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喜欢养情妇,女人乐于养宠物,且多数养猫,男人希望情妇像猫一样眯着眼睛享受自己的抚摸,女人便要从猫那里学习做情妇的本事。云帆没有资格养情妇,阿香却有本事养宠物,从十二岁那年养一只麻雀开始,到如今养一只狗,就是从来没有养过猫,因为隔壁吉达家一直养猫,无论白猫黑猫,就是没有会抓老鼠的好猫。
养宠物较之于养情妇,原是有很多好处,譬如它不会主动要求逛商场,也不用担心它喧宾夺主,当然,还不用担心它寂寞难耐另觅新欢。偏偏阿香养的这只狗,比男人养的情妇还难侍候,譬如它不许男人靠近阿香,自己还要去找母狗。
这条狗叫老歪,不知是去找哪只母狗的时候,被打跛了一只脚,全身毛发光亮,倒也长得威武雄壮。赵香兰坐在竹楼的楼梯上看着老歪的时候,老歪也在歪着脖子看她,旁边还跟着一条断了尾巴的母狗,将嘴不断地在老歪身上拱,老歪一幅欲走还留的神情。阿香不禁莞尔一笑,觉得老歪的神情竟然和云帆那小子有几分神思,揣测那小子定然已经返抵老家,念及未能同行,又是几许怅然若失。说不定河坝已经下雪了,说不定云帆一家子正热热闹闹地聚在火炉旁唠话,奈何自己形影相吊,孤灯做伴,更是几分伤感。
冬天的夜,总有愁绪蜷在某一方角落,挂在某一个枝头,甚至铺在某一条路上。但很快就有一阵脚步声过来,碾碎了阿香家门前那条路上的愁绪,细碎的脚步声,仿佛初春的雨吻芭蕉。阿香依然将头搁在膝盖上看老歪,正准备埋怨几句,那脚步声又停了,只听得来人轻轻地喊了一声香兰。阿香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倘若不是离开广州时在白云山脚听过另一女子的声音,一定会认为这是世上唯一好听的声音,即使同为女人,也是倾慕得不敢妒忌的那种声音。
阿香立即起身迎了过去,笑着说:“阿玛雅,我还以为是我爹回来了呢。”
阿玛雅的笑容明艳如花,问道:“叔叔今天也回来么?”
阿香说今天是小年,自己回老屋来陪陪妈妈,原本说好爸爸回来吃晚饭的,自己等到饭菜都凉了,还不见一个鬼影。阿玛雅说:“赵叔叔是个大忙人,你也怨不得他,哎呀,你现在也成了小忙人,听说回镇上好几天了,也没有来这边看看,我还是看着你家灯亮,估摸着你过来了。”阿香撇撇嘴道:“无论多忙,他也不能忘记今天还是妈妈的忌日。”顿了顿,又说:“估计这大半年,他也没有回一趟老屋,屋子里满是灰尘,害我做半天卫生,现在腰都直不起来了。”
阿玛雅抓住一根从榕树上垂下来的长须在手里揉搓,黯然道:“其实真羡慕你,至少镇上离村里很近,你可以常回来和阿姨说说话,而我呢?连妈妈埋在哪里都不知道。”
阿香揽住她的腰,笑道:“你难道就在幼儿园教一辈子的书?回新疆去看看,也许能找到你爸爸,甚至可能找到你妈妈的安息之地。”
阿玛雅道:“爸爸?说不定他逃到别的地方后新欠了赌债,早被债主抓住杀了。”
阿香安慰她说不会。阿玛雅笑道:“其实我觉得一辈子呆在这宁静的小村庄里也不错,你看我旅游过大半个中国,山清水秀的地方见过不少,游到这里来,偏偏爱上这一方水土,也是缘分,幸亏叔叔疼我,支持我开了这家幼儿园,虽然住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倒也有其他村的家长慕名送了孩子过来,这是我从没有过的成就感,叔叔终究担心我受了苦,昨天还打电话让我回去新疆,现在正扩建园区,你说我怎么舍得走?”
阿香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说道:“确实舍不得走,走了的话,吉达哥哥怎么办?”
阿玛雅轻轻打了阿香一拳,哼道:“你又拿我取笑,村子里谁不知道吉达喜欢一个叫赵香兰的姑娘呢?那姑娘即使不住这里了,也有傻瓜常来这竹楼前转一转,如果那人知道你回了老屋,恐怕也就用不着你自己腰酸背痛地做卫生,自然有人乐意这差事。”
“你可莫听说人瞎说,我只当他是哥哥。”
“他不只是当你做妹妹。”
“哎呀,还是当老师的厉害,我说不过你,上楼去坐吧。”
“把老歪轰开。”
“你还怕老歪?”
“说来奇怪,它不对村里其他女孩子发癫,就是朝我凶。”
“也许它在嫉妒你比我长得漂亮吧。”
阿香当初见到阿玛雅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漂亮。那时阿香尚在警校读书,和父亲还住村子里,吉达半夜来敲门,阿玛雅就怯生生地站在吉达的背后,相隔几尺,阿香也能闻到她身上的一股异香,那香味仿佛把鼻子凑近了新绽的花朵,香得淡雅清新,香得自然,还有一种细腻滑嫩的质感,穿一袭红裙,也是宛若边境那边的罂粟花,美得让人窒息,风吹过时,窈窕轻舞,又仿佛要断魂而去。吉达说这女孩是游客,自己在镇上碰到她时,一群无赖抢了她的单车和包裹,还在准备非礼,自己下车赶走流氓,却没有能耐抢回东西,便带了女孩回村里来,自家全是男人,不方便,要在阿香家借宿。阿香在给吉达包扎手臂上一处刀伤时,还悄悄取笑吉达是不是碰到聊斋里写的女鬼了,长得如此漂亮。吉达只会望着阿香嘿嘿地笑,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其实,阿香和吉达认识了二十年,也不见他对自己说过多少话,小时候村里多数男孩子是傣族的,常常欺负一下阿香,冷不防从后面拉拉她的小辫子,或者抓条毛毛虫扔在她身上,总有吉达站出来,拳头一捏,咬牙咧嘴地吓唬小伙伴,自此他便被认为了傣族的叛徒,在河沟里游泳时,会被其他男孩子围上去摁在水里喝个饱,放学在路上走时,背上也会被悄悄贴上一张画了王八的图纸,一直背到家里,但他从来没有妥协过,照样是阿香身边的保护神,阿香养的第一只宠物,就是吉达掀开了自家竹楼的瓦顶,找到一个麻雀窝,逮过去送给阿香喂养的。阿香娘去世的那一年,阿香常常以泪洗面,吉达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只会在阿香门前那棵大榕树下吹葫芦丝,因为阿香说他吹得很好听,虽然别人认为他是同村最不会吹葫芦丝的傣族小伙。倒是阿香高中毕业后,已是秀色可人,兼之性情温婉,身手不凡,那颗大榕树下变得更热闹了,小时候曾欺负过她的男孩子常会去那里献歌求爱,吉达却从没有去那里表白过。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阿玛雅在阿香家借宿那一晚后,过了不到一月,便又回到村子里,还投资建了一个幼儿园,离阿香家的距离不足百米,二人常相往来,情若姐妹,阿香便得知阿玛雅是个混血儿,母亲是汉人,去世多年,父亲是维族,嗜赌成性,为逃赌债而浪迹天涯,好在有个叔叔颇有家财,把自己接了过去抚养成人,以致阿玛雅多才多艺,能歌善舞。
老歪见阿玛雅准备朝竹楼上去,照例雄赳赳地走来,被阿香在屁股上踹了一脚,觉得在新拐来的母狗前失了面子,缓步走到榕树下,朝二人的背影一阵狂吼,待阿香回身瞪了一眼后,才低下头去,自有那新宠去安慰,可惜说的不是人话,不知是否在说别和女人一般见识。
阿香的卧室位于竹楼西侧,阿玛雅以前也来过,如今只是少了些许家具,床上的被子依然叠得整整齐齐,连床单也是铺得平如镜面,木地板纤尘不染,墙上挂着一副装裱得甚是精美的镜框,里面正是阿香一家三口的合影,每来一次,阿玛雅都不禁要赞阿香娘是个美人,穿着一件白衬衣,笑的时候一如阿香,眼睛似月牙般地弯着,生怕那笑意从眼里流出来足可淹死人,最美的是那一对柳叶眉,仿若春风所剪,不像多数女人的眉毛,是错安了男人的两撇胡须上去。
不只是阿玛雅认为阿香娘漂亮,村里人都认为她是位观音娘娘,赵队长退伍转业来这边时,阿香娘就跟了过来,在村卫生所做一名医生,一袭白褂,逢人必笑脸相迎,还常拿自家收入去接济他人,只可惜没逃过红颜薄命的宿运,阿香十四岁那年,就在一场车祸中含恨而去,到得如今,阿香每次回这竹楼,依然会想起身着白衬衣的妈妈,在楼前晾衣服或者修剪那几盆花草的情景。
阿玛雅行至梳妆台前,瞅到台面上的纸笔,本没有在意,倒是阿香跑过去抓起纸张来藏于身后,颇有几分羞涩。阿玛雅抿嘴而笑,用手指虚点了她一下,然后假意要去夺来看看,阿香不允,翘着嘴说没什么。阿玛雅笑道:“难怪这大半年来,你不但人不回来,也不给我一个电话,多半有了心上人,重色轻友的家伙。”阿香嗔她瞎猜。阿玛雅道:“听说香兰撒慌的话鼻尖儿会冒汗的。”阿香不由自主地去摸了摸鼻尖儿。阿玛雅咯咯笑道:“被我说中了吧,以后我去市里面时,让我给你评估评估。”
“市里面?”
“你之前不是抽调到省城里面工作么?”
“嗯,哦,是,只不过你想歪了。”阿香拿那张纸在阿玛雅面前晃,上面是用粗陋的线条画了一个男子头像,倘若谁知道这是画的自己,一定叹自己不是妈生的,遭遇阿香的笔,被剥削得蹋了鼻梁陷了面颊。
阿玛雅一把夺过来,边审视边说:“有点像吉达。”
“呸,你眼里只有吉达。”
“那会是谁?”
“鬼。”
阿香话音刚落,突听得阿玛雅大叫一声哎哟,花容失色,连蹦带跳地过来抓住阿香的臂膀摇晃,阿香笑道:“你真见鬼了?”顺着阿玛雅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只硕大的老鼠蹲在床脚边,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对阿香她们毫无惧意,慢吞吞地转过身去,慢吞吞地回到床底去,俨然把香香公主的香闺当成了自己的王宫。阿香推开阿玛雅,跺脚道:“一只老鼠也把你吓得这样,它又不是色狼。”
阿玛雅吐吐舌头,笑道:“这年头,猫已经怕老鼠了,何况女人。”
阿香操起一根木棍,伸到床下面去吆喝,却并不见那老鼠出来,立起身来纳闷道:“我这屋子里怎么会有老鼠呢?我们这房子空了这么久,今天做饭的菜就是从新家那边带过来的,老鼠靠吃什么度日?”
阿玛雅说也许是老鼠赶了时髦,看过昆德拉的小说,知道生活在别处。
阿香只晓得昆明,不知道昆德拉,随口说:“鬼,你就知道那么多,我跟你学吹洞箫这么久了,到如今还没有学会,耽误这大半年,啥都还给你了。”
阿玛雅问她要不要去幼儿园学,阿香心想,也不知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反正不远,倒不入过去看看。
幼儿园里还堆着许多建筑材料,这边一堆沙子,那边几包水泥,颇为凌乱,穿过一个小小的花圃后,就是阿玛雅那同样位于西边的卧室,毗邻一条小河,河水清澈,春夏之际,常能见到鱼游其中,如今却是绿萍悠悠,河的对面有灌木丛生,翻过一个小斜坡,就是本村的一处加工厂。阿玛雅在卧室的后门处围了个小阳台,前面的水草和灌木都被清理得干净,设了好几级石阶,直铺入河中,每至清闲时,常坐在小阳台的藤椅上看看书,抑或吹吹洞箫,箫声飘荡在河面上,几如霞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