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来电
廖康
“你们这些鬼怪故事,也就是吓唬吓唬小孩子,”太爷笑道:“我给你们说个真事儿。那倒没什么可怕的,可那事儿让我想啊,琢磨啊,几天睡不着觉。”
三年多前,加州各地轮流停电(rolling blackout)。我们才感到电的重要,它就象空气,有它的时候不觉得,没它了,简直没法儿活。年轻人好办,就跟文革那会儿似的,再没有娱乐活动,还可以没完没了地享受那最原始,最本能的乐子,要不怎么那些年中国的人口几乎翻了一翻呢?可我们这些人到中年的爷们儿,还真不习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于是,我们效仿《十日谈》里那几位,一停电,就凑到一块儿聊天儿,讲故事。李家太爷虽然八十多了,可他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即便坐在沙发上,腰板还是挺得笔直。每次去他们家,他都跟我们一块儿神侃。讲来讲去,好象就数鬼怪故事最受大家欢迎。
“嗯哼!” 太爷清了清嗓子,抿了口毛尖,琅琅道来:“七个月前,一天下午,我接到王大夫打来的电话。王大夫你们还记得吧?就是胸外科的老主任。”
“当然记得了,”老包答道:“他是霍普金斯医学院毕业的,回了中国,救了多少人的命啊!开胸架桥,在中国也算得上是一把刀了。文革时愣说人家是特务,斗得挺惨的。文革后,也来美国了,住在马里兰,他半年前去世了吧?”
“七个月前去世的,” 太爷继续道:“他在电话上跟我聊了半天,忆旧啊,我们岁数大了,说起过去的事儿就没个完。我一不小心,把电话挂断了。可是还没聊够呢,我马上就给他拨了回去,接着聊,又聊了半个多小时,才尽兴。”
“那您这可是最后一次跟王大夫畅谈了吧?” 老包问道。
“是啊,是最后一次!” 太爷感叹。他抿了口茶,又说:“而且那是从天国打来的电话。”
“什么?”老包惊奇地问道:“您,什么意思?”我们也都以为没有听清。
“我说他那电话是他去世以后打来的,” 太爷清清楚楚地回答:“当时,我也没有意识到。可一星期后,王大夫的女儿寄来了讣告,说父亲在睡梦中平静地去世了。我一看那忌日,心里一激灵!那正是他打电话那天啊!我记得那电话是星期天打来的,因为我去了教堂,下午接到他电话,我们还说到经书……”
“您记错了吧?”老包冲口而出。我们也猜想,大概老先生糊涂了。
“我开始也以为是我老糊涂了,” 太爷一点儿也没见怪,不慌不忙地接着说:“可是等到电话账单来了,我一查,就傻眼了!那个星期天,我们家就打出去一个长途电话,是打到王大夫家的,还就是下午打的,打了37分钟。” 太爷的声音有点颤抖,他停了停。
屋里静静的,我们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太爷滋溜一声又抿了口茶,说道:“后来,我给王大夫的女儿打了电话。王大夫那个星期六晚上睡觉时还好好儿的,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星期天早上,他没象往常那样早起,女儿以为他头天累了,想多睡会儿。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才发现王大夫已经在夜里善终了。说完安慰的话,我跟她说了这件怪事,还请她查查她的电话账单。她让我候着,当时就查了。没有,根本没有长途电话的纪录。也是!那天他们那么忙,有谁打长途啊?”
我们面面相觑,一语不发。昏暗的烛火“噼”的一声,爆出一个微小的火花。
“我想了很久,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太爷又开口了,嗓音里透着一股爽朗:“可我相信他是从天国打来的电话。我们不是谈经书来着吗?他跟我说,到了天国,主才不问你挣过多少钱呢,他只问你给了穷人多少钱。主也不问你受过多少冤屈,他只问你受了冤屈之后,是不是还愿意帮助别人……你们不信啊?”太爷见我们目瞪口呆的样子,笑了笑说:“那好,我去把那电话账单和讣告拿来给你们看看。”说罢,他站起身来,拿上烛台,朝自己房间走去。摇曳的烛光把一条长长的影子投在身后,忽左忽右地晃动着。屋里没风,可是我们都感到一丝凉气,习习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