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死刑号”一文中张郎郎说:“郭世英被送去劳动了一段,然后转往农业大学读书。可是,噩运并没有结束,一九六八年郭世英被隔离审查、毒打。一天,郭世英从二楼摔下来死亡。当时他还被绑在床上,他妹妹前来收尸的时候,还没有松绑。
人们说是自杀,家属说是他杀。
我今天写的是文革时郭世英自杀前后的一段历史。
到了六八年春天,社会上开始批判臭老九,当然也包括所有的大学生。在大街上会有人盘问你是否是知识分子,假如你回答是,他们就会让你低头弯腰坐飞机,臭老九不但是知识分子的代名词,也成了我们的代名词。从文革开始闹够了的青年学生们包括大,中学生都开始夹着尾巴做人了。
在社会上掀起批判臭老九的时候,学校里开始了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这次是冲着学生来的,复课闹革命又受到干扰。学校里进来了工宣队和军宣队,农大的工宣队是北京市邮电系统的,我参加工作后回北京时,有一次在东四邮局还碰到一位师傅。我们对他们印象还好,因为他们还有点儿人情味,他们和同学住在一起,有点儿像四清似的,同吃、同住、同批判,有时候对军队过份的举动,他们也会不同意。但是军宣队是老大,工宣队说话都不管用。譬如,那时兴起了查户口,这玩意儿只有在看老话剧“七十二家房客”讽刺国民党时候才听说过,现在我们也开始了。
半夜三更军宣队就到宿舍来检查,是否有别处的人混进来。工宣队的老李和我们班男同学住在一起,军宣队来检查时,他说:“这个屋子里没有别人,我可以证明。”但是军宣队还是要每个学生拿出学生证来,我们班的男同学不干了,和军宣队吵了起来,这一吵,了不得了,军宣队召开全班大会,让他们宿舍作检查,在军宣队眼里学生也成了专政对象。
对这些没什么问题的学生尚且如此,对家庭或个人有问题的就更是残酷斗争了。这次批判以班级为单位,目标是针对学生。当时提出查三代,包括家里成份不好,有父母或亲戚成了走资派的,或者家里有海外关系的都被批判,本人有过问题的就更难过关了。我们班还好,因为大家的成份都很高,全班45个人中,只有一位是烈士出身,所谓革命后代;一位中农出身的,文革初对大家横眉竖眼,这时她父亲因解放前做过县参议员,已不敢嚣张;另一位总爱炫耀自己是革命军人出身的同学,父亲因是国民党起义的军官,正在受批判,所以也无法整别人。大部份同学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或更高些,因此班里也没有人打人,只不过让我们这几个有海外关系的人检查。我和马家爸爸人缘还好,当核心组讨论怎么整的时候,就有人就悄悄告诉马家爸爸让他跟我说叫我注意些。
有的班就了不得了,极左的很。他们在班里打,在学校里批,全校到处都可以听见被打的人哭嚎的声音。我们在七号楼学习讨论,就听见六号楼农学系的贺飞被抽打的嗷嗷乱叫,我们和他一起上过大课,都认识,所以忿忿不平,后来当学生调宿舍时,马家爸爸和几个同学在搬家时故意找岔儿,把打贺飞的学生打了一顿,虽然被军宣队批评,让他们在班里检查,他们心里还是挺高兴,觉得做了一件打抱不平的事。
还有一个女生被打得大声嚎叫,告发她的是她最好的朋友,因为她想划清界限,但是从此受到大家的鄙视。畜牧系林章育在七号楼前的斗鬼台上被批斗,原因是因为他说:“江青也穿过连衣裙。”另外说他低级下流篡改样板戏。还有一个同学被批判是因为偷听古典音乐被他们班同学告发,其实他是和我先生及另外两个好朋友一起偷听的,我们班没事,他却大小会挨斗好久没过关。有个小姑娘被斗,站在台上,说她是“五·一六”分子,以死威胁她,她很厉害,豪不妥协,还说要杀就杀吧,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后来,不但打人、整人越来越玄。打人的又发明了熬鹰的方法整学生,24小时不让被斗的学生睡觉,他们认为熬不过了这些人就会交代问题。从那时起自杀风也就开始了。工会主席安铁志先从操场大烟囱顶上跳了下来,惨不忍睹。以后,除了老师、干部外,学生也开始自杀了。没有多久简直像得了传染病,自杀的越来越多,花样也不断翻新。
郭世英就是这时候自杀的。一天早上我们班早请示(早晨去毛主席像前背他的语录)回来,走到五号楼西边看见四个学生提着个麻袋,正向我们的方向跑来,到近处一看是个人,满身的血。回到宿舍,我正好有个化工学院的小朋友来看我,前一天住在我这儿。郭世英跳楼时,她正站在窗前梳头,看到一个东西从对面六号楼二楼掉下来,到了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后来才知道是个人。以后我们就听说死者叫郭世英,是郭沫若的儿子。我们听说过他和一些高干子弟结社,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送去劳改,后来到农大来念书。这次他被他们班同学毒打,熬鹰,24小时不让睡觉,他实在受不了,就用反绑着的手拔开窗户的插销,跳窗户了,跳出来时头是向下的,所以才会摔死。后来他的尸体放在教学楼里,我先生去看过说就放在老师站的讲台上。我先生说郭沫若曾亲自来学校看过,他的车就停在校医院和一号楼间,他提出要求验尸,以决定是自杀还是他杀,周总理也做了同样的指示,最后在学校验了尸才把尸体处理的,他是4月死的。
以后,很多人用不同的方法自杀,但也有大难不死的。一个农学系的女生,父亲是彭真旧市委的,被批斗,她不怕别人怎么想,向他父亲了解真相,并且给北京市委写了一封信,要求公平对待他父亲。她们班的女生罗力是个很凶狠的女孩,总穿着件军服,腰上系个皮带,就带头毒打她,说她是要给她父亲翻案。她受不了就从我们住的五号楼五楼上跳了下来,但是正好掉在楼前的珍珠梅灌木上,没摔死。也是早请示回来,我们看见她爬起来就冲着西边跑来,但跑了没几步,又摔倒了。三天后看到她,五官周围都是青紫色的淤血。谁知道她没死成反而又被她们班的同学毒打,说她是假自杀,谁会从五楼上跳下来假自杀呢?
还有一个学生想尽办法自杀,摸电门,喝农药,跳河,上吊,怎么死都死不了,后来还是自杀成功了,但是我已忘了他怎么死的,当时被大家传为笑话。
我们毕业前经历的最后一起自杀案是一位土化系的研究生。他自杀的原因是因为有人告他,说他用手比画成八字形指向毛泽东的像,是要枪毙毛主席,把他当现行反革命批斗。这位研究生把自己吊在双人床头中间的栏杆上,但被人发现并及时抢救,救他的就是现在国务院对台办主任陈云林,他为他作了很长时间的人工呼吸才救活他。
总之当时北农大在北京市出了名,前后共有36名自杀的,听说受到了上级的批评。
今天我找到一篇文章“北京农大“文革”损失知多少 ?”也提到了农大的自杀风,它这样写道:《──“文革”中大批教职工、学生受迫害。在清队中迫害致死以及其他原因非正常死亡人数达 30 人。其中,教授、副教授 7 人,讲师、助教 3 人,干部 5 人,工人 6 人,学生 6 人,家属 3 人。死亡人数之多,在北京高校中实属罕见。
另外整个文革中农大有442名教职员工在清队中被立案审查,占全校教职工总人数的 19 . 9 ﹪;大批教职工被劳改、关“牛棚”; 240 人( 1966 年 8 月 3 日一天里)被挂牌游街; 205 户教职工被抄家; 51 人被强制遣送回农村; 50 人被定为走资派及犯走资派错误,反革命或逮捕法办;…… 。 》
从68年下半年就开始把学生们轰出北京城了。知识青年下乡,大学生分配。我们刚好是68届毕业,只晚了半年,66,67都没毕业,就先把他们分配了。
等我们分配时没有一个留在北京。幸运啊!因为后来的请队更惨。12月大家都走了,5年半在一起的生活真让人不舍。我和马家爸爸 是最后走的,一直送走了我们班每个人。
临别去游颐和园
送老陈合影
在北京站送同学,最后一次唱天涯若比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