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过了一会儿,李三回来,重新拿起话机。
我笑道,“俩老爷们儿家这么煲粥,煲到要拿充电器救急,这要传出去,我老脸都没处搁。”
“我话没说完呢,憋得难受。你就从了我这一次吧。”
“那你就说。”
“我不愿出面去劝孝光,不是因为这事儿上我要当缩头乌龟,而是因为这事儿有违我的原则。”
“什么原则?”
“不要轻易给人下道德判断的原则。”
“这从何说起?”
“你记得大学时候,我那床头书架上一直有套书吧?”
“我就记得你墙上贴的那日本妞,挺波霸的。”
“切。提那一壶干嘛。”。
我笑道,“总不能因为你现在愤得连日本车都不开,就否认十年前贴过日本女人;小时候的事儿么,有啥抹不开的?――我是真不记得你那些宝贝都是些啥玩意儿了,除了手抄本,无非是关于你们曹叔叔家怎么怎么阔过的一些考证吧?”
李三的声音郑重起来,“这一辈子,对我影响最大的书,并不是《红楼梦》,也不是《金瓶梅》,不是《聊斋》,不是《水浒》,而是——《阅微草堂笔记》”
“噢。”
“我呢,很小就开始读这本书了。初中吧,差不多是刚刚能看懂文言文的时候。反复读,读过许多遍。作者纪昀这个人,不是现代人从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位为民请命、铁嘴铜牙的好书生,他是一个软骨头,弄臣,盛世的风雅点缀,然而这还不是我最讨厌他的地方。——怎么说呢?我反感他就在于,他写书时所寄予的快乐,不在于叙事——虽然他文笔相当出色,而在于叙事之后的伦理判断。几乎清一水的是关于天性与人伦冲突的伦理判断。
“所谓伦理判断,只指他在用他那个时代的想当然正确的伦理,对他笔下的人物进行价值判断。并进行诛心之论。”
“守节,望门寡,缠足之类的?”我问道。
“嗯,差不多吧。譬如有一个故事,他讲到婆媳寡妇二人,带着一个小孙子苦苦过活。那年发大水,这个孝顺儿媳带着婆婆和小儿子逃命,河水暴涨,婆婆和儿子都落了水,千钧一发之间,她的内心遵从了孝道的召唤,放弃了小儿子,救出了老婆婆。然而老婆婆活命以后又哭又骂:‘我家几代香火,只有小孙子这根独苗。谁成想你不救他,反救我这老不死的!’于是她不吃不喝,绝食而死。孝妇又痛又愧又悔,不久也死了。这时候纪晓岚先生跳了出来,编造了几个不同之人的口吻,去判断这位孝妇的行径:她的牺牲有意义吗?从孝道的角度讲如何如何,从香火的角度讲如何如何,当然,她作为女人是难得的,但她竟然绝了一家的祀,这是绝对不可饶恕的;然则如果她坐视婆婆淹死,那她更是十恶不赦的…….当时看得老子那叫一个心头冒烟!恨不能抽丫的!我最恨故意把人放置在绝境中还要老婆舌头的勾当…..而且我深刻地省悟到,伦理,是世易时移,不断变化的。世上并无想当然永远正确的伦理。从那时候起,我对一切轻易的道德判断,对一切进行轻易的道德判断的人,都十分警惕小心。我也一直警惕自己,不要成为那样的一种人。”
“可是孝光的事,”我沉吟着说,“并非他处于某种不能解脱的绝境。而是――”
“也许他有他的苦衷,你我谁都不知道。”他打断我说,“社会,是先有了婚姻,其后才有了关于婚姻的道德。而婚姻是什么?无非是一个为了保障幼雏成长的体制。当然对有爱的两个人来说,婚姻是爱情的结局。他并没有爱她到心甘情愿受缚于婚姻的程度,而她也并不是孤苦无依,她完全有能力提供幼雏成长的保障,对这样的两个人,我们跳出来,要求他们一定要结婚,是不是还是我们内心那种想给别人做道德判断的东西在作祟?”
我有点走神。默默地想,我家老头要是听到这顿奇谈,大概会把鞋底脱下来抽对方的嘴巴。我是我爹的儿子,我的家教已经在血脉里,我永远不可能像张大那样去做,也不可能像李三那样去想,可是对李三的理论,我不是完全不赞同的。
“喂、喂?”
“听着呢。”
“你怎么想?”
“事非关己,哪能替人做得了这么重大的决定?不过我见到他,还是会劝他的。你,就随你了。”
“也好。”李三又清清嗓子,“告你件事儿,尚之圣转到哥大来了。”
“谁?”
“以前教机械工程的尚老师,现在是尚教授了――你不该忘了他。”
“他来干什么?”我皱起眉头。
“Ft,哥大是你家开的吗?――他是我们系正经聘来的。”
“这厮原来在哪儿混?听说是得克萨斯乡下一地方。”
“乡下?乡下也看什么地方!七,说了你别不爱听――人老尚一向就混得不错:出来上学去了梅隆,教书去了A&M,这些年论文发了不少,还有两篇上Sci了。”他顿了一下,“结了婚,生了个儿子。今年都5岁了。”
“跟谁呢?”
“听说是出国以后,回去探亲时候家里介绍的。”
“什么?他那样的老油条还用介绍?当年左搞一个研究生,右搞一个本科生,横着还能抱上一个英国外教!不都是他吗?”
“老尚大概就是那种娶老婆一定要娶处女的主儿吧。他老婆我也见到过:长得顺眉顺眼的跟阿信似的,绝对算不上好看,就是两个字:听话!老尚一说话,他老婆跟小鸡啄米似的一边净顾点头了,唉,看着怪可怜的。听说以前是一连恋爱都没谈过的大专生。”
我气结,“又遭害一好人。”
“我知道提到他你不爽,我也不爽,他的风流花心,是害了常老师;可大家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常广寒也实在不必那么想不开嘛,就算结了婚,过不下去,离婚就是了,何况还没有?分手不就结了。何必在婚礼前一天吞安眠药自杀呢?闹得那么大,记者都来采访,记得老系主任?为了躲记者,紧跑慢跑,来咱们宿舍猫着。咱老系这人可是属跳蚤的,一杵就跳,天不怕地不怕一人,那几天都没少灰头土脸的…….”
我打断他的缅怀,动了怒,“人不到山穷水尽,谁舍得放弃自己的生命啊?――你说得太轻松了!常广寒为什么来咱们学校,人家和他尚之圣一样,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留杭州,回家乡广东,闯海南,下深圳,去哪儿不好?一个小姑娘,那时才20出头,千里迢迢奔你的家乡城市而来,跟你进了同一个学校,人生地不熟的,不都是为了爱情吗?这老油条他妈的太不是东西了。”
“这事儿啊,其实我也一直琢磨来着,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男人花心我理解,不过我挺不理解老尚的。放着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在身边儿,他不使唤,反而腥的臭的往筒子楼里带――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呢?”
“再有病也没影响到你去选他的课,给他捧场。”我讥讽地说,“没记错的话,他还给了你92分呢。”
“我不是说了吗,我对尚之圣也是有看法的。一个大美女在他手里给造了,我能不愤怒吗?更何况还是带了咱们三年多、朝夕相处的老师呢。”李三的语气轻快起来,“来了这些年,你别说,什么奇形怪状的事儿都见过一些。那年一老美师兄结婚,我还出任伴郎呢,前一天晚上还跟一班人陪着他在吧里胡混,喝得都高了,回去都睡他家里,第二天哥几个好不容易爬起床,把小子晃起来,给他塞吧进他的西服里去,给小子刷了一公斤香水,一公斤头油,人模狗样出了门,来到婚礼现场,结果等啊等,仪式就是不开始。过了俩钟头,伴娘过来递了话:新娘跑了!穿着婚纱就跑了!我师兄接着就抢天呼地,发了一阵飙,把乐池子里的架子鼓都踹了。当时我还想呢:嘿,you lucky basterd! 别以为你就人生完整了,你还没见识过更厉害的‘跑掉的’新娘哩!”
“是,我承认,老尚当时也给学校修理得不善。要不他怎么非考出去再受二茬苦呢,其实年龄也不小了,在国内也算混得不错。”
“该怎么说,专业牛就是硬道理,到哪儿都吃不了亏。尚之圣好色,为人差点儿,可你不能否认他研究做得出色,课也讲得好,不服不行!当年他教的那门课,对我们的专业多关键哪!你老弄得跟伯夷叔齐的嘴脸似的,谁尿你丫那一壶――缺这几个学分,出国联系的时候成绩单上没吃亏?”
“怎么没呢?要不然你考入一流的哥大,我混进三流的A大嘛。”我阴阳怪气地说。不过10年的老同学,睡在我斜对铺的兄弟,放屁打鼾当年都鸡犬相闻的,炝两句就炝两句,谁又能怎么样谁?
“大家商量给常老师建个祭奠网站呢,你干脆化悲痛为力量,负责设计网页吧。”
“那种三个按键:一个点烛、一个上香、一个点歌的网页?我不干那种无聊的事。比较实在就是揪出尚之圣来抽他两耳光,不过这事儿在大四那年常广寒死的时候都没下了手,现在也懒得干了。”
“还是我那句话,别急于给别人做道德判断,这件事,一句话,就是蹊跷,老尚备不住也有他的冤情。而且他后来可老实了,再没听说有别的事。”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即使当年我以失去三个重要学分作悲悼的抗争,今日又何尝有异于闲人饭后的嚼蛆。
说了那么久,连话筒都握热了。
“对,你见着他了吗?”
“谁?…..噢,尚。当然了,一个系的。他……他还想请纽约的几个学生撮一顿呢,托我给你带个话,就这个礼拜六下午,在鹿鸣春。你去不去?张大反正说去。”
我不敢置信地,“这就是你打电话给我的目的?――刚骂完了老尚,话音儿没落,就给他当上说客了。”
“我不骂骂他,你心里能受用吗?”李三嬉皮笑脸的,“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我们在校时都嚼了多少遍了,还说干什么?他也就是犯了一个像成龙大哥那样的错误,谁让咱常姐姐没有人家林凤娇气量大呢?这是许多女人闭闭眼睛就过去的事,她非要以死相争!”
我不吭声。
李三又继续游说道,“山不转水转,你是进Industry了,我可还要在学术界混。将来不定什么时候,我可能会需要到老尚的一封推荐信――他在业内,现在名气已经起来了,以后前途更未可限量。就是你王七,不是兄弟我乌鸦嘴,在公司呆呆,不景气了,回学校也是一条路――今天的事儿,对你刺激还不够大?我这可是对你掏心窝子的话:多交个朋友都没坏处,何况是咱们专业的大拿?他可是特意提出邀请你的。七,你就算冲我面子――”
我心灰意冷地说,“你是姓尚的学生,我从来都不是。”
我挂了电话。并且关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