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利维亚风情(1):在稀薄的空气中(下)
早上两点钟的时候,我们出发了。刚从Advanced Base Camp(ABC) 出发上了不到五十米,一个很陡的坡把我们挡住了。只见Andrews 和Palarion互相合作,两个都上去了以后,才把我们一个个的拉上去。
一个小时以后,连着上了两个近50度的陡坡,我已经精疲力尽,成了队里的“困难户“。非技术攀登,我们前脚后脚,这上了冰了,怎么差那么多啊。这以后可怎么办啊!这不是因为腿力不够,也不是因为耐力不好,是因为太久没有进行冰上训练了!!!在非技术攀登的训练里,我的小腿的力量提高了很多。但一旦穿上雪靴和冰爪,登山还要依靠的是前脚掌的力量。周围没有冰山的话,早知道就应该去学跳芭蕾舞了。更糟糕的是,我的左右腿力不均匀,左腿强很多。每当用左腿作为主动腿的时候,左腿先上去,右腿再跟上,干劲十足。但在很陡的坡上,我们要之字形攀登,随时脚要跨过绳索交换方向,左右腿交替作为主动腿。用右腿作为主动腿的时候,我那条不中用的腿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提不起来。把全队的速度就拉了下来。最主要的是,冰爪的使用也不是很熟练,毕竟上次做技术攀登已经是六年多前的事情了。最致命的是,一条腿抬不起来的时候,左右冰爪很容易相碰。很多时候,这是自由滑落的主要原因。黑暗里,零下10几度的冰雪上,我的内衣全湿透了,一下子把自己的体力消耗了许多。
至于冰雪训练,前篇说过,我也不是一次都没做过。在大西北的时候,华盛顿州的第二高峰,Mt. Adams,圣海伦斯火山,俄勒冈州的最高峰,Mt. Hood,我都上去过。Mt. Adams和Mt. Hood都需要技术登山的装备。可那些个山上去过的人太多了。尽管年复一年的下雪,前人的脚印一窝窝的,我们跟着那些脚印,上山就像走楼梯一样。这Illimani上,今年不知道有没有超过50个人上去过。45度的冰坡上,踩冰全靠我们自己走出来。
就这样,前一个小时里,我实际上是在实战中做冰爪的技术训练。过了那两个近50度的坡,山势稍微缓了一点。紧接着,我看到我生平第一个要跨越的冰裂缝(Crevasse)(以前在珠峰,落基山,和乞里马扎罗也见过冰裂缝,但从来没见过这么深的,而且要自己跨过去。)灯光照上去,裂缝大概有10多米深,一米多宽,两道冰裂缝的中间有个小岛,大概有半米见方,前脚要先跳到岛上,再跨过去,所以人要连跳两步才能跨过。跳过这个冰裂缝,我要求了一个较长时间的暂停。
再启动的时候,我缓了过来,变向,冰爪技术也成熟了许多。在后面的近两个小时里,我一步不拉的紧跟Andrews。这时候,我看见后面的Boris不行了:每走三四步,我身后的绳子绷得紧紧的,Boris在后面歇了下来,跪在地上。到了5800米的时候,Boris就再也走不动了,趴在雪地上呕吐起来。
行进中的Boris,5800米。
我自己得过高山病,在珠峰本营路上的 Pheriche 也去参观过高山上的诊所,和那些医生们有过长时间的讨教。所以,对Boris的问题很紧张。上到顶还有六百米,我的第一感觉是,今天没戏了。这时候,我才认识到,当时来Illimani的时候就曾经考虑过,如果自己雇佣自己的向导,四天多加200美元,这样的话,有问题的话,我不会牵累同伴,也不会被我的同伴牵累。但现在?。。。
在停顿的过程中,Palarion带着Chris和Harriet已经走远了。这时候,我问,“Boris,你还能走多远?要不我们回去?”。在这个登山过程中,在任何时候,向导都不会把我们分开,要不全上,要不全下,这是底线。Boris 很坚决的说,“让我们再试试,我还要上”。于是,我们继续前进。前面又是一个50来度的陡坡。Boris停顿的时间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长。他不停的在问,“离六千米还有多久?”。“还有150米”,“还有100米“。。。我也暗暗的骂娘了,“奶奶的,我们走了一个小时,怎么才上了100米啊?这上到猴年马月去啊!”看着Boris的样子,我也不好说什么。
天渐渐的亮了,我们已经在冰上走了四个小时。这时,Andrews开口了,“看到前边那个平缓的地方了吗?那就是6000米了。这里往上大概还有50米”。
Illimani ,6000米左右的高度。遥遥相望的是拉巴斯附近另一座高峰,Huayna Potosi(6084米)
Boris和Andrews,Illimani,6000 米。
六点半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六千米的高度。这是一个比较平缓,狭长的小平台。我们往上又走了一小截。但再往上,一个大约60度的斜坡,在我们面前高高的耸立着。Andrew说,“前面是我们所有的里面最艰难的一段”。我反复的问Boris,“还能走吗?”,他把头埋在膝盖中,一句话也不说。虽说,我的双脚已经基本适应了冰爪,一点问题都没有了。脑子也还算清楚,但不知道怎么搞的,说出话来,口齿不清。说了三遍,才把一句话完整的说出来。我想这大概是在6000米高度的高山反应吧。看看上面,Chris和Harriet已经攀上了最艰难的一段,在我们上面一百多米的地方歇着。脑子里算了算,照这速度,450米的垂直高度,我们少说也要再爬四个小时。终于,我走到Boris的边上,拍拍他的肩膀,“算了,我们下去吧”。我花了好大的勇气说出这句话,三个多月的艰苦训练就这样白费了,再撑下去的话,要是Boris问题更严重的话,还有下山呢,我们两个都会给向导Andrews带来很大的危险。尽管,我们对向导的能力一点都不怀疑。Andrews和Palarion都是在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中训练出来的。上来的时候,正是我对冰雪技术攀登准备的不足,体力透支后,好几次,Andrews用绳子拉紧了我。我已经给Andrews带来很多的麻烦了。
Boris终于抬起头来,轻轻的对我说了声,“对不起”。这个时候,我们并不需要许多的语言沟通。我紧紧的和他握了握手,但什么也没说。我们谁都为此已经付出了许多,我们谁都想登顶。但有的时候,人失去了斗志,就失去了一切。。。我们不得不返回了。
下山的路上,Illimani,5700 米左右。
下山的路一点也不比上来好走多少。但是体力消耗毕竟小了很多。看着前面的Boris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几次,我说,“多休息一下,多休息一下。”其实,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再走到那冰裂缝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大难题:因为我的左腿是强项,所以,我想用左腿先跳到那小岛上,然后跨越冰裂缝。但前面已经没有任何调整的空间了。战战兢兢的花了一两分钟的时间,才把两腿调整过来。等我跨过冰裂缝的时候,发现内衣又湿透了。这不是体力消耗,这全是吓的。
九点来钟的时候,我们走回到了ABC。距离我们出发,整整七个小时。Boris钻近帐篷,二话没说,就倒在了睡袋上,睡了过去。我拼命的推他,“别睡别睡,我们下去吧。睡在这太危险“。他理都不理我。
从ABC看我们最后一个下坡,全面是那两个十字架,后面三个小人影是Chris,Harriet,和Palarion他们一组登顶后,从山上下来。Illimani, 5500 米
十一点来钟的时候,我站在ABC,鼓掌迎接Chris和Harriet。他们登顶成功并顺利的回来了。看着他们最后走下的那段路,我才体会我们刚才所经历的。说心里话,有的时候一个人并不知道他(她)所经历的困境和危险,直到有一刻,看到别人也跟着这样做了。
看到他们回来,我回到帐篷,再次猛推Boris,试图叫醒他。这次他起来了,跑到帐篷外没两步,弯下身子就又呕吐起来。我拿了点水给他。然后,马上去找Andrews,“我们必须下去了。他在这个高度太危险。我又不认识下山的路!“。
如果得了高山病的话,快速下降往往是最好的解救方法。在很多情况下,下降300米或更多,很多很严重的高山病人莫名其妙的都好了。当然,前提是他(她)还走得动。几分钟以后,我们不得不出发了。
下山途中,Illimani, 5000米左右
Boris摇摇晃晃的,Andrews和我们两个慢慢的往下走。下山的路上,我们的膝盖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Boris停下的次数很多,他不仅呕吐,走前还拉肚子。我想他身上除了意志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在支撑着他了。很快的,Chris,Harriet,和Palarion也赶了上来。这么多人,我想,Boris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
下山途中,Illimani, 5000 米左右
三点多的时候,我们回到了4300米的Basecamp。在暖洋洋的太阳下,Boris 看上去好了很多,头上盖一块毛巾,在睡大觉。Chris,Harriet,和我几个轻轻松松的聊着天。一个瑞士人跟着他的向导也来到了Basecamp,在今后的几天里,他也将攀登Illimani。这种大山居然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五点来钟的时候,我们走回到了Trailhead。除掉中间休息的两三个小时,今天我们走了整整十二个小时。Palarion,Chris和Harriet则是更长。今晚,我们将在农户家的后院里,搭帐篷睡觉。
晨雾中的村庄,Illimani Trailhead,3900米
村里的小孩(1),Illimani Trailhead,3900米
村里的小孩(2),Illimani Trailhead,3900 米
第四天的下午,我们回到了拉巴斯。
广场上的小孩(1),拉巴斯
广场上的小孩(2),拉巴斯
“‘在稀薄的空气中‘后记”
其实这篇“在稀薄的空气中”是个我个人失败的纪录。本来,我甚至在犹豫是不是要把它拿出来。但无论如何,我必须把它记录下来。 这种挫败感并不很容易就消失。因为你不可能把画面定格到5500米的 ABC,再去试一次。即使要去再试一次的话,你又要从零开始,从海平面开始。这种代价太过于沉重了。
在我走的时候,我一个朋友摘录了Stacy Allison(她曾经登上了珠峰)书中的一段话送给我:
“如果你试图去战胜这座大山,那最后的胜者一定是大山。你不应该去征服她,你应该去和她合作。
我不去和大山抗争,我不去征服任何东西。哪怕最后我站在了山顶上,我的胜利在于我走的每一步,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纯粹的乐趣在于站在这星球上,看着周围的山峰,在短暂的时刻里,感受到我是这大山的一部分。这时,我的精神在升华,我的声音和生命的赞歌融合。我攀登为了一个很简单的原因::因为我活着,这就是为什么我回到珠峰。“
在前篇里,看到那多么多鼓励的回帖,我很感动。其实,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要去登山,为什么要去徒步?“ 每次回来,脚底板上无数的干裂,有的时候水泡叠水泡。其实,登山的过程无比枯燥,前脚上去,后脚再跟上,一种很机械的运动,我痛恨这一切。我很想念意大利Cinque Terra的pasta,海景面前一杯葡萄酒在手;想念西班牙Bilbao的tapas,一口一个,混暗的灯光下,背景音乐是欢快的卡门;想念柬埔寨金边的烤鱼,那美味的椰子汁拌在一起,餐馆里的后厅是金碧辉煌的佛像。。。
可每次回来,好了伤疤忘了疼。于是,年复一年,又重复的去干那些自以为是“cool”的“傻事“。
但有一点很重要:在生命里,我们不可能都掌握有分寸的危险(measured risk)。于是,我们永远没法知道我们到底能走得多高,跑得多快,跳得多远,潜得多深。但是,我们必须永远去做新的尝试,这和性别无关,和年龄无关。这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
还有,在旅行的途中,我总能经历许许多多的感动,就是这些感动让我一次次的背包出门。看到那些背夫坚忍不拔的毅力,看到他们生活的艰辛,也看到他们的快乐。看着山里人孩子,一副天真无邪的笑容,往我的身上钻。我看着她的肤色,再看看自己的。世界就此简单的融合在一起。
往往是这种最真切的生活,而不是巴黎的艾菲尔铁塔,也不是巴塞罗那的圣家堂,也不是罗马的斗兽场,让我更着迷,让我更陶醉。也正是因为看到这一切,让我变得更恭谦,更珍惜,也更坚强。正是这些,才是旅行给我所带来的最珍贵的东西!!!
下篇预告,“玻利维亚风情( 2 ),喝酒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