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Be or Not to Be,哈姆莱特在想什么?

To Be or Not to Be,哈姆莱特在想什么?

•廖康•

西方文学中被引用和改编的最多的一句话,大概就是莎士比亚在《哈姆莱特》里这段独白的第一句:“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注①)无疑,哈姆莱特的确是在考虑生死存亡的大事。然而,他仅仅是在作哲学式的思考吗?抑或他在思考替父报仇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多数教授和评论家认为是前者,说哈姆莱特在经历了父亲突亡、母亲改嫁、叔父称王、朋友背叛、情人变心等一系列大变故后,对生活失去了信念和希望,因此发出这提问式的感叹:生不如死,一死了之算了!只是担心死后并非万事皆休,才犹豫不决。由于独白中有这样一句话,“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评论家们认为哈姆莱特有自杀的倾向,又担心死亦非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因而迟疑不决。正是由于对这段独白的这种理解和阐述,使许多人认为哈姆莱特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既犹豫又忧郁,优柔寡断、拖沓延宕。然而,我认为哈姆莱特首先是在考虑要不要起来行动、替父报仇,然后才发展为哲学式的思考。但这思考仍然直接涉及一个困苦着他的切身问题;这个问题令哈姆莱特如此羞愧,以至他在独白时都耻于将其用具体清晰的文字表达出来。不,我的观点绝非重复弗罗伊德详细论述过的恋母情结,我认为那种说法对哈姆莱特并不适应。哈姆莱特另有隐衷。

首先,让我们从语义和句式结构上分析这段独白。To be的意思似乎明白无误,就是要“活着”,要“生存”。但具体到哈姆莱特的个人问题,这意味着什么呢?很多评论家天南地北地扯了一大堆哲理,就是没有认真阅读莎翁的原著。其实哈姆莱特紧接着说得很清楚,与“生存”相关的后果是:“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与“毁灭”平行的行为是:“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清扫”。哈姆莱特扪心自问:“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莎翁著作的版本很多,但是对这几行,我还没有见过不同的断句和注释。(注②)哈姆莱特明白无误地对自己说,生存之于他就意味着默然忍受命运的打击和折磨。起来反抗则意味着毁灭,与敌人同归于尽。换句话说,哈姆莱特这句独白也可以译为“忍了,还是拼了,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他独自一人,亲离众叛,要与当了国王的叔父争斗,实际上就是向整个丹麦王朝挑战。即便有可能杀死仇敌,他自己也难逃诛戮,更不用说还要维护他自己的名声并申诉复仇的理由。父亲鬼魂要他完成的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很多读者自然会发问,哈姆莱特是个高贵的王子,是位高尚的悲剧英雄,难道他会有苟且偷生的念头?难道他还会在忍受和反抗之间犹豫?就算他也有一时贪生怕死的念头,难道莎士比亚会如此渲染那念头?这样写难道有助于塑造他悲剧主人翁的形象?不,哈姆莱特不仅仅在考虑自己的生死问题,他的顾虑要深得多。他自言自语道:“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这段话,看似上升为哲学性的对生与死的思考,实际上,哈姆莱特是用概而论之来掩饰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

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人普遍相信鬼魂存在,认为灵魂永生,与皮囊分离之后,进入另一个世界,将获知万事的真相。哈姆莱特父王的鬼魂对他们来说是很真实的,冤魂来人世复仇是理所当然的。哈姆莱特虽然是在当时欧洲最好的大学威登堡受的教育,但他对父王的鬼魂告诉他的事情还是将信将疑,至少没有全然否定。哈姆莱特把死比喻作睡觉,把做梦比喻作获知真相,那么他所惧怕,并为之踌躇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哈姆莱特说:“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Ah, there’s the rub),rub这个词,本意是摩擦。随着16世纪初兴起的高尔夫球运动,这个字的衍生的意思“阻碍、麻烦、困难”以及固定的习惯用语there’s the rub在1590至1775年是非常通俗的。注③由于莎翁在此剧中用了这一表达法,促使它更加流行,并使其得以保留至今,但现在用得较少了。经历过大变故的青年王子万念俱灰,除了替父报仇以外,哈姆莱特对尘世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了。由己及彼,他看到人生普遍的痛苦,因而感叹道:“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作为王子,很显然,他这段话讲的不是自己的情况,而是泛指众人,“他”并不是指他自己。哈姆莱特并非暗示他想自杀。那么,阻碍人结束自身苦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哈姆莱特继续他哲学式的自问自答:“谁愿意负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

对未知的恐惧人皆有之。相信死后可能下地狱的人恐惧当然更大。但人们都知道,只有罪孽深重的灵魂才会遭受地狱里诸般惩罚,而光明正大、品行端庄者在死后会得到主的恩典,享受永世的喜乐。哈姆莱特这样一位行端影正的高贵王子有什么可惧怕的?他担心死后可能得知的真相,那梦的内容,那阻碍他行动的顾虑究竟是什么?

那是苏格拉底指出的最古老的问题,而且是其最基本的意义:“我是谁?”

以哈姆莱特的教养和聪慧,他不可能不问这个问题。父王的鬼魂在第一幕向他揭秘时说他叔父“那个乱伦的、奸淫的畜牲(that incestuous, that adulterate beast),他有的是过人的诡诈,天赋的奸恶,凭着他的阴险的手段,诱惑了我的外表上似乎非常贞淑的王后,满足了他的无耻的欲望。”但鬼魂没有说他们通奸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显然不是在老王死后,因为那就不能算通奸了,而且叔父谋杀老王的目的不仅是为了僭位,也是为了霸嫂。若不知道通奸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哈姆莱特就不可能不想到这样一种可能性,他的叔父也许是他的亲生父亲。

怎么不可能呢?父王年迈,热衷武功,时常征讨;母亲青春年少,常守空房。哈姆莱特出世那天,他父亲还在外面作战,打败了福丁布拉斯。注④叔父在第一幕劝哈姆莱特节哀时当着众人说:“我请你抛弃了这种无益的悲伤,把我当作你的父亲;因为我要让全世界知道,你是王位的直接继承者,我要给你的尊容和恩宠,不亚于一个最慈爱的父亲之于他的儿子。”当然,哈姆莱特厌恶,甚至痛恨他的叔父;但他非常理性,他的情感当不至于冲昏他的头脑,想不到那可怕的可能性。事实上,我想不出有其它什么更可能让他苦恼的事情。

多数评论家们都认为哈姆莱特是优柔寡断的典型,主要是引用这段独白来证明,还引用第四幕第场当哈姆莱特得知福丁布拉斯为了“区区弹丸大小的一块不毛之地,拚着血肉之躯,去向命运、死亡和危险挑战”时,哈姆莱特指责自己行动迟缓那段独白。但是这些评论家们并没有举出任何实际事例,说明他们对哈姆莱特性格的印象。哈姆莱特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对鬼魂的话将信将疑,所以他导演了那场戏中戏,来探测叔父的反应。在弄清真相之前,他当然不会贸然行事。他的叔父看戏后大惊失色,印证了鬼魂的话,哈姆莱特这才能够有的放失地复仇。此后他的确错过了一次机会,当他叔父企图祈祷时,哈姆莱特本来有机会可以轻而易举地刺死他,却想到在他忏悔时杀死他,会把他的灵魂送上天堂,而没有动手。但这是哈姆莱特犯的判断错误,不是延宕,不是优柔寡断。当然,观众知道他叔父还占着谋杀得来的王位和王后,根本不曾祈祷出来,正如他叔父自己所说:“我的语言高高飞起,我的思想滞留地下;没有思想的语言永远不会上升天界。”(注⑤)因此,我们为哈姆莱特错失良机而遗憾、感叹!同情之心为之阵痛。

在我看来,哈姆莱特既是思想深刻的巨人,又是行动果敢的勇士。他从未延宕迟疑过。在第三幕第四场,当他在母亲房间指责她时,听到帷幕后有动静,以为是叔父在那里偷听,便立即拔剑刺去,结果杀死了御前大臣波洛涅斯。当海盗船劫掠丹麦使船时,哈姆莱特单人独剑跃上敌船,与之搏斗。他何曾迟疑过?他关于生存还是毁灭的独白感发于证实叔父有罪之前,虽然哈姆莱特在“忍了”还是“拚了”之间犹豫不决,但其原因并非苟且偷生,也不是优柔寡断,更不是要不要自杀;而是由于不能断定叔父有罪,不能排除叔父是生父的可能性,恐怕死后方知大错,受万世的惩罚。至于福丁布拉斯出战引发哈姆莱特的那段独白,那恰恰表明他在证实叔父有罪之后,渴望行动,对没有时机,光阴荏苒的焦虑和躁动不安。那不是一个惯于延宕之人会说的话。当母后被毒死时,哈姆莱特立即命令锁门,要调查是谁干的。在雷欧提斯临死前揭露了国王的阴谋后,哈姆莱特立即刺杀了叔父。他何曾犹豫过?叔父新犯的罪行抹去了哈姆莱特内心深处的顾虑,他飞速行动,完成了父王鬼魂交给他的那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非果断之人不可为也!他与雷欧提斯的差别在于,他不仅善于行动,还善于思想,所以他能够成功,而雷欧提斯却被人利用。哈姆莱特,真英雄也!
 
注:

1.《哈姆莱特》,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之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为方便读者,特恭录此独白全文如下: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清扫,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谁愿意负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

2.只有在狄更斯的小说《尼古拉斯•尼古贝》中,尼古贝拿注释家开玩笑,说这句应该断作: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活着,还是不那样活着,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3.见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4.见第五幕第一场哈姆莱特与掘墓人的对话。

5.见第三幕第三场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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