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蓉(五)

豫章城

不知何时,外面的灯烛已经熄了,刚出大殿,里面的喧哗吵闹之声却突然消失,方才的口蜜腹剑,唇枪舌战,谈谑歌咏,似乎都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天地之间孤独寂静,又冷又暗,像一个最深的古井的底端。漫头陀与武十三视力都好得很,行暗处如履平地,但却苦了我,一路跌跌撞撞,跟着前面的脚步声,向着不知名的黑暗深处摸去。

前面二人忽然停住了身子,我一个没留神,狠狠撞上了漫头陀,忍不住哀嚎一声,武十三不满的啾啾说道:“此人身躯怎么如此蠢笨,难道是凡人?我倒不知道你现在与凡人搅到一起去了。”

蔺重瞳陪笑道:“正是正是。虽是凡人,却是有缘之人,那青芰橡,就是被她养成了青芰荷呢!”

武十三却甚为不耐,道:“如此要走到什么时候才到得了豫章城?不如咱们先走,就让她在这里慢慢摸吧。走得出去,算她运气,走不出去,哼哼哼……”

我一听这二人要先溜,心中不禁大急,赶忙伸出手,紧紧抓住蔺重瞳的尾巴,大叫道:“做……动物也不能这么不讲信用,你们还修仙呢,羞也不羞!蔺重瞳,你带我来这里,便要护我周全。要不然我我我……我打领馆电话,要求庇护!”

武十三便吃吃的笑了:“你若打得通,我便不姓武!”

我一时语塞,幸好这是蔺重瞳解了我的围:“武姐姐,这人对主上还有大用,她是凡人,身体沉重,但既然今年的神欢体轻之丸还在,依我看,不如就先给了她吃,好让她开眼明目,也算是我还她一个人情。”

武十三沉默半晌,过了一会儿,便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随后手中就被塞进一颗丸药,蔺重瞳对我言道:“姑娘这便吃下去吧。”

唉,面对两个鸟人,我是疑问重重却别无选择,只好把丸药吞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似乎眼前蒙着的一层黑纱被渐渐揭掉了,天地呈现一片灰白之色,我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山丘的顶上。我的身旁,武十三正不耐烦的看着我,见我能视物了,便道:“好了,跳上来吧,”随即往上一飞,便失去了踪影。

蔺重瞳也往上一指,对我说:“你跳上来”,接着也先跑了。

此时天地之间似乎只剩我一人,像回到了荒莽年代,既无声响,亦无生命,孤寂得好像连时间都不存在一样。我心中害怕,只得作势往上一跳,这才发现自己变得轻捷无比,一跃之下,居然跳进了青云之中。此时眼前景物突然变了,只看到一棵巨大无比的树矗立在天地之间。树冠广大,极目不能见其终,似乎要遮蔽整个宇宙。树干与树枝组成巨大而深邃的回廊,梯台,大街和小巷,通向一个个叶形洞穴,每一个黝黑的洞里,似乎都有人影在晃动。

这里像城市,街巷上却连一个鬼影都看不到,然而,倘要说它不是城市,那洞穴佛龛,雕塑壁画,又是什么?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听到自己低声问道。

蔺重瞳答道:“此树便是东方朔提到过的豫章树了,你说它是豫章城也未尝不可,那些住在洞里的是人,是修行人,他们在这里修行到一定程度,便能羽化升仙了。”

“那你们的公子也住在这里?”

“正是正是。”武十三已经听得极不耐烦,此时便接口道:“漫头陀,还有你,别磨蹭了,快点走吧,再不走,耽误了时辰,主上若是怪罪下来,我可救不了你们!”

我们沿着空旷的大街朝远处走去,我感觉自己似乎走入了一个迷宫之中,从大道而小巷,路过一个又一个幽深的洞穴。有的修行人坐在洞口,有气无力的瞪着我们,眼神空洞。他们看上去一点神仙的风度也没有,一个个须发皆白,瘦骨嶙峋。我忍不住对蔺重瞳说道:“这些便是修仙之人?说他们是地狱里的饿鬼,恐怕更贴切些吧!”

话音未落,只听到不远处一声嚷叫:“成仙了!成仙了!我得了!我已得了!哈哈哈!”便见一个男子得意洋洋的从洞中奔出来,还未走几步,便脚下生云,朝着天空冉冉飘去,随后变成一个光点,飘入茫茫大荒之中。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景象,大街上渐渐如飘雪一般,闪烁着无数晶莹的光点,那些在洞口歇息的修仙之人见状,脸上便显出羞愧之色,不发一言,掉头便回到了洞中。

我们往小路上越走越远。忽然之间,阴沉的天地之中响起了苍茫的钟声。我抬头一看,只见极远处一座高大而狰狞的寺庙,钟声正是从寺庙中传出来的。正在此时,武十三在一个洞窟前停住了脚步,道:“我们到了。蔺相公,主上便住在这里。”

走进洞里,我的眼前突然一黑,过了好一会儿才可视物。此时便听到蔺重瞳惊叫道:“贺大先生,怎么只有你在这里?主上呢?”

漆黑的洞穴中,勉强可以看到一人席地打坐。此人形容枯槁,上面一件鲜红袄子,下着玄色裙子,最可怕的是从裙子里伸出来的不是腿,却是白嫩的肥藕,盘根错节,铺满整个洞穴,看起来诡异无比。

那人微微睁眼,精轮一转,武十三便在旁喝道:“漫头陀,你好大胆子,见到主上,还不跪拜!”

蔺重瞳微一思想,便明白过来,不由冷笑道:“好仁慈的主上!好悲悯的公子!哼哼,我们都道那些吃了神欢体轻之丸的人有仙缘,却原来被你骗来,占了他们的皮囊好继续修仙,是也不是?”

那人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的说道:“怎么?想造反么?都是我的奴才,都是我造出来的,如你等生而无识者,能修出人形,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如今皮囊被我所用,该是你等荣幸,何苦还不知足?蔺重瞳,我还未说你,那青芰橡乃仙家宝物,得了便如有天眼一般,上看五百年,下测一千年。我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橡子成熟了,听说却被你受了,你福缘不浅啊!来来来,让我看看,你那青芰眼,好生神气啊!”说着便伸出了手,那手也是奇怪,像一朵舒卷的荷叶一般,迎空一展,便抓向了蔺重瞳。

蔺重瞳往上一纵,却跳到了洞穴顶端,倒悬着身体笑道:“如今我该叫你主上呢?还是贺大先生?我既敢来,便不惧你,我们倒是斗上一斗,看是我的青芰眼厉害,还是你这五百年的修行厉害。”

红袄男子再不多话,身体之中一时长出无数枝蔓,看上去都是舒卷的荷叶,青碧可爱,却是迎空疯长,从四面八方抓向蔺重瞳,小小的洞穴之中,隐隐充满了金戈之声。蔺重瞳却甚为灵活,左躲右闪,避过一记记杀招,鸟嘴里还不忘时时吐些鸟音:“贺大先生,你猜到时候我怎么着?好不好我也吞了你的修为,把你做成一盏漫卷荷?……不不不,我要请施波斯先把你酿成一坛碧芳酒,再在你身上扎上无数小眼,做成酒池里的喷泉,你道这法子妙也不妙?”

红袄男子更不搭话,一咬牙,攻势更加凌厉了。

此时蔺重瞳也无暇再调侃,凝神对付起红袄男子来,左眼重瞳内的细小莲芯无论对向哪片荷叶,都像是飞出了一记莲刀一般,将莲叶斩断。无奈莲叶一被斩断,便迅速没入地中,转眼之间红袄男子的身上又能生出无数新莲臂,这情景甚是诡异,渐渐的,蔺重瞳也有些撑不住了,一个躲闪不及,便被一朵荷叶凌空一斩,肩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鸟毛四溅。

蔺重瞳尖叫道:“十三娘,武十三,你还不出手?你跟着这个怪物也有三百年了吧!他当初是怎么许诺你的?每年我们献上的宝贝,你可曾分到一星半点?我今日便答应你,若是助我灭了这个怪物,他的修为,我们一人一半,我还要助你找上另一个洞窟,让你好好修炼,如何?”

那只阴阳怪气的鸟鹦鹉却只躲在旁边,笑盈盈的看着两人恶斗,半晌才答道:“蔺相公,你这个提议却让我真真为难,我已经上当了一次,该怎么相信你?不如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上一想罢!”

此时蔺重瞳已经成了一只秃鸟,看起来滑稽得很,贺大先生也好不了多少,他的身上被重瞳刺出了无数小洞,一时之间血珠四涌,倒也颇有些涌泉的神韵。两人在地下缠斗着,蔺重瞳忽然一个不留神,脚下被地上铺满的藕节一绊,踉踉跄跄的倒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贺大先生荷臂一振,直直抓向蔺重瞳的左眼,只听得一声惨叫,那藏在他左眼中的荷,便被生生的拽了出来。

只见红袄男子左手抓着那枝妖荷,得意的纵声长笑:“哈哈,蔺重瞳,你这扁毛畜生,如今可知道我的厉害了?这青芰荷,到底还是要姓朱啊!”说着一脚将蔺重瞳踹开,便要将荷塞入额头。正在此时,蔺重瞳后颈一动,我只感觉什么东西从我耳边划过,直直的刺向红袄男子。过了一会儿,才感到左耳一阵细微的疼痛,我定睛一看,却是一根翎毛,带着我的血,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一般,将青芰荷钉入了红袄男子的脑门。

贺大先生的脸上显出了极端恐惧的神色,他想要说话,刚一张嘴,却见武十三欺身上前,左手一挥,便朝他的胸口打去。贺大先生吐出一口鲜血,终是什么都没有说,直直朝后倒了下去。

此时才听得蔺重瞳轻声说道:“我若不假装绊倒,如何骗得过你来取我眼中的荷花?这青芰荷是这女子的血养的,若是养成以后再混入她的血,便成了青芰印,见妖镇妖,见神封神。主上啊主上,今日就是佛祖三清来了,也是救不了你的命啦!”

武十三抓住那支青芰荷花,转身跪在地上,笑吟吟的对着蔺重瞳说道:“蔺相公,这魔头终于死了,我们便按刚才说好的,把他的修为分一分?可好?”

蔺重瞳躺在地上,鲜血从左眼中涔涔流下,看起来甚是恐怖。他冷哼一声,道:“如今我伤成这样,你说分,我能不答应么?”说着忽然身体暴起,武十三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这头老鹰吃进了肚子。蔺重瞳将青芰荷抢回手中,慢慢塞进左眼眶,这才冷冷一笑:“螳臂挡车,自不量力的东西!”说着便把目光转向了我。

“海莲,海莲,”他叹道:“海上哪有莲花?你这人,终也是个虚幻之物罢了!”

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你你你……你别胡说,我可是人,生而有识者为人,和虚幻之物完全不同。”

蔺重瞳微微一笑:“你们这种人,在我眼中与蝼蚁一般,乘肥衣裘,听歌玩色,追名逐利,却不知身如腐鼠,心如桎梏,可笑可叹。”

“那那那……那你呢?仙海何处?长生何在?”

“我……”蔺重瞳眼望洞外,随口答道:“我耳绝丝竹,口厌肥腴,去华屋而乐茅斋,贱欢娱而贵寂寞,此心百年如一日,总有一天,能被我修到乘云驾鹤,寿齐天地,你……你和那小丫头武十三一样,哼哼,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也!”

“就算被你修成了神仙,那又如何?寿齐天地,你拿那么多时间做什么?乘云驾鹤,你又没个爱好,天天赶什么集?何况你要修成仙人,还不知要几千几百年,你是再去擒族盐公,还是曹塚他们上来?你和你那个主上有什么区别,神仙可不是这么炼的!”

蔺重瞳猛的一下转过了头,盯着我,他的左眼之中闪着无数细小的光芒,隔了一会,才冷冷说道:“本想放你一条生路,看来,终是留你不得……”

还未等他说完,我已将左手食指伸入口内,狠狠一咬,正在此时,已有无数光芒朝我袭来,我尖叫一声,左手一甩,血珠甩出一道七彩弧线,然后便抱头蹲在地上,等着被他的莲刀戳成人形刺猬。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只听到此时忽然有一只雄鸡高唱,随后,千万只雄鸡的晓唱响彻天地。天亮了,白雾散去,我才发现自己趴在朱耷的坟畔,身上沾满了樟树上滴下的点点树液。

据说在豫章城,那些成了仙的修行人,会化成光点,奔向未知的永生。而那些心智不坚,不愿空死深山的修行人,则会化成墨绿色的树液,重新滴回人间。

我感到十分疲惫,身上冷汗淋漓,便走到厕所里洗了一把脸。纪念堂庭院深深,一个人也没有,充满了朽烂的木头的味道。我一幅画接着一幅画的看下去,原来贺老头却是枯荷,鲜于弟是墨鲤,族盐公是瘦竹,迈着外八字走路的福乐天是肥鸭,施波斯是怪石,曹塚,那个鼻涕虫,而那头孤鹰的眼旁,不知何时,却起了点点霉花。南方潮湿,纪念馆又没有烘干设备,字画不发霉,倒反而奇怪了。

他们都撑着一身瘦骨,或圆睁着一双白多黑少的怪眼,冷冷的瞪着我,瞪着这个世界。他们的身旁是主上的墨宝:“八大山人”,笔迹冷冽,看起来,像是另外四个字:

“哭之,笑之。”

——2009927日。

 

 

 

 

 

 

 

 

 

 

 

 

 

 

 

 

 

 

 

 

 

 

 

 

 

 

 

 

 

 

 

 

 

 

 

 

 

 

 

 

 

 

 

 

 

 

 

 

 

 

 

 

出喝酒 发表评论于
回复qianqiuxue的评论:谢谢捧场,您过奖了:)
qianqiuxue 发表评论于
好文好笔。奇思妙想,寓意深长。喜欢你的文字和故事。

顶“身如腐鼠,心如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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