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纲目:第七章 灵山-2

人非草木,孰能无好,有则加勉,无则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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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家里来了客人,云帆认得是在山脚下扬溪河里摆渡的一个表伯,妻子早年得肺结核病死了,也没有留下子嗣,如今单身一人守着渡船过日子,姓李,单名一个田字,山上山下的人都直接称呼他老田,小孩子跟着大人一样称呼,他也不生气,碰到小孩子,总会将手去裤兜里搜索,有时候摸出一块糖来,有时候摸出一个桔子来,说是来往的人送的,云帆小时候就特高兴这个表伯来,他的手很少从裤兜里空着出来。

今天还带了一个小姑娘来,小姑娘的年纪估计也就十五六岁,穿着一件水红的棉袄,衣袖略显得有些短,下面穿着一条酱色的裤子,裤脚处还有小花朵朵,蹬着一双崭新的青布鞋,上面沾污了星星的黄泥。看着这么多大人望着她,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同时也有点不可言说的娇憨,垂下头去,一味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云帆称呼过表伯后,也知道了这个小姑娘是表伯的妻侄女,叫做青青,从老鹰山的那边过来,表伯每到年关都要到山上来走一趟,今天也带了小姑娘到处走走。

老田还提了几尾鲜活的鱼上来,惹的云帆爹一阵轻轻的责备:“上来一个人就够大家高兴的了,何必这么见外。”

老田搓着手说:“青青她爹将她过继给我了,如今有了这个女儿,还要请哥子,对,还有云帆兄弟俩多帮忙照顾,一高兴,就想上来找哥子喝几杯。”

云帆他们连连恭喜,将他让到里屋去围着火炉抽旱烟,小薇拉住青青的手直叫妹妹,又问:“有没有读书?”

青青说:“没有,小学毕业了。”说话的时候,眼睛却是尽显聪明,若有若无地打量着周围的几个人。

小薇有些惊讶:“现在才毕业?”

青青咬了咬嘴唇,说:“家里的姊妹多,我十岁才读书。”

小薇又问她有几个姊妹,青青说:“一共四个,都是女孩儿,我是老二。”

小薇听得有些咋舌,好奇地去看云帆的脸色。

云帆笑笑,没说什么,他明白,于男人而言,灶火可灭,香火不可断。 

小薇朝他吐一下舌头,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一会儿里面的口琴声刺耳地蹦出来,云帆暗暗摇头,估计小薇又在给青青表演自己的口琴吹得如何地好,心下忽然想起在广州碰到的那个邓瞎子,父亲还在和老田闲聊,只好溜到厨房去,一边帮妈妈朝灶底下添柴,一边问她是否知道邓瞎子的事情。

云帆娘正纳闷太阳从西边出来,大儿子居然来帮忙生火,听得他如此一问,旋即想起这个人来,说道:“他呀,你不提起,我们还都忘了这个人,恐怕也有10多年没有来我们村子了吧,就活生生的骗子一个。”

云帆问他怎样骗。

云帆娘说:“他是跳端公(四川的一种迷信活动,端公即是男巫,自诩能够驱鬼除魔)的,说他骗又还有点假,他观花(也是四川的一种迷信活动,号称可以让人假睡去和祖先通话)还灵验,那一年,你才六岁,志强五岁,志强闹着也要观花,被他一弄,志强醒来的时候说真的看到你爷爷了,将你爷爷的样子说得丝毫不差,你也知道,你爷爷还是吃伙食团的时候死掉的,那时你都还没有出世,志强又哪里见过爷爷。”

云帆觉得有些玄乎,追问到底是怎样骗的。

云帆娘一脸不屑,说:“这件事儿说起来就不好意思,唐老大家的儿媳妇,你也认识,就是姓崔的那个,那时候刚好得病,整天喊肚子疼,也请姓邓的去跳端公,咦,他那时候还不是瞎子,你怎么说他是瞎子呢?”云帆娘这才想起可能和云帆问的不是一个人,再询问了那瞎子的相貌,继续道:“那就是同一个人,他是帮你算过命,还说你的八字是他见过最好的,将来一定大富大贵,结果你爹一高兴,就给了二元钱,你也知道,那时候的两元钱比得上现在的二百元钱,怎么现在还没有见你富贵起来,看来也是他的一个骗术。”

云帆只对邓瞎子骗唐老大家儿媳妇的事情感兴趣,看到母亲的话扯远了,又问一遍怎样骗那姓崔的。

云帆娘说:“这事我都说不出口,你问你爸去。”

云帆本来想解掉心中的一个疙瘩,却是又添了一个更紧的疙瘩,只好悻悻地离去,母亲又喊住他:“趁天还没有黑,去你爸办公室把被子抱回来,否则老田今晚没有盖的,哎,志强的车子还没有回来。”

云帆听到这一个命令,忙声应好,只不敢将心里的笑声渗到语气中去,感激上帝造人让母子的心灵相通。

地面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这是云帆几年来看到的最大一场雪,远处的山、近处的田、身边的树,全然是一片白色的世界,突兀的田埂不见了,黑漆漆的烟囱不见了,麻雀的影子也不见了,一切生物都静静地看着雪花的曼舞,听着雪花的唏嘘,偶尔碰到路上有一行深深的足迹,没走多远,足迹又去了一个方向,偶尔路过竹林时,能够听到有不堪重负的枯枝呻吟着掉下来,偶尔从巷子里奔出一条黄狗来,跑开后又回头望,不停地摇晃着身上的雪花。

小薇说王茉和杨乡长有一腿的事情,让云帆的嘴里象误入了眼药水一样的苦,他对女人的态度一直是爱花之人对花的态度,哪有阳台上只放一盆花的,有的花只需要坐在沙发上,从落地窗望出去,远远地欣赏就可以,有的花可以凑近鼻子去闻,心情一激动,摘一朵放在嘴里也无妨,高中的时候,教室旁边有很多梅花,每逢冬至春来,开得甚是热闹,他也就每天吃上几朵,还随口说出两句似是而非的诗句:“日食梅花三五朵,木头心机也玲珑。”遂被人看作行为乖张,本来想引起女同学的注意,却被敬而远之。

走近学校时,看到一个人影提着个水桶从井口上下来,步履有些蹒跚,近身看后,才断定是王茉无疑,云帆趋前几步,说要帮她提水。

王茉抬起头来,冷冷地说:“不用麻烦你,很近。”仿佛他们并不认识,浑然忘却了昨晚穿过坟地后的有说有笑。

云帆也不管,只是把手放到桶的横梁上,王茉缩回了自己的手。云帆对昨晚的唐突再次表示歉意,王茉微微一笑,跟在旁边,并不言语。

云帆本以为有机会可以和她多说两句话,却如同拍了一个没有气的皮球,有些扫兴,也不好说什么,提着水桶穿过学校的小天井,问她住的是哪一间房子,王茉说,还是自己来吧。云帆不让,王茉只好在前面带路,刚到门口,忽然从很暗的房子钻出来一个人,正是昨天见过的杨乡长,他的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那微笑让蒙娜丽莎的微笑也显得不值一提了。

杨乡长从王茉的身边挤出来,拍着云帆的肩说:“后生可畏,有前途!”边说边竖起大拇指。

云帆本是被敬一尺就要还敬一丈的人,也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嘿嘿笑道:“我说也巧,过来取东西就能碰上你。”怕他误会自己是专程找王茉的,忙说取东西来解释。

杨乡长不再多问,侧身对王茉说:“小茉,我要走了。”很温柔地看着王茉,脸上的黑疤也显得不黑了。

王茉并不理会。待杨乡长出了校门口,看着还怔立在那里的云帆,便说:“天都快黑了,还不快去拿东西。”心中对这年轻人好生反感,第二次见面就如此失魂落魄的,唉,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好色,一种是很好色。

云帆心头却挂着杨乡长从里面出来时的神秘的笑,好像是给紫薇那句话的一个注解。心想,也许他刚从床上爬下来,这样一想,心里就窝火,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不,可惜一朵鲜花被牛吃了,不,可惜一朵鲜花被猪吃了,实在想不出比猪还丑陋的东西来暗自污辱杨乡长。被王茉一句话惊醒,才明白自己实在不该吃这干醋,不配吃这干醋,扯淡道:“这里教书虽然清贫一点,孩子们的野性也大,但是,这里的山水最是养人,单就空气这一点来说,就是大城市难以比拟的,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回来教书呢。老师教什么课?”

王茉不好意思再次催他走,应付道:“语文。难道你不喜欢广州,可听说广州是个花花世界。”

云帆借题发挥:“可惜我不是花花公子,也就不喜欢花花世界了。教语文最好,一个人的知书识礼,就从语文中来,‘校不在大,有你则灵’。”书袋子里装着赤裸裸的奉承。

云帆的这番奉承话,压根儿就入不了王茉的耳朵。她一向利用天生羞涩的性格,养成落落自赏的态度,这半年来,比这还肉麻十倍的话就在校门口排队,她也没有正耳听过一句,知道这姓张的小伙子在撩拨自己,断然不会给他机会,如果自己说教数学,他肯定又会说出教数学的好处。沉默是女人拒绝男人最好的方式,好比小孩子拍气球,如果气足,他会越拍越起劲,如果瘪的一个,自然会郁郁地离去。

云帆见王茉不说话,自问自答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广州呢?最不喜欢广州的地方是它的天气,难以分明四季,没有春天的柳丝正长,桃花正艳,没有冬天的白雾茫茫,白雪皑皑。天气没有棱角的地方,就像一个女人没有柔细的腰和坚挺的胸,即使脸蛋再好看,也很难让人将她和女人对上号。”他已经在n个不喜欢广州或者不知道广州的女人面前说过这段话。现在在一个还算陌生的女人面前说出来,虽然显得有些放肆,但他想,一个语老师是消化得起的,是会带着欣赏的目光听这段话的。

说完这段话,云帆心里忽然透彻起来,刚才还为杨乡长与她有一腿的事情而烦恼,现在自己安慰自己,既然杨乡长就能够和她有一腿,自己的人才和文采都强过杨乡长,有两腿也未始不可能,反正她的身材不象广州的天气,腰也柔细胸也坚挺,何况,有一腿比有一手好过,腿往往是在桌子下勾搭,不易被人发现,手却是要在大街上相挽,断然不能让拳脚厉害的阿香知道。她现在的这种冷淡反应只是为自己的美丽增加一种筹码,好比名贵的首饰要在盒子里裹上好几层,有的女人在床下冷淡,在床上就热烈了,仿佛有的男人在床下是英雄,在床上就是狗熊的道理。这样一想,他俨然成了一个胜利者,甚至在朦胧中看到了一张床,一张木架子床,嗯,木架子床的架子还能派上用处。

王茉看着云帆脸上浮起了笑容,以为他在为刚才那段话得意,心里本来也认为说得漂亮,却看不惯那副忘形的嘴脸,说道:“先前听老师讲过你写得一手好文章,画得一手好画,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原来还说得一口好话。”

云帆道:“哪里哪里,让你见笑了,估计那杨乡长比我更会说话。”话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幼稚,万万不应该表现出吃醋的样子,只会凭增她的骄傲。

王茉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喜悦,凝视着云帆,半晌才冷笑道:“想来你在村里也听到了不少,你可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更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这年轻人发这么大的火。

云帆也没有料到她会生这么大的气,仓皇地逃到了父亲的办公室。抱着被子出门的时候,发现王茉已经进屋了。正要出校门,又听得王茉在身后说:“你信不信?”回头看到王茉扶着门框,只是从黑暗中伸出了一个头。他当然信,明明看到杨乡长从屋里走出来,并且屋里还没有开灯,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看着云帆的背影从门口消失,王茉后悔自己不该追出来问这么一句话。夜色已经完全从外面溜到屋里来,还带着寒气,她也懒得去生火做饭,索性在椅子上坐下来,看已经堆到了门口的雪,看在天花上摇荡的蜘蛛网,还有风把糊窗的纸扯得呼啦呼啦地响,心头乱糟糟的,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拿起针线来扎鞋垫,又将手指头扎出了血,放在嘴里吸一会儿,还是有血珠冒出来,只好寻了蜘蛛网敷上。外面的雪衬起一些夜光,显得屋里也不是太暗,她倒是希望这黑来得更浓烈一些,让自己无法看到对面的镜子,让自己的灵魂有一个遁迹之处。她想合身去床上躺一下,希望自己的心神能够安宁一些,毕竟是女人,不愿意将一个臃肿的身体交给床,脱下身上的风衣来。一瞥眼就能从窗子看到昨天那件军大衣,洗过后挂在屋檐下,未挤尽的水滴早成了冰渣,不知何时会干,那是天明留下的,看到它,就会想起天明来,在这冬天穿着,身上暖和一些,心里也觉得暖和一些。好像天明就在她旁边,这件衣服阻隔着她和其他男人的距离,保护着她的身体,保护着她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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