爱。这时,歌剧达到高潮,杜兰朵唱出了全剧声乐中的最高音,歌声直上云霄。众民欢呼,在《今夜不准睡眠》最后几句的凯旋声中,大幕徐徐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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