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前不久，一天晚上，溜达到西城一家歌厅，里面灯火辉煌，客人爆满。
以往和同学朋友一帮人K过几次歌，兴趣很快变得索然，在那里说话尚可，唱歌尴尬，轮到谁唱，唱者缺五音少六律地自我陶醉，听者还要假装捧场拍巴掌，或根本不听在一旁聊别的，无论唱的还是听的，气氛都很假。
建国60周年前夕，娱乐行业经过治理整顿，很多歌厅关门休业，仍在坚持营业的歌厅也几乎不见了坐台小姐们的踪影。听人说，有几个城市的公安部门换了新领导班子，在大力打黑和整治酒后驾驶的同时，誓言要关掉所有夜总会和K歌房，将坐台小姐悉数轰出城外。有个搞金融的家伙说了：打黑抓喝酒开车对老百姓的生活有益无弊，然而那些只坐台不出台的小姐们对搞活资金链加快cash flow有好处呵，再说得非专业点就是有利于促进内需增加税收降低非农就业指数NFI提升城市GDP……我问他去歌厅找坐台小姐唱歌算什么，他言简意赅：国家规定不准陪聊陪舞陪唱歌，但是民不告官不究是中国自古以来的优良传统，自掏腰包去的顶多算是情操不高尚，公款报销去的那叫腐败！
坐台陪唱小姐尚存的歌厅所剩无几，寥寥可数，西城的这家便是其中之一，据说背景不浅，根红苗正。门口迎客的歌厅小少爷说，店里没有大厅，只有包房，200块钱，不限时间，小姐小费给100足矣，不会死缠乱要的。我便跟随小少爷上了二楼一间宽敞的包间。
过了一会儿，小少爷引来七八位坐台小姐。她们鱼贯而入，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覆盖了浓妆的长相好像都差不太多，有的挑眉，有的咧嘴，以各种方式作出微笑之状。我挑了其中一位不会笑的小姐。
她肤色黑眼圈儿也黑，不知是睡眠不足，还是涂抹使然，眼圈儿上下3公分见方怎么看怎么像奔儿喽头的越南姑娘。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希娅。
希娅挺会为客人着想，对小少爷说不要开酒水，只要饮料，先拿四盒桃果汁，再来一盘炸薯条。小少爷拿来的桃果汁每盒1升装，28元。
希娅问我唱什么歌，我说我只会唱半首Moon River。希娅说她家在乡下，书念到高一不读了，进城打工，英文基础不好，问我有没有中文歌名。我说中文名叫《月亮河》。她说这名字听起来多么好听，是哪个歌星的曲子。我说安迪·威廉姆斯唱出来的。她说哦，外国人啊。我说是个获过奥斯卡奖的美国电影里的主题曲。
她问我那是啥片子，好看吗。我说那是老片子了，叫“提芬尼的早餐”，讲的是个乡下女孩儿到大城市纽约当打工妹，结果找不到好工作，最后当了个坐台小姐。说到这里，我马上又补充说，当然啦，坐台小姐也未必不是个好工作哈。
希娅蹲在K机前，很快点好了《月亮河》。音乐响起的时候，她说听过，曲调好熟悉。我就鼓励她唱。她犹豫片刻，还是拿起麦克，对照着屏幕上的英文歌词唱了几句：
梦～里我～ Moon river
外地人哪卖噢…… Wider than a mile......
这发音在她所受教育程度来说已是相当不错，但她唱不下去了，说她一向不喜欢唱歌，歌厅里的音乐气氛并不能让她忘记烦恼和悲伤，建议不唱歌就聊聊天吧。我顿觉她的嘴皮子比卫嘴子还卫，不过她的建议也正好合乎我了解社会作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的一贯想法，我开始饶有兴致地听她聊。她称自己的时候不光说我也不光说偶，一定要在我字后面加上自己的名字，她说：我希娅今年二十六，身材不胖也不瘦，念上高一钱不够，卖唱养家为糊口……陪客人说话时的甜蜜微笑都是强挤出来的。我说难怪你方才站在门口苦瓜着脸呢。她说我坐台又不会出台，不管给多少钱，除非我愿意，我这个人不计较钱，只图个本色，图个自然。
我问她有没有自我开心的时候，比如说花钱的时候。她说花钱也不轻松，姐妹们喜欢在业余时间把钱花在东城富婆俱乐部的鸭子们身上。我问她怎么花，她说就是让鸭子陪她们聊，聊他们的苦衷让她们听了找个心理平衡，聊累了她们付给鸭子的小费要比自己挣的多出两三倍呢。我问她都谈些什么，她说苦命的人儿坐在一起，共同语言还能是什么，大家倾诉的全都是苦水。我问她鸭子成天陪女人聊天，难道不是美差么。她说您以为富婆都是美女吗？听他们的介绍，那些富婆，要么眼睛直勾勾的像赵薇的眸子，长得像李超女那样的就算上乘了。他们的心情都是很失落的，内心非常的痛苦，他们长得比我们还妩媚动人，但是在用虚伪的笑容来包扎内心的滴血。听她这么一说，我忽地觉得牙根牙龈直到硬腭一片发酸，于是说也没人逼他们当鸭子呀。她说看着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了，他们也想少奋斗二十年哪。
我对希娅说你嘴皮子能令天津卫的大姐们汗颜，不会是师范大学在校生来这儿挣学费的吧。她却告诉我有个鸭子说话比她更有一套，您能说他是政法大学的高材生么？我问她他都说了些什么？她说他对她们讲，和谐社会以人为本，就是所谓的人文关怀，人文关怀的核心就是只有人才是地球上的最高价值，相对动物来说，永远比动物宝贵，美国人搞什么动物保护主义，拍个电影也要在片尾字幕上注明没有虐待动物，嗨，就是装模作样整景嘛，套用一句话说，是吃饱了撑的。我问她你没有问他为什么那样讲么，她说他也说了，看看美国人对待别的国家的人，就说明他们是在整景，第三世界国家的人在他们眼里怎么就不如他们珍惜他们的动物那样呢，那年中国爆发非典，美国给中国汇来的赠款怎么就那么吝啬，三十万美元，还不如中国随便一个大款一年的收入，连让中国人不喜欢的小日本政府给的1500万美元的零头都不及，既然那么抠，还有什么鸟资格动不动就对中国方方面指手画脚呢？真是不知道啥叫不好意思，还有，干什么都说是为了美国的利益，别的国家都说要为世界和平与发展作贡献，它美国那个国家利益的说法，和损人利己有什么区别吗？比我们做鸭子的还不知道啥叫寡廉鲜耻呀。我听了这些，觉得太有意思了，可是还没完，她看来记性好，接着说那个鸭子还说了呢，说什么市场经济就是忘了人本，永远把人用做手段，那只无形的爪子永远让劳动人民一代代的血汗积蓄持续缩水贬值，马克思说的物质极大丰富按美国式的市场经济主义搞法，永远也达不到目的。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那鸭子专业选错了，应该去给报社做个特约评论员伍的。
大约聊过一个半小时，我让她招呼小少爷进来结账。小少爷笑容可掬，耍憨到位。希娅说他虽然不是鸭子，也很辛苦，应该给20。小少爷接过我给的20块钱，仍然笑容可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希娅，希娅又对我说小少爷真的好辛苦，忙得好碌碌，再给加20吧。小少爷连声谢谢，拿了40还不走人。希娅诚恳地向我解释道：今晚客人多，他们几个上下楼跑来跑去的，晚饭也要熬到后半夜才吃得上呢，再让他带给其他几个服务生一点小意思吧，结果，我看在她的面子上，只好又拿出了40。
小少爷满心欢喜的样子倒退着出了包间的房门。我将100块钱掏给希娅，可是希娅飞扬的眉顿时趴了下去：您再给我100吧，您看我在这段时间里陪您说了多少句话。这时，我想起了小少爷在门外告诉我的话：小费给100足矣，不会死缠乱要的。我有心要看看她会否死缠乱要，同时也认为她这一个半小时的报酬还是够得上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价格体系标准的，于是对她说：在美国的银行里坐台的柜台小姐的时薪也就这样了，我不能再给了。她说：美国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是咱们中国现在的客人比美国人有钱比美国人大方啊。我说可我是从国外回来的呀，我们花钱一向小气，现如今连说话也不洋气了，你为那些小少爷说了不少好话，他们也应该给你回扣的吧。她不接我的茬，又说：我希娅向来不求人，今天就破例求您了，怎么也得给我加100吧，您看这消费者物价指数月月涨个不停的。我说消费者物价指数是在涨，我们的胃口却比以往收敛了，你看，还有三盒果汁没开封呢，你去把它退掉不就得了？让那个小少爷关照一下，就说拿错了。
再往下，事实证明了希娅不是喧闹型的，她的黑眼圈儿很文明地一下子红了起来。她话说的水平确比只有初中学历的小姐高出一筹，她说我希娅来自遥远的小农村，出生两岁时爹得了胰腺癌病故，现在您要是去我家里的话，揭开我家里的锅，倒出来的都是苦水。我说除了横路敬二那样的人物以外，谁能否认自己没个苦衷呢？喜好向别人炫耀自己没有苦衷的人不过是以为别人都比他智商低罢了。你是个聪明人，你看你不念完高中不上大学提前走向社会挣钱，比那些几十上百万的毕业就失业的大学生们节省了多少时间哪。
希娅送我下楼，我迈出店门，走下台阶，回头看，站在门槛的她眼圈儿里早已噙满汪汪的泪水，用消沉的眼神默默地向我道再见。
| 由老哥XD张贴 @ 2009-10-10 08:45:08 (被阅读11500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