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梦第五和六章

第五章

(一)

方域的先祖追随朱元璋打天下,因军功封"归德尉"。明季方家曾出了三个进士,两个作到"尚书"这样的二三品大员。他们是明代官僚知识分子中的清流--《东林党》的主要成员。明末还出了一个著名的文学家,是明末爱国知识分子的社团--《复社》的骨干。到方域的祖父辈,家道渐趋式微,然而仍可谓书香门第。方域的父亲是医生,只能算有专业技能的知识分子了。方域的少年时代,祖父给他讲读"家谱"和先辈的著作,带他朝拜故乡的名胜古迹:孔子的祖居地还乡祠,老子的诞生地太清宫,庄子的故里清凉寺。孩提时代,他对此类教育并没有太深的印象。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列祖列宗的功业文采和先圣先贤的风范楷模,象一粒种子,在他的精神中生根,发芽,成长,壮大。成为熔铸他的灵魂的基因,影响他的人格的酵母。

方域少年时代长得方面大耳,五官清秀,是个聪明的男孩。中学时代是学习成绩几乎年年门门"五分"的好学生,十四岁就参加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并担任团支部的领导职务。因为他性格有点急躁, 语文试卷上往往因为几个错别字而偶得"四分",不如数理化得满分那么轻易。但是,他的作文水平是班级乃至全校成绩最好的。他的作文常常被老师作范文在班级朗读。有一次语老师在作文课上出了两个作文题,任学生选作一题。方域在九十分钟的时间内,两个题目都作了,两篇文章都得了满分。他总觉得教材太浅显简易,老师讲课太拖沓。本来十分钟看一遍即可掌握的教材,老师偏偏要讲四十分钟。而数理化那些浅显易作的练习题的重复繁琐,更让他反感。他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在读课外书,泡图书馆和阅览室上。书籍、杂志、报纸,天文、地理、哲学、经济、文学、艺术,各类书籍,他无所不爱,无所不读。可以用"博览群书"四字概而括之。他读书的速度极快,用"一目十行"形容并不过分。记忆力也很好,说他"过目不忘"并不夸张。

正是他的书卷气质害了他!因为他成人的五十年代末期,正是极左思潮,正是所谓"知识越多越反动"开始泛滥成灾的时期,因此"反动"一词就跟他结下了不解之缘。

五七年开始的"反右"运动令他迷惘不解,他觉得那些流行的正统论调,跟深入他灵魂的马克思主义,跟孔孟之道,跟民主主义,人道主义,是格格不入的。五七年秋冬季学校在中学生中也开展了"反右大辩论"。方域认为既然是"辩论",当然是辩论真理,他小小的年纪,幼稚的单纯的十七岁的高二学生,岂懂得政治的无穷奥妙和残酷无情。

他在辩论会上主动提出了"中国先进的生产关系和落后的生产力不相适应"的论点。同学们让他解释具体内容。他说:"就以农业生产为例。农业集体化必须在机械化大生产的基础上优越性才能表现出来,目前我国农业离机械化尚远,农民仍用原始的工具分散个体进行生产劳动,农民的私有观念难以克服,加之农业合作化匆匆进行,干部的管理水平跟不上,所以农民的劳动积极性不高,出勤不出力,干活不讲质量,造成农业减产减收。"

班主任左得贵老师问他:"你的意见是说农业合作化搞早了,搞糟了,要解散合作社,分田单干?"

方域说:"也不尽然。既然合作化已经完成,就不要倒退。可以采取调整、补救措施,譬如制定详尽严明的责任制度等等。"

那个年头,那个火红的革命年代,激烈的政治运动当中,人人恐惧大祸临头,个个比赛谁比谁调子唱得高,比赛谁比谁"",人人都在迫切地找活靶子以表自己最革命,。正当这个火头上,方域自觉自愿跳出来当右派,当活靶子,自然是再好不过,再巧不过的了。就好象天上掉下来革命馅饼,人人争着去捡来填充饥肠漉漉的肚子,又好象树上长出了左派大红花,个个抢摘下来戴在自己的胸前。当然,没有一个同学敢站出来附和他的言论,墙倒众人推,于是"辩论会"就变成了一边倒的"批判会"。批判方域攻击农业合作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如果此时方域见风转舵,违心地承认错误,问题也不很大。但是方域摆出了孟老夫子的"舍生取义",为追求真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一硬到底,一辩始终。这样就问题越闹越大。

第一他坚持他的"中国先进的生产关系和落后的生产力不适应"的观点是正确的;第二他坚持他提出的问题是学术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不应该上纲到反党反社会主义。

    中学阶段并没有开设《政治经济学》课程,学生们对"生产力""生产关系"的概念都不懂得,但是同学们都懂得对共产党的政策只能说"",说"";不能说错,说"",说""""就是错误的,就是反动的。一九五七年以后,中国社会处在"泛政治化"的情况下,一切事物都打上了政治标签。学术已被政治强奸,失去了它的纯洁性、神圣性和理智性,根本就不承认有'纯学术'问题",一切都是政治问题,错误的就是反动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非扣在方域头上不可。因此方域坚持自己的观点和态度,自然被认为顶风犯罪,是态度恶劣,顽抗到底,反动透顶,伟大的反右运动是决不允许方域干扰破坏的。

党支部、团支部、班主任深入发动群众,揭发批判反动学生方域。于是许多稀奇古怪的罪名,天方夜谭似地加在了他的头上。

有一次在阅览室里,一位同学提出了美国大湖流域的玉米带问题,方域说"那些玉米是作为饲料种植的,是喂牛的"。有位同学就以此揭发批判方域说"中国北方农民以玉米为主食,方域说美国用玉米喂牛,这是美化资本主义,丑化社会主义''

方域对女同学热情、大方、自然,心地单纯,动机良善。不避传统文化中“男女收授不亲”之嫌疑。因此,赢得一些女同学的好感,也使一些在男女关系方面过敏的多情儿女想入非非。她们对方域往往表现得分外关怀、热情和温柔。一些封建意识浓厚又心灵龌龊、自私狭隘的男同学看在眼里嫉妒在心中。方域因英俊好学,追他的女同学可以说是成班成排。他一心追求上进,一概加以拒绝。可是有些女同学悄悄给他写情诗情书,他是没有办法的,责任也不在他。

有些情诗情书无意传播了出来,现在倒打一耙,把罪名统统加在了他的头上,批判他"谈恋爱,作风不好,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有一位副市长的千斤小姐爱上了方域,千方百计追求方域,有一次竟主动倒在方域的怀里。方域乃当今柳下惠,坐怀不乱,急忙把她推开,婉言拒绝。如今这位千小姐弄不清是自我批判或是批判方域,说"她受资产阶级思想的引诱,差一点坠入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泥潭"

方域上高一的时候是团支部宣传委员,团支部书记是女同学。他因工作需要到女生集体宿舍去找团支部书记,没有找到。他是第一次到女生宿舍,见宿舍中间有一个小木亭,不知那是干什么用的,出于好奇心,就拉开了那木亭的门,见里面既无人,也无物。岂知那是女生更衣室。有位同学据此揭发批判方域"耍流氓"

方域一听火冒三丈,头都快气炸了,""地一声巨响,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喊:"卑鄙!"

唉呀!敢在批判会上拍桌子,大骂革命群众,哪还了得!这不是"态度恶劣,顽抗到底,反动透顶",是什么?

终于,他被开除了团籍。好在中学生中不划右派,这是他不幸中之万幸。

他是戴着红领巾和共青团团徽长大的,自小受的是社会主义教育,他是衷心热爱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的。想不到被戴上反

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他苦恼不堪。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视名誉大于生命的人。所以最令他伤心的是:他的清白,他的人格,受到了污辱。他信奉"士可杀而不可辱"。譬如批判他"作风不好",这是个"乱搞男女关系"的含混的同义词。其实,十八年来,他从没跟女人上过床,谈过恋爱,拥抱接吻,甚至连"有意触摸一下女人的手"都没有。

领头批判他的那个班主任左老师,长得尖耳猴腮,眯缝小眼,五短身材,是农民家庭出身,上师范学院以前就结婚生子。在大学期间,从"肃反运动"中充当积极分子起家。搞学问他是不及格的水平,整人是他的看家本领。毕业到了工作岗位,施展他整人能力的第一个人就是方域。就在他大批方域作风不好的同时,他搞上了一个他的学生,小他十几岁的中学生。不久就跟原配离婚,跟学生结了婚。他依靠整人这个百战百胜的法宝扶摇直上,最后登上中学党支部书记、校长的宝座。

陈世美不幸生长在北宋时期,又不幸碰上包黑子这个倔老头。如果他生长在"包公"都被关进了"牛棚""监狱"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不但不会被铡掉脑袋,而且还可以当官发财,夜夜搂着小老婆快哉乐哉!历史剧"老包铡陈世美"改编成现代戏,就成了"陈世美铡老包"了。

真是是非混淆,善恶颠倒!

方域焉能不痛心疾首!

他十八岁的小小年纪就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但是上了不到一年,厄运再次降临到他的头上,再次因思想反动被批被斗。主要错误有两个:一是攻击三面红旗,说大跃进是吹牛皮;二是攻击社会主义,说农村饿死人了。终于被勒令退学。

六一年因事过境迁,政策变化,不再到处奉送"右派"帽子,而新的帽子尚未发明,因此方域再次漏网。所以以后十余年,"漏网右派"这个半合法半非法,半官办半民营,半明半暗的帽子,就牢牢地戴在了他的头上,成了他头上的"紧箍咒"

有人说方域是生不逢时,似他这种人成长在八九十年代定可一路绿灯,前途非凡。此话只讲对了一半。方域家族的亲戚中,共产党的省级干部就有四位,中下层的干部就更多了。如果方域讲点实惠,从个人利益着眼,以他的才华,一定前途光明,可是他偏偏要离经叛道。从这方面讲,他并非生不逢时,而是有意逆时背势,自讨苦吃。如果说一九五七年春天落水的右派是"引蛇出洞"的阴谋引出来的"倒霉蛇",那么到了一九五七年秋天跳出来的方域,就怪不得别人引诱它出洞了,而是自己爬出来的"瞎眼蛇",自己跳出来的蟋蟀"愣头青"。至于他一九六一年再犯错误,更怨不得别人,只能说他是个"一头撞到南墙上--死不回头"的犟馿。

 

(二)

他迈入了社会,开始了艰苦的谋生之路。他当过小工,拉过大锯,割过牧草,扛过猪肉,打工,流浪。一天,他流浪到内蒙,身上一没有金钱,二没有粮票,饥饿难耐。到农民割掉包菜的地里,挖了十几个菜根,削去粗皮,生起野火,煮了一茶缸。那菜根吃在嘴里又香又甜。

他常常露宿街头、荒野。他伫立在茫茫戈壁沙漠,迎着呼啸的寒风,想到偌大一个中国,竟无他安身之地,立命之所,不禁热泪横流。

暮春时节,他流浪到黑龙江省的北大荒,夜宿草原旷野。因天阴而伸手不见五指,但见开荒耕地的拖拉机头上的点点灯光游动,但听呼啸的寒风,和拖拉机深沉的轰鸣声。他想到自己的遭遇,立志拼搏抗争。信口作诗一首:

       天地一混北风高,

       几颗流星夜海飘。

       机声雄浑满广宇,

       耕起浪涛知多少!

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竟有如此雅兴吟诗,真乃狂夫迂儒也!

第二天,他路过收获后的黄豆大田,见地里散落许多黄豆粒。一个小时,他竟捡了一书包,足有十斤。他把书包背在身上,喜上眉梢,觉得仿佛发了大财!那是他唯一的财富呵!他碰上一个小池塘,见那春冰初融的水中,有许多黑色的小鱼。他赤足跳进冰水里,用手捉了许多。他把黄豆和小鱼洗干净,放进茶缸,生起野火,煮了起来。待黄豆小鱼熟了以后,便狼吞虎咽起来。呵!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佳肴!

 

(三)

方域几经颠沛流离,终于在一所子弟小学代课,算是安下身来。他精力充沛焉能满足于教几节语文课,业余时间他习作诗歌,并四处投稿。

他向省报社寄了一首诗。几天后,校党支部书记拿着省报副刊部的一封外调信函让方域看。信的内容是方域寄去的诗副刊准备采用,来函对作者"政审。"两三天后,报社副刊部将方域的那首诗的"报纸大样"寄了回来,说明不再刊登了,显然是紧急从报纸版面上撤下来的。方域十分遗憾,猜测其中必有原因。后来才知道,学校书记拿着外调信函请示厂宣传部长。部长也是耍笔杆子的,就是因为在市报上发表过四行诗而当上部长的。如果他手下的人在省报上发表一首诗,名声比他大,水平比他高,他的脸面往哪里放!他是武大郎开店--专选个子比自己低的。就给省报写了个"作者历史不清"的复函。当时"历史不清"的含意是有解放前干过国民党的事的嫌疑,哪知作者解放时才七岁,连当童子军的条件都不够。

他向省作协的文学刊物"奔流"寄了一组诗。不久"奔流"编辑部给方域寄来一封信,写道他的诗写得很好,准备在六月份出版的"奔流"革新特大号上发表。一九六六年中共中央发出"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爆发,"奔流"杂志跟全国所有文学杂志一样停刊。方域的组诗胎死腹中。文学创作的道路彻底堵死了,方域不得不停笔。

那时方域二十多岁,正是出成果的年龄。

时也!命也!

 

(四)

文化大革命中,方域作为"漏网右派",自然是在劫难逃,运动一开始,就被当作牛鬼蛇神揪了出来。戴高帽、挂黑牌、游街、示众、下跪、挨打、住牛棚、扫厕所。他珍藏的许多书籍,包括几本明版、清版的珍稀古籍,全部被一把火烧了。

他此时对待政治运动的心态跟"反右"时大不一样了。他看透了,领教了,心态完全平静了。他认为力单难挽狂澜,独木难撑大厦,身微难以回天。他以明哲保身,隐忍韬晦,玩世不恭,逢场作戏的态度对待那场闹剧。五十年代对"思想犯"并不处以极刑,仅仅"戴帽"、劳教,劳改而已,而"文革"中对"思想犯"是可以杀头的。方域多亏了"反右"运动中产生的"免疫力",多亏他改变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度,不然,他当真要玉碎了。

有一次,他从"郑州大学"门前经过,见"郑大"校门口士兵站岗,大门里一溜放着几门大炮。信口吟了首打油诗:

        学校作军营,

        书籍换刀枪。

        试看古今中外,

        武运岂能久长!

  让他侥幸言中了,林彪那几位武将,果然没有久长。

 

(五)

十年动乱,他总算熬过来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中华大地。方域觉得轻松多了,他又看到了希望,中华民族的希望,他个人的前途和希望。他心中有太多的伤感,太多的理想。诗歌这种体裁已不易于表达,开始写小说。他埋头写呀,写呀,长篇、中篇、短篇,洋洋洒洒,近百万言。他把书稿寄往各个出版社、杂志社。但是,由于他的文章太露,太直,而没有编辑采用。

这一年十二月份的一天。一位青年人因恋爱婚姻问题跟女方的家长发生了矛盾,持枪枪杀女方的父亲未遂,被当地公安机关通缉,持枪上了一辆长途汽车逃跑。公安干警在黄河大桥南头武装堵截那辆汽车,命令汽车停驶。凶手持枪威胁司机不准停车,冲过去。争执之中那汽车右转冲向大桥人行道,撞破大桥护栏,一只前轮已经悬空,停驶。

一公安干警持枪走向汽车,那凶手从车上一枪把干警击倒。于是众公安人员用自动步枪、手枪向汽车齐射。车上载有五十余名乘客,除了一个老头被尸体压在身上未死之外,其余的人全部被打死。

黄河桥的两头已被封锁,桥下是滔滔黄河水,正是数九寒天,河水冰凉刺骨。可以说那凶手是插翅难逃,完全可以采取缓攻软磨的办法,没必要采用乱枪齐射的极端措施。

更为稀奇古怪的是:这样一件大事,新闻界进行了严密的封锁,报纸、杂志、电视、电台只字未提。

方域听到这消息感慨万千,"荒唐、愚昧、残暴"!他对"言论、出版自由权"的信心完全丧失了。一怒之下,把他写的一个中篇小说,一个短篇小说寄到台北他的一位堂妹那里,被台湾的报纸连载。

不久,一纸"反革命罪"的逮捕证送到方域的面前,他被戴上手铐送进了监狱。他所有的文稿和信件全部被公安局抄走。

五个月后,检察院送给方域一纸"不起诉书""不起诉书"的最后写着"根据小说内容,不能认定以推翻社会主义为目的,故不构成反革命罪"。方域被无罪释放。

八十年代初,落实政策。方域原上的大学给方域撤销了"勒令退学"的处分,并补发了一张大学毕业证书。方域真是哭笑不得:"别人上大学上三四年,我上了二十多年才毕业"

 

(六)

人的一生有几个二十年?人的一生有几天的快乐?二十余年的贱民生涯,一百五十三天的牢狱之苦,免不了要"动其心"。几番"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几多"劳其筋骨,行弗乱其所为",怎能不"忍其性"。人人都有自我保护意识,都有求生的本能,方域也不例外。他自知是嘴巴上惹的祸,笔杆下遭的灾,他不得不锁紧嘴巴,掷弃笔杆,难得胡涂起来。但是,他那旺盛的精力,岂容他甘于寂寞?于是,他除了做好本职工作之外,就是携带上鱼网,骑上破自行车,去野外捕鱼捞虾。徘徊在河滨湖畔,以鱼鳖虾蟹为伴,徜徉在沙滩荒野,以野鹤大雁为侣。有时一天他骑车奔跑三四百华里,夏天赤膊在炎日下皮肤晒得又黑又红,常常晒蜕一层皮。冬天有时要破冰跳入没胸的水中,奇寒锥心刺骨。他的心灵仿佛只有在寂廖的荒野中才能获得慰藉,只有在艰苦的劳作中才能获得安静。

他沉默了,沉默了好几年。八九年的那场政治风波,他做了一个旁观者。但是,他的良知不能使他完全无动于衷?他只能面对着电视荧屏和报纸新闻嚎啕大哭,用摧肝裂肺的啜泣和滚滚涌流的热泪,聊慰心灵的剧烈伤痛。“关怀莫过天下事,袖手难为壁上观。”

不管怎么样,方域的眼没有瞎,耳也没有聋,心毕竟是红的,血仍然是热的。耳闻目睹的种种现象,使他义愤填膺,忧愁难奈,再次心动手痒,愤然写了一篇文章。内容如下:

           中国向何处去

         --读几则新闻媒体的消息有感

按语:

消息之一:"河南电视台一九九二年二月二十八日播送了一个专题片,题目是:筑起思想的长城--来自郑州大学的报告"。内容是讲郑州大学的学生如何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防和平演变的。

消息之二:从报纸期刊上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语句:"百万民工下广东""十万学子下海南"

这个长城就是指好大喜功的秦始皇,用千千万万民工的白骨砌起来的万里长城。他的目的是要把他占据的地盘圈起来,好千秋万代统治下去。"焚书坑儒"则是他修筑思想长城的宏伟业绩。结果呢?"坑灰未冷山东乱""身死人手,为他人笑",王朝的寿命仅仅十五个年头。秦以后中国两千年的历史上,游牧民族无数次的南侵,也说明了长城没有多大的作用。

所以说"修筑长城"的意义就是愚昧,就是专横,就是禁锢!

秦始皇的现代门徒们热衷于"修筑思想的长城",其实质依然是钳制思想,扼杀自由。

没有思想的自由就没有真理。愚昧带来的一定是落后,而不是科学;专横带来的一定是黑暗,而不是民主;禁锢就没有真正的"改革开放"。如此这般,哪来的社会进步?哪来的经济发展?哪来的现代化?

呜呼!此类老爷要把中国带向何处,请君三思!

那么中国应该向何处去呢?

先生百年以前就作出了回答: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百万南下的民工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他们不管"姓社姓资",哪里能挣钱就往哪里去。十万学子也已经做出了选择,到较自由,有活力的地方去。

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北京天安门广场、南京、武汉、西安、成都、香港、台北……街头的亿万人民,做出了震撼世界的回答。那答案如火如血,惊天动地,我这只拙劣的笔,苍白的纸无力复述!

                          一九九二年三月

不久,因为这篇文章,公安局的一辆吉普车停在方域的家门口,再次查抄方域的文稿,并把方域带到公安局。

社会毕竟在进步,民主法制状况有了改善。这次没有给他戴手铐,也没让他进监狱,而是客客气气地询问了一两个小时。公安局的科长说要请示上级再作处理,就把他放了。

方域做再次进监狱的思想准备。上次蹲大牢的情景他记忆犹新:十五平方米的牢房,住三四十个囚犯。晚上睡觉人人头脚相抵,臂腿重迭,翻身都不可能,人人长一身疥疮,生许多虱子。每天八大两的粮食定量,令他每天饥饿难耐。春节时,囚徒改善生活,一大桶白菜肉片汤,肉片没看到几片,倒发现一只半尺长的老鼠。那老鼠一身黑毛,肚皮已被煮烂,露出血红嫩白的肠子和肌肉。就这样的菜汤,囚犯们喝得津津有味,谁也舍不得剩下半口,最后舔舔碗。

那是冬天,还好些。如果这次他被抓去,正是伏天,他能受得了吗!那时他较年轻,身体壮,能挺得住。现在他年届知天命之年,蹲几个月的大牢,不要他的命才怪呢!不行,"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把暑天躲过去再说。这时学校正好放暑假,他登上火车,半逃难,半旅游。

 

(七)

方域在南京转车,买了一张"合肥开往厦门的XXX"列车到厦门的硬座车票。他听说这趟车人特别多,上车有困难,找座位更困难。正在发愁,这时候车室内有两位铁路服务员推个车子,叫卖折扇,每把五元,买扇子可以提前进站。方域明知这是巧立名目赚钱,但他哪还管得了这些,就买了把扇子提前进了站。待火车进站停稳,人们蜂拥向车门。方域尽早拼命挤上了车,见两排座位只坐两男一女,方域喜上眉梢。择靠近窗的位置,跟那女的对面坐下。只见那两个小伙子走到他面前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中学教师。"

"这都是我们占的座位,看你年龄大了,又是教师,优待你,掏十元钱!"

"这不是敲诈吗!"方域心里想,正待论理,坐在对面的那个女人说:"我在厦门铁路上工作,家在安徽,经常坐这趟车。这趟车经常严重超员,有个座位不容易,况且是靠窗的,车一开凉快。你这么大岁数了,天又这么热,挤在车厢过道上二十几个小时,你受得了吗?掏钱买座位是这趟车的规矩。"

方域觉得那铁路女职工说的有些道理,为了生存,为了保命,他不得不放弃一些原则,不得不做一些妥协变通,就给了那小伙子十元钱。一会儿剩下那七个座位都坐上了人,看那些人的形象大多是去南方打工的农民。那两个小伙子依次向那七个人每人要二十元钱。有一个人稍有迟疑,张口辩论道理。那两个小伙子""地一声撞碎了手中的啤酒瓶的底,用手中露着锋利玻璃尖的瓶子对着那人的肚子喝道:"不掏钱捅了你!"吓得那人乖乖掏钱。剩下最后一个座位以五十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出差做生意的人。车到南京西站,那两个人手里攥着二百元钱下了车。

从南京到厦门的硬座票价才五十多元,而他们轻易就挣了二百元。估计他们都是铁路职工子弟,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是靠铁路吃铁路。看来吃铁路饭也不是一天两天,是熟门熟路了。

车到芜湖,车厢内的人行道上,座位的中间,车体连接处,都挤满了人。有的人站着,有的人勉强坐在车底板上。车厢已经不能通过,如果有人勉强要通过的话,必须从人头上、背上推挤跳跃前进。车过芜湖,车门也就不再开了,旅客上下车一律从窗口爬上爬下。车窗的玻璃至少有十分之一已经破碎。

车尽头的厕所门已损坏,关不住了,永远敞着。便池已经堵塞,大小便满满的一池,随着车体的颠簸而荡漾、溢出,地上满是屎尿。有些十七八岁的姑娘,顾不得羞耻,蹲下大小便,人们可清楚看到她们的白屁股。

车内的温度足有四十度,男人大多都打着赤膊,赤脊梁挤蹭着打工妹薄背心下的乳房。可以说是见多不怪。

方域强忍着饥渴,因为吃喝容易,屙屎难。其实吃喝也不易,上一趟餐车比登天还难,盒饭也没法送进车厢。只有些要钱不要命的小贩无票爬进车厢叫卖,价钱贵得惊人不说,卫生状况根本没法保障。每到一站停车,车下总有许多叫卖吃喝的。开水一元钱一杯,鬼才知道那是开水,是生水,或是河沟里的污水。年青人纷纷临窗买吃买喝,方域死活不敢买。

三伏天人不吃可以,但不喝是不行的。车到黄山,从人头上跳过来两个身穿不规范铁路服的小伙子,看那打扮,八九是铁路子弟。一个人手提一把铝壶,一个人手拿两迭纸杯,叫喊卖牛奶,四元一杯。那是什么牛奶呵!不过是开水冲一点奶粉,看上去白白的,淡淡的,其成本一杯不会超过四角。

方域实在忍不住口渴,把茶缸递给卖牛奶的,说"要一杯牛奶"。那卖牛奶的接过茶缸倒了一缸,递给方域说:"十元钱。"

方域说:"你不是吆喝四元一杯吗,怎么要十元?"

那卖奶的说:"一纸杯四元,你这一缸有三杯,十二元钱,收你十元,便宜了你!"

"我的意思是要一纸杯,没说要一茶缸,你把多余的再倒回去。"

哪卖奶的瞪着眼睛喝道:"你给我少嗦!不是看你戴着眼镜,年龄又这么大了,我把这一缸热奶全泼到你脸上!"说罢抓起方域放在桌上的一包香烟,端着茶缸向前挤去。方域没有在人头上跳来跳去的本领和力气,喝止两声,只得作罢。

十几个小时,方域只见过一个列车员。他一手攥百元大钞,一手拿着棍子,一边用棍子抽打旅客开道,一边喝骂:"站开!让路!妈的,你死了!"后边跟着一个穿戴阔气的人。方域问:"这列车员是干啥的?"

一个了解内情的人说:"倒卖卧铺票的。买一张卧铺票,至少是原价的五倍。他卖一张卧铺票赚的钱,顶上他半月的工资了。"

车上堆满了垃圾。

方域斜对面一个农民老汉切开了一个自带的西瓜,递给方域一块。方域虽然喉咙里渴得冒火,也不忍心吃那老汉的西瓜。他知道打工农民的艰难,尤其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一块西瓜是何等珍贵。可是那个铁路女职工毫不客气地接过一块西瓜,吃完,又向那老汉要了一块。弯腰把座位下的竹编笼子拉出一点,把那块西瓜塞进笼子。原来那笼里有五六只母鸡。方域看在眼里,怒在心头。心中叹道"这不是暴殄天物吗!那农民太朴实;那女职工太傲慢"。列车上是禁带活动物的,在这趟列车上,不要说带几只鸡,就是带一包炸药也没人管。

车已到厦门郊区,在一个小站停下。车上的旅客轰轰隆隆下去了三分之一,其中包括坐在方域对面的那位铁路女工。方域从窗口往外看,见车站出站验票口冷冷落落,而大批人流沿着铁路向东、西两道口涌去。很显然,这些人都是无票乘客。啊!国家该损失多少钱呵!

方域在厦门下车的时候,简直成了黑人、泥人,有从地狱又回到了人间的感觉。他急忙找个旅店,彻底冲洗一遍,换了衣服,饱吃海喝了一顿,倒头便睡,一觉睡了十个小时。

第二天,方域吃了早点,慢步经过繁华的街道,来到海滨。在椰树林下席地而坐,任海风吹拂。凝望着蔚蓝色的茫茫大海,思绪万千。他回忆起昨天乘坐的列车的情景:真是苦难的旅行,黑色的列车呵!

列车为什么会那么黑呢?是谁的责任呢?

黑就黑在贪官渎职,恶人横行,好人吃亏,国家受损。

旅行为什么这么苦呢?苦的原因就是中国的落后和贫穷,落后的含意不仅仅是经济的不发达,还包括体制的不完善,国民的素质低下。所以一切社会改革的举措都必须建立在这个基础上,急于求成或固步不前都是错误的。

社会造就了这趟列车;这趟列车就是一个小小的社会。

在这趟列车上,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下来,保存自己。要生存,第一要适应它,第二不要做抱打不平的唐吉可德。你如果站在那车厢里大喊:"这趟列车太黑了!"附和你的人恐怕不会有,沉默的是大多数;恐怕还有不少人笑你是神经病;还有一部分人会对你一顿暴打,把你赶下列车。

"我幸亏没有当那'呐喊'的傻子,否则我这条老命还能坐在这美丽的海滨享受大自然的美景和乐趣吗!"

环顾四周,见大厦林立,马路宽阔。路上车水马龙,商铺富丽堂皇,行人衣着鲜亮。起重机的铁臂高举,凌空飞舞,处处是正在建设的高楼大厦。

特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列车虽然黑了点,但毕竟在前进,准时把旅客送到了目的地。旅行是苦了一点,但是下了车以后,苦尽甘来。

坐进有空调的酒馆,要两个海鲜,喝半斤糯米酒。跳进大海,洗个海水浴;徜徉在金色的海滩上,欣赏碧海蓝天,船帆点点。啊,多么惬意,多么舒服,多么幸福!

这不也是生活吗?何必要作那背十字架的耶稣基督!

待方域费时月余,周游南方沿海各省回到家乡,发现公安局并没有找他的麻烦,而且后来永远没有再找他。

他回想起公安局的那位科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的话:"你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受不了折腾了,还是安享晚年吧!"“安需稳,稳需定”,“看来我需要在稳定二字上做些文章。”

个人在稳定中求生存,社会在稳定中求发展。先搞经济改革,后搞政治改革,也不失为一策。至于是上策?是中策?是下策?是不易认定的一个问题,让实践证明,让历史回答吧!

(八)

方域旅途中,因为钱包羞涩,坐火车硬座,住多人房间的简陋旅馆,吃最廉价的饭菜,所以很辛苦。到家以后,觉得非常疲劳。于是,除了吃喝拉撒,几乎足不出户,睡起了懒觉。三天来,一直处于昏昏欲睡,似梦似醒之中。他懵懵懂懂中,仿佛来到一陌生而荒凉的绝境。但见山重水复,浓雾弥漫。他正惊惶地寻找出路,忽然见一敝衣跛足、银发飘撒、手持拂尘的道士飘然而来。只听那道士唱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是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

方域急忙迎上前去问道:"请问道长,这里是什么地方?"

道士说:"这里是断肠河、忧愁津、迷魂山、索命涯。"

方域听此顿觉毛骨悚然,哀求道:"我穷途末路,身心交瘁,不知何去何从,请道长为我指点迷津!"

道士笑道:"你阳寿未尽,情缘未了,莫要惊恐。你我神交久矣,今日有缘相见,意在切磋道行。你不是对《红楼梦》深有研究吗?那首'好了歌'不是把你的问题讲得明明白白了吗?你把'功名'二字''了,也就''了。"

"我明白了,可是我心犹不甘:一个人如果没有一点精神,没有一点功业心,只有私欲物念,岂不是成了行尸走肉,和动物还有什么区别呢!岂不是''了,也就''了了吗?"

道士哈哈大笑道:"'''',彼'''''好了,''好,好好了了,了了好好。先生果然悟性非凡,慧根很深。须知人虽然是高级动物,但毕竟是动物,人是动物,但又不是动物,人是高级的,又不是高级的,这就叫辩论法。对其可用孙子兵法的一句话来做比喻:'水无常形,兵无常势'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不是儒家的忠实弟子吗?我来问你: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天命'一词当何解释?"

"不敢以儒家自称,但对儒家的思想还是略知一二的。天命者,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者也。"

"说得好。民主自由的实现程度都不能不受生产力发展水平的限制。马克思说‘人们每次都不是在关于理想所决定和所容许的范围之内,而是在现有生产力所规定和所容许的范围内取得自由的。’所以了解社会、改造社会的着眼点首先应当是经济和物质生产。让我们回顾一下历史。孟子曰'民为贵,君为轻',试看中国有史以来的三四千年中,现实不都是'君为贵,民为轻'吗?孔子的明君贤臣,大同世界的理想何时实现过?那些当政的君主绝大多数不都是昏君吗?满朝行走的不大多都是奸臣吗?千年来以'均贫富'为目的的多次农民起义,不都是以失败而告终吗?为什么呢?答案是:在以农业小生产为主的社会中,唯一行得通的就是君主专制制度,这就是'天命'。孔丘先生数次周游列国,达十四年之久,结果是一无所获,处处碰壁。他终于明白了,道之不行在于'天命'难违。先生已过天命之年,应当懂得'天命'了,'耳顺''不逾矩'的境界在等待着先生。至圣先师尚且只能'独善其身',无力'兼善天下',你一介普通的书生,又能如何!“

你讲的有道理,但是古今的环境毕竟不一样了。”

“古今的环境虽然差别很大,但是,从事小生产的个体农民仍占中国人口的多数,工人阶级中相当多一部分是从农村到城市不久的农民工,公民的政治素质和文化素质都比较低。从这方面说古今是一样的。因此现代中国社会一定要遗留古代封建专制社会的一些特征。世界上至今没有十全十美的政治模式和社会制度,没有最好,只有较好。发达国家尚且如此,莫论象中国这样的不发达国家了。天命如此,无力回天,应对之妙,方寸之间。子曰'勿臆,勿必,勿我',切记,切记!"

言讫飘然而去。

 

方域听到此言,愕然,恍然,释然,正欲追赶道长,眼前的景象倏然消逝,从梦中醒来。

方域穿衣起床,洗漱梳理,而后喝了几口热茶,凭窗远眺。秋雨绵绵,凉气袭人。仰望天上,乌云蜂涌向南方,无穷无尽似的;天空雾蒙蒙,白茫茫,无际无涯一般;大地浸泡在水里,万物好象都湿透了,到处是水汪汪、湿漉漉的;草木喝足了水,浓浓酽酽,分外茂盛;红花似泪流满面的少女,慵慵惓惓,不胜风雨。凛冽的风声呼呼啦啦,时紧时慢,声声煽动他的思潮;凄凉的雨声滴滴答嗒,无穷无尽,声声敲击他的心灵。他抚今忆古,思绪万千,追前想后,心潮起伏。一阵凉风夹杂着雨屑迎面袭来,他打了个寒噤,急忙裹紧上衣叹道:"'人生不满百,何怀千岁忧'!我何不学老子骑青牛,出函谷,浪迹天涯,学庄周化蝶,在花丛柳下作逍遥游呢!"

 

 

第六章

(一)

早上,方域走进街心公园。见近百人身着黄马夹,围坐成一个园阵,双腿盘曲,两手合掌,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边插几杆杏黄旗。方域正在观察,若有所思,忽听一声"方域兄"。转身一看,叫一声“德巽”。来者是方域中学时的同学万德巽。只见万德巽西服革履、油头粉面,一副趾高气扬、踌躇满志的神态。方域不禁回想起学生时期万德巽衣履破旧、面黄饥瘦,终日愁眉苦脸,沉默寡言的形象。今昔对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万德巽的年龄只比方域小一个月,可是两个人并肩对比起来给人的印象至少相差十岁。方域的衣履都是地摊上卖的廉价货,洗脸洗澡从不用香皂,一辈子没有用过化妆品。发式也不讲究,即使是梳理头发,一个星期也难有几次。再加上终日一付悲天悯人的殉道者的形象,所以初看起来年龄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

万德巽笑说:"方域兄莫非对'法轮功'感兴趣了?"

方域说:"兴趣嘛,是有那么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我见到法轮功,就联想到一百年前的义和拳。它和中国历史上屡屡出现的会道门是一个性质的东西,是和‘科学’、‘民主’精神背道而驰的,它的出现和泛滥并不是好事。”

万德巽呵呵笑说:"方域兄真是老脾气不改,就是不怕活得太累,就象十八世纪的思想家,把一切都拉在理性面前进行审判。依我看来你不必为小小的法轮功大惊小怪。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吧,听说老兄封笔了?"

"深思高举、掷地有声的作品不让写;附势媚俗、平平庸庸、不疼不痒的东西我又不想写,因此只得封笔, 乐得个逍遥自在。"

万德巽说:"八零年前后那四五年间是文艺界比较宽松、最活跃的时期。你七十年代末写的东西在政治方向上并没有大的问题,只是有点思想超前,如果遇上有胆有识的编辑或有侠胆义肝的权威作家,一定会脱颖而出。以老兄的才气或许在文坛上大有作为,一定会比我出成绩,可惜的是你没有这个机遇。或者你讲究一点韬光养晦,也不至于被埋没。不过,老兄那生花妙笔尘封起来实在可惜,我奉劝老兄写点武侠小说,男欢女爱,房中术之类。我可以帮你出版发行,挣点钱,改善一下你的生活。你的生活也太清苦了。"

"韬晦之计我不是一点不懂,只是因为我对社会对人好的方

面的估计过高,这个判断方面的误差是我一贯失败的根源。谢谢老弟的好意,恕我不能奉命。我不能栽鲜花,也不能去种毒草。'苟不义,富贵与我若浮云'"

万德巽正色道:"老兄语言还是那么刻薄,怎么随便把一切都视为毒草。房中术是一种性文化。食有食文化,茶有茶文化,酒有酒文化,时装模特的表演是衣文化。为什么性就不该有文化!中国什么文化都有,唯一欠缺的就是性文化,依我看中国的现代化也应该包括性观念的现代化。"

方域"呵呵"笑道:"中国古代也有性文化,道家就研究房中术,只是在地下流传,并不为官方认可,正统承认罢了。并不象现代西方把性文化跟其它文化等同起来,被大众认可, 为舆论接受。"

"这就对了。我说的,凡夫俗子不理解,老兄深思高举,慧眼独具,焉能不理解。过去搞'文艺为政治服务',把文艺搞进了死胡同,现在改弦易辙是势在必行的。文可以'载道',也可以不'载道',纯娱乐性的,无益也无害的作品,也应该允许生存。大家都忙着挣钱,闲暇时只是想快乐快乐,有几个人关心''的问题!你的文章思想性很深刻,艺术性也很高,可是就是没人看,就是卖不出去,不是等于零。"

方域说:"文艺为政治服务,是一个极端,文艺的商业化和庸俗化是另一个极端。娱乐性的文学有存在的权利,但是,不能把娱乐性文艺推崇到主流文学的地位,不能替代‘纯文学。’西欧的骑士小说类似于中国武侠小说。西班牙塞万提斯的长篇小说《唐·吉可德》就是西欧骑士小说的挽歌,唐·吉可德是西欧的最后一位骑士。骑士小说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和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传播,从十七世纪开始,逐渐退出了文坛。中国的武侠比欧州的骑士厉害多了,不但长盛不衰,而且愈演愈烈,武功愈来愈出神入化,大有赤手空拳战胜手持现代武器的特种兵的功夫和气势。气功者,吹功也,你说它有多厉害,它就能吹成多厉害。看看法轮功练功者虔诚的模样,再看看社会上武侠文艺的狂热,联想到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中的种种疯狂,再联想到文化大革命中全世界‘唯我独革’、‘唯我独左’、‘解放全世界’等等歇斯底里,回忆义和团员自以为念咒练功可以刀枪不入,手持大刀向八国联军冲锋,象猪羊一样被洋枪洋炮屠杀的历史,其自我自大、愚昧无知和狂热迷信何其相似乃尔!鲁迅先生指出的国民精神的劣根性——阿Q的精神胜利法,莫非要代代相传吗?”

现在充斥于书摊和影视的武侠作品,甚至连""字也去掉了,只剩下个""字。它是上古巫术文化的延续,封建迷信的继承。"

万德巽说:"西方没有武侠小说,但有科幻小说,粗看起来两者都荒诞无稽,它们有什么差别呢?"

方域说:"科幻小说是探索未来,武侠小说是陶醉过去;科幻小说是外向宇宙,武侠小说是内向自我;科幻小说侧重物质,武侠小说专注精神;科幻小说是客观奇想,武侠小说是主观膨胀。武侠文艺和法轮功,是愚民文化,庸俗文化,它们是社会信仰危机和精神虚无的表现。"

万德巽点头称是,说:"方域兄剖析问题真是入木三分,一言千钧,惊世骇俗。我可没有方域兄的清闲,不能陪你清谈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方域。

方域接过名片说:“我有你许多名片了。”

万德巽知道方域这个一付超凡脱俗形象的书呆子不会跟他有业务往来的,不过是他逢人就递名片的习惯使然,说:“这张名片和过去的不同,是带香味的。”

方域果然闻到一股浓郁的紫罗兰香味,说:“你的名片换代的速度超过了城市建设的速度了。”说着指了指面前正在施工的高层建筑和马路。

万德巽说:“名片是一个人身份地位的象征,是广告,是包装,为了混生活,混社会不得不如此,我不能象你一样,一付圣贤哲人得道神仙的形象,从不需要名片。”

方域细看那张名片说:“我看有没有新增的头衔。”轻轻地读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黄河文化传播公司董事长、万安投资咨询公司总经理、鑫鑫房地产开发公司副董事长、新潮建筑公司顾问……”方域微笑一下说:“我看还得加上两个名衔:通天大圣,玩得转。”

万德巽笑了笑说:“老兄在嘲笑我,是不是?”

方域笑说:“哪里!人各有志嘛 ,你还是有你的道理的。我一向是敬重你的,不过是开 个小玩笑吧了。”

万德巽说:“你以为你是圣人?在多数人眼里你不过是个剩蛋。”

方域哈哈大笑说:“这个绰号好得很,群众的语言是最生动形象的。‘剩蛋’的引申义为‘过期食品’,一定有点酸味、臭味、腐味,所谓‘酸秀才’、‘臭老九’、‘腐儒’之谓也。‘剩蛋’的另一解是不新鲜、不美好。也有人称我为乌鸦。乌鸦和剩蛋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不祥之物。乌鸦其色乌黑,呆头呆脑,其声刮躁,又粗又直,无天上雄鹰的矫健凶猛,无枝上喜鹊的形象优美,无笼中鹦鹉的声音美好。' '还有多余的意思。十九世纪俄罗期文学名著中有一类'多余的人'的形象,他们除了夸夸其谈,一事不成,一无用处。' 剩蛋 '这个绰号对我真是名符其实!' 通天大圣'' 玩得转 '这两个绰号,在正统主流民意中是个中性词,在潜主流民意中完全是个褒义词,而‘ 剩蛋’ 这个绰号无论在正统主流民意中或是在潜主流民意中都是个贬义词。说明老弟比老兄高明。”

万德巽笑说:“剩蛋”二字竞让老兄出口一分析深刻,铺陈华丽的文章,说明老兄决非剩蛋,而是才子,老兄也不是枯树上的乌鸦,而是翱翔于九天的大鹏。我也是不过跟老兄开个小玩笑罢了。你是我的朋友中,最值得我敬重的一个人。你是个真人,常言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一个可以敞开心扉说话的人。我最高在省部级干部里有几个熟人 , ' 通天' 差得远呢,也有' 玩不转 ' 的时候。少说废话,我今天特意到这里找你有点小事,你跟我来。”说着领方域来到停在五十米外的私家轿车跟前,打开车门,取出两瓶茅台酒说:“‘自古圣贤皆贫贱,唯有饮者留其名’,我知道老兄是个饮者,只有老兄配喝这样的好酒。我今天特意来给你送酒来的。”

方域一脸诚惶地说:“无功不受禄,我怎好意思接受你这样' 贵重' 的礼物。”

万德巽说:“这酒并没有花我一分钱,是一位我并不很熟悉的副县长,为了扶正当县委书记,托我转交一封信给曾副省长,送给我了十瓶茅台。”

方域“哦”了一声说:“十瓶茅台价值几千元呢!”

万德巽说:“老兄真是少见多怪,几千元钱在那些贪官手里算得了什么!”说着拿出一封密封着的鼓鼓囊囊的的信封说:“就是仅仅转交这封信而已。”

方域接过那信封,在手里掂量一下,面带惊色地说:“这里

边是钱,以百元大钞计量,恐怕有一两万元!”

“这就显得你是个外行了!一两万元人民币算个屁!一两万元咋能买个正县级!这信封里装的不是英镑就是欧元,至少也是美元。”

方域一脸正经地说:“你这可是介绍行贿呵!你就不怕纪检委、检察院找你的麻烦?”

万德巽哈哈大笑说:“你真是个书呆子!你几时听说过介绍行贿的人被曝光的,被判刑的?我又不是共产党员,共产党的纪检委管不着我。卖官的就令检察院忙不过来,他们哪有功夫管我这个跑跑腿的小虾米!即使卖官的犯了案,纪委或检察院找着我,我一句话就摆平了。我说我只是转交一封信,托我转信人的目的是什么,信封里装的是什么我一概不知。我跟曾副省长的儿子是有十几年交情的铁哥们,跟曾副省长的老婆也是吃喝不分的老朋友,曾副省长家我经常出出进进。我全当闲串门,找机会把那封信悄悄往桌上一放 ,传递一个眼神就行了,一句话不用说。曾家人老于此道,绝不会问一句,说一句的,以免我身上藏有窃听器,留下证据。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会出什么问题!”

“你就不怕副县长那头把你亮出来?”

“那位副县长一把这封信拿出来让我转交曾副省长,我就明白他的意图了,他要继续说明,我立即封住他的嘴说:‘你不要说了,说多了我就不给你办事了。你向上级反映情况、汇报工作完全是正常现象,你的工作能力很强,政绩卓著,有口皆碑,我会向曾副省长美言的。’你说他能亮我什么?”

“那位副县长当真是官声很好,有口皆碑?”

万德巽笑了笑说:“狗屁!庸碌贪渎有口皆碑!林彪说过‘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依我看,不说假话连小事也办不成!因为我做生意过去用过他们,今后还用得着,才不会为了十瓶酒给他们办缺德事呢!此类事我只是偶尔为之。你看看,这件事我做得四面净,八面光,滴水不漏,谁能奈我何!难道只能眼看着那些贪官污吏巧取豪夺,我们就不应该享受一点他们的残酒剩饭?这酒我们不喝总有人去喝,不喝白不喝,你心安理得地喝吧。”

方域用感慨万千的语气说:“古代小说里那些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有一句口头禅:' 不义之财,取之何碍' 。说句良心话,你的所做所为也没有多少可指责的。但是就你我而言,我不好意思接受你的慷慨馈赠呵!”

万德巽表情凝重诚恳地说:“你我上高中时期,你经常送给我一个馒头一块咸菜,对于经常饥肠漉漉的我那可是雪中送炭呵!有一次你看我赤脚穿一双露着脚指头的黑破布鞋,给了我一双绿色的解放鞋。这些我永远也忘不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现在我的经济状况比你好多了,你收下吧。”万德巽说到这里眼圈都有些红了,双手把两瓶酒递向方域。

方域见此,不禁也为之动容,说:“尊敬不如从命,那就收下了。孔子曰' 不饮盗泉之水' 我没有孔老夫子的道行深,盗水我喝,盗酒我也喝。”

“圣贤那一套大多是挂在嘴上的漂亮话,大多是行不通的。”万德巽笑着说,钻进轿车,向方域摆摆手,一溜烟地远去了。

方域手提着两瓶酒,盯着万德巽疾驶而去的轿车感慨道:“真是个马中之龙马,人中之精灵呵!只可惜聪明才智使用的方向不是很高尚。”方域沉重地摇了摇头,“可是,如果联想到他的身世和遭遇,审视一下社会的现实,他的所作所为也是可以理解的。”

 

(二)

万德巽的外公是开豆腐坊的,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好,勉强度日而已。不幸的是万德巽的舅舅得了慢性病,治病要花一大笔钱。万德巽的外公为了给儿子筹措医疗费,在万德巽的母亲十七岁的年龄,把万德巽的母亲嫁给了一个年近六十岁的富翁。万德巽的父亲六十岁的时候,万德巽出生了。万德巽是‘德’字辈的,他的父亲颇有文化,给他起了一个典雅而生僻的名字“巽”。万家是个大家族,万德巽的父亲有三个老婆,生了一堆儿女和一大堆孙儿女。儿女们的年龄比万德巽的母亲还大。在万家人眼里万德巽的母亲是花钱买来的提供性服务的丫头,生活待遇上比丫头稍好一些,但是在道义上比丫头还卑贱。而万德巽是六十岁还娶小老婆生儿子老不正经的死老头子生的多余的孽子。他们对万德巽母子除了象对万家的许多佣人一样的轻蔑之外,还多了一点仇恨。因为万德巽母子要分去万家的一分财产。所以万德巽从有记忆力的年龄,感觉到的只有周围许多人的轻蔑和仇视。在他五岁的时候,万德巽的父亲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了。万德巽母子失去了唯一的靠山,处境更加艰难。不久万家人给万德巽母子二十亩土地、三间房子,把万德巽母子赶出了万家的大门。万德巽母子依靠二十亩土地的租子生活,虽然生活不太富裕,但是离开了万家那个阎王殿,在精神方面轻松宁静多了。三四年后,土地改革没收了万家母子的土地,万德巽的母亲只得去打工来维持生活。她一没有文化,二没有技术,三又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是找不到待遇较好的工作的,只能干一些又脏又累待遇又低的临时工。好在五十年代初期社会经济状况较好,政治也比较清明,教育费用很低。万德巽母子生活虽然不富裕,但尚能维持温饱,万德巽顺利地完成了小学和初中的学业。一九五七年以后阶级斗争的弦拧得越来越紧了,万德巽母子的日子日渐紧迫。反右斗争中他是班级唯一的一个对批判方域保持沉默的同学,因此班主任、团支部书记多次找他谈话,批评他阶级立场有问题。他软磨慢泡顶住了压力,自言自语道:“乘人之危,对朋友落井下石还算是个人吗!”高中毕业后他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不能上大学,只得参加工作。五十年代末一个高中毕业生还是很稀少的,一般的人都要当白领,可是万德巽一来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二来政治思想落后,只能进工厂当工人。他不得不压抑着自己,一切都保持低调。勤勤恳恳、谨谨慎慎夹着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他寡言少语,深藏简出,埋头苦干,勤奋学习,娶妻生子,孝顺老母,一晃十几年总算平安过去了。

生存,追求生存良好的环境,提高生存的水平,是一切动物的本能,也是人的本能。人民群众发家致富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是无比巨大的,这种积极性和创造性就是生产力。专制制度、计划经济压制了这种生产力。起始于七十年代末的改革开放政策启动了,解放了这种生产力。好比草根、草籽埋在干旱寒冷的土地下,一场春风春雨后,绿色的草芽破土而出。“草色遥看近却无”。这句古诗微妙微肖地描写了早春的氛围。在充足的雨水滋养中,在温暖的阳光照射下,很快便绿满大地,出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丽而壮阔的景象。改革开放政策给勇敢者、聪明者、探索者、追求者提供了施展才能的平台,也给冒险家、投机者提供了机遇。

万德巽发现了这个平台和机遇。几十年来他气受够了,怨积满了,穷怕了,苦够了。在万德巽对少年时代的记忆中只有屈辱和歧视。他忘不了一次在跟同学发生争执时,那个同学骂他“地主羔子”,他羞愤难奈,一拳向那同学的脸上挥去,把那同学打得鼻子流血。因此他受到学校的‘记过处分’。大部分同学八九岁就戴上了红领巾,而他十二岁才戴上红领巾。站在少先队的队列里,比他个子低半头的同学当小队长、中队长、大队长,而“长”子从来跟他没有缘份。他总是排在队列的倒数第一名,鹤立鸡群一般。高中的时候他数次写入团申请书,始终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政治思想落后而被拒之“共青团”的大门之外。他永远忘不了大饥荒的一九六零年的冬天的一个星期日,他冒着零下八度的严寒,骑着破旧自行车,到郊外农民的红薯地里去拾荒,几个小时,才刨到一块拳头大的红薯。回到家里把那块红薯煮熟以后,母子二人互相推让,最后分而食之,边吃边流着眼泪,说不清那眼泪是因为“喜”或者因为“悲”。他永远忘不了,为了给他怀孕的妻子补充一点营养,他到郊外的水坑里砸开冰凌赤脚跳进水里摸小鱼的情景。文化革命中,他的年迈的母亲胸前挂着地主分子的黑牌子游街示众,无知的青少年往他母亲脸上吐唾液,身上抹屎。每当他想到这残酷的情景,就四肢发抖,心脏颤动。他看到他的同学许多人当上了科长、处长、工程师、大学教授,中学教师,而他自顾形怜,是个月薪四十余元的工人,不平之气就积满了他的胸怀。几十年来他气受够了,他要出这口气,他要争这口气,他要改变他屈辱的社会地位,要进入上流社会!这口气是正气,弄不好也会有几分戾气。他穷怕了!他要挣钱,挣钱,挣很多很多钱!要让他苦命的年迈的母亲和可怜的妻儿过上富裕的生活。为了挣钱他可采取一切可采取的手段!这是一种积极性,可是离不择手段也只有一步之差了。怎么办呢?上大学吗?他已三十多岁,年龄太大了,他要养家糊口,经济条件也不允许。当时确实有许多三十多岁的在职人员带薪被单位保送到大学,就是所谓的代培生。混上两三年拿个大专文凭,回单位后就被提拔重用。但是那些人都是有门路、有政治背境的所谓根红苗正的人,他不具备这些条件。入党、升官、发财吗?这是一条终南捷径,但是他没有政治条件。下海经商吗?他没有一点资本。那么干什么呢?七八十年代交替之际,在思想解放运动的摧动下文艺界比较活跃,他看准了,“当作家”是他一条最现实的改变命运的道路。文化革命中他因为出身不好,哪一派群众组织也不要他,他只得当逍遥派。那时工厂因为宗派斗争和武斗而处于停产半停产的状态。他为了打发时间,充实无聊的生活,从地下状况找到一些中外文学名著阅读,给他搞文艺创作打下了基础。他业余时间发愤写作,他的勤奋,加上他有几分钻营本领,发表了几篇小说,参加了作家协会,成了专业作家。

中国沿袭苏联的制度,从中央到各省市都有作家协会的组织,作家也有职称和级别。当了专业作家后,不管你写了多少作品,也不管你写的作品的质量如何,一般是按工龄晋职升级的,既拿工资,又拿稿费,真是可享受终生的金饭碗!前苏联有位作家写了一首自嘲的打油诗:“我是主人的一条狗,叫我咬谁我咬谁,叫咬几口我咬几口;我是金丝笼里的鹦鹉鸟,应声学舌不走调。”赫鲁晓夫曾批评斯大林根据电影制订农业政策。岂不知那些电影是作家和导演揣摸斯大林的意图杜撰的。这样的文艺作品其价值如何可想而知。这样上下互动、主仆互骗、恶恶循环制订的农业政策不祸国殃民才怪呢!致使苏联在三十年代的农业集体化运动中上百万农民被抢杀、流放、关进集中营,上百万农民被饿死。中国也有走狗打手型作家,文痞姚文元就是一个典型。改革开放以来,社会有了些实事求是和宽容的精神,姚文元这类打手型作家已经没有了生存的土壤,但是,鹦鹉宠物型作家并没有绝迹,作家协会这种体制的负面效应并没有完全消除。从中央到地方都有官办的事业性的出版社和各作家协会控制的文学期刊。那些社长和编辑们,不管出不出书,也不管出的书卖出去卖不出去,发表的文章受不受读者的欢迎,工资都照拿。社长和编辑们大多都在混日子,熬工龄,所以出版物的质量越来越差。人民群众的鉴

赏力是客观的,市场的规律是无情的。出版社出的书卖不出去,大量积压,文学期刊的销量急转直下。国家出钱养一批闲人、懒人、和庸才的文学大锅饭不堪重负,难以为继,不得不压缩出书的数量和稿费,作家的工资和稿费的含金量越来越低。文学艺术界形成了僧多粥少,粥越来越稀的局面。于是行贿出书、花钱买版面、女人跟部长、社长、主席、编辑上床出作品的现象愈演愈烈。文学艺术这个神圣殿堂、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块崇高的招牌也被腐败的污泥浊水污染了。近几年发生的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和某省作家协会主席剽窃业余作者的作品被告上法庭,就是两个典型的事例。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思想解放运动的推动下,八O年前后文艺界出现了几年的繁荣局面。后来经历了批判“精神污染”和“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文学艺术的路越来越窄了。偏重弘扬主旋律而忽略了多样化,注重社会责任而扼杀了创作的自由。按一按电视的选台键,听到的不是武侠影视作品的打杀声,就是历史题材影视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声。黄宗羲、严复等人把秦汉以来的君王称之为“最能欺夺者”、“盗窃之至及”;谭嗣同说过:“杀尽世上君王,以谢国人。”他们的观点和态度与现时允斥于书摊和荧屏的秦始皇、成吉思汗、汉武帝、康熙、改革皇帝雍正等等帝王的英雄形象对比起来,多么发人深思呵!是时下作家、导演的水平不如封建社会的思想家呢?还是另有原因?"皇权文化""武侠文化"的特色是逃避现实,实质是背离科学和民主精神。透过它仁政爱民、反贪倡廉、行侠仗义、通俗娱乐的华丽外表,可以发现它屁股上"专制主义"的烙印。九十年代文艺界炒作出一个中学生畅销小说作家,于是全国各地一哄而起掀起了学生出书热。后来那位被吹捧为中国青春作家代表的神童因为剽窃别人的作品被法院判定有罪。武侠小说、武侠影视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从弄哄小孩的玩意儿,到让小孩滥竽充数于文坛,真是史无前例、世界各国绝无仅有的咄咄怪事。

万德巽没有兴趣去趟"帝王热""武侠热"的浑水,感到继续在死水一潭的文坛混下去越来越没有意思,文学大锅稀饭喝着越来越没有滋味,决定下海经商。

下海经商要有资本,他没有资本。怎么办呢?他只有做一些只需要智力投入,买空卖空,空手套白狼的生意。八十年代后半期他和几个干部子弟钻国家商品双重价格政策的空子,倒卖单位的批文,首长的条子。譬如钢材、汽车、原材料、电视机等等,赚了第一桶金。九十年代初他乘工业开发、城市建设的机会,利用他几年来建立起来的官场关系,做土地招标转卖的生意发了一笔横财,买了小别墅、私家车。近几年他什么生意或者是不是生意的生意,凡是能挣钱的,他都做。其中最省钱省力的那就是牵线、搭桥、跑项目,走门路,那可真是无本万利的生意啊!股票的内部炒作,官场操纵是一块肥肉,企业的兼并组合改制破产中,那些国家和工人几十年的血汗积累起来的厂房、设备、土地,也是上一块肥肉。如万德巽这些眼光最敏锐、活动能力最强的红顶商人是绝不会不吃这块肥肉的。万德巽吃得是肠肥脑满,赚得是盆满钵满!

计划经济在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中,由于法律的不健全、机制的不完善,行政权力的非良性介入,经济运作中必然会出现一些丑恶和黑暗。文明健康、公平竞争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建立,必须斩断在经济活动中胡乱搅和的权力这只罪恶的黑手。

“钱,钱,钱,命相连”和“金钱是身外之物”是一个真理的正反两个方面,是辩证统一的整体,缺一就不完美。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中免不了一点血腥和腐臭,但是当这种积累完成之后,应该让资本这个既是天使又是魔鬼的家伙健康、文明一些。

(三)

方域的职称是中教一级,按道理早该晋升高级职称了。但是,他并不象一般教师那样,把职称看得跟命根子一样重要,孜孜以求之,而他根本就没有把职称的晋升当作一回事。

学校从领导班子到教师,分成两个派别,书记拉一派,校长拉一派。方域哪一派也不参与,他一不擅于钩心斗角,二不拘小节,书本来教得不错,就是职称晋升不上去。眼看着一些能力比他差,学历比他低,工龄比他短的人,一个一个都获得了高级教师的职称。有一天,两位学校的中层干部,为争夺高级教师职称的名额,在党支部大打出手。方域看在眼中,厌恶在心里。他不愿与他们为伍,参于他们的竞争,更正确地说是"战争",老实说,他也争不过他们,决定不要那劳什子职称了。

"历尽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经历得太多了,见过得太多了,个人利益损失得太多了,青年时代的锦绣前程都葬送了,何况一个小小的高级职称!丢之又何惜!年方五十五岁就申请提前退休了。

有人劝他说:"一辈子连个高级职称都没有混上,就不怕别人笑话?不怕别人瞧不起?"

方域说:"我这一辈子,叫人瞧不起的地方太多了,瞧不起我的人太多了;耻笑我的人太多了,我被耻笑的次数太多了!我已经习惯于被人耻笑,习惯于被人瞧不起!"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昂起头,走我自己的路!"

当他拿到"退休证"的时候,他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来是喜是忧,是甜是苦!

喜的是他可以从此摆脱叫人厌烦的人际关系,可以永远"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清静、安闲。苦的是他的一生中又划了一个灰色的句号,看来"华盖运"要跟他伴随终生,永无改变的可能了。

傍晚,他一个人躲在屋里,关紧门窗,一只烧鸡,一瓶宋河大曲,喝起了闷酒。直喝到深更半夜,九分醉意的时候,他用筷子猛敲桌子以为节奏,大声吟诵鲍照的"行路难"

        对案不能食,

        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

        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

        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

        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

        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皆贫贱,

        何况我辈孤且直!

当他吟诵到最后两句的时候,感到悲苦之情在肚内翻滚,刹时涌到胸口,直冲喉头,最后冲破口腔""地一声哭将起来,哽噎唏嘘得又深又重,上身上下前后剧烈起伏,热泪"朴嗽嗽"滴在胸前!

片刻后倒卧在地,一分钟后,便鼾声如雷。

直睡到次日日出三竿,方才醒来。

 

                       (四)

星期天的早上,方域偶然经过"星期日跳蚤古玩市场"。见有几个地摊,摆放着瓷器、铜器、玉器、古币之类,有十余人在其间逛来逛去。

方域本来就是个文化人,对文物古玩自然情有独钟。只遗憾缺少文物鉴定的知识,真伪难辩,因此不敢冒然出手,随意看个新奇罢了。

偶然见一老农,手中提一编织袋,袋内装千余枚古币,喊价二百元出手。方域抓一把古币看了看,古币上红、绿锈色斑斑,且带些许泥土。真是古色古香,很是可爱。方域算了算,出价一百元,一枚钱仅值一角钱,冒然买下也不会吃大亏, 就把它买下了。又顺便从地摊上买了一本"古币图说"

回至家中把古币用清水冲洗干净,一个个对照 "古币图说",按骥索图,鉴定其年代和价格。方域的历史知识本来就很丰富,玩玩古币岂不是牛刀杀猪?一天功夫就把千枚古币筛选了一遍,捡出了十余枚五代的稀有古币。方域拿着这十余枚古币去请教行家。那行家认定这些古币都是真钱,价值一千元左右。初战告捷,方域喜出望外,一百元,一千元,竟是十倍的利润!

从此方域一发不可收拾,迷上了古玩这一行。买了许多古代瓷器、玉器、铜器的鉴定书籍,细细阅读。读书本是方域的拿手好戏,他的记忆力、理解力、分析综合能力,去芜存精,把握要领的能力,都堪称上乘。

每到星期天的早上,天不亮就奔向古玩市场,可以说是雷打不动。尽其钱包的人民币,看准的,或者差不多的,都悉数买下,回家对照书本,鉴定、欣赏。不久,他的书房就堆满了盆盆罐罐。其中有真的,他研究、鉴定、欣赏,高兴好几天;也有假的,算是交点学费。

他的文化素质和悟性本来就很高,不久,他的水平就超过了比他先下海的同行,半年之后,就把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边。在古玩这一行,他如鱼得水,玩得不亦乐乎!

有时他也坐火车或汽车到周围的县城去逛逛,有的县城也有三两个摆地摊卖古玩的。他在各个县城也结识了一些收藏家,譬如教师、工程师、干部等,有时从他们手中转让一些古玩。无职业的年轻人,他一般不跟他们打交道,怕买到他们盗墓的脏物。

 

                      (五)

有一天,方域乘火车来到一个县城,走到一金银手饰匠的小铺前,呼一声"高师傅"。高师傅也喊一声"老师,你来了"

高师傅打造金银手饰,兼从农民手中收集一些玉翠、古币、瓷器等古玩,摆在铺子的玻璃柜台上卖。方域过去跟他做过买卖,彼此都很熟悉。

方域问:"近来收到什么好东西没有?"

高师傅说:"昨天收到一个翠戒面。"说着拉开抽屉,把戒面送到方域手中。

方域细看那戒面:有一厘米长,半厘米宽,半厘米厚,成弧型,玻璃地,满绿色,那绿色绿中透黄,特别美艳。方域喜在心头。用手掂掂,手感比翠要轻,折光率比翠也差一点;绿中有两小点白斑,和白色的絮状物,结构也不象翠;把戒面在玻璃上划划,轻易就把玻璃上划出了痕迹,看来硬度约有七度以上,高于玉,跟翠近似。

高师傅喊价二百元。

方域心想:这戒面不一定是翠,如果是玉价值就低多了。但这么美的绿色,美过翠,是宝色,值得买,买下回去研究研究,就还价一百五十元买下了。

方域回到家中,翻开珠宝、玉器书籍,对照数据,逐项鉴定。研究了三四天,也定不下来那戒面是什么东西,翠不象翠,玉不象玉。方域被搞得茶饭无心,寝睡不安。这天夜里两点多钟醒来,又在考虑那戒面。因为睡眠充足,脑子分外灵活,突然出现了灵感:

"它可能是一块祖母绿!"

方域从床上弹跳起来,不穿衣服,不穿鞋袜,打开电灯。赤身裸体急忙在书桌上翻阅宝石鉴定的有关书籍,找到祖母绿的条目,逐一对照研究。

清谷应泰"博物要览"记载:"回回国所产祖母绿,色浅微黄,如新柳枝色"

"清秘藏"写道:"祖母绿,一名助木绿,以内有蜻蜓翅者算"。此蜻蜓翅即现今所说的祖母绿晶体中的蝉翼。

"博物要览"亦明确指出祖母绿中有兔毫纹者始为真品。

"宝石鉴赏指南"还写道:"天然祖母绿晶体内部都有着类似水绵似的蝉翼,俗称'蔗渣纹'。它的存在虽然是祖母绿的一大缺陷,但也可据此确证祖母绿为天然真品"

方域看那戒面中的白色絮状物非常象甘蔗渣, "蔗渣纹",多么形象的比喻!

祖母绿的颜色具有方向性:当光线沿着晶轴方向传播时,其晶体是黄色,垂直晶轴方向传播时,则绿色。(引自"宝石鉴赏指南")那块戒面背着阳光时呈现绿色,"蔗渣纹"呈白色;在阳光下,绿色泛黄,"蔗渣纹"白色透黄。

方域把那戒面在学校实验室用电子称称过,重十点零五克拉。参照"宝石鉴赏指南"上提供的国际宝石价格,这个祖母绿戒面价值二百万人民币。

方域高兴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手舞足蹈,得意忘形,自言自语:"天赐我宝贝!天赐我宝贝!"

一直到天亮,他兴奋得不能合眼。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拿着那块祖母绿和放大镜,在朝阳下仔细观察。不错,一点也不会错,千真万确就是块祖母绿!

方域立刻到银行里租了个保险箱,把祖母绿放进保险箱内。到酒馆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宋河粮液",边自斟自酌,边哼着小曲,好不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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