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的喜剧:评电影《威尼斯商人》
廖康
毋庸讳言,《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 是一出嘲笑、捉弄犹太人的喜剧。莎士比亚的戏剧并非十全十美,他的人文主义也没有超越时空。莎士比亚的时代和生涯以及他所受的教育限定了他,使他不可能成为培根那样的思想家;不可能写出雨果那种既同情穷苦大众,又反对暴力屠杀的人道主义作品;也不可能象拜伦那样用笔和剑为受奴役的民族而战;更不可能象托尔斯泰那样去解放农奴,宣讲教义。莎士比亚的许多作品在道义上多少有些问题,以现在的观点来看,在政治上也不那么正确。在倡导种族平等的美国,在犹太人占主导地位的好莱坞,自有声电影问世以来,一直没有人敢把《威尼斯商人》改编成电影。去年,执导过《1984》(1984年出品) 和《邮递员》(Il Postino, 1995年出品) 的著名导演莱德福特 (Michael Radford) 终于做了这件棘手的苦差,他删去了不少无关紧要的枝节,把这出喜剧改编导演成一部既严肃,又引人发笑的影片。
莎翁虽然被尊为最伟大的戏剧家,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全部作品在艺术上都神圣而无可非议。毫无疑问,他是伟大的艺术家,可他也是个业主,环球剧团有他的股份。要照顾剧团的生意,他必须取悦广大观众。媚俗之处,即便在莎翁最成熟的悲剧里也不难找到。在伊丽莎白时代,林立的剧院是人们最主要的娱乐场所,比当今影院的通俗有过之而无不及。花一个便士就能买张站票,使数百贩夫走卒能够挤在前边站着与后边高坐的老爷及王宫贵族们一同欣赏戏剧。因交通不便,观众相对固定,加之竞争激烈,如果一出戏能连演三场,就算成功了。因此,雅俗共赏不仅是戏剧成功的标志,也是其条件。这是莎剧中鱼龙混杂的一个客观原因。然而,瑕不掩瑜,莎翁毕竟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他忠于文学艺术,忠于自己敏锐的观察和深邃的洞察。在当时社会能够允许的范围内,他还是为夏洛克这个受嘲弄的角色写出了非常精彩的辩辞,让观众体会到这个放高利贷的犹太人企图报复的理由。这就给了改编者充足的理由。后人上演莎翁的戏剧,或多或少都有些取舍,鲜有原样照搬的,更不用说电影改编了。这部电影与我所看过的舞台剧相比,在艺术上更为精湛,在政治上更为恰当。
电影集中展现两条故事线索,主线是:巴萨尼奥为了向鲍西娅求婚而跟好友安东尼奥借钱;安东尼奥的商船在海上,资金周转不开,便以自己的信誉和地位为了朋友向他极为蔑视的犹太人夏洛克借钱;夏洛克与安东尼奥签约,无息贷给他款,但若在规定日期还不上钱,就要割他一磅肉;安东尼奥商船遇难,夏洛克要取他性命;巴萨尼奥智选铅盒、求婚成功;聪明的新娘鲍西娅女伴男装,上法庭智斗夏洛克。副线是:夏洛克的女儿杰西卡与罗兰佐相恋,私奔至鲍西娅家,并皈依基督教。原剧中有一些游移于情节之外的对话,当年我学莎剧时,同学和教授都一致认为那些段落可有可无,如:巴萨尼奥和安东尼奥的朋友们对商船出海风险的议论,对性情忧郁的评论,一仆人和他盲父的插科打诨以及其它耍贫嘴等。我喜见这些无关紧要的、甚至可以说是媚俗拖沓的对话在电影里都省略了。
电影在片头插入了几段说明,大意是:“十六世纪末,犹太人即使在欧洲最宽容、最开放的贸易中心威尼斯也仍要住在“隔都”(ghetto) 之内,白天外出必须带红帽子,以表明身份。犹太人不得拥有不动产,于是,他们便从事放高利贷这种基督徒不得从事的活动。一般威尼斯人对此视而不见,但狂热的基督徒对此深恶痛绝。”在一教士当街布道,叱责放高利贷的朗朗声中,我们看到一个白人妓女袒露双乳在人群中走过,威尼斯人熟视无睹;而一个犹太人却被扔下桥头,栽入水中。又看到安东尼奥在人群中唾啐夏洛克。这一镜头要远比原剧中由夏洛克说出来有力得多,使观众深深感到犹太人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也为影片定下了基调,不知道这故事的观众大概想象不到这会是一出喜剧。
在批评家眼里,喜剧之所以低于悲剧和正剧,主要是由于喜剧容易流于轻浮、俗气。喜剧若既能严肃又不失喜兴,既引人深思,又让人发笑,才是上乘的喜剧。去年底出品的这部电影,集中两种悲哀,衬托一种喜兴。悲哀者由于喜兴的原因而更加悲哀,喜兴者因对悲哀的无知而纵情喜兴。莱德福特独到的导演,加上帕奇诺 (Al Pacino,饰夏洛克) 和艾恩斯 (Jeremy Irons,饰安东尼奥) 精湛的表演,为广大不去剧院,对莎士比亚敬而远之的观众,上映了一出令人深思的、引人争议的、严肃的喜剧。
帕奇诺宝刀不老,他把主角夏洛克所受的侮辱、心中的愤怒、无情的讽刺、失女的痛苦、报复的决心、自我的辩护、一时的得意、认输的无奈、和失败的可怜演得不瘟不火、恰到好处。令人既蔑视夏洛克,又怜悯他,觉得电影是在表现一次反抗的失败,这反抗虽非可歌可泣,却也情有可原。夏洛克至少不再是一个让人鄙视的、卑猥可笑的、放高利贷的小人。导演和演员充分利用电影手段,通过近镜头和特写镜头把夏洛克复杂的内心世界展露出来;用高保真扩音系统把夏洛克极力压抑的、轻微的呻吟如实地播放出来。这在话剧舞台上,为了让后排观众也能看到、听到,是无法做到的。对于自己残忍的动机,夏洛克有一段著名的反驳:“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的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的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要是在别的地方我们都跟你们一样,那么在这一点上也是彼此相同的。要是一个犹太人欺侮了一个基督徒,那基督徒会怎样表现他的谦逊?报仇。要是一个基督徒欺侮了一个犹太人,那么照着基督徒的榜样,那犹太人应该怎样表现他的宽容?报仇。”* 这段台词一向是演员的试金石。帕奇诺处理得非常精彩,表情自然可信、语气高昂、一反常态,但又不过激。不仅夏洛克对手的朋友听呆了,连旁观的妓女也听呆了。影片中,帕奇诺的形体动作比较多,恰如其分地补上了许多言外之意,尤其是一些无法言说的苦衷。他的化妆稍微突出了犹太人模式的特征,但没有把他塑造成以往舞台上那丑角形象。观众可能不赞同夏洛克的做法,但很可能会理解他,甚至会同情他。
电影的色调多为昏暗,更显得严肃。艾恩斯把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那引人争论的忧郁表演得淋漓尽致,以至他那句著名的开场白“真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都显得多余了。自始至终,他都沉浸在那郁郁寡欢里,少有的几次晒笑也 显得那么无奈。艾恩斯真把这忧郁演绝了,而且是运用最少的表演和形体动作表现出最大的忧郁。他表演得如此之好,我几乎要说胜过帕奇诺了。但考虑到帕奇诺演的夏洛克有多种情感要表现,艾恩斯还得屈居第二。没有专门学过莎剧的观众大概不会知道有关安东尼奥为什么忧郁的各种解释和争论。对此,原剧本身颇具歧义,给观众留下了相当大的想象空间。导演莱德福特在影片中做出了比较明显的暗示,有心的观众应该能够看明白,为什么结局皆大欢喜,安东尼奥还是愁眉不展。为什么他的问题仍未解决。
那么,这出喜剧又喜在何处?电影还是有一些明亮的场景,主要是向鲍西娅求婚的几场戏。黑皮肤的摩洛哥亲王的自大和白皮肤的阿拉贡亲王的自以为是,都得到了夸张适度、惟妙惟肖的表现。他们随即的失败,无可奈何又合辙压韵地朗诵那些讥讽他们的诗句,与种族矛盾的严肃形成强烈的反差,制造出大环境中对比性的喜剧效果和小环境中自嘲式的幽默,令观众忍俊不禁。当然,最可笑的还是结尾时鲍西娅和使女对新郎们的捉弄。两个戒指送来要去,机智的才女和伶牙俐齿的丫鬟把两个傻愣愣、有眼无珠的男人戏耍个够,让初次看客笑破肚皮,老票友会心莞尔。虽然这一段也是在鲍西娅家,但与求婚那段不同,场景昏暗。似乎在提醒观众,此时仍然是“几人欢笑几人愁”。两个特写镜头表明,愁苦的不仅是夏洛克,还有安东尼奥。
这场严肃的喜剧最后集中表现在杰西卡的脸上。在以往的话剧中,她出走后的表情往往是单一的快乐。但她得到爱情、自由和财产是以背弃父亲、民族和宗教为代价的。在初始的狂欢过去后,她就没有遗憾吗?在这部电影中,杰西卡的表情相当复杂,满意中若有所失,欢喜中透着忧愁,似乎忧愁的份量还重些。结尾时,她身后的景象是两个舟子在晨曦中用弓箭射鱼。熟悉原剧的观众可能会想到电影未用的一段机巧的台词。巴萨尼奥向安东尼奥借钱时说:“我在学校里练习射箭的时候,每次把一枝箭射得不知去向,便用另一枝同样射程的箭向着同一方向射去,眼睛看准了它掉在什么地方,就往往可以把那失去的箭找回来;这样,冒着双重的险,就能找到两枝箭。”他比喻的目的是向安东尼奥再借一笔钱,以便娶得富家女鲍西娅,方能还清过去欠的全部债务。他做到了,鲍西娅知道吗?
2005年5月30日
————————
* 本篇中莎士比亚的戏文均引自朱生豪的翻译,《莎士比亚全集》之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