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我的一面镜子
南都城最高的大楼有五十八层,名叫天星大厦,是退休的市长发挥余热题的几个大字。
当年使用冯素贞给我留下的那笔钱,在天星大夏最上面那层买了一套房,拉开窗帘就能俯瞰本城全貌,却不知道万千灯火中有哪一盏是属于张蓉的,但我知道,定然会有栋一百零一层的大厦矗立在本市,那时候最上面一层可以完全属于她。
送了江娇去和曹主任幽会后,我就回家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想的是张蓉。
我真的想她了。
关在屋子里想一个人是件很残忍的事,我从来不会对自己残忍。
提了一瓶酒和半包花生,就坐在楼顶上,边喝酒边看天上的星星——哦,那晚好像没有星星,有也是几颗,不比得长灵山的夜里,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星星缀满夜幕,有的散落成斗,有的纠结成河,有的偏居一隅。十二岁那年我在山上帮别人照看玉米地的时候,就是和张蓉并肩躺在草席上,两只手十指交叉地握在一起,我们都没有说话,睁大了眼睛看天上的星星,我从左边数到右边,总是数到中途就迷糊了,不知道那颗有没有数过。周围并不安静,有康冬至的鼾声,有山上猴子的嘶嘶叫声,还有玉米地里的蟋蟀声,当然,还有张蓉总是在吹扫到鼻孔的那几根头发。我们好了过后,曾问她当时为什么不用手拨开,她说那时候手被我握着,不愿意抽出来。 我说原来你那么小就暗恋我呢,当时康冬至睡着了,是不是我的手在你身上不规矩的话,你也不会拒绝呢?她呸了我一声,说那时你毛都没长全呢,倒是冬至还比你先表态,这事我怕当初说了伤你们兄弟间的活气,现在想来也好笑,就是在我和冬至在县城读书的时候,那时你还在乡中学,冬至递给我一封信,说是别人请他转交的,你想想,他那鬼画桃符的自己我还不认识?当时也没拉他面子,只是没加理睬地把信扔了,现在想想,要是他能和你一样死皮赖脸地缠,说不定我跟他了呢。我嗷嗷叫着说要杀了冬至那小子,居然敢打我老婆主意。她说人家现在上大学了,才不稀罕你这丑八怪老婆了呢。我口里说那小子从来是我的跟屁虫,他就是当了省长也得卖我面子。然后又对张蓉表示不满,追着问谁说我老婆是丑八怪呢,我要看看哪里丑。她偏了头,夹住我要从领口下去的手,说咬牙你别闹了,我跟你说正经的事儿,你说我们发财后,回大康村建一栋最漂亮的楼房好不好,一定要比高支书家的漂亮,才不致让人说我跟你私奔没出息。她终于顾此失彼,守住领口失去腰间的关隘,索性投降,任由我的手在她身上撒野,静静地等着我的回答。我当时哪想到什么发财的路子,便说发情还容易发财就难啰。她说,咬牙,我相信你,迟早会发财的。我点头说是,建议她先检查我现在的毛有没有长全。她皱着眉头笑道,我早检查过了,丑不拉叽的有什么好检查的。我说才不呢,昨天掉的今天又长出来了。她嗔怪道,咬牙,你个砍脑壳的,还好意思提昨天,我现在还全身是酸的呢,你咋成天就动歪脑筋,不想点正经的——哎呀,你个砍脑壳的,真的又来啊?
我确实想她了。
顾倾城的两句诗可以来恰如其分地来形容:想啊,真他妈的想。他说这诗看似粗鄙,实则大有玄机,算是得了李白写床前明月光的真谛,称之为倾城体,历史终究会证明这是真正的诗歌。
可惜顾倾城远游几个月了,也没个音讯。
手机响的时候,我迫切地希望听到张蓉或者顾倾城的声音,偏偏是个比他们的声音都好听的声音,颇觉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直到对方开口就说:“我现在总放心了,这电话还是你接的。先生,我为在电台节目中使用了不恰当的言语向你道歉,你别真的想不开。”
我才明白这是那个电台女主持,倒是诧异她有副好心肠,却有了意思要和她瞎扯一番,便说:“慧珊小姐,你这话有两个问题,其一是不存在放心与否,我现在没有跳楼不意味着待会儿不会跳楼,我刚才在心里默默地许愿,如果下一个电话是我最爱的女人的电话或者是我最好的朋友的电话,就决定重新面对生活,可偏偏是你打来的。其二是不存在道歉与否,你说的那个死有余辜一词再也恰当不过了。”
“先生,先生,你听我解释,我是下班后从电台的来电记录查到你电话的,终是为自己言语失当感到抱歉,望先生念着我的真诚,就别计较吧。你何苦要自杀呢?卑鄙的人多着呢,并且大多数比不卑鄙的人还活得好。”
“哎,你不明白,我不是为卑鄙而自杀,是为卑鄙了还没有获得相应的结果而轻生。”
电话那头有短暂的沉默,我怀疑她又忍不住想骂我死有余辜了。
可她的声音更温柔了,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我却不知道如意的十之一二在哪里。”
“先生,生有何欢,死有何苦——天,我脑子发懵,说反了,先生别见责,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巴不得我早点死,你知道吗,我现在正站在天星大厦的顶楼,我已经写好遗书了,遗书里有感谢慧珊小姐对我的启迪。谢谢你,慧珊小姐,我现在准备跳下去了,那一定是飞翔的感觉,我会展开双臂的,成为本市最美的一个自杀姿势,希望明天的报纸上有一幅好照片。”
“先生,你别做傻事,千万别,等等我。”
“等你一起来跳?”
“不,先生,我马上赶过来,你有什么苦处好好和我沟通一下好么,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一定帮。”
“我为什么要和你沟通?等你报警?死也死不清静。”
“先生——你在热线里不是说听到我的声音,想——想看看我的样子是否和声音一样甜美吗?你就等等吧,我保证不报警。”
“不用等了,我相信你的话,你自己说样子是不是和声音一样甜美就行了。”
“先生——”
“你自己说吧!”
“算是一样吧。你真要等等我”
我倒真想见见能有声音那么甜美的长相了,便故作不情愿地说:“那你再给我一个等等的理由。”
“先生,实话告诉你吧,我在电台才刚刚从实习转正,为今天的口误还挨了批评,如果明天报纸上说电台害死人了,我也得被开除了,先生你就体谅下我找工作的不容易吧。”
“你觉得这个理由充足吗?”
“不充足吗?”
“充足吗?”
“不充足吗?”
“充足吗?”
“先生笑了,我想你一定明白生活中还有很多乐趣,譬如我们都喜欢看的周星驰电影。”
我确实笑了,笑得很大声,然后却说:“你不明白气急反笑的道理吗?这样吧,我就等等你,看看你的笑容是否也甜美。”
我喝完瓶里的酒,抽了五支烟后,才看到一个女孩气喘吁吁地站在面前,弯着身子,一只手叉了腰,一只手不停地擦拭额头的汗水。
她撒了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