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蓉(4)

神欢体轻之丸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按下云头,落在一片华堂丽馆之前。此时月明夜清,彻烛高照,眼前一片珠楼翠幕,重槛飞楹,俨然大家气象。黑衣汉子带我入门,顺着小径往里走,一路奇花异草,仙阁精舍,自不待言,就连穿着青衣的仆役婢女,也都长得甚为齐楚。

行不多时,便看到一座大殿,只见房屋绮秀,以文柏为梁,沉香屑和红泥涂壁,香气蓬勃,兼以金莲粉彩绘,当真是富丽堂皇,妙不可言。殿内两侧早已坐着数人,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便齐齐回过头来,见是漫头陀,均是脸色一松,待看清了他的左眼重瞳以后,却一起露出了嫉妒的神色。

“蔺兄可谓深藏不露,居然让你炼成了青芰瞳。”坐在左手首位的老者开了口:“只是青芰橡一千年才一熟,主上还没享用,你倒是先私受了,这……”

话音未落,坐在他旁边的一位枯瘦老者便冷哼道:“哼哼哼哼,漫头陀你好大的胆子。这橡子既被你拿到了,我们兄弟无话可说,只是你不该急着炼化它。用你的雾眼养着,今日献给主上,岂非奇功一件?说不定主人也能早点回来提携提携我们了。”

另一位矮而肥的中年男子脾气却甚是暴躁:“贺大哥,族盐公,你们何必与他客气!漫头陀私用宝物,犯了大忌,今日我们便请武家十三娘告知主上,我就不信主上不治他一个僭越之罪!”

听到这里,殿上众人都坐不住了,他们纷纷起身,将黑衣汉子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数落他,有人更是做好了一篇檄文,大声朗诵起来,口诛笔伐,定要治漫头陀的罪,一时人声鼎沸,倒也显得热闹非凡。黑衣汉子站在中间,却一言不发,只微微冷笑着,斜睨着一干人等,神情傲岸之极。

正在热闹的时候,忽然听到殿南的主座旁传来一声清叱:“主上寿宴,谁人敢在这里喧哗?”

一听这个声音,众人好像老鼠见到了猫,纷纷露出又恨又怕的样子,一个个偃旗息鼓,溜回了座位。我向上一看,却是不知什么时候,主座前多了一个年可十五六的婢女,梳双髻,着青衣,体态甚为风流,只是一脸寒霜之色,正瞪着众人。

左手首位的贺公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朝上拱了拱手,道:“原来武家十三娘到了,主上今年……还是不来么?那仙丸,今年……”

美少女冷哼一声:“主上来是不来,什么时候来,赐不赐仙丸,岂是你等奴才该问的?时辰到了,只将你们的好东西献上来便罢,却要多什么话!”

此言一出,众人只得无可奈何的对望一眼,想来这武家十三娘地位甚高,众人不忿她态度骄横,却又心中惧怕,均是敢怒不敢言,一时大殿里倒是冷了场。贺先生见大家都不说话,只好继续出来打圆场:“如此一来又要麻烦十三娘了,嘿嘿嘿,众位兄弟今年带的宝贝,想来都是稀世之珍,说不得,我这个老哥哥就先带个头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豹皮袋子,往下一倒,一块墨色的长方形物事便掉在了他的手上。

“主上雅擅丹青,这块豹墨是我走遍各地好不容易找到的,献给主上,祝愿公子万年。”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枝笔,在嘴巴里舔了一舔,又在墨上微微一蘸,左右仆从早已铺好宣纸,贺公走上前,大笔一挥,写下“公子万年”四个大字,墨色晶莹拙朴,奇的是待他写完,宣纸上更多了一个一寸来长的小道士,跪在纸上朝上叩祝。贺公一笑,轻声说道:“这便是墨精了,请公子笑纳。”

话音刚落,从殿右传来一阵笑声,笑声中那个矮肥的中年男子走了上来,对贺公施了一礼,道:“我与大哥算是心有灵犀了,今日我献于主上的宝贝,却正好能与大哥的凑成一双呢!”

“噢?”贺老头咧了咧嘴,看起来却笑得很是勉强,似乎一点也不想与这个矮胖子心有灵犀,他问道:“鲜于弟带的是什么好东西?”

鲜于先生掏出了一个古色古香的盒子,刚一打开,众人便闻到了一股最深沉销魂的香气,让人只忍不住想要沉醉下去。定睛一看,却是小小一团鲜红色物事,此时众人都不禁动容,连武家十三娘也忍不住出言相询:“这可是玄山泥?”

“正是!”鲜于胖子一脸谄媚:“武姐姐好学识!玄山泥以朱矾制,加麝酒,平时盛在镇犀匣里,养以透云香,这便是陈茂当年用的的朱泥,据说用此泥盖的印信,香可传数十里。此人死后,殉以玄山印泥,此物便失传了。这次我翻遍了山西大大小小的古墓,挖地三尺,才在他的左手掌心骨里找到了这么一小块朱泥,不敢独美,献于主上,贺大哥,你说,我这印泥,和你的豹墨,是不是正好一对儿呢!”

贺老头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他冷哼道:“哼哼哼,确实是地造天设的一对儿,只是那神欢体轻丸,却不能你我一人一半……”

武家十三娘对他们的拌嘴不置一词,双手一挥,打断他们,却将目光转向那个枯瘦的高个老者,道:“族盐公,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族盐公起身,先是朝着殿上的主位深施一礼,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细瓷盆子,只见盆子里种着一株蒲草,看起来甚为平淡无奇。

“这叫梦仙草。每日主上就寝前,佩其草入睡,则能拘仙人梦中相会。主上日思夜想的,是有朝一日能位列仙班,怀其草,仙人定能入梦,就在梦中也不辍修炼之事,对主上大有裨益啊!”说完,不禁摇头摆尾,神情甚是得意。

武家十三娘莞尔一笑,问道:“既是如此好东西,怎么族盐公自己不留着享用呢?”

一听此言,族盐公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眼角迸泪,连连叩首道:“奴才不敢僭越,奴才日思夜想的,不过是主上早日炼成仙体,才好回来带挈带挈奴才,奴才这一辈子,只要能跟着主上,便心满意足了,万万不敢起妄心啊!此心此诚,天地日月可鉴!”

听到此言,青衣女子微微颔首,不再说话,此时却听到殿角传来一阵刺耳的冷笑声:“你这老东西,我们谁人对主上不是这般忠心耿耿,却要你在这里做戏,凭的叫人恶心!”说着,另一个矮胖子踩着外八字脚,一摇一摆走了上来,神色甚是倨傲。

武家十三娘便道:“福乐天,你且莫讲别人,你既说对主上忠心耿耿,那我倒要看看你今年备了什么。倘若比不上族盐公的,我可要拿你问罪哟!”

福乐天一笑,便从怀里掏出一个一尺来长的黑锻袋子,只见袋子细细长长的,看起来颇像笛袋。福乐天将袋子抖开,喝一声:“还不出来!”却从里面掉出一个背琵琶的女伎偶人。偶人见风便长,转眼已经变成一个婷婷楚楚,姿容秀丽的女子,作啼妆,披轻帛,肌肤白嫩,腰肢纤细,只是脸上的表情甚为呆痴。族盐公见原来福乐天带来一个呆美人,不禁失笑:“哈哈哈,福老弟,这就是你的忠心?”

福乐天微微一笑,转回自己的案几,却从几上端起一盘糖鸡卵喂给美人吃,美人吃了鸡卵后,像是活了过来一般,眉眼口鼻,无不风情万种,她解下自己的琵琶,款款而歌,歌云:

“望月婆罗门,青霄现金身。面带黑色齿如银,处处分身千万亿,锡杖拨天门,双林礼世尊。

望月陇西生,光明天下行。水精宫里乐轰轰,两边仙人常瞻仰,鸾舞鹤弹筝,凤凰说法听。

望月曲弯弯,初生似玉环。渐渐团圆在东边,银城周回星流遍,锡杖夺天门,明珠四畔悬。

望月在边州,江东海北头。自从亲向月中游,随佛逍遥登上界,端坐宝花楼。千秋似万秋。”

歌有裂云之音,却非人间气象。一曲听罢,只觉五脏六腑十万八千个毛孔无不舒服至极,只想手舞足蹈,随着音乐,直飞入天宫去。

福乐天见大家一脸神魂颠倒的样子,不禁得意一笑,道:“当年明皇游月宫,听仙乐,世人皆知他带回的霓裳羽衣曲,却不知道这另一套曲子。却说一日早朝时,高力士见明皇时常手按腹部,退朝后便问明皇可是病了,明皇却答梦中得聆仙曲一首,深恐忘记,所以手虚按箫孔记忆音乐,这便是这一套婆罗门曲了。马嵬坡后,明皇幸蜀,在那里以杨妃之态造了这么一个伎乐女俑,只要知道开启机关,便能使俑人奏婆罗门曲。今日献给主上,愿主上也能如歌中所言:‘随佛逍遥登上界,端坐宝花楼。千秋似万秋’!”

“无酒不成乐,如此仙乐,没有美酒,主上必然会大感无趣!”福乐天的话音刚落,另一个沙哑的声音便接过了话头。武家十三娘一笑,道:“施波斯,今日你也来了,怎么,难道你今年带给主上的又是美酒?这次是碧芳酒,还是柳暗花明酿?”

“非也!非也!”一个老头摇着头走了上来,他瘦骨嶙峋,看起来甚是丑陋,却偏偏头戴幞巾,身着长衫,手里握着一把扇子,蝴蝶似的摇来摇去,作风流书生样:“往年送了主上几坛好酒,想来主上多半认为我施波斯只懂得酿酒,不知有其他。今年好叫主上得知,我得了一样绝妙美器送给主上,美器配好酒,必能增色填味十分啊!”说着便掏出一个精美的酒杯递给武家十三娘,继续说道:“此杯名唤漫卷荷,乃是当年刘伶所用之杯。每次斟满酒后,杯上所刻仙人必翩翩起舞,酒尽乃止。当年刘伶下凡,漫卷荷也跟着下来寻他,那刘伶本是天上的文曲星,却只得一篇酒德颂传世,何也?却是因为一日刘伶喝醉了,带着杯子误入葱市,玷污了神器,致使天怒人怨,终生不得志。他回天庭以后,杯子却被留在了人世,前日为我所得,今天便献于主上,望主上早登天庭,圣寿万千!”

如今殿上只剩一个长发年轻男子与漫头陀没献礼物了。那长发男子看来总有好几个月没洗澡了,头发黏在一起,甚是肮脏,他见众人都盯着他,不禁脸上一红,忸忸怩怩的走上前,还没说话,脸儿就红得更厉害了。

福乐天见不得他忸怩作态的样子,粗着嗓子喝道:“曹塚,你这个野狐鼻涕,别装腔作势了,以为自己很美么!快把你的礼物拿出来,让众位哥哥们看看!”

曹塚又忸怩了一番,才从怀里掏出两个红澄澄的小桔子,托在掌心,众人一见,由不得哈哈大笑起来,道:“曹塚曹塚,我们主上金枝玉叶,楚地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你拿两个南丰蜜桔骗人,很有意思么!”

曹塚不说话,只将桔子献给十三娘,道:“请武家姐姐转交主上。”

武十三一笑,却将桔子反扣回曹塚手中,道;“这桔子有什么玄机,你现在便演示给我们看看吧!”

曹塚只好接过桔子,又扭着手挣扎了一番,才说道:“我……我知道众位哥哥送的寿礼均是有助于主上修仙的,奴才便有了一个孩子气的想法,想着主上在修仙之余,总需要放松一下,于是便弄来了这个好东西,”他说着便剥开了桔子,只见从桔子里面忽然走出来十好几个方伎,便在殿上表演起来,有的吞云,有的吐火,有的唤龙,有的钓鲤,有的登高,有的钻地,当真是世所未见的种种绝技,一时让人眼花缭乱。曹塚却深怕被大家看尽了,不一会儿,两手便在虚空中一抓,那些个伎人忽然停止了动作,重新钻回小桔子中,众人还在瞠目结舌,过一会儿,才爆发出一个好字。曹塚的脸上又浮起了红晕,不过这次不是因为害羞害的,却是得意得的。

此时众人兴高采烈,都忍不住手舞足蹈,举起了杯子,齐声唱道:“不处嚣尘千万年,我于此峒求仙……神方求尽愿为丹……登云也,寻仙兜率天。”接着便是一阵鬼哭狼嚎:“主上!主上哦!我对你的忠心天地可鉴……”“公子,山中多虎豹,不可以久留,归来兮!归来兮……”众人手里举着杯子,纷纷做癫狂悲痛之状,眼睛却偷偷瞅着武家十三娘,要看她怎么行事。

武家十三娘却只是微笑,等众人惺惺作态完了,才将一双寒星似的美目扫过漫头陀,冷道:“蔺重瞳,你的礼物呢?”

漫头陀却是但笑不语,隔了良久,才将一只鸟爪子放在嘴边,嘘了一声,道:“嘘!天机不可泄露也!”

武家十三娘便也不再相催。此时大殿里沉寂一片,众人均眼巴巴的盯着十三娘,她站在主位边,似是侧耳认真倾听了许久,不时微微点头,发出嗯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肃容一整,对着众人说:“主上大骂各位,说你们这次献的东西都是俗世中的蠢物,无助飞仙之举,偏偏自己还得意洋洋,以为自己找到了宝贝,哈哈哈,真可笑。”她学着主上哈哈哈干笑了三声,听起来却一声比一声阴寒:“主上还说,今日姑且念你们一片精诚,又求仙多年,不降罪于你们,各自回去好好修行吧!留待明年,再看那神欢体轻之丸,可以花落谁家!”言毕又对着漫头陀说:“蔺先生,你却没这么容易脱身,公子唤你去,要问问青芰莲的事,这位姑娘既同和你一起来的,想来与青芰莲也脱不了干系,这便都随我走一趟吧!”说罢抖了抖身子,忽然化作一只翠衣鹦鹉,领着我们,便向屋外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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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wushu的评论:恩,写作一般头几章像玩儿一样,很顺,后面就会变成一样工作,而不是玩乐,可能心态在变。
出喝酒 发表评论于
回复过耳风的评论:我是漫头陀的工具,动物是没有人性的,哈哈。

问过儿好,最近心情好些?
wushu 发表评论于
写顺了?好!
可惜周末又过去了。
过耳风 发表评论于
越写越好看了。这个拿去那什么网上贴一定不会差。
想必“我”就是漫头陀的一件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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