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迎春出生在腊月,接连几天漫漫扬扬的大雪刚放晴不久,她爸爸到镇上去请产婆,一个两个都嫌天黑路滑不肯来,没办法加重许了酬谢,才求得人家动身,及至到家,她妈妈早就喊了个声嘶力竭,两下里折腾半日,总算呱呱落地,老人家一见又是女娃子,不免暗地里叹一声。
迎春祖父在世的时候,家里原也有十多亩薄田,到了父亲这一辈,连荒带卖就只剩下三四亩了,后来迎春添了弟弟,三亩田足养着六七口人,好年头打了粮食也不够吃,更何况遇到水旱灾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父母狠狠心,将姐姐送给境况稍好的邻村陈家作童养媳。
迎春到城里大户何家去做工,便是陈家婶子介绍的,那一年迎春只十三岁。
何家是南京巨富,生意遍及全国,谁又知道何家先人何九,最初不过是上海南码头跑沙船的一名船工而已。
早在洋轮未来之前,海运以沙船为主,江滩上帆墙林立,尽是平底高桅、巨橹广舱的大船,一船可载百余吨货。那时候海上风险极大,因此船行允许伙友在每船上货时捎一些私货,但进货好坏、畅销与否就全凭个人眼光了,何九为人聪明,眼光精到,而且往来南北各方,交际也广,几年下来,颇有收益。他用自己的积蓄买了第一只船,慢慢地从一条船发展成十数条,终于成为沙船业数一数二的人物。
何九发财后,回家乡置产,妻小都留在家里,有子三人,长子早夭,次子从文,只有幼子何信十余岁便随父亲到船上学习,那时何九已开办两家钱庄。
何信并没有什么经商的天赋,那时节各国的外资已渐渐拥入中华,丝行大盛,而何信却认为自己经营沙船做的米糖豆麦的买卖,不应该跟人家争丝行的生意,后来丝业囤积倒闭,先是金素记丝栈亏折银数十万两,牵扯钱庄四十余家歇业,连阜康银号的胡雪岩也因囤丝过多陷人绝境,而何信只为自己的一点固执,竟然逃过大劫,不能不说是侥天之幸。
何昂夫眼光、魄力都胜于乃父,投资钱庄同时,又将重心移向实业,在上海苏州都开有分厂。事业名望如日中天,似乎只有南通的张謇张状元可与其一较长短。
关于何家的发际史,本身便像是一个传奇,而众口相传,又加了一些拾遗不昧,得遇贵人赏识这些因果相袭的玄玄之说,就更成了传奇中的传奇了。
当然,这些都是迎春后来陆陆续续听说的。初进府里,因为年纪小,只在厨下做些杂活,白天忙忙碌碌的倒不觉得,晚上睡不着,迎着窗外昏昏黄黄的月晕,眼泪便流下来,身旁的翡翠看见,坐起来问:“怎么了?想家了?”迎春点点头,低声说:“我想我娘。”
另一个婢女珠儿说,“这府里有意思的事多得很,包你过几天就不想了。何况到了年节还可以回去。”转头问翡翠,“听说老爷又要娶新姨太太了,是不是真的?”翡翠点头,“你消息倒蛮灵通。”见迎春一脸迷茫,便道,“你才来,这一大家子人上上下下的,只怕要好一阵子才弄得清爽呢。”
何昂夫共有五房妻妾,原配夫人姓李,与何昂夫算是门当户对,结缡近三十年,共生二子二女,长子思澄,次子思涯,长女蕴芝,三女蕴蘅。思澄已经娶妻,现为山东督军的秘书长,妻子秀贞和两个双胞胎女儿却留在南京父母这边。次子思涯一直在北京读书。
二姨太早逝,只留下一子思源,行三。三姨太太生有两子一女,思澜、思泽和蕴萍。听晓莺说,三太太的脾气不大好,喜欢骂人,但只要你不去惹她便没事。
何昂夫的几位太太中,要属四太太的家世最为清华,书香门第,据说还出过几位翰林,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位年轻标致的官宦小姐,怎么会屈身做了商贾人家的侧室。她只生了一位五小姐蕴蓉,今年才三岁。但这位四太太似乎不大理会女儿,只将孩子丢给奶母,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不是看书,就是抚琴,平时也很少看她到园子里逛逛。
而二小姐蕴蔷却是何昂夫外室所生,那时候太夫人还在,何昂夫并不能随意纳妾,到他能自己做主了,二小姐的母亲却已等不及,撒手西去。下人们私下议论,都说这女子命薄,只怕是生得太美的缘故,大抵“红颜薄命”四字总是有讲究的。
待迎春弄清楚这些,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转眼入夏,五姨太进门。那是迎春在何家所经历的第一场喜事。
鞭袍声中迎进了新姨太,晚上大排家宴,独四太太说身子乏没下来,新姨太略有不安,站起身来,“要不我再去请一请。”何太太伸手按住她肩膀,笑说:“她素来是这样的,并不是故意淡着你。你就是把她请下来,没吃两口,又要走了。”三太太也笑:“今天她肯下来,算是给五妹妹你面子了,你不知道,我们虽是在一个园子里住着,平时倒难得见上一面呢。”何昂夫并不说什么,只吩咐厨房,挑几样四太太爱吃的菜给她送去。
天色已渐黑,迎春装好了菜,就随着珠儿来到四太太住处,珠儿喊了一声,“卧雪姐姐,我们来给四太太送菜。”一个女孩子走出来,向珠儿道:“就知道是你,大呼小叫的。” 迎春见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穿着黑湘云纱的大脚裤,红花白底透凉纱的短褂,极是俏丽干净。
珠儿吐了吐舌头,将食盒桌上一放,“我们也要回去了,忙到现在,快饿死了。”
迎春来何家时间不过两月光景,又一直在厨下帮佣,到上房来的机会极少,这时不免四下观看,只见四壁的书架堆得满满,壁上悬着几幅字画,当时的迎春虽领略不出其中的妙处,却也觉得书香满室,让人自然而然地生出钦羡之意。一弯眉月斜挂树梢,影子模模糊糊的,窗纸漏缝处,吹进丝丝凉风,虽是盛夏,这屋里却几分清冷秋日的萧瑟。
却听里面慵慵懒懒的一个声音问:“谁呀?”
卧雪忙快步走到里间,过了片刻,掺着一个年轻女子缓缓走出来,另一个婢女眠云拿着团扇跟在后面。上午只是惊鸿一瞥,此刻迎春才瞧清楚这位四太太的样貌,虽不是二小姐那样肤如雪、发似漆的美人儿,但神清骨秀,气度更胜一筹,只是眉宇间略带愁意。她穿着一件秋香色旗袍,水钻青丝滚边,更显得清丽素雅,全无俗韵。
珠儿忙拉着迎春上前见礼,“太太快趁热吃吧。”上前把食盒打开,将四碟菜端出来,一碗清炖云腿,一碗福建肉松,一碟冷拌鲍鱼和龙须菜。还有一碗玉田香米稀饭。
四太太指着龙须菜说,“我只留这个,其余的都拿走吧。”卧雪说,“今天太太忌荤。”迎春和珠儿对视一眼,两人都微觉奇怪,何家的太太们并没有吃长素的,只偶尔吃吃花素,但迎春记得今天既非初一十五,也不是什么观音素、八日素的日子啊。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有吟诗的声音,因为四周太静,这声音突如其来,倒把迎春吓了一跳。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原来是窗外一架鹦鹉,正在曼声长吟,“话雨巴山旧有家,逢人流泪说天涯。红颜为伴三更雨,不断愁肠并落花。”竟然有腔有调的样子,迎春只是莞尔,珠儿早撑不出笑了出来,“有趣,它也会吟诗。”
卧雪笑道:“少见多怪,它会念好多首呢,比你可聪明多了。”那鹦鹉似乎得到鼓励,又继续吟道:“乡心不耐双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虽是鹦鹉学舌,却也依稀可见其中的凄凉之意,迎春借着北窗的稀微月光,偷觑四太太的神色,只见一双眼茫茫然望着窗外,眼睑水光莹然,忽然间回过神来,双手用力一拍,打断了鹦鹉的长吟。
珠儿讪讪地好没意思,“四太太,我们走了。”眠云送她们出来,珠儿和她小声说些什么,迎春也不理会。那鹦鹉今晚似乎诗兴大发,吟声在身后远远飘送过来,“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迎春以为它还会接着念,谁知反反复复,只是这一句。迎春默默跟着念,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但觉声韵无限宛转,却不知是究是何意?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为什么四太太今天吃素?”
眠云笑说:“瞧我这脑子,早晨刚问过的,这会儿就给忘了,好像是个什么词人的生日。”迎春疑惑地问:“什么词人?”珠儿不耐烦,“你管呢,说不定是她娘家亲戚。”眠云哈哈大笑,“才不是什么亲戚呢,你不晓我们四太太,正经的斋戒日子她是不理的,反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文人的生辰忌日,却记得一丝不错。”
珠儿和迎春面面相觑,大感奇怪。眠云拍了拍珠儿的手臂,“好了,我要回去了。”径自走了。两人回到厨房,一闻到饭菜香气,更觉得饥肠漉漉,珠儿先抓了个鸡腿咬了一口,冯妈笑道,“饿死你活该,谁让你玩到现在才回来。你和眠云两个,粘在一起就分不开。”
珠儿口齿不清说,“也不过说了一会儿话。”转脸问冯妈,“你说,老爷喜欢四太太多一些,还是五太太多一些?”冯妈白了她一眼,“五太太才进门,现在怎么知道?”珠儿嘁了一声,“知道谁还问你,就是要你猜一猜,我看是五太太,人又年轻,性情又温柔。”迎春插口,“四太太也很年轻啊。”珠儿撇嘴,“可是性情也太古怪了,我要是男人,才不会喜欢脾气这么怪的女人呢。”
大家都笑起来,“可惜你不是男人。”冯妈叹了口气,“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给人做小,怎么能不委屈。她心里苦,又说不出来。”迎春感到一种莫名的愁恻,眼前晃来晃去是四太太那含颦的双眉,忧伤的眼神,和空茫茫的表情。
第 2 章
正如翡翠所说,在何家的日子过得极快,过完重阳节,迎春回了一趟家,将用手绢包得整整齐齐的五块钱交到母亲葛二嫂手里,葛二嫂拉着手女儿的手不住地问,“好像瘦了,累不累?有没有人欺负你?”祖母则免不了告诫,“出门不比在家,凡事多留点儿心,要懂得看人眼色。”
晚饭桌上有鸡蛋,在葛家只有年节的时候在看得到,素来都是留给祖母和小弟的,没有迎春的份儿,今天却一家人都往她碗里挟,而迎春却早没了当初的馋涎欲滴,心有所感,嘴里更辨不出什么滋味。好在弟妹七嘴八舌地问,迎春只略略怔忡了一会儿,回过神,开始给他们讲一些在何家听到的新奇事。
到了晚上,母女同榻,更有说不完的话,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迎春就得回去,母女两个都哭,葛老太不耐烦地道:“有什么好哭的,要是想家,就常回来看看,要不,就叫你娘去看你。”
迎春回到何家不到十点,离开中饭的时间还早,冯妈便说她,“你不用那么着急地往回赶,看看弄得满身的土,一脸的汗,这是何苦来。”迎春道:“原是请一天假,再耽误就不好了。”冯妈笑道:“你这人心也忒实,你看看哪个回家不是呆个两三天,就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迎春笑道:“那你还不夸夸我这个好孩子。 ”
冯妈正待说话,却见珠儿进来四处翻动,便问:“你找什么?”珠儿道:“那套吃蟹的家什,银的,上次还用来着。”她指的是一套吃蟹的银具。冯妈道:“你忘了,上次三太太拿走就没还,年纪轻轻的,怎么记性还不如我。”珠儿这才想起,哼道:“借完了也不想着拿回来,人家要用的时候怎么办。”冯妈道:“是四太太要用么?”
重阳前后,正是蟹肥时节,早有人送了十几篓大闸蟹到何府来,母蟹肉肥膏满,公蟹肉厚壳硬,煮熟分外鲜美,一场蟹宴过后,还余下几篓就给各房分了,四太太素来不喜海味,却独爱吃蟹壳里的紫膏。珠儿道:“是啊,眠云来借,我叫她自个儿管三太太要去。”说着就扭身出去。冯妈对着迎春笑道:“眠云哪里肯张这个嘴,就是四太太也不肯的。”
没隔多久,一天傍晚,三太太房里的晓莺来说,“上次的蟹挺肥的,三太太叫我再拿一篓回去,你们再给做个蟹粉菜。”她穿了一件银杏色闪光印花缎的短袄,豆绿春绸的散脚裤,风姿楚楚地靠在门边,倒不像只有十五岁的样子。抬手挥了挥粉红绸手绢,小声嘟囔,“这烟真呛人。”
这几日何家来了亲戚,是三太太的堂兄一家,而五太太又有了身孕,饮食都要特别准备,厨房里忙得头昏脑胀,珠儿早来就气不顺,哪经得晓莺再来聒噪,当下斜了她一眼,冷冷道,“说好一家一篓,早就分完了,怎么这会子还来要。”
晓莺被她堵了一句,无话可话,又问:“那新鲜的嫩笋总有吧,就做个虾子炒笋片吧,那边客人还等着呢。”珠儿头也不抬,“五太太要吃鱼面,你没看到我正忙着呢。你等我做好了再说吧。”这鱼面要拿活青鱼烫熟,拆骨留肉,和在面粉里揉透了,切成面条,再下在好汤里混煮,极费事的一道菜,晓莺哪里等得了,不由得有气,“你别拿五太太压我。”
珠儿笑道:“谁拿五太太压你,你配么?”晓莺脸胀得通红,“算我说错话,你是拿五太太压三太太。”珠儿笑道:“那又怎么样?五太太有身孕,当然她的事最大,你便是学给三太太听我也不怕。”晓莺气得手足发抖,戟指着道:“好好,珠儿,你好本事。”
本来厨房里各人手里都忙,也没留心她们说什么,但两人越吵声越大,冯妈忙奔过来迭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晓莺哭道:“也不知哪得罪这位姑奶奶了,我只说三太太要吃嫩笋,就招出她这么多有的没的。”冯妈道:“嫩笋啊,才用完了,这有一罐新腌的笋脯,挺不错的。”
晓莺一把接过罐子,蹬蹬几步跑了,珠儿追在她身后大声喊,“喂,那套吃蟹的家什放着也没用,早点儿给送回来。”冯妈扯了她一把,“行了行了,好端端地得罪她做什么?”晓莺呸一口,“我就讨厌她那副狗仗人势的样子。”冯妈笑道:“我看你是讨厌她打扮得比你花哨。”珠儿也笑,“像个妖精似的,四少爷还小着呢,难不成是想勾引老爷。”冯妈吓了一跳,“这话你可别胡说,对了,你真不怕她告诉三太太?”
珠儿逞一时口舌之利,心里这时倒有点后怕,嘴上却说,“路归路,桥归桥,她管不着我,要是她不顾身份跑到这儿找我晦气,我也认了,大不了――”冯妈接口笑道:“大不了撵出去,配个小子。”珠儿啐道:“你个老没正经的。”冯妈道:“我这难道不是正经的好话么,你看看我,跟了个死酒鬼,到现在还得给人当老妈子。”接着冯妈就开始埋怨着她的死鬼丈夫,珠儿也不知听了多少遍了,到现在早练出充耳不闻的功夫。
第 3 章
不久,迎春被挑去服侍大小姐蕴芝。蕴芝房里原有翡翠琉璃两个丫环,琉璃新嫁,翡翠便荐了迎春,珠儿颇不高兴,对人说,姐妹一起多年,情份反不如一个新来的,话传到翡翠耳中,也不禁动气,辩解道:“上房的月钱原是多些,我心想迎春家境不好,多少可以贴补点儿,再说大小姐好静,珠儿却是个爆炭脾气,这是任谁都知道的,难道我有什么私心不成?”
可背地里却有人议论,翡翠的话虽在理,但若说私心,只怕也是有的,迎春年幼柔懦,行动听从,凡事自然翡翠一手把持,而珠儿却是伶俐好胜的性情,翡翠哪里压得住她。
而这一切,迎春却在懵懂中,连着几天都见珠儿冷着一张脸,暗里问冯妈,“我什么时候得罪珠儿姐姐了?”冯妈笑骂:“真是个傻丫头。”于是将前因后果说与她听,迎春惶急道:“这样,让珠儿去就是了,我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冯妈道:“你如果真的这样说,珠儿未必领你的情,却一定得罪翡翠。”迎春皱眉道:“那我该怎么办啊。”冯妈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在这府里,原是做人比做事难,我看你心诚,不妨提点你几句,大小姐倒没什么,太太却是有章法要规矩的人,你要凡事小心,多看少说,等你见得多了,心里也就慢慢亮了。若能讨得太太欢喜,到时候给你挑个好婆家,就算熬出头了。”说着哈哈大笑。
迎春开始还不住点头称是,待听得最后一句,不由得腾地红了脸,她可不能像珠儿一样直接骂她老正经,只能转身跑了出去。
次日一早,迎春换了件干净衣服,由管事沈妈领着来到大小姐房里。前面的几个院子分住着是何氏夫妻和姨太太们,后面两个院子,是大爷夫妻所住。现在思澄不在,只有太太秀贞在,中间一个过厅,过厅后进,才是小姐少爷的住处。
大小姐的房间第二间,走廊里细雕花木格扇,中露着梅花、海棠、芙蓉各式玻璃窗。一进屋,脚下的地毯,其软如绵。也不容细看,已随着走到右手一间屋。四壁书画,靠墙立着一架仿古的紫檀细花的架格,随格放着花瓶、香炉之类。紫檀书案要放着着笔砚书卷,旁边是几把花梨木椅,两个女孩子正在谈笑,听见脚步声,都转过头来。
年纪略长的大约十六七岁,穿了件藕色的衫子,葱白线香滚,年幼的与迎春相仿,一件玫瑰紫缎子水红棉袄,系一条玄色湖绉百褶裙,颈上挂了一条亮晶晶的珠链,阳光下宝光流动。沈妈笑道:“三小姐也在啊,大小姐,我把丫头领来了,您瞧瞧。”
蕴芝放下书,微笑着问:“你叫迎春是吧。”迎春刚想回答,却听三小姐蕴蘅笑道:“迎春?那不是不及问累丝金凤的那位懦小姐么?”迎春听不明白她说什么,一时有些发怔。沈妈扯了一把迎春,“快回小姐话,怎么呆了快一年了,还这么木。”
蕴芝笑道,“你别怪她,咱们府里灵俐也不少,我倒是喜欢她这样的。”伸手拉迎春过来,“还是个孩子呢,手怎么都冻了,快过来暖暖。”蕴蘅笑道,“你也不过就比咱们大几岁,就这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真真的,嫁妆还没备好呢,倒是一副祖母的口气。”
蕴蘅的取笑,要是换了旁人,必定反唇相讥,蕴芝却只是淡淡一笑,又拉着手问迎春父母生计,兄弟几人,多少年岁,娓娓然煦煦然就像是邻家的一位大姐姐,迎春素来胆怯,不要说是管事沈妈,就连珠儿发起脾气来,她都是害怕的,但今天见了这位大小姐,却犹然生出一种亲近之意。
何家的女孩子也是读书的,迎春常常站在廊下听里面念:“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虽然意思不大明白,但觉声韵琅琅上口,不自觉地跟着一句句念下来,蕴芝见她这样有心,左右无事,便教她认识一些简单字。
也教她下棋、沏茶,蕴蘅来这里是不喝翡翠泡的茶的,每每是蕴芝亲自动手。翡翠笑说:“三小姐只嫌我笨,学得不精,以后让迎春泡给你喝就是。”
蕴芝拿着一把成化窑的青花小瓷壶,缓缓讲道:“十分茶只用七分水,泡出的茶亦只有七分,七分茶用十分水,泡出的茶则有十分。最佳为山间泉水,山溪流水次之,潭水又次之,古井水再次之,江河湖水则不得已而用之。妙玉泡茶用的是梅花上的雪水,这样的茶不要说喝,想想便让人神驰。”
“龙井茶分四春茶,初春茶于清明前采摘,这时的茶芽嫩,茶水晶莹碧绿、香郁甘醇,二春茶在谷雨前采摘,而三春、四春茶就差多了。”说着拿出一个锡罐,里面一个一个小包,“这里都是明前龙井――”正说着脚步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一件宝蓝色团花夹袍,套青色团花马褂,进门便冲蕴蘅道:“猜你就在大姐这里。”蕴蘅取一个茶包递给他,“三哥,你闻闻怎么样?”思源闻了一下,笑道:“我知道是你们加了工的。可惜我什么都闻不出来。”蕴蘅又拿给迎春,“你来闻闻。”迎春闻了闻,说:“好像有荷花的清香。”
这茶包出于特制,蕴蘅从书上学来的,拿明前龙井包成小包,夏天的后半夜,放在荷花的花苞里,待第二天太阳升起,荷花开了,取出来放进锡罐密封,等到了取用时,茶叶就熏染上荷花的清香。
蕴蘅笑道:“可见人之雅俗,原不在什么身份地位。三哥,你承不承认,你身上就是少了根雅骨。”思源笑道:“既是俗人,这方砚我拿回去了。”蕴蘅跳起来扯住他,“三哥三哥,你怎么那么小气。”思源道:“俗人当然小气。”蕴芝笑道:“这倒不分什么雅人俗人,他心里先存了荷花香的念头,自然就闻不出来了,无他,心有所蔽耳。”
这时思源已把要拿给蕴蘅的砚台掏了出来,“上次你不是说要寻一块好砚么?你看看这块怎么样?”蕴蘅接过来仔细摩看,见盒盖内刻细暗花纹美人像,凭栏立帷前,右上篆“红颜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内史”小方印,微有胭脂晕,背刻行草五绝:“调研浮清影,咀亳玉露滋。芳心在一点,馀润拂兰芝。”
蕴蘅爱不释手,笑道:“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舍得给我?”思源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我留着作什么?况且你刚好有用。大姐,你懂得多,看看可有什么来历?要真是古董,我就不给了。”蕴芝正在一旁手把手地教迎春泡茶,听得这话,回身接过砚台,细细端详,笑道:“我对这些东西可是外行,看样子像是明清时候的东西。”
一时迎春泡好了茶,翡翠端了几样果点上来,姐弟兄妹饮茶闲话。
思源道:“二哥有些日子没来信了,母亲问过几次了。可不知京里现在怎么样,又是‘筹安会’,又是‘全国请愿联合会’,连--”他想说连妓女请愿团都上来了,话到嘴边改口:“连乞丐请愿团都上来了。你们说,这件事到底能不能成功?”
蕴芝笑道:“我给你们念一段好文章。”说着拉了抽屉,取出一张剪报,徐徐念道:“信立于上,民自孚之,一度背信,而他日更欲有以自结于民,其难犹登天也。明誓数四,口血未干,一旦而所行尽反于其所言,后此将何以号今天下? ”
蕴蘅探身一看,笑道:“二哥寄给你的是不是?”蕴芝点头,“你猜是谁的手笔?”蕴蘅道:“就这么几句怎么猜得着,你接着念。”蕴芝续道:“今也水旱频仍,殃灾洊至,天心示警,亦已昭然;重以吏治未澄,盗贼未息,刑罚失中,税敛繁重,祁寒暑雨,民怨沸腾。内则敌党蓄力待时,外则强邻狡焉思启。我大总统何苦以千金之躯,为众矢之鹄,舍磬石之安,就虎尾之危,灰葵藿之心,长萑苻之志?”
蕴蘅拍手道:“真是好文章,一定是梁卓如的大笔。”走过去朗声念道:“启超诚愿我大总统以一身开中国将来新英雄之纪元,不愿我大总统以一身作中国过去旧奸雄之结局;愿我大总统之荣誉与中国以俱长,不愿中国之历数随我大总统而斩。”将报纸拿过来,又仔细看了一遍,方抬头道:“依我看这奸雄之结局,就算不及身而败,也定然遗臭万年。”
蕴芝轻轻叹了一口气:“绝岭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父亲一副势肠,儿子偏有一双冷眼。”思源笑道:“如果说袁项城可比曹操,这位寒云公子倒可比曹子建了。”蕴蘅摇头道:“未必未必,依我看,袁项城可比曹操要蠢得多。”思源问道:“蠢在哪里?”
蕴蘅道:“其实解散国会和废止《临时约法》,便已在实际上复辟了帝制,然后他又修改《总统选举法》,一是总统任期为十年,得连选连任,这便终身化了,二是规定继任总统人选,应由现任总统推荐三人,预书于嘉禾金简,藏之金匠石室,这便等于秘定储位,他再把袁克定、袁克权,还有那位风流倜傥的寒云公子都写进去,也没有人管他。又何必非要穿那一身龙袍不可呢?当一个西服革履的皇帝岂不美哉?”思源跌足笑道:“这世道真是不一样了,女孩子对政事都这么感兴趣,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倒比我们这些在外面念书的还强。”
蕴蘅冷笑道:“从吕碧城兴女学到现在,都十年多了,咱们还在整日关在家塾里。”今年九月间,由英美教会创办的金陵女子大学在绣花巷开学,这是国内第三所女子大学,蕴蘅打算再过几年,便去报考,但是这几年家塾里所学有限,不会英文,想来总是渺茫。不由愤愤道:“若先生是个通人也就罢了,旧学根基打得扎实些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他却是不懂装懂,比如‘瀚海阑干百丈冰’,‘玉容寂寞泪阑干’,‘阑干’二字本作纵横解,他却讲成栏杆,我当时就觉得不对,问了二哥才明白。再问他,他倒先恼了,跑去跟父亲告状。”
思源笑道:“我想起这回事了,可把那位三叔祖气得够呛,直嚷嚷她二哥学问好,让她二哥教就是了,何必请我教?我不配教你们何家的千金小姐。”蕴芝笑着埋怨:“你也是,有道是师不可侵,知道正确的讲法也就是了,何必当面质问,让人家下不来台。”蕴蘅笑道:“我是好心,难道让他一辈子照错的讲?”
蕴芝道:“再通达博学的人,也有不到的地方,你若在外面读书,也这么当堂把先生问个面红耳赤不成?”蕴蘅立时没精打采,“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思源道:“我看父亲对这件事倒没什么成见,你把母亲那一关说通了就行。”蕴蘅皱眉道:“谈何容易,她总说女孩子读书没用。”瞥了一眼坐在一旁做针线的迎春,续道:“巴不得我整天关在屋子里绣花。”
蕴芝道:“你也别太灰心,等大哥和思涯回来,我们一起去劝,他们的话,母亲总是肯听的。”心中却暗暗感慨,蕴蘅对家塾不屑,而迎春却不得其门而入。迎春抬头,对蕴蘅笑笑,“读书本来是比绣花有趣些。”蕴蘅笑道:“你也说读书有趣,等明天说通了母亲,我带你一起上洋堂好不好。”
思源笑道:“上学还要带着丫头侍候,谁也没有咱们三小姐气派大。”蕴蘅哼道:“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为什么非得是丫头,难道就不能是同学?”迎春摆手道:“三小姐你别开玩笑了,我可没这样的福气。”思源笑道:“原来这世上最讲自由讲平等的人在咱们家里,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说笑一阵,看看时候不早,站起身来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蕴蘅道:“不送。”迎春忙放下手中活计,送思源出去,迎面正碰上晓莺,晓莺唤了一声三少爷,思源点点头,“来了。”晓莺来请蕴芝过去打牌。蕴芝还没说话,蕴蘅便道:“三娘的牌搭子多得很,怎么最近老来找大姐,昨儿陪她们打了一整天,现在膀子还酸呢。”蕴芝怕晓莺下不来台,便道:“明天吧,明天我一早就去。”
晓莺转过月洞门,却见思源走在前面,思源见了晓莺,停下脚步。晓莺笑道:“三少爷你怎么走的这么慢。”思源笑道:“边走边看就慢了。”晓莺顺着他的眼光向四周一张,草木凋敝,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打着转,笑道:“这时候有什么好看的。”
思源笑笑不答,又问:“思澜在学堂跟人打架的事,三娘有些怪我是不是?”晓莺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说三少爷最近怎么不来了,原来是为这个。我跟太太说,三少爷虽和四少爷在一间学校,但年级不同,平时并不总在一处,一听说四少爷跟人家打架,书包也没拿就飞奔过来,拉架的时候,还挨了好几拳呢,皮袍都划破了。我们太太也不是不明理的人,难道还会怪你吗?”
思源笑道:“多谢你替我分解,这些话我自己不好说,又怕三娘误会我。真是多谢你了。”晓莺低声道,“这有什么?”顿了顿问道:“你那件皮袍补了么?”思源搔搔头,“那些人粗手笨脚的,我不放心让他们弄。”他的那件藏青湖绉面子皮袍,毛长色纯,料子颇为名贵。
晓莺道:“我认识一个师傅,手工很好,你拿过来罢,反正四少爷那件也要一起补。”思源笑道:“那麻烦你。”青石板走到头,两人分手,思源走了几步,不自禁地回头望,正巧晓莺也回头,四目相投,晓莺急忙转身,长辫高高甩起,甩得思源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第 4 章
次日蕴芝到三太太那里打牌,迎春也随了去。屋里茶水有人侍候,迎春没什么事,就坐在门口,看晓莺、彩屏她们踢毽子。彩屏是大少奶奶秀贞的丫头,跟着秀贞来的,还有一位舅太太是何昂夫的表嫂,也常来这里打牌。最近因为五太太有孕,三缺一,蕴芝便被拉来充数。
晓莺踢得最好,不论鸡毛毽子转到哪个方向,她都能够到。两脚倒换着踢,毽子跳到后面,身子灵活地跟着转子一圈,又稳稳当当地踢起来,彩屏在一旁干着急,忽听早燕喊道:“四少爷回来了。”
迎春随声望去,见一个少年跑跳着过来,大约十三四岁,穿着日式的学生装,一条窄而低的狭领,扣子很多,帽子是软檐的,垂下来遮住眉毛。他一跑到近前,就把书包甩到早燕怀里。嚷道:“快给我一杯水,渴死人了。”走到迎春跟前,觉得面生,立住脚步,侧头问:“你叫什么?”
迎春低声说了名字。思澜嘴一撇,“真老土!”蹬蹬蹬跑到屋里,喝了半壶茶,又要出去。三太太喊道:“别一跑就没影,今天早点回来,等会儿你老子还要查你的功课呢。”
思澜随口应道:“知道了。”甩下书包,又跑了出来。晓莺彩屏她们一见他过来,就先把辫梢抄在手里,迎春反应不及,只觉得头发一疼,辫子已被思澜扯了一把。迎春一声惊叫,晓莺彩屏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提醒也罢了,还看笑话,迎春又生气又委屈,眼泪汪汪地在眼眶里晃了两晃,险些掉下来。晓莺含笑道:“都怪我,忘了告诉你,四少爷最爱扯女孩的辫子。 ”转头向思澜,“你看你,都把人家欺负哭了。”思澜看了看迎春,搔搔头,上前一把拉住她手,笑道:“走,我带你听老秦说书去。”
迎春被他拉到后面的菜园子,那里早围了四五个人,有厨房里打杂的小王,门房大李,赶车的老胡,还有管家的小儿子何三贵,都聚精会神地在听老秦讲些什么。几人看见思澜,笑着招呼,闪开地方,让他们两个小孩子站在前面。
老秦正讲《说唐》,“话说唐公李渊,得旨限三个月,要造一所晋阳宫,如何来得及?心中无计,便和四个儿子相商。这李渊有四子,四子李元霸年方十二,生得骨瘦如柴,面如病鬼。却偏偏力大无穷,使一对八百斤重的铜锤,坐一骑万里云,天下无敌,在大隋称第一条好汉。”
思澜插口道:“你说,李元霸和关公哪一个更厉害?”老秦愣一下,笑道:“他们又没比过,我哪知道啊。”旁边众人都哄笑起,“四少爷想让关公和李元霸打一场不成?”思澜笑道:“我知道,是李元霸厉害。他那一对铜锤有八百斤重,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只有八十斤,自然打不过李元霸。”老秦笑着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众人笑了一阵,老秦续道:“当下唐公说道:这旨意,一定是宇文化及的奸计。造不成只说违旨要杀,造成又说私造皇宫,也要杀。左右总是一个死,唉!李元霸道:‘爹爹不要心焦,那个狗皇帝若来,待我一锤打死他,爹爹你做了皇帝就是了!”
迎春开始见满眼陌生人,还有些害怕,但慢慢就被故事吸引住了。老秦讲到李元霸和宇文成都大战,手舞足蹈,口沫飞溅,正到精彩处,忽听有人喊道:“四少爷,太太喊你回去呢,老爷要回来了。”回头一看,正是晓莺。
思澜皱眉,摸出怀表看了看道,“老爷六点才回来,现在才几点?”晓莺道:“总要准备一下功课吧,否则又要糟糕了。”思澜道:“再等一会儿,我听完这段,还不知道李元霸和宇文成都谁输谁赢呢?”老秦不敢罗嗦,“我的好少爷,当然是李元霸赢了。先回去,咱等明儿好不好?明天他们怎么磨我都不讲,就等你一个。”思澜这才满意了,回来后不情不愿地进了书屋,三太太喊道:“上回你爹不是让你临什么贴吗?你临好了没有?”
迎春铺纸,晓莺磨墨,思澜把一本字贴摊开,临了几行便停手,向二人笑道:“纸牌放哪了,咱们玩两把,把门关紧了,别让她们听见。”晓莺瞪眼道:“谁陪你玩,你又不写,我告诉太太去。”思澜把笔一摔,“你看看你磨的什么墨,涩死了。”晓莺冷笑道:“你自己不用功,还怨别人。不用拉倒,我手还累得怪酸呢。迎春,你会不会磨墨?你来吧。”说着甩手就走。
思澜气得直发怔,有心出去告她一状,实在自己又没什么理。迎春倒没过见有丫头敢这么跟少爷说话的,不由得暗暗称奇。思澜恶狠狠地说:“叫你磨墨,没听见啊!”迎春连忙动手,思澜不得不承认,迎春墨磨得比晓莺好多了,字写出来不漫不滞,凝住心神,不到一个小时也就写完了。抬头见迎春正专注地瞧着壁上挂的一幅画。
画上数竿劲竹,直指云霄,枝干墨淡而有力,竹叶依风倾斜,竹旁顽石阔笔涂写,与竹一体浑然,是李方膺的《潇湘风竹图》。何昂夫颇好收藏,以明清两代字画居多,这幅算是佳作。在思澜看来,也不过几笔破竹,不晓得有什么好看,因见迎春嘴里念念有词。不由好奇地问:“你在念什么?”
迎春是在念左下侧的题诗,但有的字认不出,“画史什么来不画风,我于什么什么夺天工;请看尺幅潇湘竹,满耳丁东什么玉空。”迎春在蕴芝那里养成有问题就问的习惯,便问:“四少爷,你认识么?”思澜临的都是正楷,像这种龙飞凤舞的字认来也困难,可他嘴上哪肯承认,只道:“容易得很,让我看看。” 来回看了两遍,笑道:“笨蛋,是画史从来不画风,我于难处夺天工。”
迎春道:“那还有一个字呢?”思澜看了半晌也不认出来,心里不服气,搬过一把椅子,踏上去,想把画轴拿下来细看,迎春上前拦他,“算了,不用拿。”思澜想躲迎春,脚下一偏,便跌了下来,手往墻上一撑,人站稳了,画轴却扯坏了摔在地上。
思澜顿足道:“都怪你,拉我干么?”迎春低声道:“我就是怕你扯坏,才拉你的。”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思澜想了想,跑到书柜下面东翻西找,从十几轴画里挑出一幅郑板桥的兰竹,长短宽窄和这幅相近,踏上椅子,把这幅挂了上去,“歪没歪?”迎春道:“往左,再右一点,好,这样就行了。”
思澜跳下来,举头端详,心想这样鱼目混珠,也不知混不混得过去。父亲倒未必注意,只怕旁人多嘴。蕴蘅第一个就是危险人物。迎春一指烂画,“这个怎么办?是丢掉还是重裱?”思澜把画轴卷好,笑道,“这时拿出去丢掉,还不被人发现。等晚上没人了,我再拿出去找人试一试,看能不能补好。”眼睛四下睃巡,想找个既方便拿又不易发现的地方暂时藏起来。
迎春也到处搜寻,忽然眼睛一亮:“这里。”思澜走过去,看八宝格离墙壁有一段空隙,把画轴放进去,旁边深紫色窗幔垂下,刚好可以遮挡住。把一切收拾整齐后,两人对视一笑。
又过片刻,外面麻将桌也散了,秀贞和另一位舅太太先走。三太太和蕴芝推门进来,思澜笑问:“今天输多少?”三太太啐道:“呸呸,臭嘴,你娘什么时候输过?”思澜笑道:“今天不输,准是因为有大姐垫底。”三太太笑道:“瞧这孩子说话,好像我找你大姐打牌,是专为赢她钱似的。”蕴芝笑道:“打牌主要是看手气,我虽然打得不好,却不见得一定是输家。”
自鸣钟打了六下,这边饭菜摆好,何昂夫也回来了,三太太让人预备的几样菜都是何昂夫爱吃的,蕴芝也留下一起吃饭。迎春则是跟晓莺早燕她们一桌。
饭后,三太太和蕴芝饮茶聊天,何昂夫在书房检查思澜临的帖,思澜今天的字写得光大圆亮,干净整齐,何昂夫颇为满意,“学书法还是专攻一家的好,别像你二哥似的,先是柳成悬,后是黄山谷,现在又开始学李北海了。哪一种也没见他写好。任性浮躁,成不了大事。”思澜心里不以为然,嘴中却唯唯称是。
何昂夫拿着本唐宋八大家的古文,挑出两篇让思澜默写。自己坐在书房门口,一边抽水烟,一边跟三太太说话。三太太讲起家长里短,絮絮不绝。
这两篇古文,思澜刚背过不久,不过最近没看,有的段落便忘记了,咬着笔头冥思苦想,不得要领。记得从前二哥分别诸体,抄过好些文章,蕴蘅爱他字漂亮,收了起来就放在这个书架中间那格。虽说父亲背坐着,但他自己起身找,未免太过惹眼,正巧迎春送茶过来,压低声音道:“第二格左数,靠着第四本书那叠纸,你把《师说》和《六国论》给我抽出来。”
何昂夫回头,“快点写,说什么呢?”思澜笑道:“茶太烫了,我让她帮我吹吹。”当着何昂夫在场,迎春哪里敢帮思澜作弊,涨红脸,不停地摇头。把茶放下,飞快地跑出去,也不跟思澜的眼神相对,小声跟蕴芝说:“天不早了,咱们也回去吧。”思澜又气又急,心里大骂迎春没义气。
两篇文章默得支离破碎,一场训斥在所难免。更不妙的是,何昂夫一大早起来就发现那幅李方膺的《潇湘风竹图》被人换了,两罪并发,狠狠骂了思澜一顿,若不是三太太拼命拦着,只怕就要挨打。何昂夫怒不可遏:“犯了错,从来不会大大方方的承认,只知道投机取巧,千方百计的遮瞒掩盖,一个男孩子这么没担当,长大了可怎么得了。何家没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子弟。”
思澜被骂得狗血喷头,连续几天心情郁郁,而跟蕴芝来打牌的人也换了翡翠,思澜想找迎春的麻烦,一时间竟没有机会。
这天放学早,园子里梅花新绽,远远瞧见一个小小的人正踩在石头上,踮着脚折梅花。不是迎春是谁。思澜一见,恶意陡生,蹑手蹑脚走过去,猛地一拉迎春的辫子。迎春啊地一声,人就摔倒了。
思澜拍手大笑,“这回知道厉害了。”笑容慢慢凝住,只见迎春跌倒处,额角正磕到一块石头,鲜血不停地往外冒。思澜整个人都吓傻了。扶起迎春,掏出手绢想按住她额上的伤口,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只手抖啊抖个不停,手绢按偏了,一只手摊开,满是鲜血。
迎春见思澜脸色惨白,恐怕自己没晕,他先要晕倒了。虚弱地安慰:“别害怕,我别事。喊人,喊人来。”思澜如梦初醒,嘶声喊道:“来人,来人啊。”第一个闻声赶来的是老胡,接着管事沈妈和何大贵也来了。老胡把迎春抱起来,看了看,“只怕要缝针,我带她去医院。”
思澜忙道:“我也去。”沈妈一把拉住他“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迎春只觉头昏昏的,眼皮发沉,意识仿佛有些浑沌,弄不清楚他们都在说什么。思澜不能跟着去,心里十分焦燥。耳边听见晓莺早燕她们议论纷纷。
晓莺道:“流了那么多的血,只怕会留疤。”早燕道:“头发能挡住,看不出来的。”晓莺驳道“你知道什么?有时鬓角摔秃了,就长不出头发了。”彩屏哎呀一声:“女孩子额头上秃一块,多难看啊。要是嫁不出去怎么办?”众人都扑哧一乐,只有思澜铁青了一张脸,喝道:“你们少胡说八道。”
迎春到医院缝好了伤口,就被送回蕴芝那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时见蕴芝和翡翠都在。蕴芝柔声问道:“怎么样,还疼么?”迎春道:“也不怎么疼。” 蕴芝道:“思澜也太不像话,我已经狠狠说他了。一会儿把他叫过来,给你骂两句。”迎春涨红脸,腆然道:“大小姐,我真的没事,我也没怪四少爷。”不是不想怪,只是见他吓成那样,大小姐又这么说,叫她怎么怪得起来。
蕴芝笑道:“你出来听听,人家女孩子多宽宏大量。”只见门后边露出一张忸怩的脸孔来,正是思澜。他慢慢走到迎春床边,垂着头啜嚅道:“对不起!”迎春怔了怔道:“没……,没关系。”翡翠端了两碗虾仁面过来,“都饿了吧。四少爷,你也在这儿吃吧。”思澜点点头,自己接过一碗,另一碗放在迎春床头桌前,将筷子递给她。
蕴芝今天去上屋母亲那里吃饭,叮嘱几句,带着翡翠走了。思澜低头吃面,吃了两口,又不放心地问:“你真的不疼了吗?”迎春想想道:“其实有点疼。”思澜吓一跳,“啊?”迎春笑道,“已经好多了。”思澜咬着嘴唇,不自在地说:“我刚才听她们说,可能,可能……”迎春见他吞吞吐吐,奇道:“可能什么?”思澜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没,没什么。你快吃吧,一会儿要凉了。”
第 5 章
云南护国军起义,是十二月份间事,转过年来,不到几个月,各省纷纷宣布独立,冯国璋联络张勋、倪嗣冲召集南京会议,就在各地要员纷纷赶赴南京时,何家五太太生下一子,取名思沛。何昂夫晚年得子,欢喜得什么似的,却不见五太太恃宠而骄,仍是刚入门时那副温柔婉顺的样子。
那阵子,府里人有事没事都要去瞧瞧这位小少爷,而迎春却手中针线不停,一心心在为大小姐准备嫁妆。蕴芝的婚期原是定在明天初,只是八月间黎元洪就任总统,重整各部院,亲家张老爷要入京就职,想早点完了亲事,好让儿子带上新媳妇一道移家入京。
思澜进门时,迎春还在绣那套鸳鸯戏水的枕套,翡翠陪蕴芝看手饰去了,屋里很静,只听见绣花针一上一下穿缎子的噗噗声,思澜喂了一声,“你这么白天晚上的绣,眼睛要累坏的,来,出去玩一会儿,外面的荷花开得可好了。”
迎春头也不抬,“这个已经绣了好几天了,今天晚上一定要赶完的。”思澜皱眉道:“这些东西外面的绸缎庄子里有的是,你又何苦这么费事。”迎春道:“外面的那种不讲究倒还罢了,用着也不舒服。”
思澜拿起桌上的珐琅瓷壶,起身到自来水管接了一壶水,点了火炉子烧开水,沏了一壶香片,捧着茶坐在一旁看迎春一针针的绣。黑丝线的鸳鸯眼睛黑的发亮,真有一种活了的感觉,红嘴绿翅,鲜亮欲滴,视线旁移,那一双小小的纤细的手,熟练地引线抽针,思澜一时有些疑惑,一个人的手真的可以巧成这样。
迎春自语道:“荷叶太多,用一样的绿色好像太呆板了。”思澜接口,“嫌呆板,那就多配几种。”迎春点头,翻开针线包,检了几色线,重新配起来。思澜放下茶杯,拿过一把扇子,“这么热的天,我给你扇扇吧。”说着就扇起来。
迎春忙拦住,“四少爷,不用。”思澜放下扇子笑笑,坐了一会儿,掏出怀表来看时间,将打簧金表在她面前晃了晃,“迎春,你看这只表怎么样。”迎春瞥一眼,“没什么特别。”
思澜解下来,揿机括打开盖子递过去,“你再仔细瞅瞅。”迎春接过来,见景泰蓝的底面,周围镶珠,二十四格刻着罗马字,外圈每两格刻着地支,款式也不怎样新奇,翻过来见背面用小篆刻着:一日思君十二时。所谓希罕之处,想是在此了。思澜笑问:“这行字你认不认识?”迎春知道思澜素来是愿意在口头上讨些便宜的,当然不肯说认识,只道:“写成这样,我哪认得?”
思澜也不穷究,只问:“怎么样,你要喜欢就送你了。你别小看这只表,这可是大有来历的一件古董,原是江南织造曹家的,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曹家被抄以后,藉没入宫,到了道光年间,孝和太后用来赏人,到了贝子奕绘的手里,奕绘又送给她的侧福晋西林太清春,西林太清春你总听大姐讲过吧,清朝有名的才女,你说这块表珍贵不珍贵。”
迎春听他讲得天花乱坠,也不知是真是假,只笑着摇头,“这么贵重,四少爷你还是自己用吧。”思澜还要再说,却听迎春惊呼一声,“坏了坏了,都是你闹我,配错线了。”思澜仔细看了看,“哪里错了,我怎么看不出来。”迎春急道:“你还说,这个地方应该是石绿的,我认错色,配成翠绿的了。”思澜惫赖地笑笑:“都差不多。”迎春皱眉道:“你知道什么,差多了,真是,还得拆了重来。”
思澜笑吟吟地望着她,“看看你急成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出阁的是你呢?”迎春瞪了他一眼,转过身低头重新配线,不再理他。思澜站起来绕到她对面,俯身道:“喂,真生气了。跟你说句正经的。迎春听他语调不像玩笑,抬头看他一眼,笑道:“你也有正经的吗?”思澜缓缓问道:“迎春,大姐嫁人,你也会跟着一起过去吗?”
这些日子里,迎春心无旁骛,替蕴芝方方面面地想,生怕有什么准备不到,却没有想过自己的去留,沉吟道:“我不知道,看太太,大小姐怎么说。”思澜问:“那你自己的意思呢?你自己想不想跟过去?”迎春抬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你说呢,我应不应该跟过去?”思澜道,“那要看你自己。大姐是从不难为人的。”迎春低头道:“我想继续侍侯大小姐。”思澜道:“可是你家在这里,那边你又谁也不认识。”迎春道:“我也不想去啊,可大小姐在那边也不认识谁啊,我要再不陪着她,她可有多孤单。”
思澜无法反驳,想到以后见不到大姐,见不到迎春,心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十几年来,第一次感到离愁的滋味,大哥二哥也常年不在家,但那时年纪还小,也不觉有什么,见了面欢欢喜喜,不见也不曾想念,只是这一刻,却有些怅然,二哥和大姐都在北京,今后倒是能常见面的,却把他丢在这里。又想,蕴蘅的失落只怕比他更大吧。
思澜的一句话,让迎春陷入两难,如果跟了大小姐去,今后想回家就难了,如果留在这里,又舍不得蕴芝,正如思澜所说,这件事全在她自己,旁人是不能替她拿主意的,蕴芝就算再想让她陪伴,也决说不出让她离家的话。就在迎春犹豫不定时,家里传来消息,祖母生病了。
迎春收拾收拾匆匆赶回家,见到榻上的祖母,不由得吓了一跳,也不过半年不见,整个人似脱了形,见了迎春,勉强睁眼,无力地说了一句:“你回来干么?” 迎春走到跟前,靠近说:“奶奶,你觉得怎么样?”葛老太咳了两声,粗声道:“还死不了。你,你别以为东家厚道,就这么随便,这又不年又不节的,回来做什么?”挥挥手,“快回去,我不要你看我。”
迎春站起身,无奈地望着母亲。葛二嫂把迎春拉到屋外,低声道:“大夫给抓了两副药,吃了也不见好。说只怕熬不过去,就想让你回来见一面,现在比早晨好多了。要不你还先回去吧。”迎春摇头,“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还是送城里医院吧。”
葛二嫂吃吃道:“那,那得要花多少钱?”迎春道:“我自己有点积蓄,要是不够,再求大小姐帮帮忙,你先叫爹去套车,别耽误了。”葛二嫂一时没了主意,虽然她觉得乡下人生病,都是找村西的王大夫来瞧的,哪里要上什么医院这么麻烦,但迎春这样讲,她也不好说为了怕花钱就不送婆婆治病。
坚持不肯的是葛老太,她说什么也不肯让人拿那些针啊管啊地来扎她,迎春说几句,便恼起来,呼呼地喘气大骂,骂迎春不孝,连带着儿子媳妇,说他们巴不得她早死。葛二嫂对迎春说:“你瞧她骂人这么来劲儿,看来也没什么事了。”
迎春心里憋气,便又回了何家。半个月后,母亲来找她,告诉她祖母已经去世。迎春心里说不出的后悔,当初就是硬拉也该把她拉到医院去的,她是病中的人,自己为什么要和她一般见识呢。
迎春随着母亲回家帮忙,几天下来昏头涨脑,人已累极,晚上躺在床上偏又睡不着,窗外细细碎碎的月光,洒在床铺上,想很多,很多也没想,心中荒荒凉凉。葛二嫂叹口气:“你奶奶最后还说,怕是看不到迎春出阁了。”迎春的心像被人捣了一拳,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迎春身上有孝,这一来自然不能陪蕴芝嫁过去了。于是何太太做主,将蕴蘅房里的玲珑和迎春对换,让她和翡翠陪着大小姐蕴芝去北京。玲珑的父母都不在了,却有一个表姨在京,另外玲珑年纪大两岁,遇事也比迎春有主张,正是合适的人选。
迎春才经死别,又临生离,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但人家办喜事,脸上却不敢带出半分不高兴,蕴芝却不忘安慰她:“傻孩子,我会常回家的,那时候咱们不就能见面了吗。再说,你也可以去看我啊,我带你去长城,颐和园玩儿好不好?”迎春道:“我真的能去吗?”蕴芝许诺,“当然能,蕴蘅来的时候,我叫她一定带上你。”
为那个日子不知准备了多久,那锦衾绣褥不知花费了多少个夜晚,可是那一天转眼间就过去了,每个人都在笑,大小姐却在哭,抱着何太太放声地哭,母女俩相拥对泣,迎春也陪着哭,哭得昏天黑地,吹吹打打锣鼓声里,那个陌生的男子接走了她的大小姐,那顶大红的轿子摇摇晃晃地抬出了她的视线,直到再也瞧不见。
迎春还在抽噎,却见一条手帕递过来,思澜闷声道:“快擦擦,哭得好难看。”迎春接过试泪,抬头却见他的眼圈也是红红的。
蕴芝出嫁后,迎春顺理成章地就服侍了蕴蘅,之前蕴蘅还是和何太太一起住的,时常要听线母亲教训,早就打算搬出来,这时正好移住蕴芝这里,倒成全了迎春不用换地方。蕴蘅待下人虽说不刻薄,却不如蕴芝那般通达宽厚,迎春是有些怕这位小姐的,有时候听她笑嘻嘻地说一句话,都不知道她夸你还是在贬你。
思澜和蕴蘅年纪相近,最喜欢和他这位三姐争辩,有事没事愿意往这边跑,三太太骂他胳膊肘往拐,自己的亲弟妹不晓得亲近,却愿意听人家噘他损他。只有一次思澜真的恼了,那是因为蕴蘅笑他,“你看看你,个子还没有我和迎春高。”蕴蘅是随口说笑,她一向是这样说笑惯了的,却见思澜涨红了脸孔,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跑。那次他们姐弟足有一个星期没说话。十四岁的思澜的确没有同龄的女孩子高,两年以后,他已高出她们半个头。
这两年里,蕴芝回来过几次,张家姑爷看起来是性情温良的人,两人甚是相得,公婆也都这和善。迎春常常会想,结婚前从未见过面,是好是坏全凭运气,万一大小姐被欺负怎么办?那人若是轻浮浪子,或庸碌俗夫,岂不辱没了她神仙一般的大小姐。
蕴芝私下对迎春说,“其实当初我也很担心,不过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很好。”她低声说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迎春也能感受到她的喜悦。
第 6 章
时序入秋,白天虽说还是暑热蒸人,傍晚之际,已渐有凉意,思澜靠在何太太外屋门口,腿上的熟罗小褂裤被风一吹,感觉十分舒服。见迎春端了果盘走过来,上前一步,笑道:“是新做的吗?”细磁碟里共摆了四色点心,百合酥、玫瑰糕、藤萝饼、蜜饯樱桃,思澜顺手拿了一块玫瑰榚。一边往嘴里送,一边问,“我前儿吃的玫瑰酱挺不错的,她们说是你做的。”他说话时两脚分开,一手支着门框,挡住了迎春的路。
迎春低声道:“四少爷,你先让我把这个送过去。”思澜动也不动,道:“你告诉我怎么做的,我就让你过去。”迎春道:“很简单的,用玫瑰花加上糖霜乌梅,一起捣烂就成了。”思澜笑道:“好啊,你这么敷衍我,我更不能让你过去了。”
这时后面的如意端着果碟走近回廊,笑道:“两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思澜笑着侧开身子,“没什么,问问迎春玫瑰酱是怎么做的。”迎春见他让开,立刻越了过去。如意笑道:“你问来有什么用,还能下厨亲手做不成?哪回不是人家做来给你吃的。”思澜笑道:“这也太小瞧人了。明儿我学会了,亲自做给姐姐吃好不好?”如意抿嘴一乐,“我可没那个福气。”一手挑起湘妃竹帘,思澜低头也随了进去。
今天下午思涯回家,吃过晚饭,兄妹几个都集在何太太屋里闲话,一大张鹅绒沙发上坐着何太太、蕴蘅、蕴萍三人,沙发下放着蒙缎子绣花面的踏凳,蕴蘅脚踏在踏凳上,手里拿着一柄白绢轻边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蕴萍则抱着一个鸭绒软枕,半倚在沙发上。
思涯思源两兄弟坐上对面的紫檀木椅上,桌上放着刚送进来的茶果点心,思涯一壁喝茶,一壁跟何太太讲在京近况,张勋复辟,京城虽乱了一阵,好在时间短,有惊无险,又讲最近去了大姐那里,蕴芝一切都好,要父母亲不必挂心云云。
迎春听到有关蕴芝的消息,自然关切,又想起从前在一起的时光,这边茶杯空了也不晓得续,提了一柄细瓷青花壶,站在旁边呆呆出神。
何太太道:“你大哥写信一向是惜墨如金,不肯多说。你好的不学,倒去学他。他还可说是公事缠身,你一个学生,哪里有那么杂务,放假也不肯回家。”思涯道:“我跟同学办了个月刊,选编刊印,都要自己操心,忙得分不开身,所以就没回来。”何太太哼一声,“别找借口,你躲什么打量我不知道?”
蕴蘅笑道:“总不成是在躲文家的亲事,这一年我都听到爸提了好几次,怕你是躲不掉了。”何太太瞪她一眼,“怎么哪儿都有你?”她原本是想说这件事,但想思涯在弟弟妹妹面前必是不好意思,自然不肯说心里话,只想略略敲打他一下,不料却让思蘅直言戳破。
思涯也不分解,问蕴蘅道:“你英文念得什么样了?”蕴蘅皱眉,“我心都乱死了,二哥,你这次可得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好好教一教我。”蕴萍插口:“你不念得挺好吗,那天我还听你跟明仪姐说什么黑漆板凳的?两人还笑得那么开心。”思源正在吃桔子,这一乐差点呛着,忍笑道:“你知道什么叫黑漆板凳?”
蕴萍一脸茫然,“我问她们,她们谁也不说,就往外撵我,三哥,你告诉我好不好?”蕴蘅怒道:“不许告诉她。”思源笑笑,又放了瓣桔子到嘴里,他倒不是怕蕴蘅,只是在何太太面前有所顾忌,玩笑开到适可而止,反正何太太又听不明白,说开了反而不美。
思涯道:“咱们小时候念私塾,一开蒙便背三字经千字文,英美的小孩子也是一样,读书前先背圣经。意思虽然未必明白,也能朗朗上口。再看现在学英文的,都要从字母到单词,再从单词到拼句,念好了,不过看看报,写写信而已,有几个能像说中文这样流利的。这样一板一眼地学下来,效果反倒不如那种不懂先背,小孩子的学法好。
思澜笑道:“这种方法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二哥,你怎么想出来的?”思涯道:“这可不是我的发明。我们学英诗时,有同学问先生有没有什么掌握西文的好方法,他便叫我们先背熟一部名家著作基础,说用这种私塾教法来学西文,事半功倍。”
蕴蘅想了想道:“细想下来也有些道理,咱们当初背三字经时,难道字字句句都明白吗?唐诗宋词,不也是囫囵吞枣背下来的,到现在也不忘。意思后来自然就明白了。二哥,这位先生是谁啊?”思涯笑道:“就是大名鼎鼎的辜先生。”
蕴蘅一听是那位赞成纳妾缠小脚的辜鸿铭,哼一声笑道:“原来是他,这人是出了名的怪,素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我听人说,他跟着张之洞在京的时候,大讲王道,人家问他,如果你讲的王道行不通怎么办?他说天下道只有两种,不是王道,就是王八蛋之道。”
思涯道:“你别笑话他,辜先生的英诗是讲得是很好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英文中穿插拉丁文,法文,德文,学识之渊博,议论之锋锐,让人不得不佩服。他上课从不点名,但大家都爱听他的课。”思澜问道:“二哥,这位辜先生是不是还留着那条辫子?”
思涯点头道:“辜先生第一次上讲台就拖着这条辫子,自然惹来哄堂大笑,他只淡淡地说,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一句话便震住大家。又说孔孟纵然披上猴皮,还是圣贤,猴子纵然穿起蟒服,仍是兽类。内心未变,外表怎么变,都没有用。”
思澜笑道:“这也算是警世名言了。”蕴蘅冷笑道:“我看那句什么一个茶壶四个茶杯的比喻,也是警世名言呢。”思源笑道:“这话你当然听着不舒服,可谁让你不是茶壶呢?”蕴蘅道:“你是茶壶,只怕四个茶杯也还嫌少吧。你要不要也把辫子留起来,再叫爹给你聘一位三寸金莲的小姐。”思源倒不生气,只笑:“只要不是横量的就好。”
思澜又问:“前阵子大选,段总理想来不会忘记这位辜先生吧。可笑都是安福系的人,却要先选议员,继建国会,再推总统,非得一套套戏码都做足了不可。”蕴蘅叹道:“也不知道中国什么时候才有真正的民主,二哥,辜老夫子真去投票了吗?”
思涯道:“早先有人拿二百元来买辜先生投票,他说文凭丢了,来人说只要您老亲去投票,不用文凭。他便讨价还价要四百元现款,那人没奈何答应,请他第二天务必到场,结果他乘车到天津,把四百块钱一口气花光。那人找上门来怪他没信用,他便大骂,你瞎了眼睛,敢拿钱来买我,你也配讲信义,挥起拐杖把人家给打了出去。”众人听了都大笑。
思涯道:“辜先生有时脾气是怪了些,不过他的话也的确让人三思,我前几天读他的文章,里面说,现在有些人以为我们剪去辫子、穿上西装,洋人就会尊重我们,我可以肯定,当中国人变成西化洋鬼子时,欧美人只会对我们更加蔑视,事实上,只有欧美人了解到直正的中国人,一种有着跟他们截然不同却毫不逊色的文化,他们才会对我们有所尊重。”
几人一时无语,各自沉思,还是蕴蘅先抬头,定定望着思涯道:“我们的文化,总不会是这种缠小脚娶姨太太的文化。什么‘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还有那本《香莲品藻》,竟把小脚分为三贵九品五式十八样,简直是变态。就算要长自己的志气,也不能把糟粕都当作精华啊。”
思涯微笑不答,他现在办的刊物,也是提倡新思想新文化,宣传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只是过犹不及,最近社里有同学主张“全盘欧化”,说读中国文学常觉一览无余,读西洋文学但觉层层迭起,又说国乐轻躁,胡琴毫无价值可言,梆子锣鼓,更不必说。总之对中国一切尽皆否定,恨不能欧化中文,思涯总觉得媚外太过,不由得便想起辜氏的那篇言论来。
兄妹几个谈谈说说,不觉间自鸣钟已打八下,怕影响何太太休息,便相偕离开。走在回廊里,思涯叫住迎春。迎春一年中也见不到这位二少爷几次,倒不知他喊自己有什么事。回过头来,见思涯从怀出摸出一个绒面小盒递给她,笑道:“大姐让我带给你的。
迎春打开一开,原来是一枚珍珠押发,有点意外,轻咦了一声。思涯又道:“她说上次回来,见你那枚珠子掉了,就买了这个给你。” 这样小的事情,想不到她竟然记得。迎春赧然笑笑,“那――,谢谢大小姐,谢谢二少爷。”
第 7 章
蕴蘅谈兴未尽,真嚷着长夜最宜无敌饮,拉着众人到水榭,笑对思涯道:“可惜现在荷花都败了,要是你早回来两个月,荷花红红白白地开满一池塘,那才好看。咱们坐在这里饮酒聊天,香气入座,明月满湖,就是神仙也不换。”思澜笑道:“现在也不错啊,你也不妨效古人‘留得残荷听雨声’嘛。”
蕴蘅哼道:“秋风残荷,萧萧瑟瑟的,有什么好,我最讨厌那种无病呻吟的东西。这世上究竟有几个是天生的多愁多病身,说到底还不是为赋新词,故意去寻愁觅恨。久而久之,不单是别人信了,装得连自己也要信了。”思源笑道:“瞧这人多不讲理,你这儿就是诗情画意,别人那儿就是无病呻吟。难道只许你伤春,就不许人家悲秋吗?”蕴蘅啐了一口,“你才伤春呢?”
迎春和杜鹃送了茶盅果碟上来,蕴蘅仰头问道:“不是叫你们拿酒吗?”迎春迟疑道:“三小姐,真的要喝酒啊?”蕴蘅道:“废话,我刚才不是说了嘛。就拿上回喝的那个梨花白。”思涯道:“算了,你也不要难为她。若是惊动了父亲,就没意思了。”将手中的茶杯一举,微笑道:“来,茶亦醉人何必酒。”蕴蘅笑着跟他碰了一下,“书能香我无须花。”
思澜赞道:“三姐好捷才。”蕴蘅笑道:“说你不读书就是不读书,现成的对联也不知道。”思澜笑道:“你听差了吧。我是说你好借才,借鉴之借,难道你竟然以为我夸你好捷才吗?”瞪大了眼睛,装成不能置信的样子,把竟然二字的音咬得极重。思源一旁笑着接口,“真那么以为也不奇怪,有的人一向自视甚高,曹子建七步成诗,咱们三小姐碰碰杯对上个下联又有什么希罕。哦?”
蕴蘅恨不得一杯茶泼在两人脸上,思涯只怕蕴蘅真的恼了,忙笑着岔开话题,谈些京华风物,这些都是蕴蘅感兴趣的,又不比在长辈面前,说话诸多顾忌,你一言我一语,转眼间又是两个时辰过去。少时起了风,下起霏微细雨,这才散了。蕴蘅还直叫扫兴。
迎春清早起来,草草洗漱完毕,就跑到后院的菜园。菜园边上辟出一小块地,种着蕴芝的兰花。蕴蘅没心思打理,全丢给迎春一个人。迎春也不懂得怎么养,只是按时浇水而已。不想昨夜下雨,忙乱中忘记遮挡兰花,也不知淋坏了没有。
老秦是种菜好手,蓊蓊郁郁的大块菜地里,种着豆角、红薯、茄子、土豆、空心菜,还有各种各样的瓜,瓜藤豆蔓,横生倒披。放眼望去,绿叶田田,但觉新润可人心意。
迎春自觉起得早,却有人比她更早,老秦站在丝瓜藤边抽着烟袋,另一人正在菜地弯腰侍弄着,老秦说了句什么,那人直起身子,一边挥着园镢一边回头说话,镢头闪闪亮亮的,晃着迎春的眼睛,看不大清楚他的模样。瞧身材高高瘦瘦的,大概是何管家的小儿子何三贵。
迎春蹲着那里检视兰花,花瓣上雨珠犹缀,颇有孱弱不胜之态,正想不知道会不会给淋得生什么病,却见有人走了过来,在她身边矮下身子,迎春抬头,四目相对,吃了一惊,哪里是何三贵,却是昨日归家的二少爷思涯。只见他身着短衫,头戴笠帽,看打扮就是个菜农的样子,不由得暗暗诧异。讶然道:“二少爷,怎么是你?”
思涯道:“早晨空气好,就过来看看。兰花怎么了?”迎春道:“昨天忘记给它们遮雨了,只怕淋坏了。”思涯笑道:“淋点儿秋雨没什么的,只要不是连绵不断地淋就好了。”迎春哑然失笑,淋一次已经不得了,还禁得起连绵不断?
思涯问:“你现在每天都浇水吗?”迎春点头:“是啊。天天浇水不好吗?”思涯笑道:“其实这个季节,三天浇一次就可以了。兰花喜日畏暑,喜雨畏潦,喜风畏寒,全在分寸尺度的把握上。”粲然一笑,“其实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不过今天天气不错,听人家说,秋阳能增加兰花的刚性。”
迎春低声自语:“大小姐很喜欢这几株绿云的,万一让我给养死了,可就糟糕了。”思涯见她发愁,笑道:“有则兰花的典故,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从前有位禅师嗜兰如命,一天因事外出,嘱咐弟子们要好好照顾兰花。一名弟子在浇水时不小心把花架绊倒了,整架的盆兰都给打得粉碎。他心中十分担忧,只怕师父回来后会狠狠责罚他。”
迎春问:“后来呢,他师父责罚他了吗?”思涯续道:“人人以为禅师那样爱兰花,一定会发怒的,没想到他却心平气和地说,我种兰花,是为了供养佛陀,不是为了生气才种它的。所以说,就算兰花真的死了,大姐也不会怪你的,难道她养兰花是为了生气吗?” 迎春微笑道:“二少爷,你真会宽慰人。”
一阵晨风拂过,细细长长翠叶托着花瓣随着风轻轻摇曳,摇出丝丝冷香。迎春站在冷香中,有些矄矄然的感觉,蓦地省起这时候蕴蘅该起床了,忙道:“二少爷,我要回去了。”
思涯叫一声:“迎春,接着。”扬手抛过来什么东西。迎春略怔一怔,接在手里,圆圆的暖暖的,原来是他新摘的西红杮,抬头看过去,思涯正对着她煦煦然微笑,迎春忽然觉得,他那一抿唇的光景,跟蕴芝笑时的样子很像。
思涯荷镢回到地里,老秦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二少爷,你把自己弄得跟我这老粗一样邋遢,一会儿太太瞧见要骂的。”思涯笑道:“我回去洗干净就是了。你看,今年的辣椒长得特别好,青是青,红是红,让人瞧着就高兴。”老秦道:“南瓜也不错,过些日子就能吃了。那一块还是你去年亲手种的呢。”
思涯把新生的杂草除净,看看时间不早,才转回前院。刚洗了把脸,就见何太太房中的小丫头称心跑来唤他,“二少爷,你去哪儿了,老爷找了你半天了。”思涯道:“你去回太太,说我马上就过去。”
称心应声去了,思涯换了件蓝纺绸长衫,来到上房,见他父亲坐在紫檀椅上,右手托着一只水烟袋噗噗地抽着。他母亲何太太坐在镜前,抚着鬓边前后照,转头问如意:“你说我梳这个发式好看吗?”如意笑道:“太太梳这个羽扇髻最好看了,像年轻了十多岁。再配上这只八宝金钏,就更好了。”何太太摇头笑道:“你们这些人专挑好听的来说,真是让人难相信。”如意看见思涯进屋,便笑道:“二少爷来了,让二少爷评评,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思涯跟父母请了安。何太太问道:“你昨晚上睡得好不好?没择席吧。”思涯笑道:“没有,我睡得很好。”见母亲神色有异,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才知刚才在畦边踏来踏去,鞋子上沾满灰泥,弄得十分狼狈。自己来之前,只记得换衣服,却忘记换鞋了。
何太太皱眉道:“我看你的起居也该有个人服侍,一个男人家怎么会照顾自己,过会儿让沈妈给你挑个使唤的人。”思涯忙道:“妈,真不用。我在北京这么久,什么事都是自己动手,不也过来了。”何太太叹道:“你要是肯听话早点成亲,也就不用我操这份儿心了。”
何昂夫一直不说话,这时抬头瞟了思涯一眼,“不能由着你的性儿再拖下去,明年春天就把婚事给我办了。文家小姐跟你同年,你耽误得起,人家可耽误不起。 ”思涯望望何昂夫,又望望何太太,沉声道:“爸,妈,我不能同意。”何昂夫啪地一拍桌案,厉声道:“你不同意,哪有你不同意的份儿。”思涯神色不变,缓缓道:“我也不想再拖下去,我要――退婚。”何太太颤声道:“你昏了头了,胡说八道什么啊。”
何昂夫微微冷笑,指着思涯对何太太道:“你看看,这就是他出去念书,念出来的好出息。”如电的目光射在思涯脸上,“我不管你是认识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还是学人家搞洋派自由恋爱,趁早死了这门心思,有我在,还容不得你们胡作非为。”
思涯抬眉道:“这些事绝没有的。您不信可以写信问大姐姐夫。我仔细考虑过。毕业以后,我要去国外求学。不想继续耽误文家小姐,所以还是及早退婚的好。 ”何太太道:“你这个傻孩子,把媳妇娶进门以后,你想留洋就留洋,想念书就念书,又误不了你什么事。运气好的话,我和你爹还能抱上孙子呢。你大哥也是长年在外,你大嫂带着孩子留在家里,不也照样过日子吗?”
思涯低头不语,心道大哥在彼处另有金屋,大嫂这日子过得何等凄凉,把一陌生女子迎回家,从此丢下不管,这便是不误她青春吗?只是这话说出来,未免伤了慈母之心。正犹疑间,却见大嫂秀贞和三妹蕴蘅前前后后到了。
何太太问蕴蘅,“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蕴蘅笑道:“瞧妈说的这话,好像我平时有多懒似的。”何太太笑道:“你以为你是个勤快的。”
秀贞张罗着开饭,何昂夫面沉似水,小辈们见他这副样子,谁也不敢多说话,席间只有何太太和秀贞婆媳两个一问一答,说的都是家里用度上的琐事。
饭后何昂夫吩咐思涯跟他同去钱庄。蕴蘅陪何太太说了会儿话,回到自己屋里,翻了几页书,实在看不下去,正无聊间,却见思澜进门来问:“怎么,二哥没在你这儿吗?”蕴蘅道:“早晨就被爸拉走了。”见思澜手里拿着相机,“哪来的,给我看看。”思澜向后一闪,“拿钱买的呗。”蕴蘅白了他一眼,“好希罕么?”
思澜转身出房,蕴蘅屋外有一丛凤尾竹,旁边有两张小巧的椅子,迎春正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书,她穿了件白底印蓝竹叶的衫子,套了一件半旧的青缎子小坎肩,显得清清爽爽,思澜站在旁边望着,蓦地想起听过的一句戏词: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恰这三春好处无人见。
蕴蘅走出来,正瞧见思澜呆怔的样子,嗤地一声笑,思澜被她这一笑,倒有些讪讪的。迎春抬头,看见思澜,笑道:“四少爷,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蕴蘅笑道:“你太用功了,当然不知道。我看看什么好书,也值得这样心无旁鹜。”拿过书卷一翻,原来是《天雨花》,“了不得啊,连这么长的弹词小说也能看下来了。”迎春只道:“这书也不怎么深。”
蕴蘅道:“这些弹词小说,看多了也没什么意思。《再生缘》还好些,可惜后三卷又是梁氏续貂之作,少年早挂紫罗衣,美貌佳人做众妻,男人的美梦却要女人替他圆。依我看孟丽君的性情,喜欢做皇甫少华的老师多过做他妻子。对了,从前二哥给我带回来好多林译小说,等闲了找给你,有几本还挺好看的。”
迎春笑道:“就怕我看不懂。”思澜一旁道:“没关系,看不懂就来问我。我才不像她那样藏私。”蕴蘅睨着他笑道:“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诲人不倦。好,迎春,你有什么不明白就去问他,哪天把他问住了,我看他摆不摆这副好为人师的嘴脸。”说罢转身挑帘。
思澜叫道:“三姐,先别走,我给你们照一张像。”蕴蘅道:“那等我把头发先梳一梳。”思澜笑斥:“就你麻烦,快点儿啊。”摆好了像机,一眼瞥见迎春远远躲开,便喊,“迎春,你躲那么远干么,快过来一起照。”迎春摇头,“我不照。”思澜笑道:“你让三小姐白浪费了那么多表情,看她不骂你。”这句还真灵,迎春不敢再躲。
蕴蘅瞪眼道:“你胡说什么,好像我有多凶似的。”啪地一闪,正巧把蕴蘅张牙舞爪的样子照了进去,蕴蘅惊道:“你怎么这样就照了。”思澜笑道:“这就是证据,将来你婆家看到这张照片,只怕就不敢要你了。”蕴蘅大怒,追着思澜打他,“我非把你这个破相机砸了不可。”思澜笑嘻嘻站住脚,“姑奶奶,别闹了,这可是我托明伦从日本带回来的,花了不少钱。”
蕴蘅道:“你说什么,夏明伦回来了。”思澜道:“回来有些日子了。”蕴蘅道:“说起来,我也有好久没见明仪了,正巧二哥也在,哪天请他们兄妹一起来玩吧。”思澜笑道:“好啊,是你老说明伦太烦,我才不敢让他们来的。”蕴蘅笑道:“他是挺烦的,不过出了一趟国,或许有些长进也说不定,反正最近怪闷的。咱们一起出去玩一趟,也好让你的这个劳什子派上用场。”
第 8 章
因为约了夏家兄妹,这天思澜比平时起得早,先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挑了一件品蓝缎子的狐皮袍,配上水银色小坎肩,一排六个水钻扣子,映着日光闪闪亮。思澜对着镜子照了几照,自己觉得满意了,这才出门,打算先去看看蕴蘅。
在园里遇见小厮来喜,叫住他问老王的汽车开回来没有。来喜道:“刚回来。四少爷穿得这么漂亮,这是要去哪儿啊?”思澜道:“一会儿想去玄武湖走走。”来喜道:“早了点吧,还是再等两个小时去的好。”思澜奇道:“早晨空气好,为什么要再等两个小时?”
来喜笑道:“这时候人太少,冷冰冰的水,孤零零的山,有什么趣?过一会儿,有好多姑娘小姐去玩,可比山水好看的多。”思澜道:“笑话,你是看景还是看人?”来喜笑道:“过去说看灯兼看看灯人,咱们也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思澜一脚踢过去,骂道:“混帐东西,越发放肆了,老拿我开玩笑,别的爷们跟前,你也敢这样吗?来喜笑嘻嘻地一闪,笑道:“您别生气,您猜我昨儿在路上看见谁了?是刘小姐。”思澜道:“没头没尾的,哪个刘小姐?”来喜笑道:“哎哟,四少爷您还认识好多个刘小姐吗?当然刘珍珍小姐。”
思澜轩轩眉道:“看见便看见了,有什么希奇。”来喜道:“我看见她和一个穿得好齐整的少爷一起,一边走还一边笑,蛮高兴的样子。”思澜哼了一声,“那跟我什么相干?”当下不理来喜,迈步就走,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顿了一顿,问道,“那人真的好齐整么?”来喜连忙道:“没您齐整,差多了,真的。”思澜忍不住噗地一笑,骂道:“少贫嘴了,快滚吧。”
蕴蘅这边,也刚起身没多久,正对着镜子梳头,小丫头杜鹃在旁边服侍着,思澜随便一坐,跟蕴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迎春拿着抹布抹灰,抹到思澜跟前,思澜扬头一瞥,见她神思倦倦的样子,笑问:“怎么了,没睡醒?”迎春道:“昨天晚上睡晚了。”蕴蘅笑道:“她昨晚捧着一本《巴黎茶花女遗事》看通宵,能不困吗?我说又没人抢你的,那么着急做什么。”
思澜体恤地说:“那你今天就别跟我们出去了,好好在家补一觉吧。”蕴蘅却道:“我原本也没打算让她跟着。”蕴蘅自忖已经这么大了,行动处处还跟个丫环侍候,就是旁人不笑话,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呀。只是话说出口来未免生硬,迎春心里不知怎么样,思澜就先觉得不顺耳了,动动唇,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思澜坐了一会儿,看蕴蘅还没梳妆完,心中颇不耐烦,便道:“你慢慢弄吧,我先去找二哥三哥他们。”蕴蘅道:“我听他们说今早要去古玩市场,你还不知道吗?”思澜奇道:“一大早跑去那里做什么?”蕴衡道:“前几天三哥得了一对宋钧窑笔洗,拿给行家看,人家说这东西手头不够,而且颜色红蓝相间,
没有真正钧窑瓷器那种雨过天青的釉色,大概是近年河南禹县窑烧出的仿品。三哥急了,拉着二哥陪他到处找人,昨天找了一天没找到,说好今天早上再回去那里打听消息。”
思澜道:“有这种事,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蕴蘅哼道:“你这些日子跟着施可久他们胡混,可在家里呆上半个时辰了?自然什么也不知道了。”思澜皱眉道:“什么胡混,说得那么难听,施二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跟他们在一起,也不过是想多长点见识而已。”
蕴蘅笑道:“见识也要分什么见识,像那种‘花月春江十四楼’的见识,不长也罢。”思澜一惊,心想她怎么知道的。情不自禁地去偷瞧迎春脸色,迎春正在擦拭一只古铜花瓶,似乎并未注意他们说什么。蕴蘅见思澜变了颜色,暗暗得意,笑道:“你当心让父亲知道,吃不了兜着走。”
思澜故作坦然,笑道:“只要没人多嘴搬弄是非,他老人家怎么会知道。”蕴蘅笑道:“你不必拿话挤兑我,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呢,只不过我不告诉去,未必没有旁人告诉去。否则我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思澜笑道:“我也奇怪,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蕴蘅笑道:“嘿嘿,下套子吗,我偏不说。”思澜红了脸道:“不说就算了。通共不过去了那么一次,倒真让人家拿一次当百次了。我也就是好奇,想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你敢说你就不好奇吗?从前也不知道是谁同我借《青楼梦》、《板桥杂记》来看。我猜你若是个男的,说不定比我还早去呢。”
蕴蘅疑道:“真的只去过一次,我才不信。”思澜道:“我冤你做什么,喝了一杯茶就走了。”压低声音,“我听人家说,其实女眷也不是绝对不能去的。”蕴蘅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思澜小声道:“那种叫做过班,专为满足你们这种大小姐好奇心的。只是价钱要翻倍。比如一般打茶围十元,过班就得二十。怎么样,你要是真想去,我就再陪你走一趟,不过将来东窗事发,你可得替我说说好话。”
蕴蘅笑啐一口,“如意算盘打得倒好。”嘴里不说,暗地里却颇为心动。那种地方真像书里写的那样么?真有李香君柳如是那样的奇女子吗?
上午九时许,夏家兄妹便到了。思澜蕴蘅两人吃过饭,正在院子里闲话,远远就瞧见二人,和明伦是几天前才会过的,倒是明仪有数月不见。她穿一件杏黄色旗袍,外面套着云霞缎坎肩,脖子搭一条葱绿色镶白边的围巾,衬着圆圆的小脸,显得十分娇俏。思澜心道,她这么打扮倒是越发好看了。笑迎道:“两位的大驾可真难请啊。”
明伦笑道:“昨天本当践约的,只是我一个姨家的表哥相亲,非拉着我陪他一道去女家不可,我也是没办法。”思澜笑问:“可相中了没有?”明伦笑道:“四五个女孩子一起,见了生人便四散跑开,究竟是哪一个都搞不清楚,哪里还分得出什么妍媸?说是去相人,我看是把自家送去给人相还差不多。”思澜笑道:“你这次有了经验,下次轮到自己时,必不会重蹈覆辙。”明伦笑道:“彼此彼此。”
蕴蘅拉着明仪道:“你这件旗袍是新做的吧,多少钱?”明仪道:“料子五十多块钱,外加十块钱手工。”蕴蘅道:“真是的。手工要八块已经挺贵的,怎么要出十块钱来!”明仪笑道:“你不知道,这位刘师傅原是逊清内务府广储司衣作的裁缝,你仔细看看这针线做工,跟别处的就是不一样。多花几块钱我觉得也是值得的。我还看中了一块印度红双丝葛的料子,不如咱们俩一人做一件斗蓬穿。”蕴蘅笑道:“好啊。”
思澜道:“一会儿先去夫子庙看戏好不好?。听说最近出了好多名角,柳云生、凤鸣玉、筱翠萍,我只听过凤鸣玉一个!”明伦道:“不忙。我和明仪还没去伯母那儿请安呢。”蕴蘅取笑道:“怎么去了一趟日本,便学起日本人的多礼来了。岂不闻礼多必有诈,最是虚伪不过了。”
明伦只笑一笑,也不和她相争,四人到了何太太屋里,何太太正一个人玩牙牌打通关,抬头看见夏家兄妹,便把牌一推,笑道:“怎么这么久不过来玩。”唤如意倒茶款客,坐下来细问夏先生夏太太近况,明伦兄妹一一答了。
从何太太那里出来时,迎面碰见二小姐蕴蔷,思澜招呼道:“二姐,跟我们一起去吧。”明伦一见蕴蔷,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身子就像被人钉在原处,动也不能动。蕴蔷只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便擦身过去了。思澜走了几步,见明伦还在呆呆发愣,拍了拍他肩膀问,“怎么了?”明伦这才回魂,问道:“刚才那位小姐是谁?”思澜笑道:“你莫不是傻了,你没听见我刚才叫二姐?你以前从来没见过她吗?”
明伦来何家也非一次两次,说也奇怪,今天确是他第一次见蕴蔷,只是这一次便足以铭记终生,他这才明白什么叫秋水为神,梨云作骨,原来惊是这样的惊,艳是这样的艳,那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耳边轰地一声,不知天上人间,不知已身之所在。
思澜又问:“决定了没有?先去哪里?”蕴蘅笑道:“先去夫子庙听戏好啊,《西厢记》里怎么唱的,正撞上五百年前风流孽冤,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越想越是好笑,望着明伦,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明伦知道自己刚才的丑态都被她看在眼里,不禁涨红了脸,心想她以后更要瞧我不起了。又想即便没有这件事,她又何曾将我放在眼里。再说像二小姐那样神仙般的人,我爱慕她也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好可耻的。
思澜一行到玄武湖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山衔水,水映山,湖光山色,却也怡人。站在湖边,可以望见对面的钟山,苍苍翠翠,云绕青峰。鸡鸣山后有菊花圃,菊花开得正盛,黄白紫红,灿若锦绣。几人赏花走累了,便寻了一处茶座坐下。
蕴蘅笑吟道:“都是主人,且领略六朝烟水;暂留过客,莫辜负九曲风光。咱们平日里看得多了,总觉得也不过如此。真可惜了这样的好句子。”明仪笑道:“ 有道是看景不如听景,说得天花乱坠,真正看了,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园子也就是那么个园子,又能好看到哪里去。”思澜笑道:“你这话往大了说,万事万物都是这个理,没有得到的最好,得到了便不值什么。那人生世上简直无趣极了。”
盘桓了半晌,到夫子庙时时近中午,先到附近的一家馆子吃饭,思澜点了四个菜,鸡汁干丝,什锦豆腐,富贵鱼头、子乌锅仔。蕴蘅道:“这里的绿豆南瓜羹还不错,叫一个怎么样?”思澜道:“明仪不喜欢吃南瓜,我没记错吧。”
蕴蘅低头咯一笑,便想说平时怎么不见你记性这么好,只是取笑思澜,不免捎带上明仪,她脸皮薄,万一恼了岂不没趣。于是话到嘴边,改口道:“是啊,我怎么给忘了。”心想思澜这一两年愈发会在女孩子身上用心思,跟从前真是大不同了。
吃过饭便去天香阁品茗听戏,这天的戏码不错,柳云生的《翠屏山》,凤鸣玉的《彩楼配》,另有两出老生戏《定军山》,《珠帘寨》,都是叫好叫座的戏。明伦心神不属,一整天恍恍惚惚的,别人跟他说话也没什么反应。思澜却像他那只上了发条的打簧表,嗒嗒响个不停,向明仪卖弄他所知的梨园轶事。蕴蘅冷眼旁观,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不过凤鸣玉的扮相倒真是让人惊叹,眉梢眼角,情态宛然,那一种风流态度比真女儿还胜,只不知他台下又是什么模样。不仅蕴蘅好奇心起,明仪也看得入了神,散了戏,思澜领着他们往后台走。挨挨擦擦的人群里,蕴蘅一眼看见思源,叫道:“三哥。”思源寻声望过来,笑对身旁人道:“我说他们会在这儿吧。”那人回过身来,正是思涯。
两处人汇到一处,思源自语道:“奇怪,刚才怎么没瞧见你们。”思澜问:“你那对钧窑笔洗怎么样了?”思源道:“别提了,提起来就有气。这是要去哪儿?”思澜道:“瞧凤鸣玉去。”思源笑道:“我劝你们这会儿还是别去凑这个热闹。另外找一天我带你们去他家玩。”
蕴蘅笑道:“三哥,想不到你跟凤鸣玉这么熟啊,都能登堂入室了。”思澜笑道:“明仪想看看他如何妆扮的。”思源向明仪微笑道:“这也好办,明天咱们早一点儿来,看看他怎么扎燕儿窝。让他一边扎,一边讲给你听。”众人听他这么内行,自然依允。
第 9 章
出来看时间不早,夏家兄妹便要告辞,思澜如何肯放,明伦的本心也不是真的想走,于是又跟着他们回到了何家。晚饭开在思涯房中,思涯看了看左右,年长的兄弟姐妹中,独缺蕴蔷,便道:“咱们把二妹也叫过来吧。”明伦听了,不由心中轻轻一颤。
明仪笑道:“我刚才就想说这句话。”正巧晓莺端着果碟进来,思澜便吩咐:“你去把二小姐请过来,如果她不在房里,就到五太太那里去找一找。”蕴蘅笑道:“你们若真想请她,还是明仪亲自跟晓莺走一趟的好。她看在你是客人份上,不便拂你的面子。否则我打赌她是决不肯来的。”明仪笑道:“这有什么难的。” 便跟晓莺出去了。
这段时间里,明伦只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颗心浑没个安放处,抬头正和蕴蘅的目光相对。蕴蘅只皮里阳秋地一笑,便不再看他,倚在思涯的书桌前,顺手翻那几本杂志,开始只是无聊,不想渐渐真看了进去。半本堪堪翻过,指着其中一篇问:“二哥,这个淬石,也是你的同学吗?”
思涯道:“不是。我见在别处见过他的文章,觉得不错,便跟他约稿了,你觉得怎样?”蕴蘅笑道:“这人的一支笔真刻薄,不过,刻薄得有趣。对了,他本名叫什么?”思涯刚要回答,明仪已偕蕴蔷进来了,便把话题打断。过了片刻,备好了酒菜,相偕入席。蕴蘅见没有别的什么事,便打发晓莺早燕她们回去,只留下自己房里的迎春杜鹃两个。
明伦一见蕴蔷,眼睛便舍不得自她身上移开,但又觉得自己这样盯着人家看太不礼貌,心中矛盾之极。蕴蔷却始终不和他眼光相对,只偶尔和明仪小声对答几句。
蕴蘅道:“这样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总要行个令吧。”明仪道:“什么令?可不能太难。”蕴蘅想了想道:“自然是击鼓催花令,一句《千字文》一句《西厢记》,要叶韵。酒底一句时宪书,须有红蓝之类颜色的字样,数到谁便谁喝酒,够简单吧。”思澜道:“元明曲便是了,何必一定要限《西厢记》。”思涯笑道:“ 那就这样吧,可是我这里没有鼓啊。”蕴蘅道:“五娘那边有思沛玩的拨鼓,叫迎春去取。”明仪笑道:“早知道我们刚才带来就好了。”
不多时迎春取了鼓回来,手里还折了一枝桂花,众人都笑了,蕴蘅笑道:“看你想得这么周到,鼓吏这差事就便宜你了。”接过桂枝递给思涯,吩咐迎春背过身去敲鼓。鼓点停了,花枝在谁手上就是谁。
思涯下手是思澜,然后依次是明仪、明伦、思源、蕴蔷,蕴蔷刚要递给蕴蘅,鼓点便停了,只好喝一口酒道:“我也不知道说的对不对。枇杷晚翠,晓来谁染霜林醉?赤黄紫。”明伦赞道:“说的真好,又切时又切景。”对着蕴蔷微微一笑,却见蕴蔷目光瞥过来,脸上却一丝笑意也没有,于是他的笑便也凝在唇边了。
明仪笑道:“这里面有三个颜色的字,可怎么办?”思源笑道:“那自然是三家都喝,这酒令好就好在这里。”于蕴蘅、思涯、思澜各饮一杯。
迎春重新开始击鼓,这一轮停在思涯处,思涯举杯道:“辰宿列张,一天星斗焕文章,金匮玉堂。”蕴蘅笑道:“大学生气象就是不同,好一个一天星斗焕文章。”思澜饮罢笑道:“二哥,你害我啊。我已经喝了两回了。金是颜色,玉便不是吗?”逼着明伦也得喝,明伦拗不过,也只得喝了。鼓击三巡,恰巧到了明伦,明伦迟疑不语,蕴蘅催道:“我数三声,再说不出就要罚了。”明伦忙道:“有了有了。亲戚故旧,画堂箫鼓鸣春昼,宜结婚会亲友。”
众人哄然而笑。明伦大窘,红了脸道:“宜结婚会亲友,有什么好笑的。”思澜笑道:“没颜色,没人该喝酒,只好你老兄自己喝了。”明伦辩道:“怎么没颜色,结婚不就是红色吗?”众人都道:“哪有这么算的,喝酒喝酒。”
笑笑闹闹,时间过得也快。思源说自己还有事情未办,第一个离席。别人还不觉得怎样,却喜坏了明伦,伊人近在咫尺,衣袂相接,馨香微闻,顿觉全身暖洋洋热烘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只苦了蕴蔷,被一个年轻男子这样灼灼注视,又不能发作,心中直是后悔来这一趟。此刻若要换位置却嫌太着痕迹,主客面上怕都不好看。
到后来令也不行了,吆三喝四地划起拳来,自然属思澜和蕴蘅两个闹得最凶。酒酣之际,蕴蘅猛想起厨房里还剩几瓶莆田荔枝酒,这种酒颜色深红带黑,味道类似于西班牙的宝德红葡萄,是别人送给何昂夫的,于是吩咐迎春去取。思澜离座道:“我陪她一起去。外面霜重路滑,跌了她是小,砸了你的名酒是大。”
迎春提了灯盏走在前面,听得身后思澜不住地喊:“慢点走,当心滑倒了。”迎春缓下步子等他,问道:“四少爷,你没喝醉吧。”思澜笑道:“这点酒算什么?我要是连蕴蘅都喝不过,可不用活了。”
灯光明明灭灭,一摇一摇地拖出两人细细长长的影子。风吹着身旁的桂花树枝叶轻颤,月亮也仿佛挂得不稳,有些悬悬欲坠的样子。月光柔和地洒在思澜脸上,他的神情也柔和得如月光,唇际欲笑未笑,少年风光尽在疏眉朗目间。
迎春催促道:“还是快点走吧,怪冷的。”思澜伸右手去握迎春的左手,道:“这么冰啊,我给你捂捂吧。”便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袖管里伸。迎春轻轻挣开,摇头道:“不用了。”思澜道:“那你把灯笼给我,你自己双手搓一搓。”迎春还是摇头,又加快了脚步。思澜只得跟上,笑道:“你这人真是别扭。”迎春道:“我又没让你陪我。”思澜叹道:“难怪人家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是怕你一个人害怕嘛。”
迎春抄近路,穿过前面那片梅林,她还记得,小时候就是在这里被思澜害得她撞伤头,结果反而是他吓得要哭了。恰巧思澜也想起旧事,笑问:“喂,你额上那块疤还有吗?”迎春道:“差不多看不见了。”思澜道:“前几天人家送我一瓶外国雪花膏,说是去疤的,明天拿给你。”迎春道:“不用了,反正有头发挡着,又看不见。”思澜急起来,“哎呀,我留得又没有用。”
迎春正待说什么,忽见前面树林之间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忙提起灯笼去照,思澜伸手拦时已然来不及,灯光下亮晃晃地照着一对乍然分开的人,几乎没有一丝犹疑,思澜一把扯住傻在当场的迎春转身就跑,迎春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只能跟着他无目的地一路狂奔。
终于停下,两人靠在墙上吁吁地喘气,迎春的思绪也慢慢地清晰,刚才是她是眼花看错吗?那明明是思源和晓莺,抬头来和思澜面面相觑。半晌,思澜笑道:“ 有意思,他们不跑,咱们倒跑起来。嘿嘿,刚才三哥逃席,原来逃到这儿来了。”见迎春受惊不胜的样子,宽慰道:“没事的,你就当什么也没看到。”迎春白着脸道:“可是他们看到我了。”回忆两人方才的神情,除了惊惶外,晓莺略带羞惭,而思源脸上却半是懊恼半是愤怒。
思澜道:“那又怎么了?你怕以后见面尴尬,没关系,我去跟他们说,就算以后事发了,也绝对不是你出的首。”迎春忍不住噗哧一笑,“你怎么敢打这种保票。”思澜笑道:“别人的保票我不敢打,你的保票我就敢打。”
迎春低声自语:“怎么会这样呢。”说不出的,心里觉得有些惘然。思澜在一旁自言自语:“晓莺这丫头,我早该看出了。”看了迎春一眼,又道:“他们两个也是的,哪里不好去,偏挑这里,岂不知有人专爱穿林子走近道的吗?”迎春白了他一眼,顿足道:“走了。”
这个时候,厨房早就锁了门,只好去找珠儿拿钥匙,珠儿好梦被搅,自然有气,碍着思澜在场,不便说什么。迎春暗想,多亏思澜陪她来了,否则少不了吃珠儿一顿排头。
取了荔枝酒回来,众人继续酣饮。明伦多饮了几杯,越发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蕴蔷只怕再坐下去,他连嘴巴也管不住了,说出什么让彼此尴尬的话来。于是便推说身子疲倦先走了。到后来大概夏家人也等急了,派了汽车来接,明仪还好,明伦摇摇晃晃的连路也不大会走了。蕴蘅和思澜都喝得东倒西歪,只剩思涯一个清醒的,送他们兄妹出门。
迎春和杜鹃两开始收拾残桌,思澜伏在桌子上,手还握着杯。杜鹃将他手里的酒杯取出来,推了推他肩膀,“四少爷,我要抹桌子,请你让一让。”思澜懒懒地抬起头,乜着眼看看杜鹃,又看看迎春,咂咂嘴,慢吞吞地道:“渴了,茶呢。”
那边书桌上还有半壶茶,迎春取了来,握一握,好在不算太冷,还没等她拿来茶杯来倒,思澜已伸手夺了过去,对着壶嘴咕嘟嘟喝了起来,右手颤了颤,啪地一声,壶盖跌在地上碎成几片。
迎春皱了皱眉,蹲下去拾碎片,杜鹃也跟着拾。思澜站起来,“别,别捡了,仔细扎了手。”迎春抬头看了他一眼,听他说话,倒跟平时没什么差别,只是一张脸红得骇人,眼睛也是迷迷蒙蒙睁不开的样子。看他也要弯下腰来,杜鹃一把拦住,嗔道:“哎呀四少爷,你就饶了我们呀,别跟着添乱了。”
思澜从杜鹃肩头望过去,见蕴蘅闭着眼斜偎在沙发里,嚷道:“怎么这样就睡了,来来来,我送她回去。”杜鹃笑道:“你还要送人家,还不知道谁送你回去呢。”思澜笑道:“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当我跟他们一样不济事么,你家四少爷的酒量好着呢!”转过身持杯长吟:“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虚-名-何-处-有!迎春,我没背错吧。迎春,你倒是应一声啊!”迎春正忙着收拾这满室狼藉,哪有功夫理他,见他不停催问,只敷衍道:“没错没错。”
思涯回来时,正见思澜在那里缠杂不清,扶他坐好问道:“你怎么样?”思澜望着他笑:“你怎么样我便怎么样。”思涯见蕴蘅在沙发上睡得正酣,不忍心吵醒她,便嘱咐迎春杜鹃说:“天太晚了,我送思澜去他那儿,你们俩今晚就陪三小姐住这里吧。”
迎春看看蕴蘅,点头应是,思涯把蕴蘅抱回卧房,出来架弄思澜,思澜一边撑持一边嚷,“二哥,你倒是没喝几杯,怎么,想众人皆醉我独醒啊,可是常言说得好啊,未必不饮人,便是独醒者。是这样说的吧。”声音渐行渐远。
杜鹃打了个呵吹,“总算可以睡觉了,可累死我了。”迎春忙了一天,身子也倦极,刚拿了被子出来,却见蕴蘅翻身直呕,她迷迷糊糊地顺手扯过帐子,全吐在上面了,迎春服侍蕴蘅躺下,只怕夜里她还要折腾,便叫杜鹃睡沙发,自已只在床外面一偎胡乱睡了。
第二天一早,蕴蘅起来直叫头疼,杜鹃陪她回自己房里补眠,迎春在留在这里打扫。思涯回来时,见纤纤一影侧身而立,桌上放着那柄失了盖的曼生壶,她正拿着一枝黄菊花往壶里插。
迎春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对思涯腆然一笑,“二少爷早。”
思涯笑道:“这几朵菊花,要是再配上一串苟杞子,倒像是幅活色生香的徐青藤的画。”一瞥间,她身后的书案上正放了一串猩红的苟杞子。
迎春心中一动,低声道:“只是觉得这壶丢了怪可惜的,才胡乱插的。”说罢不再看思涯,放下那把旧砂壶,抱起刚刚撤下的帐幔一路低头走了过去。
思源果然践诺,下午带了众人去了凤鸣玉家里,第一次见面,彼此都说了不少客气话,看得出思源和凤鸣玉的确很熟络,台下的凤鸣玉也算一位翩翩少年,只是比一般男子生得更娟秀些,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倒不及台上那般勾人心魄。
思源也能票戏,和凤鸣玉合唱了一段“五家坡”,众人听他做张做致地一句一句调戏,不免好笑。一旁思澜低声问明伦:“老实说,你对我二姐是不是love at first sight?”明伦脸上一红,吃吃地道:“你看出来了?”思澜叹气道:“老兄,你都做得那么明显了,我要是再看不出来,不成瞎子了。”
明伦央求道:“咱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那你就帮帮我吧。”思澜看了蕴蘅一眼,“我以前还一直以为你喜欢我三姐呢。”明伦啜嚅道:“其实,其实我以前对蕴蘅是有那么点儿意思,不过你也知道,她一向瞧我不起,每次见面总要奚落我几句。昨天我一见二小姐,我就知道我完了。世上不会有比她更美丽更温柔的女子了,如果我这辈子能够娶她为妻,让我少活十年我都愿意。”
思澜冷笑道:“你这么说,倒像我的姐姐妹妹由着你挑似的。”明伦急道:“我哪敢啊。我要是有那个心--”思澜双手一摆,笑道:“行了,你跟我起得哪门子誓。我又不是三哥,你也不是凤鸣玉,还用得着对着双星盟誓愿么?”那边思源听到他们提自己,插口问道,“你们说什么呢?”思澜笑道:“没什么,说你们唱得好听呗,三哥,今年母亲过生日,你怎么也得露一手啊。”思源笑道:“算了吧,我唱得又不好,没的惹人笑话。”
从凤鸣玉家出来时,明伦将思澜拉到一旁,小声道:“好兄弟,我知道你是一定肯帮我的,等咱们做成了亲戚,我一定重重谢你。”思澜笑而不答。自从蕴芝出阁后,他们兄妹几个的亲事也都陆续敲定,联姻的都是江南名门。思源定的是华通银行经理的女儿,蕴蘅许的是上海商会会长的三少爷,至于思澜,何昂夫看中定的苏州前清进士许文瀚的孙女。只有蕴蔷,一直高低未就。
思澜觉得,夏何两家是世交,只要明伦上门提亲,没有什么不成的道理,只是怕蕴蘅的心里会不舒服。她看不上明伦是一回事,昔日裙下忠臣突然倒戈别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倘若她从中作梗,在蕴蔷和何太太跟前说上一两句什么,那事情就难办了。
明仪扬声问道:“你们两个走不走啊。我们还要去捡料子呢。”思源道:“对不住,我还要去古玩市场一趟,就不奉陪了。”明伦道:“不如一道去吧。”思源道:“不用了,有思澜陪我就行。”思澜略微怔了怔,心道好端端叫我陪什么。
思源见蕴蘅他们走远了,便问:“咱们去哪儿呀?”思澜奇道:“你不是说去古玩市场吗?”思源笑道:“认晦气罢了。人早没影儿了,还上哪里找去。”思澜心若所悟,知道他是有意支开旁人,十有八九是为了晓莺的事。笑道:“你放心。”
思源也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思澜暗笑自己,人家还没提,我倒先许诺,也未免太沉不住气了吧。哼一声道:“那就算我没说吧。”思源还是微笑,淡淡地道:“你跟蕴蘅屋里的迎春挺好的。”思澜一惊,他想不到思源会这么说,那意思分明是你三更半夜撞见我们,我何尝不是半夜三更撞见你们,大家彼此彼此,各缄其口罢了。心里不禁有气,讥道:“只怕不及你跟晓莺好。”
思源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开玩笑的,你又何必恼。你知道母亲最容不得这种事,否则我又何必偷偷摸摸呢。若真的闹开了,只怕三娘塌了面子,第一个饶不了她。”思澜听他这么说,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我怎么会告诉人呢,迎春也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你只管放心好了。可是你马上就要娶亲了,那时候晓莺怎么办啊?“
思源叹口气,“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思澜忍不住笑道:“家里一个晓莺,外头一个凤鸣玉,又是凤,又是莺,哈哈,你也真够忙的。”思源笑道:“瞎说什么,凤鸣玉不过是个唱戏的朋友,我可没有那个龙阳君的嗜好。”
第 10 章
衣料店里,明仪挑了一块印度红双丝葛的衣料,蕴蘅挑了一件宝蓝的锦云葛,明仪扬眸笑道:“哥,我今天出门记带钱了。”明伦笑道:“你没别的本事,就知道敲诈我。”蓦地灵光一闪,向蕴蘅道:“昨日在府上闹到那么晚,怪不好意思的。这块料子送给你,算是表表心意。”
蕴蘅无可无不可,笑道:“那就谢谢你了。”明伦又挑了一件葱绿件的春绉,一件淡青的花绫,吩咐店主包好,道:“这两块是送给二小姐的。”
蕴蘅这才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禁不住笑道:“哎呀,礼数可真够周到的。你昨天的的确确也打扰到了二姐啊,是该送她的,不过蕴萍这两年身量抽得快,去年做的衣服今年就不能穿了,前几天我吵我陪她选料子呢。要是没带她的份儿,回去又该闹了。”
明伦笑道:“那有什么的,再捡两块就是了。”蕴蘅故作为难状,“蕴蓉年纪是小了些,不过一样的姐妹,若是单单落下她,好像也不太好。”明仪忍俊不禁,心想我这个当妹妹的敲你一点算什么,这才叫猛敲竹杠呢。可怜明伦为了送心上人一点东西,还得把她的姐姐妹妹们都送遍了。
蕴蘅满载而归,吩咐迎春把衣料整理好了,等吃过饭给小姐们送过去。想起日间戏耍明伦的情景,越想越是得意,不免喜形于色。迎春不免奇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蕴蘅道:“你猜,这些料子花了多少钱?”迎春道:“总要几百块吧。”蕴蘅笑道:“哈哈,一分钱都没花,一个傻瓜送的。”忽听有人问道:“哪个傻瓜送的?”门帘挑处,一人走了进来,正是思澜。
既便思澜不来,蕴蘅也会讲给迎春听,思澜这一来,她越发讲得绘声绘色。思澜一边笑一边叹气,“明伦遇上你,可真是命苦。”蕴蘅冷笑道:“我怎么了?人家想献殷勤,难道要我拦着吗?谁还在乎这几块料子钱,不过是成全他的一番心意罢了。”
思澜笑道:“他从前对你献殷勤的时候,也没见你假以辞色,这回怎么样,心里不舒服了是吧。”蕴蘅啐一口,“放屁!他以后如果能让我清静,我还要烧香拜佛呢。”思澜笑道:“只怕是口是心非。”蕴蘅斜眼相睨,“你什么意思啊,激将法么?夏明伦许给你什么好处了?”
思澜拉近椅子,小声笑道:“我就知道三姐你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没什么能瞒得了你。这件事,明伦确实央了我,不过我一直在犹豫,如果你心里有一丝一毫的别扭,我是绝对不会帮他的。”
蕴蘅笑道:“没有的事,你尽管帮他好了。”夏明伦成为自己的姐夫,想想都觉得可笑,在她看来,上有父母,下有蕴蔷自己,就算思澜心热,又能有什么作为。果然没过多久,思涯回京,明伦也忙起来,这件事也就慢慢被淡忘了。
这天,蕴蘅在何太太房里,给她母亲念信。信是思澄来的,只是请安问好,叙一叙近况,信末提到蕴蔷的婚事,说二妹妹年纪也不小了,他会在彼处物色年轻才俊,以分父母之忧云云。
不想何太太一听就皱眉,吩咐蕴蘅,“你回信告诉他,叫他少操这个心。”蕴蘅不解,“为什么呀?”何太太叹道:“我只怕他用你二姐姐的亲事来巴结上司,你大哥这两年跟从前大不相同了,一心只想升官,家都懒得回。蕴蔷不是我生的,她娘又死的早,万一有什么差池,我担不了这个责任。
蕴蘅笑道:“妈,你也想得太多了。”何太太叹道:“不是我想的多,是你想的少。你二姐的婚事确是我的一块心病,身份高的嫌她是庶出女儿,生母不明。略差些的,我又怕辱没了她的好模样儿,让人家背后说我刻薄。”
蕴蘅忍不住道:“我这里倒有一个人选。”何太太笑道:“你倒说说看。”蕴蘅索性替他挑明,“妈,你觉得明伦怎么样。”
何太太一怔之下,笑道:“真是的,眼皮底下,反倒想不起来了。明伦这孩子倒是不错,不过还是要看你二姐她自己的意思,总要她愿意才行,省得以后埋怨。”蕴蘅道:“那你就不怕我以后埋怨你。”
何太太笑道:“给你寻的打得灯笼也难找好亲事,你有什么好埋怨的。”蕴蘅哼道:“你们说好便是好了。”何太太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蕴蘅无精打采地起身,“没什么,我要回去了。”何太太叫住她,“这里还有你大姐的一封信,念完了再走。”蕴蘅打开信,没看几行,便又惊又笑,“妈,大姐有喜了。”
迎春此刻正和如意、称心在窗外闲话,听得这一声,三个人都跑了进来,向何太太道喜。迎春更是喜上眉梢,大小姐要做妈妈了,有多久没见她了,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蕴蘅念完了信,问:“咱们什么时候去北京看大姐?“
何太太满心欢悦,笑道:“你急什么,还早着呢,总要再等两个月。”
因为蕴芝在信中特别叮嘱,这次去北京,迎春得以随行。坐在火车上,迎春不停地问:“还没到吗?”蕴蘅被问烦了,取笑她说,“这么想去,就不要跟回来了。省得她担心你,你记挂她。”何太太也笑,“这就是缘纷,她们主仆虽然相处不久,但感情跟亲姐妹差不多。”蕴蘅笑道:“让妈这么一说,可见我做妹妹不如迎春贴人意,做小姐不如蕴芝得人心。”何太太笑道:“你自己还知道啊。”
火车到站时,思涯和张家姑爷已等了一段时间了。蕴蘅一眼望过去,见思涯穿了一件青呢西式大衣,还是去年在家做的,姐夫张文乾则是一件淡蓝华丝葛棉袍,白色围巾,戴一副玳瑁细边眼镜,越发显得书生气重。
张文乾远远瞧见她们,就笑着迎上来,向何太太笑道:“本该我们做小辈去探望二老才是,现在反要劳动您老人家,真是惭愧。”何太太笑道:“这有什么的,反正思涯也在这儿,我也是顺便看他。只是打扰亲家,怪不好意思的。”张文乾笑道:“我母亲一听您要来,高兴得不得了,说要留您到孩子满月呢。”
蕴蘅听他说得夸张,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张文乾笑道:“三妹也可以到处走走,虽然是冬天,玩的地方还是几处的。”蕴蘅笑道:“好啊,那我就长住下来,到时候你可不要嫌烦。”张文乾笑道:“求之不得。蕴芝一个人闷得慌,你要肯陪她再好没有了。”
蕴蘅笑道:“姐夫,这你打错算盘了,陪大姐是你的责任,旁人岂能代劳。况且我还要人陪我一览京华风貌呢。”何太太笑道:“天这么冷,还是快点走吧。”
迎春走在最后,左手拎着衣箱,右手还拿着包袱,正感吃重,却见有人伸手过来接她的箱子,抬头一看,却是思涯,忙道:“没关系,我能拿动的。”思涯微笑接过,“你拿着包袱就好了。”迎春虽觉不安,却也不便跟他争持,只好轻声道:“谢谢二少爷。”
张家开了汽车来,五个人略多些,自然是迎春坐在倒坐上,坐定之后,才发现身边是思涯,思涯向她笑了笑,迎春一瞥之下便即低头,却见包袱不小心压住了思涯的大衣角,忙抽出来向他那边推了推,恰巧思涯也伸手往回扯,手指相触,迎春有些不好意思,便转头去瞧窗外。
这时天已渐渐黑下来,北风又大,路上没有多少行人。零星只见卖吃食的小贩从胡同里转出来。对面何太太和张文乾一句句闲话家常,蕴蘅和思涯在谈学校里的一些趣事。迎春有些神不守舍,偶尔听见一两句,下句偏又漏掉了,脑子里乱乱的,有几分将见蕴芝的兴奋,几分初到异地的新奇,还有几分说不出辨不明的紧张。
张家住在未英胡同二十二号,原是前清某御史的府第,前后左右十多个院子,前院有种着几株老槐,这个时候树叶早已落尽了,地上映着浅浅淡淡的影子。张家老爷太太住正院,蕴芝夫妇住南边的跨院,过短廊,穿过一道月亮门,还有一个长长的院子,几间屋子作为客房,留给何家母女。
张家招呼得十分周到,房间早吩咐人打扫得纤尘不染,一切被褥器物都是新换的。张先生特意提早回来,给客人接风。席上张太太一边替蕴蘅布菜,一边向何太太道:“亲家太太,不是我当你面夸蕴芝这孩子,既贤惠又孝顺,真是让人打心眼里往外喜欢,我们家文乾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讨到这么好的媳妇儿。”
何太太忙谦道:“那是公公婆婆宠着她,她若有什么不是的,亲家太太,你只管打只管骂,就当自己女儿一样。”张太太笑望蕴芝,道:“有这样贴心的女儿,我哪舍得打她骂她,疼还疼不过来呢。”众人都笑起来。
张先生和思涯交谈之下,对这个年轻人颇为欣赏,张太太也赞他一表人材,何太太笑道:“从小到大,都不听家里话,可不知道把他父亲气成什么样呢。”张太太叹道:“总比我那个不成器的强,学问不见长进,花钱流水似的,不怕亲家你笑话,我现在就想赶快给他对一门亲,好好管管他。”张文乾笑道:“妈,你这么说,倒像是拜托岳母给文坤做媒似的。”
张太太待要说话,却听得有人扬声道:“谁要给我做媒啊?”脚步声响,人随声入,走进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穿一身时新的西装,头发梳得光亮亮的,正嘻笑着环顾众人。
张先生训斥道:“放肆,一点规矩都没有。”张太太忙拉着他,小声道:“你也是的,明知道有客人来,怎么还这么晚回家,不是找挨骂吗?”又向众人笑道:“这是我小儿子文坤,文坤,见过你何家伯母,何二哥你是认得的,这位是三妹妹,蕴蘅啊,你明天想去哪儿玩,就让他给你带路。”
蕴蘅笑道:“不用了,我看张家哥哥也挺忙的,就不必劳烦了。”
张文坤被她一句张家哥哥叫得心情大好,忙笑道:“说别的我不敢夸口,若说这北京城里的大街小巷,可没有人比我更熟了。”蕴蘅笑道:“我二哥在这里读了几年书,有他陪我,想来也不至于会迷路。”
张文坤被她一个软钉子碰回来,不免讪讪的,蕴芝笑道:“人多一起玩也热闹些,况且思涯他们社里的事情又多,未必天天有时间陪你。”张文坤笑道:“大嫂的妹妹,就跟我的妹妹一样,总之什么时候找我,我什么时候奉陪便是。”
到了晚间,蕴芝才得余暇跟线母妹从容说话,问何太太身体,问蕴蘅学业,又拉着迎春的手笑道:“倒比去年见时高了些,也更清秀了。”
何太太问道:“你呢,有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的?”蕴芝道:“刚开始的时候有点难过,现在好多了。”何太太细细端详她道:“看上去好像胖了些。”蕴芝笑道:“吃这么多,怎么能不胖?”何太太笑叹道:“你结亲这么久,一直没有喜信儿,不知道我有多着急,现在一颗心总算放回原位了,最好这一胎能生个男孩子。 ”
蕴蘅笑道:“妈你也真是的,你自己重男轻女就罢了,还教大姐也这样。”何太太笑道:“看看这丫头说话屈不屈心,我几时轻你来着。”略一沉吟,“其实女孩子倒也无妨,先开花,后结果,也是一样的。”
玲珑站在蕴芝身旁,一眼瞥见迎春正铺床,忙走过来拉着她笑道:“迎春,你到这里就是客人,有什么事喊她们做就是了。”这时翡翠已嫁,蕴芝身边就是玲珑主事了,旁边早有个伶伶俐俐的小丫头应声笑道:“玲珑姐姐说的是。这位姐姐,你千万不要客气,有事只管吩咐我们就是了。”说话间已妥妥当当地铺好枕褥。
何太太向蕴芝道:“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蕴芝道:“我今晚就睡在这儿,陪妈说说话。”何太太摇头道:“不好。有什么话咱们还是留着明天说吧。”
其实她们母女久别重逢,蕴芝就算住在这里一晚,张家料也不会说什么,只是何太太素来谨慎持重,不肯让人在礼数上挑出半分错处来。
第 11 章
第二天,蕴蘅扯着思涯要去北海,张文坤自然奉陪到底,迎春本是不想去的,还是蕴芝劝她一道出去玩,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何苦闷在家里。
这里不久前才下过一场大雪,整个北海仿若白雪妆点而成的琉璃世界。北岸的楼阁林木,入目似画卷徐展,南岸的琼岛不负琼瑶为名,衬着岛下漪澜堂的红漆栏杆,格外夺目。太液池成了一面光可鉴人的宝镜,白塔则似一位窈窕女子,正临镜梳妆。
五龙亭在阐福寺水面上,有石桥与北岸相通,五亭之间也有石桥相连,中间的龙泽亭原是皇帝垂钓处,此时做了茶社,铁炉内烧着熊熊的火,四人一踱进来,身子立时觉得暖了许多。蕴蘅要了一碟羊膏,两碟肉末夹烧饼。笑道:“来点酒暖和暖和吧。”文坤闻言,又叫了二两白干。
思涯在迎春在站在蕴蘅身后,便把身旁椅子一拉道,“迎春,这里没别人,你也坐下吧。”迎春摇头不肯,蕴蘅睨了她一眼,笑道:“好姐姐,你可坐下吧,这些规矩留着家里守去。”转脸向文坤思涯道:“你们倒说说看,我是那种连出门也要摆小姐架子的轻狂人么?”
迎春听她这么说,只好腼腼腆腆地坐下了,蕴蘅见她上身穿一件九成新的湖蓝色宁绸棉袄,轻咦一声道:“你来时穿的不是这件。”迎春道:“大小姐说,北京天气冷,便给我找了这件。”蕴蘅笑道:“怪不得你对她死心塌地,原是处处比别人想得周到。这点我便做不来。”
张文坤插口笑道:“大嫂向来心细,三妹妹你却爽爽快快的性情,自然不去注意这些小节。”蕴蘅笑道:“这可有趣了,咱们俩个认识也不过一天半日的光景,你倒清楚我是什么性情?”张文坤笑道:“要不怎么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呢,这世上缘份二字大有讲究,无缘的,纵然关系再亲厚,心里也是生疏的,有缘的,关系再生疏,慢慢地也就亲厚起来了。我和三妹妹一见投缘,心里早当你是多年好友一般了。”
蕴蘅笑道:“说的好,当浮一大白。”思涯一旁劝道:“少喝些吧,暖暖胃就行了。”蕴蘅笑道:“这么点儿酒,哪里就醉了。”向文坤问道:“从后门出去,对面就是什刹海吧。”
张文坤问道:“是啊,你想去么?”蕴蘅笑道:“纳兰容若的渌水亭就在那边吧。”张文坤道:“听说早先的明府就在什刹后海。三妹妹也喜欢纳兰词?别有根芽,冷处偏佳,不是人间富贵花。”蕴蘅道:“我喜欢苏东坡、辛稼轩这类苍凉雄浑之作,纳兰的词不大对我的路,不过这首还好一些。”
说话间,身上也暖得差不多了。出了五龙亭,打算坐冰床渡海。所谓冰床,是一种以滑木作车轮的平头车子,撑它的人,用竹竿用力一撑,冰床便向前滑行。文坤抢着坐在蕴蘅身边,迎春只能和思涯坐后边的那辆,迎春身子僵僵的坐在座位上,低头敛手,十分拘谨。思涯只道她因为没坐过冰床,心里害怕的原故,笑着安慰道:“你如果害怕,就闭上眼睛。”
迎春嗯了一声,她本来并不怎么害怕,但听他这么一说,却又好像有几分胆怯,否则一颗心为什么会跳得这样厉害。正胡思乱想间,冰床已经飞奔起来,迎春只觉得风在耳鬓边呼呼吹着,轻飘飘像乘着浮槎飘在海上,前面是蕴蘅碎玉般的笑声,身畔是思涯温和的笑容,那笑容春风似的裹着她,周围虽然满目冰雪,她却坐在春风里,一颗心不知不觉间也随着春风化了。
琼岛前面,有很多人在溜冰,多半是像张文坤一样的摩登的年轻男女,在冰上舞着各种姿势,颈上的围脖被风长长地托着,飘逸极了。蕴蘅赞道:“滑得真好看。”文坤拉住她的手道:“走,咱们也下去玩。”蕴蘅跺足道:“哎呀,我没有冰鞋。”文坤拍了拍头,“我怎么来的时候把这事儿给忘了,你等我一会儿。”
张文坤匆匆去了,不多时,就见他折回来,左右肩上各挂了两双有冰刀的皮鞋,马裢子似的搭着,蕴蘅咯地一笑。张文坤问道:“你笑什么?”蕴蘅忍笑道:“ 没什么?你这么搭着,倒有几分夜奔里林冲的样子。”张文坤笑道:“你确定是林冲,不是鲁智深吗?”说着递给蕴蘅思涯,各人穿起来。
迎春看一眼面前的冰鞋道:“我不会,三小姐,我在这里看你们滑就好了。”蕴蘅道:“简单得很,二哥,你教教她。”思涯笑道:“没关系的。我带着你滑几圈就好了。先把鞋穿上。”
迎春望着他的笑容,说不出违拗的话来,缓缓地把鞋子系好。一抬头,面前是思涯伸出来的白净皙长手掌,迎春脸一红,迟疑着,他却已笑着牵起她的手。
战战兢兢,痴痴惘惘,迎春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没有重心,站都站不稳,脑子被摔得混沌沌的。有时思涯能及时把她拉住,可有时人家撞过来,冲力太大,思涯反而会被她带倒。难得他既没恼,也没不耐烦,仍是那样好脾气的笑着。
不知在摔了多少次后,她终于可以扶着他滑起来了。触觉仿佛在那一刻分外灵敏起来,她的手汗津津地握着他的,她想抽出来,可又怕摔倒,耳畔他温柔的声音在赞她聪明。多少年后,迎春在看珞儿滑冰时忆起这一幕,仍然记得当日思涯的神情语态,不禁暗笑自己的痴来。
离开北海,已近中午,蕴蘅打算去什刹海,文坤向思涯道:“何二哥,你下午学校不是还有事吗?只管去忙吧,我会照顾好蕴蘅的。”蕴蘅问迎春道:“你还跟我们去吗?”不等迎春回答,又道:“要不你回去陪大姐吧。你们俩个不是好久没见,憋了一肚子话要说么。”
迎春点头,她心里不大记得路怎么走,又不敢跟蕴蘅罗唣,却听身边思涯道:“我也要先回张家一趟。”迎春心想他大概是有事跟太太说吧,总不成是专程送她回去。
一时拦不到黄包车,两人只得步行。迎春低头无言,偏生思涯在想事情,也不说话,冬日寂静的天空下,只有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唏唏唆唆的响声。
一阵西北风起,卷着枝头的残雪向行人的头脸扑打过来,迎春身上穿得虽然算不上单薄,也还是打了两个冷战。思涯回过神来,解下自己颈上的围巾递给迎春,唤她系上。迎春忙道:“我不冷,二少爷,你还是自己围吧。”思涯笑道:“我在北京这么多年,早就冻惯了。倒是你们女孩子身体单弱,禁不得寒。”他见迎春不接,便想替她围上,迎春向后一躲,惶急道:“不用,真的不用。”
她心中抑不住那种惴惴的感觉,他对她的好已经超过她能承受的,或许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好的,又或许这些举动在他那里原作寻常,也算不得怎么特别的好,可是在她这里,却不能坦然而受。
思涯见她涨红了脸,声音直直的,真是有些急了,也不再相强。暗忖是不是自己太不注意小节了,才害得人家女孩子窘成那样。
迎春见他半晌不语,心下忐忑,暗思二少爷本是一片好意,我这样嚷着推开,反害得人家尴尬,不晓得他会不会生气?想到这里,不由得去偷眼去瞧思涯的脸色,目光撞在一处,思涯一笑,迎春不自觉地也随着笑了。
这时胡同里推出一辆买烤白薯的平头车子来,小贩穿了件老羊毛背心儿,两手插在背心里,白薯烤在木桶上,大大小小二三十个。只听他扬着声喊道:“烤白薯啦……热乎呃……又甜又大,栗子味。”
思涯笑道:“这味道一闻就让人食指大动。”说着走过去,在小贩的木桶上挑了两个焦黄滴油的,回来递一个给迎春,道:“当心,有点烫手。”
手中热气,鼻端香气,自然而然给人一种腾腾暖意。焦糊的甜香味,的确跟平常所吃的不大一样。两人边走边吃,相视而嘻。转到另一条街上,才拦下了两辆黄包车。车拉得很快,脚踏铃叮玲铃玲地响着,响得迎春一颗心乱糟糟的。
他们到家时,何太太的八圈还没打完。思涯简单交代了一下行止。何太太道:“蕴蘅这丫头,一疯就是一天,你也不拦她点儿。”张太太笑道:“年轻人嘛,难道像咱们一样整天呆在家里么,那不闷死了她。”另外两位太太都是张太太平素的牌友,都附和着笑起来。
迎春瞥见玲珑,便问:“大小姐呢?”玲珑道:“早先还这儿陪着呢,后来太太怕她太累了,就把她劝回屋歇着了。”迎春道:“这会儿该睡了吧。”玲珑抬头看了一眼自鸣钟,道:“或许已经醒了。你去看看吧。”
迎春嗯了一声,去寻蕴芝。走在廊下时,侧头间看见思涯离开的背影。长衫飘飘,步履洒洒,迎春恍然如有所失,仿佛白天跟着她滑冰吃烤白薯的并不是这个人。这个人离她遥远而陌生,一步步走出她的视线,绝无半分犹疑。
迎春发了一会儿呆,向南跨院走去,到了蕴芝屋前,刚想抬手敲门,却听见里面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迎春不必听说话,只听这一声叹息,便知是大小姐蕴芝所发。
接着另一个声音低低劝道:“你别想这么多,都是自己骨肉,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的。”迎春只道这个时间,张文乾定是上班去了,不想他仍在房中,便停了手。蕴芝道:“话是这么说,不过老人家总还是想抱孙子的。何况你又是长子。”文乾笑道:“长子怎么了,这种事咱们说了又不算。我一会儿就跟妈说去,女孩贴心,我就喜欢女孩,男孩我不要。”蕴芝扑哧一笑,“少胡说八道。”
迎春正准备离开,张文乾却在屋内听到声息,起身开了门。迎春唤了声姑爷。张文乾笑道:“快进来吧,外面冷的很。”见迎春迟疑,又道:“我也要去部里了。”说着取了大衣穿上,跟蕴芝低语两句便去了。蕴芝问道:“蕴蘅没跟你一道回来吗?”
迎春道:“她说要去什刹后海。”顺手关好了门,见蕴芝坐在铜床上,腿上盖着水红色华丝葛薄被,另有寸许厚的俄国虎班绒毯在脚下叠着。湖水色秋罗帐子被银钩勾着,床头堆了三四个月白缎子绣花的鹅绒枕头,蕴芝偎了一个,另拿了一个对迎春道:“你也过来靠一会儿。”
迎春在外半日,满身灰尘,怕靠脏了。见床下手有张细藤软靠椅,坐下道:“这里就好。”蕴芝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你把外面的夹袄脱了罢,这屋里有暖气,一会儿炮燥了,当心出去受凉。”迎春心中一动,想起日间思涯递给她烤白薯时的那句当心烫,心想他是个男子,难得竟也像大小姐这样细心。抬头见对面墙上挂了一幅水墨兰花,便笑道:“这不是咱们房里原来挂的那幅么?”
画是蕴芝所画,因一时没想好的诗文来配,便留白了,这时却补了四行绝句,“新妆才罢采兰时,忽见同心吐一枝。珍重天公裁剪意,妆成敛拜喜盈眉。”于是笑道:“这字是姑爷写的吗?配得真好,字也漂亮。”蕴芝笑道:“好什么呀,我说不要挂,让人笑话,他不听,非挂起来不可。好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外人来。”
迎春咯地一笑,“哪有人会笑话,这是风雅事,羡慕还不及。我记不得是谁了,镌了两枚图章,夫妻俩各执一枚,真是有情韵。”蕴芝道:“是沈三白和芸娘,两人镌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图章,一执朱文,一执白文,那是真正的风流蕴藉,我们这里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迎春记得蕴芝从前是很爱看这本书的,自己也跟着翻过几遍,但那时不大看得懂,印象不深。
旁边桌上放了几色细点,松子糖杏脯什么的,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述别来光景。迎春平素并不多话,但在蕴芝跟前,少了拘束,自然而然活泼起来,讲到有趣处,蕴芝忍不住笑道:“蕴蘅这个促狭鬼,这么会捉弄人。”不知不觉间,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迎春扶蕴芝起身,一个小丫头过来说:“太太说,少奶奶若身子倦乏,就别下去了,一会儿叫人把饭菜端上来。”蕴芝本来有些懒散,不想动,听了这话,便道:“那就端上来吧,两人的份儿,迎春在我这儿吃。”不多时有小丫头提了食盒上来,两大碗米饭,四个菜,凉拌鸭掌、乳汤鲫鱼、烧冬笋、炒虾仁,另加一个鸡汤,迎春记得自己初入何宅时也给四太太送过饭菜,一晃竟是三年多的光景了。
蕴芝给迎春布菜道:“你多吃一点儿。”迎春忙道:“大小姐,我自己挟就是了。你怀着小少爷,才该多吃点儿呢。”蕴芝笑道:“你这丫头,怎么知道就是小少爷?”迎春想起方才听张文乾说男孩不要的话来,含笑道:“小小姐也好啊,对了,有没有给他(她)起名字?”
蕴芝笑道:“傻丫头,哪有起这么早的呀?”迎春笑道:“你这么喜欢兰花,将来宝宝的名字中一定要带个兰字。”蕴芝笑道:“奇怪,你们倒像是商量好的。”迎春笑道:“姑爷也这么说吗?”蕴芝笑道:“若是女孩子倒也罢了,若是男孩子名字带兰,脂粉气就太重了。”
迎春正想说,也不尽然,兰有君子之意,忽听得有人敲门,原来是蕴蘅回来了,进门就笑,“大姐,你婆婆待你可真够好的,给你开小灶呢。”伸手抓了只鸭掌来嚼,蕴芝道:“你坐着稳稳当当吃不行么?”蕴蘅摇头,“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下面还等我开席呢。”蕴芝便笑:“我婆婆待你也不错啊。”蕴蘅笑道:“那还不是爱屋及乌?”蕴芝抿嘴笑道:“只怕是此屋非彼屋。”蕴蘅大笑,“我不管,只要此乌是彼乌就好了。”迎春听得一头雾水,不晓得她们姐妹打什么哑迷。这边蕴蘅抹了抹手,又风一阵似的跑了出去。
第 12 章
这几日文坤陪蕴蘅逛遍了整个北京城,到华美吃大菜,到真光看电影,实是殷勤周到。这天一时想不起去什么地方好,文坤便提及自己参加了个画艺社,下午正好有活动,不知道蕴蘅有兴趣没有。
蕴蘅幼时跟蕴芝一道从李渭青学过一段时间的画,听文坤这么一说,想起李渭青这两年寓居京华,自己来京,倒不好过门不入,于是向蕴芝打听李渭青现在的地址,又问带什么见面礼为好。蕴芝执弟子之礼,是每逢年节都去李家拜候的,听她问及,淡淡一笑道:“算你有心。至于东西么,随便在琉璃厂拣两件就是了,也不过是表一表你尊师的意思罢了。”
琉璃厂位于和平门外,古玩铺南纸店多得数不清,蕴蘅一家家逛过去,最后在宝古斋挑中两部康熙刻的范石湖诗集和一方鸡血石印章。准备离开时,目光却被一幅苍鹰图吸引住。
画上双鹰雄视,笔墨纵横,特别的是鹰眼竟是方形的,及尽英锐之态,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起王维的那句“草枯鹰眼疾。”蕴蘅走近细看,见下面白文方印压的是“淬石”两个字,不由心下疑惑,这两个字倒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那店主见她驻足观画,忙凑过来道:“小姐,您真有眼力,这一幅可是佳作。”蕴蘅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想要多少?”那店主道:“十六块,这已经是最低了。”蕴蘅轻笑道:“欺负我外地人么,哪里要这么贵!”那店主笑道:“看小姐也是行家,不必我说,您也看得出来。这幅画画功自然是一流的,吃亏在此人眼下还没有什么名气。”蕴蘅道:“十四吧,十四就拿了。”店主笑道:“既然您这么爽快,我也就不多饶舌了。”说着很麻利地把画摘下来卷好,蕴蘅心知是给高了,好在她也不在乎这几个钱,吩咐迎春将画拿回去,自己携了诗集印章去访李渭青。
李渭青这两年在京城声名大盛,聚会应邀,无日得暇,蕴蘅扑了个空,留下东西,怏怏而回。回家时蕴芝正在展看那幅双鹰图,见她回来,便问:“这个淬石是谁?”蕴蘅笑道:“你在北京呆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旁边玲珑插口道:“三小姐喜欢的东西就是都这么希奇古怪,你们瞧瞧,这两只鹰的样子可有多凶啊。”蕴蘅对着画上下细观,越看越爱,撇嘴笑道:“你懂什么,我就是喜欢它的样子够凶。”文坤道:“我们画社也有善画鹰的,名字里好像有个石字。”蕴蘅笑道:“真有这样巧,那我倒真要去看看了。”
文乾参加的这个画艺社是北京国立艺专一个教授主持的,这日开社定在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蕴蘅吃过午饭,小睡了一会儿,到的时候已经不早。只见里面十几二十人噪噪杂杂,也不知在议论些什么。有文坤相熟的同学过来打招呼,见蕴蘅面生,不免询问。也有顽皮的开口就调侃。文坤笑斥道:“别胡说,这是我大嫂的妹妹。”
蕴蘅忽道:“你们这里谁善画鹰?”众人先是一怔,接着有人噢了一声:“把老石的《苍鹰》拿来。”蕴蘅一入目,便知不是,这人的笔法虽然老练,但气势全无。未免灰心,随意应酬几句,便觉得神思倦倦,离了文坤,自顾自地赏鉴四处散挂的字画,觉得也有十分好的,也有不怎么样的,未可一概而论。
忽听身旁有人咦道:“这倒真是好东西。”心下好奇,凑过去张看,见一人托了柄摺扇在手上,水墨冷金笺的扇面,画着疏疏落落的几杆翠竹,风致潇洒,气韵绝佳,那人笑对同伴道:“你来看。恽寿平的山水骨秀神逸,深得元人冷澹之致,实在不比王石谷逊色。”
他同伴附合道:“我前几天见了幅《东篱佳色图》的摹本,当真是笔笔有出处,精妙之极。”
忽听得一声冷笑道:“离开古人不能着笔,石涛尚且以山川为师,搜尽奇峰打草稿,现在的人连古人都不及了,还敢称笔笔有出处,当真可笑。”
蕴蘅侧目打量来人,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张清癯的面孔略见苍白之色,衬着双黑森森,幽粼粼的眼睛,让人心中一悸。虽是腊月天气,却只穿了件湖绉的衬绒袍子,蕴蘅暗自好笑,此人莫非是学寒云公子的所谓时世妆不成?
那人双眉一皱,便要发作。被他朋友伸手拦住,劝道:“这个谢灿飞疯疯癫癫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于是两人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蕴蘅忍不住问道:“那以你之见当如何呢?”
谢灿飞淡淡道:“自然是求变。西画以写实为主,欠缺情绪的表现,国画以写意为主,渐流于于文人戏笔,只有调和中西,取长补短,方能达到第一流的艺术境地。”说完也不再看她一眼,径自去了。
这时文坤走过来问道:“你怎么认识谢灿飞?”蕴蘅道:“谢灿飞怎么了?”文坤道:“也没什么,只是听说这人很奇怪,大雪天陪着不相干的人送殡倒也罢了,还陪着大哭一场。”蕴蘅笑道:“这也是少见多怪,焉知不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呢?”文坤笑道:“说的也是。”
蕴蘅静下来沉吟细想,倒觉那谢灿飞所说的有几分道理。只是此人狂态可厌,虽有几分薄才,料难为时人所重。晚上回家,跟蕴芝说起,大家一笑罢了。
几天后有李渭青的家人上门,说是请何三小姐过府一聚。蕴蘅聪慧灵巧,言辞便给,虽不甚用功,却颇得李渭青的喜欢,师弟相见,谈些画坛趣事,一日轻轻松松消磨而过。回去路上经过琉璃厂,略一沉吟,又折了进去,原来上次因为太匆忙,逛得并不尽兴,难得今日是腊月里少有的好天气,此刻夕阳晚照,更增闲适之意。
蕴蘅刚才在李渭青家中,看了他历年珍藏,心生艳羡之意,因此在逛的时候,格外留心,也想选出几件珍品收藏,怎奈走了三四家,也没碰上十分满意的。见那店伙计只拿些二三流的东西给自己看,当下冷笑道:“这么大店铺,就拿这些破东西唬人么?”
那店伙赔笑道:“小姐眼界真高,请您移步,小店新收了一幅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请小姐赏鉴赏鉴。”蕴蘅心中一动,她知道黄公望仍元代名画家,山水冠绝一时。而这幅《富春山居图》更是晚年心血之作,只恐不是真迹,走近凝眸细审,但见山峰起伏,江水如镜,笔意甚是疏朗,心想,“这样的画,我怎么辨得出真伪,还是改日请师父来看一看,比较妥当。”
正要跟那店伙说明,却见他踏上一步,向外面招呼道:“啊哟,你可来了。你的大作都在这儿。唉,不是我们不讲信用,只怪老板刚进了新货,实在是没地方摆挂了。”说着将一边乱七八糟堆着的画轴扇面往前一推。
一纸扇面飘飘落地,蕴蘅眼尖,正瞧见“淬石”二字,却见那人一言不发,捧了画轴便向外走。蕴蘅不及思索,脱口叫道:“淬石先生,请留步。”
那人回过身来,“什么事?”目光冷冷,神色漠然。
蕴蘅一与他朝相,不由得一惊。她自从买了那幅《苍鹰图》回去后,睹画思人,不免对那作画的人十分好奇,想像中自是雄奇磊落之士,此刻见面,想不到竟是日前在来今雨轩认识的那个狷狂少年谢灿飞。谢灿飞一见是蕴蘅,似乎也颇感意外。
蕴蘅定了定神,不答反问:“你就是淬石?”谢灿飞道:“不错,你叫住我到底有什么事?”蕴蘅笑道:“能有什么事,你卖画,我自然是买画。”谢灿飞问道:“你要买哪一幅?”
蕴蘅有意挫他傲气,指着跟前的长卷,笑吟吟道:“等我看完了这幅,再慢慢挑吧。”谢灿飞淡淡道:“你如果欣赏这样的画,就不会对我的画感兴趣,还是不要浪费时间的好。”蕴蘅轻咦了一声,清亮的目光在那店伙脸上扫了一扫,轻声道:“难道这是赝品么?”,那店伙忙道:“小姐,您别听他胡说,他是恨小店要退他的画,存心捣乱。”向谢灿飞瞪了一眼,道:“姓谢的,是客人嫌你的画粗鄙,你怪旁人有什么用?”
谢灿飞本无心坏人生意,但听那店伙骂他的画粗鄙,如何不恼,当下冷笑道:“你不见此画全卷无缺么?”蕴蘅诧道:“全卷无缺还不好吗?”谢灿飞瞥了她一眼,道:“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清初归宜兴巨富吴之矩。之矩传其子洪裕,洪裕临死前将此卷殉之于火,被其侄从火中抢出,前段已烧焦,后来吴氏传人重新装裱时割去烧残部分,是为《剩山图》。”
蕴蘅笑道:“如此说来,此卷自然是赝品了。可惜啊可惜。如有至宝,何吝千金!怎奈是没有这等缘法,也是枉然。”那店伙见好端端一桩生意被他三言两语打黄,不由大怒,正要开骂,却听得有人哈哈大笑,门帘挑处,从后堂走出一人,身材矮胖,双眼半眯,正是自己的老板。
那老板姓章,经营古玩店十数年,涵养自然好得多,望着谢灿飞微微一笑:“谢先生果然见识不凡。不错,此卷确系仿作,不过名家所仿,价亦非常,不知谢先生仔细看过没有?黄公望原作虽好,但要一览富春全貌,还非此画不可呢。”
谢灿飞粗粗一览卷幅,便知是赝品,但是何人所仿,仿得如何,倒未曾细看,此刻听那老板一说,便走到画卷跟前,蕴蘅与他近在咫尺,见夕阳余晖照在他半边脸上,显得睫毛甚长,五官朦朦胧胧,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却听谢灿飞抬头问道:“莫非是沈石田?”
那老板大是得意,“沈石田背临之作,以意貌之,谢先生以为如何?”
谢灿飞笑道:“章老板想是花了大价钱。”
那老板瞥了蕴蘅一眼,笑道:“这位小姐说得好,如有至宝,何吝千金!”
谢灿飞哈哈大笑:“天生有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踏上一步,捧起自己的画作,扬长离店,竟不回头。
蕴蘅嘻嘻笑道:“可惜我今天带的钱,连这画上的一棵树也买不起。”那老板笑道:“好说好说。”
蕴蘅出了店,见谢灿飞身影早已隐在人群之中,心道:“此人倒是一身名士气,也不知是真名士还是假名士?若是佯狂假诞,以贸才名,那当真是无聊之极了。”又想:“此人脾气虽臭,鹰画得倒好。那老板自夸慧眼,却不能赏识他的画,看来也不过尔尔。”
她口中虽说不吝千金,但出门在外,手里倒底没有那么多钱可供她挥霍,那老板又不肯让价,去了两趟谈不成,也只得罢了。
接下来又下了一场雪,在家里闷了几日,雪停了文坤陪着她去陶然亭转了一圈。这天晚上广德楼有梅兰芳的《红线盗盒》,张家订好了三个正面儿包厢,吃过晚饭,一行人早早去了,喝着香片磕着瓜子等戏开锣。
文乾手上公事未毕,还没有回家,迎春就留下来陪蕴芝。张太太见思涯也没来,便问文坤:“怎么不见何家二哥,一定是你忘记请人家了。”何太太笑道:“不必叫了,他不喜欢看戏的。”张太太道:“真不喜欢看?我再咐咐人去请一遍吧,多个人说笑也热闹些。”蕴蘅笑道:“伯母您别再客气了,反正他来了坐着也是受罪。”何太太笑道:“我们全家都是戏迷,偏这孩子古怪,打小就不喜欢,文武生行还勉强,最看不得旦角戏。”
张太太笑叹道:“从小见大,一看这孩子就是个本本份份的老实人。”转身瞪了文坤一眼,“你也跟人家学一学。”文坤心下有气,心道这也有好学的。平生最瞧不上这种伪君子假道学了。只是碍在蕴蘅面上不便反诘,只笑吟吟道:“不喜欢看闺门杂剧,便是方正君子,那今日来这里看梅老板的,岂不都成了好色之徒了。 ”众人都笑起来。
文坤有心讨好蕴蘅,指着桌上细点问道:“你爱吃哪个,我再叫他们拿点。”蕴蘅道:“不用了。”文坤道:“这个芸豆卷不错,还有这个木墀枣,不软不硬的正好,你试试。”蕴蘅刚吃饭不久,本不想吃东西,见他让得殷切,只得吃了,文坤又问:“好不好吃。”蕴蘅淡淡地道:“还好。”
不多时开了戏,蕴蘅便不吃了,凝神观戏,但觉扮相舞姿,行腔用韵,无不让人欢喜赞叹。心下暗忖,我只道凤鸣玉的色艺双绝,这世上已然罕有其比了,想不到这台上之人竟更胜一筹,这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却不知有多少钟灵毓秀,方生出这样的人物来。
台上红线眼风扬处,蕴蘅心中一动,“他眼睛这么一瞟的这样子,倒像是谢灿飞。”再看时又觉得不怎么像了,也不知道方才那一刹那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人来。
蕴蘅看戏,文坤却在看她,时不时地跟她说话,讲论剧情。蕴蘅平时虽爱说笑,看戏的时候却讨厌人家打扰,心道:“这人怎么跟思澜似的,稍微懂一点儿就要买弄。”故意侧头笑问:“红线传里说她生前本为男子,因医死了一个孕妇而转世为女子,袁郊好像挺喜欢写这些因果之说的,我记得《甘泽谣》里还有一篇也是讲投胎转世的,你知道是哪篇么?”
文坤一怔,搔头笑道:“这你可给我问住了。”蕴蘅转过头,不再看他,缓缓道:“原来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那么大的学问,没有不知道的呢。”
文坤被她皮里阳秋刺了一句,讪讪的好没意思,不再说话,蕴蘅倒落得个耳根清静。又过了一会儿,蕴蘅侧过脸来,文坤只道她要跟自己说话,谁知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一张俏脸又转过去了。文坤不由得暗暗生气:“我对她越好,她越不拿我当回事,张文坤啊张文坤,你也太窝囊了。”只见她全神贯注地望着台上,嘴角时露笑意,对自己的不快半点儿也没察觉。心下更是难堪,再也坐不住,当即走出包厢,身子倚在墙上,从西装兜里掏出一只雪茄烟,燃着了吸起来,一只还没吸完,就听得有人笑道:“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原来真是你。”说话间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张太太一瞥间不见了文坤的影子,忙问身边的丫环,“二少爷呢?”那丫环一怔,回道:“刚才见他出去,不知去哪儿了。”蕴蘅随口道:“去厕所了吧。”被她母亲横了一眼。
这时有戏院跑堂掀帘进来,俯身道:“太太,府上的少爷让我过来跟您告禀一声,他说遇上朋友,不能过来了。”张太太摆摆手,让那跑堂的下去,对何太太道:“你看看,这才有几天安份,又给他那些狐朋狗友拉走了。”何太太笑了笑,张太太也不再说,继续看戏。
《红线盗盒》之后是《阳平关》,也是京中名角,只是蕴蘅几天来过于疲累,这时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便说要回家休息,何太太道:“外面天都黑了,走什么走?等会儿一起走吧。”蕴蘅笑道:“也不怎么黑,街上好多人呢。”张太太道:“要不咱们这就走吧,戏哪天都能看。”何太太拦住道:“不要理她,这么迁就起来,还有个完么?”
两人说话间,蕴蘅已下楼了。
第 13 章
戏院门口,早有等活儿的黄包车夫候在那儿,一见蕴蘅出来,纷纷拉着车迎上去,其中一人奔到中途,突然刹住步子,侧过身去,蕴蘅本没留意到他,但他这一停一侧略嫌突兀,反而惹人注目。蕴蘅第一眼只觉得这人身影很熟,走近几步就着街灯的光亮细看,不由得一惊,眼前人青布袄,黑布裤,头上的破毡帽遮住半边脸,竟是那位傲骨棱棱目下无尘的谢灿飞。
蕴蘅寻思,纵然他清贫潦倒,倒底是一脉斯文,又何至落魄到这般田地,只恐自己看错了,于是越过众人走到他近前,却见他别着脸孔,不肯正面看她,目光闪烁,神情忸怩,不是谢灿飞是谁?
蕴蘅笑问道:“去未英胡同要多少钱啊?”
谢灿飞忽然抬头,眼光却不跟她相对,只定定瞧着前方,声音僵硬,“三毛。”
蕴蘅嗯了一声,上了车,事到临头,谢灿飞也只好拉起来。他因为面嫩嘴慢,讲价争座这种事争不过别人,平时便不大到车口儿上去,所以拉了两个多月的车,并没碰见几回熟人,既便偶而遇见,他一早就远远避开了,哪想到蕴蘅竟是径直过来要坐他的车。
车子在路上奔起来,耳边听着叮叮的铃声,蕴蘅轻轻叹了口气,问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谢灿飞不答,他画卖不出去,学费便没有着落,拉车收入虽少,也算稍作贴补,不过这些话又何必跟她说,于是只闷声不吭地拉着车跑。
蕴蘅一手捋着车帘,哼道:“你这人当真有趣,人家买你的画你不肯卖,却非要来拉车来赚这几毛钱,我该说你是清高呢还是愚不可及?”谢灿飞还是不答,蕴蘅急起来,怒道:“你拉得这是什么破车啊,颠死人了。你不会慢点啊。”
谢灿飞心中焦躁,倏地定住脚步,转过身来。谁知他车刹得太猛,蕴蘅坐不稳,身子一径向前俯冲过来,谢灿飞怕她摔倒,忙伸手扶住她手臂,随即放开,问道:“你怎么样?”语气虽平常,脸却红了。蕴蘅瞥了他一眼,心道:“看他现在这副样子,跟平时的狷介怪僻倒像是两个人似的。”
两人本来心中均有恼意,但这么一撞,不知怎地,怒气凭空消散,心头反而隐隐约约生出几分欢喜。蕴蘅嗔道:“总算说话了,我还以为谁用手卡着你的脖子呢。”顿了顿又道:“我只是让你慢点儿,谁让你停下来了。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客人说几句,就撵人家下车。”
谢灿飞奇道:“我几时撵你下车了?”蕴蘅道:“那我此刻是在车上还是在车下呢?是我自己跳下来的还是你把我给摔下来的呢?”谢灿飞懒得跟她争辩,只道:“好了,算我错了。小姐,请上车吧。”蕴蘅重新坐到座位上,笑道:“错了便是错了,有什么算不算的。我教你个乖,省得你下次再这么对待客人,别人啊,未必有我这么好说话。”
谢灿飞淡淡道:“好,多谢指点。”
蕴蘅岂会听不出他语气敷衍,倘是别人,再别想她跟他说一句话,可是这谢灿飞一向冷漠,反激起蕴蘅好胜之心来,想了想又问:“你白天要上课,只晚上这么点时间来拉车,能赚多少?等到身体累垮了,后悔都来不及。”
谢灿飞听她话里话外颇有关切之意,心中一动,低声道:“拉车虽然赚得少,一趟下来总有几毛钱,不算落空。一张画,辛辛苦苦画好了没人要,反而浪费纸墨。”蕴蘅宽慰道:“你的画在那些南纸店挂笔单,就算店家不识货,我就不信这偌大北京里没有识货的人。”
谢灿飞苦笑,“只怕我的画真的粗鄙,也未可知?”
蕴蘅笑道:“怎么突然妄自菲薄起来了,这可不像你的为人啊。倘若说你的画不好,岂不是说我没有眼光。”
谢灿飞心有所感,便不再言语了,蕴蘅也觉得这句话说得过于亲近,一时不便转圜,侧过头去,只见大半边月亮斜挂天上,洒落一片清光,映出谢灿飞奔跑的影子。他的脚踏在雪上,唏唆作响。周围是一种难言的清寒空静,似乎天地间只余下这一种声音。而这条路可以永生永世走下去,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在张家门前停下,蕴蘅下了车,望了谢灿飞一眼,道:“我身上没带钱,你跟我进去拿吧。”谢灿飞一怔,见蕴蘅已往里走,只得随了上去。
张府下人见何小姐把车夫领进门来,无不大为惊讶,这时蕴蘅只要随便叫住一个人,就可以把车钱结了,可是不知她是计不及此,还是根本就不想这么办,谢灿飞有心提醒她一句,话到嘴边,终于没有说出口。脚下已经跟着蕴蘅穿廊过户,见她推开一扇门,喊道:“迎春,你在不在?”一个青袄小环闻声从后面转出来,见到谢灿飞,显是一惊。
蕴蘅又问:“迎春,你有没有三毛钱?”
谢灿飞站在厅中,颇为局促,眼光扫处,却见壁上悬了一幅画,浓墨挥洒,双鹰振翅,不正是自己的手笔,一惊之下,转过头来,正对上蕴蘅的盈盈双眸。
蕴蘅却一语不提画的事,吩咐迎春把钱交给谢灿飞,送他出去。谢灿飞这时如何还不明白叫他跟进来的意思,他的画虽无人看重,她却高悬厅中,她识其画所以重其人,谢灿飞于落拓颓唐之际,得此知遇,纵然冰雪为肠,也不免有几分消融,心中忽喜忽愁,一时辨不知什么滋味。茫茫然随着迎春往外走。
迎春跟蕴蘅相处既久,看她态度,也知眼前这人绝不是一个寻常车夫,只是蕴蘅弄什么玄虚,她却猜不出来,回头望去,那人不离不即地跟在后面,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见对面人影幛幛,走近两个人,迎春举灯一照,却是张家二少爷文坤,摇摇晃晃满脸酒意,由一个家人扶着。文坤打了个酒嗝,问迎春道:“你们家小姐回来了吗?”迎春道:“回来了。”文坤瞥了一眼谢灿飞,皱眉道:“这人是谁啊?”迎春道:“来取车钱的。”
文坤嗯了一声,不再理会,他却没认出谢灿飞来,向迎春道:“她没睡吧,我去瞧瞧她。”迎春忙道:“这几天玩得太倦,今天回来就躺下了。”说着向那家人看了一眼,那家人会意,道:“是啊,少爷,咱们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明早儿再去瞧何三小姐好不好?”
文坤笑道:“好个屁。你不知道她今天生我气了,我得去哄她,明天,等明天不是气坏了我的三妹妹吗?”他嘴里乱七八糟地嚷着,那家人也不理他,半扶半抱把他拉回自己房间。
迎春吁了一口气,回头对谢灿飞道:“走吧。”却被他脸色吓了一跳,只见谢灿飞脸上全无半分血色,月光下冷森森甚是骇人。原来自文坤出现那一刻,他心下便生疑问,原来这里不是她家,那她怎么会住这里?这人是她什么人?再听张文坤接下来的几句话,便如同被人劈脸扇了两个耳光似的,不由得又羞又恨,心道:“ 谢灿飞啊,你莫不是发了痴了吗?人家是千金小姐,你是什么人啊,她岂会真的看重你?”
他自幼贫苦,孤身北上求学,十多年来多受白眼,自尊与自卑之心都比常人为烈,而此刻既对蕴蘅有了好感,不免患得患失起来,张文坤这几句醉话,竟让他五中如沸,手足冰凉。
迎春把失魂落魄的谢灿飞送出门,转回房来,见蕴蘅口角含笑地望着那幅苍鹰图,奇道:“怎么又在看这幅画,有那么好看吗?”蕴蘅脸一红,骂道:“胡说什么?”迎春言者无心,当不得蕴蘅听者有意,平白给她申斥两句,弄得一头雾水。
迎春铺好衾枕,两人便躺下睡了。迎春正朦朦胧胧间,忽听蕴蘅问道:“你说半个月内,接连遇见一个人三次,算不算有缘?”迎春不敢乱答,含含糊糊道:“应该算吧。”蕴蘅却不语,半晌方听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缘不缘的,不过凑巧罢了。”轻轻翻了个身,不再声响。
次日,文坤一醒就去找蕴蘅,迎春道:“三小姐一早就出去了。”文坤一愕:“这么早就出去,她怎么不等我?”迎春向窗外望一眼,心道可不早了。
蕴蘅因昨晚见了谢灿飞拉车,心中动了怜才之念,一早便去琉璃厂打听淬石在哪几家店铺挂笔单,这才知道,只为淬石的画泛人问津,包括上次买画的那家宝古斋在内,整条街也只剩两三家有卖的。蕴蘅手头还有三四十块钱,又跟蕴芝借了些,一口气把淬石的画都买了回来。
众人见了,都不禁骇笑,张太太道:“你可别跟你三哥学,好好的拿钱去换一堆破烂回来。”蕴芝一边翻看,一边摇头笑叹,“就算是好,也不用都搬回家啊。 ”蕴蘅笑道:“大姐,你也说好是不是?你看,这幅,还有这幅,真是神来之笔,我就是不明白,这么好画为什么竟然没人欣赏。”
蕴芝笑道:“有你欣赏不就行了。不过你欣赏归欣赏,别把墙壁都挂满了。”蕴蘅笑道:“那还用你说。要挂也等回去再挂,人家家里,挂得再好也没趣儿。”文坤走过来笑道:“三妹妹说哪里话,大嫂的家不就跟你自己的家一样?”
蕴蘅笑道:“这么说,我竟可做半个主人了?”文坤笑道:“什么半个主人,就是做整个主人,谁又敢说出个不字来。”何太太咳了一声,道:“蕴芝你累不累,没事还是回屋躺着吧。”何太太瞪了儿子一眼,却不说话。
到了晚上,房里只有蕴蘅母女二人时,何太太低声呵斥:“你一个女孩子,凡事也不检点些。上午那说的都是什么话?我为亲戚面上,不好多说什么,你自己也注意点儿。”蕴蘅笑道:“你为亲戚面上,我难道不是为亲戚面上。好啊,下次如果张文坤再嘻皮笑脸的,我大老耳括子扇他。”
何太太笑道:“我先大老耳括子扇你。”顿了顿道:“我跟你说的可是正经的,这事含糊不得。万一有什么传到你婆家那边,辩又辩不得,可是你自己遭罪。”
蕴蘅冷笑道:“我看最好是把我锁上十几二十年,到日子往他们家一送,那就什么干系也用担。”何太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丫头可没良心,难道你妈我是怕担干系么?”蕴蘅笑道:“好了好了,我以后不理张文坤就是了。”何太太道:“那也不能不理。”蕴蘅笑道:“那我上午理他,下午不理好不好?”何太太笑斥:“又胡说八道。”
等文坤再请蕴蘅吃大菜,蕴蘅便推说要给迎春画绣样,不肯去。文坤道:“绣样哪天不能画,等你们回去画不成吗?”蕴蘅笑道:“大菜哪天不能吃,你一个人吃也成啊。”文坤故意道:“一个人吃闷得很,不过我可以约别人。”蕴蘅笑道:“那你约别人好了,我就说文坤哥那么多朋友,哪里一定要我陪呢。”文坤被她用言语僵住,一时放不下脸来,只好忿忿地去了。
大厅里太太们还在打麻将,这天何太太手风不顺,蕴蘅一圈看下来,她母亲竟然一和没和,刚想要替她坐下来摸两把,却见张家一个小丫头跑过来,说外面有人找她。
蕴蘅一时想不出什么人找她,便道:“你请他进来吧。”那丫头道:“他不肯进来。”蕴蘅奇道:“不肯进来。他长什么样子?”那丫头道:“好像是个年轻学生,挺瘦的。”蕴蘅隐约猜到是谁,口中却道:“可能是你们家二少爷的同学,找他的吧。我出去看看。”那丫头心想,人家明明说是找你的,怎么变成找二少爷。不过她既这么讲,却也不便反驳。
蕴蘅远远的就见一人站在门外,穿一件半灰不蓝的夹袍,双目深黑如井,正是谢灿飞。蕴蘅等那丫头进了门,才开口笑问:“你怎么来了?”谢灿飞望着笑靥如花的样子,心神微乱,脸上却半分情绪也不露,冷声道:“是你把我的画都买走了?”
蕴蘅笑道:“是啊,怎么了?”谢灿飞将握着钞票的手一伸,道:“还给你。”蕴蘅怔道:“你什么意思啊?”谢灿飞冷冷道:“何小姐,我谢某虽然穷,却不受人怜悯,这些钱还请收回吧,尊意愧不敢领。”蕴蘅皱眉道:“什么怜悯不怜悯的,我有说送钱给你吗,我付钱买画,钱货两讫,你想那么多做什么?”谢灿飞道:“那这样吧,你还我画,我还你钱,或者当我跟你买回来也行,一样钱货两讫。”
蕴蘅万不料自己一番好意换来这样的对待,这世上竟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只气得浑身发抖,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颤声道:“好,好,你等着。”转身疯似的奔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手捧着十几幅画跑回来,往地上一抛,左手探出,把那叠钞票抢过来,三把两把撕个粉碎。接着扯过一幅画,一边撕一边道:“这也是钱货两讫,一拍两散,大家干净!”
谢灿飞直看着傻了,蓦地缓过神来,忙伸手上前去拦,蕴蘅发起性来,他怎么拦得住,可是这些画张张都是心血,无论如何毁不得。谢灿飞一时情急,想也没想就张臂抱住了蕴蘅,只听拍地一声,脸上已热辣辣挨了一掌。这一巴掌打罢,两人倒都冷静下来了,谢灿飞放开蕴蘅,涨红了脸退后两步。蕴蘅也不再撕画,只恨恨地盯着他,两行泪水却流了下来。
谢灿飞本是怀愤而来,此刻见蕴蘅这一哭,倒觉得自己话重了,叹道:“是我得罪了你,你打我就是了,别再撕画。”蕴蘅点头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手一扬,向谢灿飞脸上挥去,忽见他左颊上五指手痕,心一软,哼道:“震得手怪疼的,不打了。”谢灿飞将画一张张拾起,递给蕴蘅。
蕴蘅奇道:“给我干么,你不怕我把它们都撕了。”谢灿飞笑道:“你舍不得的。”蕴蘅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鬼才舍不得呢。”谢灿飞轻声喟叹,“就算我说话过份,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蕴蘅眼圈又是一红,咬牙道:“你也知道你说话过份?谁要同情你,你不缺手不缺脚的,有什么好给人同情的。你自己看轻自己,倒拿旁人来煞性子,我告诉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不会再买你一张画。我何蕴蘅说话算数,可不是放屁。”
谢灿飞见她双肩轻颤,脸上却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怜意,低声道:“不用你买,以后我送你好了。”蕴蘅一怔,想不到从这素来冷言冷语的人口中,竟听到这样一句温柔的话来,一时间面红过耳,不知说什么才好,右脚一顿,转身跑了回去。
谢灿飞一言出口,自己也吃了一惊,望着蕴蘅的身影隐在两扇大门之后,心知她是不会再出来了。他来时原想将钱还了,从此两不相干,谁知竟弄成了这种结果,又想起蕴蘅的那句“你自己看轻自己”,不禁长长叹了一声,他心里清楚自己来还钱,固然有不受人怜的意思,说到底不过是为赌一口气而已。又想自己思虑不周,和她在大门外拉拉扯扯,倘若被谁看到,轻嘴薄唇说几句,岂不是害了她。
门外谢灿飞思来想去,心乱如麻,门内蕴蘅心中也不平静,何太太见她拿着画来去匆匆,脸上神情颇有异样,便道:“姑娘家没个稳当劲儿,谁拿鞭子赶着你,出什么事了?”蕴蘅回一声没事,吩咐迎春将画放好,自己在站在母亲身后仍旧看她打牌。
张太太问道:“不是说去吃大菜么,你怎么还在这儿。”蕴蘅笑道:“我今天有点头痛,文坤哥就自己去了。”张太太道:“这个臭小子,等他回来我骂他。” 何太太道:“是她自己别扭,关文坤什么事。这个女儿让我惯坏了,将来到她婆婆家,有她受的。”张太太一怔,又听何太太有意无意地道:“她父亲给她订的亲事,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也要她自己争气,若还是这么疯疯癫癫的,可怎么得了?”
张太太原是有两三分要蕴蘅做媳妇的意思,不过因为文坤有心,既然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能怎样?少不得另外物色,怕只怕这个宝贝儿子浑劲儿上来,口无遮拦,弄得彼此都尴尬,反而伤了亲戚间的和气。
第 14 章
何家母女在张府住了半月有余,几次要走,都给亲家留住,何太太实在等不得了,便道:“眼看都快二十了,万没有在人家家里过年的道理。况且南京那边,只有她大嫂一个人管事,我也不放心。”张太太太知她说的是实情,便不再坚留。
这天下午便要启程,清早起来,主婢两个在房间整理行装,迎春叠好衣服,发现蕴蘅平素戴的围巾少了一条,正四处翻找,蕴蘅走过来,递了封信给她,说道:“你先别弄了。一会儿把这封信给宝古斋的老板送去,烦他转交一位姓谢的先生。”迎春虽然心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她知道这是临行在即,蕴蘅不便出门,这才让她代送,否则她未必肯假手于人。
迎春握着信刚出门,就见何太太迎面过来,文坤跟在后面,盯着她的手笑嘻嘻道:“怎么,替三妹妹送信么?”蕴蘅隔着窗子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暗骂张文坤多事。果然何太太问道:“送什么信?”接着唏唆纸声,想是何太太拆信观看。只听她轻咦了一声:“怎么是张空白的?”迎春道:“哦,三小姐吩咐说,只要这种玫瑰色的仿古彩笺,我怕自己弄错了,就拿个样子来比。”蕴蘅不由暗喜,“迎春这丫头倒机灵,平时真看她不出。”
何太太道:“这时候忙忙乱乱的,又买什么信笺?”蕴蘅走出来道:“我这里没什么收拾的,她跑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你快去快回。”最后一句是对迎春说的,迎春应声去了,蕴蘅笑着拉她母亲进屋,却不理文坤。这时文坤已知道蕴蘅订过亲的事,心中郁郁不欢,听说她们要走,便想:“走了也好,我眼不见心不烦。 ”但身不由主,总想来看她一眼,及至见了她那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又是灰心又是生气:“大丈夫何患无妻,她这样待我,就算真娶到了,又有什么意思?”
蕴蘅瞥他神色,笑吟吟道:“文坤哥,你生我气了吗?”文坤道:“哪有?”蕴蘅笑道:“我来北京多久,文坤哥你就陪了我多久,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我这人一向糊涂,说话没有轻重,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可千万不要见怪。”何太太也道:“是啊是啊,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文坤听了这两句话,忙道:“伯母,您怎么这么说,我哪会怪三妹妹呢,只要三妹妹不恼我就好了。”蕴蘅噗哧一笑,文坤便也笑了。
迎春回来后,没多久就整理停当。吃过饭又到蕴芝房中说了一会儿话,蕴芝拉着母亲的手依依不舍,何太太劝她好好休养,不必挂心家里,说过几个月再来。蕴芝除送蕴蘅迎春东西外,还有一些是带给家中诸弟妹的,蕴蘅笑道:“真的拿不了这么多了。你每次回去手都不空,少送一次半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太太也道:“你婆婆也给拿了不少,这些下次再说吧。”
送站时,蕴芝也想跟着同去,众人都劝这才罢了。文乾道:“有二弟陪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思涯这时已放假,跟母妹一同回南。文乾文坤两兄弟一直送到座位,帮着把行李放好,直到车铃响起才下了车。不一会儿,火车开动,何太太对蕴蘅道:“文坤这孩子也还算不错,不过跟他哥哥一比,就差了点儿。”
蕴蘅笑道:“妈你什么眼光,这样也算不错。抹着香水,梳着油头,整天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除了会跟女孩子献殷勤外,还会干什么?远的不必寻,就咱们家也有现成的榜样。”何太太笑道:“你是说思源还是思澜?”蕴蘅哼道:“我要是个男的,肯定比他们强。”转头对思涯道:“二哥,我可不是说你。”思涯似乎没听见,迎春见他眼望窗外,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行人沿津浦路南下,火车呼啸声中,天已渐晚。迎春拿出上车前买的京城细点,四人简单吃过,何太太便斜倚着睡了。蕴蘅跟思涯说了一会儿话,也乏得睁不开眼睛。迎春取出两条毛手巾,将其中一条叠了几叠,放在蕴蘅身后的椅靠上,让她枕着。另一条递给思涯,思涯照她的样子,轻轻给何太太垫好,转头见迎春起身关窗子,想是怕她们母女着凉,只是她座位靠外,手臂不够长,似乎颇觉吃力,忙伸手替她关好了窗。
这时外面天已大黑了,窗外景物模糊,车厢里灯光很暗,书也看不见,吵吵杂杂的声音中,听迎春轻声问道:“二少爷,现在到哪里了?”思涯道:“沧州过了,下一站是济南。”迎春道:“从前大小姐教我泡茶时,提到济南的趵突泉,是七十二泉之首。还说有一副联是写济南风光的,可惜我记不得了。”思涯笑道:“ 是不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迎春笑道:“就是这副。”思涯道:“我前年去大明湖,还见刘凤诰的这一联还镌在洞门的楹柱上。”
两人都无困意,便讲些闲话消磨时间。思涯言语风趣,却又和缓从容,迎春喜欢听他讲话,就像喜欢听蕴芝讲话一样,只是跟蕴芝在一起,却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痴痴惘惘的。平日里读旧小说,总有那般的少年,万斛清才,一身侠骨,思涯似书中走出来的人物,一笔笔在她面前勾勒成形,迎春也想如他那样从容,可一对上他的人,却只剩下无措。
火车继续南行,过济南、泰安、徐州,蚌埠,这天下午终于到了南京浦口站,一出站台,便见到思源思澜两兄弟带着何大贵候在那里。何太太问道:“家里人都还好吧?”思澜笑道:“都好,就是三姐不在家,冷清了许多。”众人行至码头,江风迎面吹来,蕴蘅对着阔大的江面,深吁一口气,笑道:“总算要到家了。”眼看轮渡到了,随着人流,纷纷拥上船去。
船行江心,众人嫌冷,都回到船舱里坐着,只有迎春还伏在栏杆上,呆呆望着江面,她知自己今后未必再有这种远行的机会,因此贪看风景,顾不得天寒风烈。只见船底白浪翻卷,江水拍打着船边,辟拍有声。远处云雾苍茫辽远,山峦都仿佛藏在云层深处,一时间心里有一种说不说空旷之感。
船靠码头,家里派了两辆汽车来接。连坐了许多天火车,自然旅途劳累,到家后各去休息。次日一早,何太太便唤秀贞到房里问询问这半月中家中情形,婆媳俩商议筹备过年诸事。
廿四夜送灶后,家家开始掸尘,何宅屋多梁高,工程极大,大少奶奶秀贞正带领仆妇打扫擦洗,一个个用竹竿上捆着鸡毛掸帚去扫厅堂横梁上的积灰,一时间灰烟四起,没事的少爷少姐早躲了出去,一双女儿也由彩屏带到园子里去玩。
彩屏踢键子,两个女孩子在旁边笑看,这时有人大步走进来,一把将她们一左一右抱了起来,笑道:“珊作瑶儿,来,让爸爸好好看看。”彩屏笑逐颜开,忙喊道:“大少奶奶,大少爷回来了。”喊了半天,却不见秀贞出来,心想她平时日盼夜盼盼丈夫回家,怎么这会儿真回来了,反而迟迟不见。
岂不知秀贞一听思澄回来,惊喜之余,便欲奔出,猛想起自己满脸灰土,又急忙跑到后面洗了把脸,对镜理了理鬓发,这才出来相见。只见丈夫穿了一套华达呢的军服,一双深棕色纹皮马靴,显得十分英俊,正拉着两个小女儿娓娓相叙,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伤感,问道:“这年怎么回来这么早?”
思澄笑道:“也不算早了,几个月不见,珊儿瑶儿又高了。”秀贞轻声道:“岂止几个月,足有一年了。”思澄笑道:“是啊。”秀贞只觉有满腹的话要说,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只道:“你先去见父母亲吧,省得老人家惦念。”思澄笑道:“也好,珊儿瑶儿,一会儿爸爸再来跟你们玩。”秀贞望着丈夫背影在屋廊间隐没,又回到厅内继续指挥众人清扫。
掸过尘后,门厅上悬起大红灯笼,廊下还有各色各样的走马灯,处处披红挂彩,喜气洋溢。细果茶食,鸡鸭鱼肉更是成担成挑的抬进厨房,厨房里众人忙着蒸年糕、炒花生,做芡食莲心汤。思澜走到厨房门口,本想进去看看的,一探头只见热烘烘的水汽四下漫着,便缩回身子,却瞥见门边拴着一个大公鸡,弟弟思泽蹲在跟前,手里拿着什么在喂它,笑问道:“你干什么呢?”思泽望了他一眼,道:“小王说,一会儿就要宰它了,四哥,咱们把它放了好不好。”思澜笑道:“你倒好心。放了它,少不得再拿一只来宰。南无阿弥陀佛,你不如去请和尚给它念段往生经吧。”
二十八九开始准备年菜,像红烧鱼、肉圆、蛋饺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红烧鱼选的是大小适中的鲢鱼,讲究全头全尾,取意年年有余,肉圆多用猪牛肉,取意团团圆圆,最有特色的是一道素什锦,由十多种菜合炒而成。其中每一种又各有其寓意,豆芽寓其如意,荠菜寓其聚财,等等不一而足。老刘师傅做这道菜最拿手,一入口脆香鲜甜,各种菜蔬的味道纷呈叠现。后来老刘师傅走了,何家换了几回厨子,做什锦菜总不如他的味道好,迎春有时候也恍惚,不知究竟是菜味有异还是人心还旧。
除夕祭祖后,一家人团坐吃年夜饭,谈笑风生,何昂夫也不像平素那样不苟言笑,偶尔还会讲个笑话。饭后麻将桌也撑起来,纸牌也甩起来,小孩子在一旁掷状元,更是玩得不亦乐乎。四个太太一桌,其中三家是惯家,只有四太太一个手生,何昂夫便坐到她身后替她看牌。
三太太便笑:“我本来今天打叠精神要赢四妹妹的,如今看来不成了。”何昂夫笑道:“那也没什么不成的,输了我给就是了。”五太太笑道:“好啊,我和太太是见证。”三太太笑道:“要是这点钱也输不起,还敢坐这儿么?老爷要是真大方,送我们一人三千块好了。”何太太笑道:“你是不是刚发完红包,有点心疼。 ”三太太笑道:“岂止心疼,简直肉疼,所以现在我要往回收钱了。”说着将面前的牌一推,和了一个两抬。
另间屋子里这桌是秀贞、思源和蕴蔷蕴蘅两姐妹,思澜在下屋掷了两把骰子,又踱回来,见思澄闲着,便笑问:“你怎么不玩?”,思澄笑道:“可不是岂有此理吗?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却不容我上桌。”蕴蘅笑道:“他是外面混熟了的手,上了桌,还有别人赢的么?况且他们夫妻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弄一顶轿子给我们坐坐,可吃不消。”
众人都笑起来,思澜笑道:“走,咱们再起一桌,人也尽够。”思澄笑道:“你自己玩去吧,我看他们打,也挺有趣。”蕴蘅笑道:“你看归看,可不能乱说话。”秀贞怕人取笑,便推思澄道:“你还是别看了。”思澄笑道:“这可好,连看牌的资格也没有了。”思源笑道:“来,你看我的,我不怕看。”蕴蘅笑道:“ 也不知道摸了什么好牌,等不及显摆。”
思澄将椅子挪了挪,去看思源的牌,原来他手上是清一色筒子,闲牌不过两三张,摸了张七万打了出去。蕴蘅吃了,绕了两圈,秀贞打出一张九筒,思源碰了。蕴蘅见他碰了九筒,吃了边三筒,再看看他打出的牌,心里便猜出几分,笑道:“我这张牌可不能轻易打出去。”思源笑道:“你现在打也许还没什么,再过一会儿可就要糟糕了。”蕴蘅笑道:“还不知道是谁糟糕呢?”蕴蔷摸了张牌,道:“你不打我打。”说着就打了张六筒,秀贞笑道:“这胆子可够大的了,上家这么给着,想不和都难。”思源笑道:“你不知道么,我是非翻头不和的。”放出四五筒吃了,反手打出张发财,蕴蔷笑道:“可对不住了,杠上开花,三抬。”众人都笑,“这回可真发财了。”
思源笑道:“二姐这牌打得好啊,你怎么知道我手里有张发财,特意把六筒打给我吃。”蕴蔷笑道:“我怎么知道,凑巧罢了。”她本得生得就美,这时心里一欢喜,眉目蕴笑,红晕上颊,更增几分艳色。思澄虽是兄妹之亲,也不由暗暗惊赞,自己素日所见的那些将军的太太小姐,也尽多美人儿,可又有几个能及得上蕴蔷这般人材的?这样想着,心里慢慢有了计较。
思源要把牌让给思澜打,思澜笑道:“我不打,我给你们侍候牌局。”秀贞笑道“哪里用得着你,绣屏彩屏这两个丫头都不知道疯哪儿去了,还是迎春勤快。” 门声响处,思澜抬头一看,正是迎春端着茶碟果碟进来了。迎春给他们泡好了茶,放在一边,蕴蘅笑道:“行了,也没什么事了,你去玩吧,别说我这当小姐的不知体恤,把勤快人给累坏了。”思澜拈了一块橘红糕,一边吃一边向迎春道:“我刚才看见她们在后面掷骰子呢,走,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思澜拉着迎春穿廊过户,向三太太这边来寻晓莺早燕她们,转过两个回廊,便听到一阵清亮圆润的笛声婉转飘送,迎春停住脚步,顿觉身后的笑闹声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静,而这一刻的静,更衬出笛声嘹亮清越,仿若红尘之外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思澜轻声道:“是二哥。”寻声过去,却是思泽的房间,推开了门,见思涯正倚窗吹笛,蕴萍思泽两个坐在一旁侧耳倾听。在屋里吹笛子,本不如室外那般辽远明阔,然而此刻轩窗半启,疏风徐送,却似托着笛音直送千里万里,悠悠扬扬不知何处可止。
桌上的古瓷盘子里,放着几个木瓜佛手,暖气一蒸,浓香满室。思涯穿着蓝绸长衫,站在烨烨灯火里,整个人罩上一抹朦胧的光晕。那笛声袅袅摇曳,三回九转,迎春觉得那样熟悉,可心底又分明清楚,她是从没听过的。若说是听过只怕也是梦里,又或许是前生,总之茫茫渺渺莫可究诘。曲调是欢悦明媚的,听在耳中,却觉得寂寞非常,她看见他眼底的惘然,终不信是自己看错。
一曲既终,蕴萍拍手笑道:“真好听,二哥,再来一支。”旁边带思泽的郑妈插口道:“都吹三支了,四小姐,你让二少爷息一息吧。”思澜笑道:“二哥,你可有好些年没吹了。”思涯笑道:“是啊,都生了。”思泽拉着他道:“二哥,等哪天闲了教我好不好?”思涯笑应了。
蕴萍在桌上铺好升官图,问道:“谁来陪我玩?”思涯对思泽道:“你玩吧。”思泽笑道:“我不跟她玩,她赖得很。”蕴萍嘴一撇,啐道:“谁跟你玩,四哥你来。”思澜坐在她对面,两人掷着骰子下起来。升官图上分有等级,从未入流的白丁直到一品太师,掷骰子以定升降,谁最后升到太师就是赢家。思澜升得慢,却鲜少降级,蕴萍却是倏升倏降,最后反被思澜超过。思澜一边下还一边逗蕴萍,一步也不肯相让,几次惹得蕴萍脸红发起急来。
思涯和思泽在说话,他的笛子放在旁边的几案上,灯光下流动着水样的光泽,紫色的流苏款款漾漾,迎春站在几旁,伸手就可以摸到,可是她只是默默地拿眼睛看着。世事原是这样的,有的东西离你再近,也同你没有半分干系,咫尺即是天涯,多少牵挂思量,就如同这缱绻流年,流过去一直流过去了。
第 15 章
阳光亮亮昭昭洒下来,照得人暖洋洋的,迎春洗过脸,从柜子里捡出一套簇新的浅霞色袄裤换上,正对着镜子结辫子,刚刚结好一条,便从镜中窥见思澜的身影。
迎春也没回头,以为他是来找蕴蘅的,便道:“三小姐昨晚没回来睡。”思澜走近,看她用牙梳通着一把黑亮的青丝,口中道:“我知道,她打了通宵麻将,只怕这会儿刚睡着。”
迎春被他的目光灼灼盯着,略觉不自在,飞快结好辫子站起来,道:“她在太太屋里睡的吗?我过去看看。”思澜伸臂拦住,“去看什么,那里还缺服侍的人不成?”上下打量迎春几眼,笑道:“衣服挺合身的。”迎春道:“是大小姐给的。”思澜笑道:“你还是穿这样鲜艳一点的颜色好看,平时都太素了。”迎春道:“ 是吗,我倒不觉得。”
思澜侧头望望她,自语道:“好像还少点什么。”走到梳妆台前,在蕴蘅的手饰盒里挑出一支翠玉押发,往迎春头上插去,笑道:“配上这个就好了。”迎春头一偏躲开,皱眉道:“四少爷,别闹了。”夺过押发,重新放回盒子里。
思澜笑道:“你怕什么,蕴蘅没那么小气的。”迎春道:“我自己也有,不过我不喜欢这些罗嗦。”思澜笑道:“真是的,什么都跟大姐学,连这爱素的毛病也学。”迎春略怔,笑笑道:“大概是吧。”思澜忽然哼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来了这么半天,你好像还欠我一句话吧。”迎春忍不住好笑,“哦,我忘了,四少爷,恭喜发财。”思澜也笑,“好说好说,一道发财。”
却听门口嗤地一声笑,有人踏进门来道:“一道发财,带不带我一个?”迎春望过去,却是太太房里的如意,思澜笑道:“你还没发财吗,我可听晓莺说,昨晚掷状元,你赢得最多呢。”如意笑道:“晓莺那个丫头,输了倒是真的,所以看谁都是赢家,她的话你也信?”
思澜笑道:“她可还求我替她扳本呢,如意姐姐,怎么样,呆会儿一起玩两把吧。”如意笑道:“怪不得这小蹄子这儿猖狂,原来有四少爷给他撑腰。”思澜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她开口求我,我也不好意思不答应,不过要我赢姐姐的钱,我就更不好意思了。只有我输了,既算替她出过头,又不会开罪你,倒是个两全的办法。”如意笑道:“那敢情好,难道有人要送我钱,我还往外推么?”瞅瞅他又笑:“三少爷说你在这儿,我还不信,想不到真在这儿。”
思澜问道:“是三哥让你来找我的?”如意道:“是啊,说叫你一起去闹三小姐起床,我在三太太那边没找到你,他就让我到这儿来。”思澜脸上略有些赧然,佯笑道:“蕴蘅还没醒啊,我还以为她早回来了呢,特意过来瞧她,谁知道这么懒。三哥也是,他怕蕴蘅跟他急,还非得拉上我垫背不可。”
如意引着思澜去何太太处,迎春担心蕴蘅起来找她,也跟在后面。走到院子里,就听到爆竹辟拍声响,三个人都捂着耳朵立定,少时声音息了,如意皱眉道:“耳朵都要震聋了,我顶讨厌鞭炮这股味儿。”
鞭炮的味道虽不好闻,迎春却觉得温暖,因为这种烟火气息中有年的感觉,虽然说现在过年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兴奋,可是她可以找一天回家跟父母亲团聚,也能够看见平时难得见到的人。而且,过年总是热闹的,何家每逢这几天,都要请戏班子到家里唱堂会。
初三这天请的正是凤鸣玉所在的瑞禧班,凤鸣玉一到何家,不进后台,先到思源书房,远远地就见思澜迎出来,凤鸣玉忙趋近几步,给他作揖拜年。思澜拉着他的手,笑道:“果然有亲疏之别啊,我就知道你不会先去找我,所以特地到三哥这儿来等你。”
凤鸣玉笑道:“我猜四爷定是在三爷这边,所以就躲个懒,不跑两趟了。”思澜呵呵一笑:“我也算见过会说话的,没见过你这么会说话的。你要是拿这张嘴去哄女孩子,还有我们混的么?”思源笑道:“你别逗他了,鸣玉可是老实人。”思澜笑道:“我也信他原来是个老实的,不过同你认识久了,只怕也学得不老实起来。”思源向凤鸣玉笑道:“你不用理他,我看他是见了你,欢喜过头,有点语无论次。”
凤鸣玉笑道:“四爷是和我开玩笑呢。”思澜笑道:“就是啊,开两句玩笑打什么紧,你看他的样子,倒像我要把你吃了似的。”思源也不跟他辩,只问道:“ 你那个姓柳的师哥来了没有?我上次看他做杀山,那趟六合刀耍得实在是好。”凤鸣玉道:“他得晚些时候,一会儿我带他过来。”思源笑道:“不用了,还是我去后台瞧你们吧。”
思澜笑道:“《翠屏山》有什么好看的,我还是喜欢听南曲,鸣玉一张口就是情致缠绵,直酥到人骨头里去,趁现在没人,给我们唱段听听好不好?”思源笑道:“你这会儿又磨他做什么,还是能等开戏的时候再听吧。”思澜道:“一开锣台下台下乱哄哄的,哪还能听好戏。不行,我戏瘾一上来就非听不可。”拉着凤鸣玉的手央道:“好兄弟,只唱一段。”
凤鸣玉笑道:“哪一段啊?”思澜笑道:“随便,捡你拿手的。”思源笑道:“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又没有按笛掌板的,你叫他怎么唱。”思澜笑道:“难不成你还想找二哥来给他按笛么?”凤鸣玉笑道:“那我清唱一支‘琴挑’里的朝元歌。”思源摇头笑道:“你就惯着他吧。”
凤鸣玉但笑不答,清了清嗓唱道:“你是个天生俊生,曾占风流性。看他无情有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我也心里聪明,把脸儿假狠,口儿里装做硬。我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看这些花荫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 ”
这支原是《玉簪记》中有名的曲子,凤鸣玉自幼唱熟的,宛转顿挫无不曲尽其妙,虽没有板笛相衬,反将每个字听得更加清楚。思澜靠着藤椅倾听,只觉自肢百骸软绵绵的全无气力,那些个清词丽藻一句句在心头流过。唱到关情处,那人眼风斜斜饧过来,思澜虽然明知眼前是个男子,心里也不免忽悠了一下,果然是情儿意儿哪些儿不动人,偏偏这一种动人处,竟是言语形容不出的。
思源见他唱完了,忙把桌上的茶碗递过去,道:“快喝一口润润喉,你的昆腔真是越来越出色了!还是古人说的好,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思澜笑叹道:“一样的人,看人家的嗓子是怎么生的。”凤鸣玉呷了一口茶,笑道:“咱们都这么熟了,二位再这么夸我,可叫我汗颜了。这天下之大,总有更好的,这个我心里还明白。”
思澜笑道:“你又何必太谦,就你刚才那几句,听得我心都要化了,旁人哪有这个本事。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真是嗲啊。你别生气,我的意思是说你嗲得特别自然,咬字又清,用气又匀,娇柔婉媚呼之欲出,动听极了。”凤鸣玉笑道:“四爷从前只是听热闹的,现在说话却越来越像行家了。”思源笑道:“他这叫班门弄斧,也不怕让人笑话。”思澜笑道:“自家兄弟,谁笑话谁呀。鸣玉,你说是不是?”
三人说了一阵子话,看时候不早,两兄弟便陪凤鸣玉去后台。柳云生也在,已经换上了水衣,细棉布勒住前额,正在对镜打粉底,身旁立了把七星大刀,瞧模样扮的是《艳阳楼》里的高登。思源上前跟他搭话,极赞扮相俊他武功底子好,思澜冷眼旁观,见柳云生神色淡淡的,三句里答不上一句,便扯了扯思源袖子,道:“ 咱们出去吧,别耽误人家扮戏。”
两人出来后,思澜哼了一声,“架子还挺大,也就是你好性儿。”思源笑道:“我看是你多心了,鸣玉跟我说过,他师兄就是这个不咸不淡的脾气,人倒是没什么的。”思澜冷笑道:“谁管他什么脾气,交朋友总得两厢情愿,我可不爱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思源待要说什么,却听得锣鼓声响,见何太太她们陆续来了,便打住了话题。
《艳阳楼》又称《拿高登》,讲的是权相高俅之子高登,仗父势强抢徐士英之妹,囚在艳阳楼中。徐士英偕梁山后裔花逢春等人,夜入高府,拼杀救人的故事。这出戏的主角早先是花逢春,而高登则是由武花脸应工的反角,但由俞菊笙改扮高登添七星刀对打起,高登便成了由武生应工的主角了。
柳云生一出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神情透着不可一世,自报家门,大摇折扇,昂首阔步的样子,活脱脱一个骄横狂妄的花花公子。思澜虽然不喜欢这个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戏有过人之处。耳听得他母亲在旁边赞道:“这个柳云生的玩意真不坏。”
思澜蓦地想起一事,对三太太道:“妈,明伦的那件事,你跟爸说了没有?”三太太随口道:“什么事啊?”思澜压低声音,“就是明伦想跟二姐求亲的事。” 三太太道:“说了,我还替他讲了不少好话呢,不过你爸的意思是还想再看看。”思澜皱眉道:“还要看什么,若是外人倒也罢了,难道明伦咱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么?昨天他来拜年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见他了。”三太太横了他一眼,“人家的事也要你这么上心,回头我再跟你说。”
原来何昂夫的原话是,“夏家倒是知根知底的,不过明伦这孩子的性情跟思澜一样,滑而不实,又没上进心,成天只知道东游西荡,自己生的儿子没办法,难道挑女婿也挑这样的不成?你叫他趁早死了这份心吧。再说蕴蔷庶出之女,那夏太太眼界比世人都高,她也未必原意结这门亲。”他无意间说出庶出两个字,倒惹得三太太生了半日闷气,后来也懒得再提这件事了。
思润虽不知道这番话,但瞧他母亲的样子,也知道事情十有八九是不成了,心中不免郁郁,耳边蕴萍问他什么,他也没听到。蕴萍跟思源隔得远些,讲话不方便,于是回头去问思涯,却发现思涯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咦道:“二哥又走了。”思源向那边望了一眼,笑道:“不奇怪,武戏嫌闹,文戏嫌腻,他连传奇笔记都不爱看,何况这些。”
思涯回到自己房里,把从前的旧稿重新理了理,改写了几篇文章,抬头再看时,已过去了两个多钟头。于是站起身,走到户外来透气,穿过月洞门,绕过假山,一路来到湖边。思涯在湖畔站了一会儿,上了石桥,走到湖心亭近前,才发现亭子里面有人。
一个女孩子侧坐着,身子被亭柱半遮住,这时走近才看清楚,她手里拿着一支梅花枝,枝上的花繁繁密密,她一边用手掐着花,一边喃喃有声,似在数着单双。她数得很认真,连有人进来都没有察觉。
思涯认得是迎春,他认识她够久了,却似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此刻她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微颤,两条乌黑的长辫,松松的搭过肩头,衬着浅霞色的袄裤,显得既是既华丽又素净,像赵之谦的字。
思涯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个,是了,他有一次去蕴蘅那里,看见她在练字,一见他,就慌慌张张用书将字贴盖住,他一时好奇,掀开来看,原来是他从前的习作,觉得有些好笑,便跟她说,要学字他可以替她找字贴,不必取法于下临他的。她那时窘得涨红脸,倒教思涯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
他走到她跟前,轻声问:“是单还是双?”迎春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他,更是吃惊,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不语。他笑了笑,又问了一遍,“是单还是双?”
迎春堪堪数完,怔怔道:“好像是双。”她这话大有语病,单便单,双便双,什么叫好像是双。思涯却似不觉,仍是微笑,“嗯,是好兆头。”迎春如梦初醒,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无礼,忙站起身叫声二少爷。他示意让她坐下,自己坐到她对面,笑问道:“有什么事犹疑不定,要用它来代决。”迎春把花枝放在一旁,心中怦怦乱跳,低头轻声道:“不准的。”
大概是觉得两人这样默然对坐有些不妥,于是他找话说,“怎么没去看戏?听说今天的戏码不错。”迎春抬头,眼睛却望着湖面,低声道:“是么,二少爷不是也没去看吗?”思涯笑道:“你一直在这里么,怎么知道我没去看?”迎春一怔,她自然知道,可是为什么知道?只是留心他的喜好而已,这却是说不得的,于是轻哦了一声,“我猜的,也许猜错了。”
她语气很淡,仿佛思涯的闯入打扰了她的清静似的,可是她的指尖在轻轻颤抖,要双手紧紧交握才能抑住,她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亭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四周的湖水将红尘隔得那么远那么远,这原是梦中才能出现的场景,竟这样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她反而不知道该何以自处。
却得思涯笑道:“猜得不错。我听戏是要睡觉的,与其在那里睡不如回房睡。”迎春定了定心神,凝眸望他,他在笑,可眉间却有几许悒郁,她在火车上就觉得他有心事,一直犹豫着不敢问,所以折了枝梅花来卜,决定如果是单数就不问,是双数就问,没想到正数着的时候,他就来了。
她讷讷地问,”二少爷,你在烦心么?”他回神,亮晶晶地眼睛盯着她,忽然笑了,“啊,被看出了。最近是有些烦。”顿了顿又道:“其实你们去北京之前,我刚刚做了一件事,一件早就想做而缺少勇气去做的事。”
虽然思涯说得并不清楚,但迎春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三分惊讶,三分了解,三分担心,还有一分隐隐约约的欢喜,说道:“既然做了,还烦心什么?除非--你后悔了。”思涯道:“当然不是后悔,只不过我在等着接下来的雷霆暴雨,它却迟迟不来,这个过程倒是有些折磨人。”迎春轻叹了一口气道:“ 也是,只怕到时候要学曾国藩的挺经十八条,才过得去。”
思涯惊讶地看她一眼,“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对不对?”迎春别开脸孔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是随便说说的。”过了片刻,却听见思涯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说的是:“迎春,你很聪明。”
迎春蓦地涨红脸,电击似地站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思涯应道:“嗯,我想再坐一会儿。”迎春脚步不停,飞快地过了石桥,到了岸边,却又忍不住回头,天暗云低,亭中的人影也模糊。云层灰灰冷冷的,宛延绵长似另一座桥可通天上人间,只不过一阵风过,这长桥便断零破碎了。
迎春一个人沿路往回走,眼前晃来晃去都是那个人的影子,他是寂寞的吧,连笑容也寂寞,为什么从前不觉得。那边院里的堂会还没散,隔墙有几句隐约飘送:“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牡丹亭》里好句子甚多,这句原算不得出众,可是迎春不知怎么,忽然心头酸酸的,竟有想要流泪的感觉。
他不爱戏,她却是爱的,只不过她同思澜一样,不愿在那种闹哄哄的场合听这样情致缠绵的戏,宁可离得远远的,在别院的风里,听这云水声寒的一曲。或许,离得远自有离得远的好处。
第 16 章
初五那天,迎春跟蕴蘅告了假,回家同亲人小聚,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赶回何府,绕过一排凤尾竹,就瞧见在早燕和杜鹃站在门边说些什么,走近时隐约听见提到自己的名字。早燕一见她便住了口,迎春随口问:“怎么了?”早燕不答,白了她一眼,径自去了。
迎春一头雾水,望向杜鹃,杜鹃小声道:“晓莺姐姐出事了。”迎春奇道:“晓莺怎么了?”杜鹃抬眉看了她一眼,“姐姐真不知道吗?昨天太太传下话来,说让晓莺姐的爹妈把她领回家去。听说是--”压低声音:“偷偷跟三少爷好上了。”
迎春心中一凛,她早料到这种事绝对瞒不住,却不料这么快就抖将出来,却听杜鹃细声道:“你知道的,三少爷早订了金家的小姐,今年就要成亲了。所以太太一听说这事,气得不行。三太太这人最护短不过的,这次却一声也没吭。”
迎春忽道:“三少爷他,怎么不替晓莺求情?”
杜鹃道:“求什么情啊,避嫌还来不及呢。这种事情难道好光彩么?他自己的日子都难过,哪有心思理别人。晓莺姐姐也真可怜,昨晚了哭了半宿,眼睛都肿了。年都没过去呢,太太就等不及要撵她了。”
迎春道:“走,咱们看看她去。”杜鹃看了看迎春的神色,低声道:“咱们还是不要去了吧,她们都说是姐姐告诉太太的,否则太太怎么早不知道,晚不知道,一从北京回来就知道了。”迎春又惊又怒,急道:“谁说的,哪有这回事!”杜鹃笑道:“原来不是啊。我就说嘛,姐姐根本不是这种人。早燕刚才还跟我犟呢,那咱们一定要好好分辩分辩,可不能白背这个黑锅。”
迎春来不及进屋,就跟杜鹃赶去晓莺处,一路上心烦意乱,事情不是自己说出去的,难道是思澜酒后失言?又或者是思源和晓莺做事不把细,又被别人窥见隐情。可眼前的情况,不管真相如何,这个出首的罪名却要自己担下了。如果不分解清楚,日后这府中姐妹岂不都把自己当成告密博赏的小人了?
何太太做事雷厉风行,晓莺妈这时已被唤了来,到女儿房里等她收拾东西,迎春如果再晚来一时半刻,她们说不定就已经走了。眠云、彩屏小婵等几个别房的丫头站在窗外,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探头向里面窥探着,见到迎春,都露出吃惊的神色。
迎春在门外就听见里面的啜泣声,略一迟疑,推门走了进去,晓莺坐在床边整理衣物,将一件衣服叠了几下,忽又抑不住,捂着脸闷哭起来,早燕坐在她身后小声劝着。晓莺妈眼圈也是红红的,嘴里却不住地喝她快些收拾。
早燕一见迎春,立时跳了起来,挑眉道:“你还敢来,觉得我们好欺负是不是?”迎春不理她,走到晓莺跟前,轻声道:“不是我说出去的。”晓莺好像没听见似的,仍是流泪不止。早燕皱眉道:“你快走吧,晓莺不想看见你。”杜鹃道:“真的不是迎春姐说的。”早燕道:“小丫头片子,你知道什么呀?”
这时候窗外看的几个也挤进门来,眠云接口道:“是啊,咱们都不知道,她怎么就会事先知道呢,难道是比旁人多生了一双眼睛么?”
早燕冷笑道:“可不就是比旁人多生了一双眼睛么,人家都看不到,就她能看得到。”迎春不禁有气,当时一同目睹的人有两个,为什么就认定是她说的,又想晓莺何尝没看见思澜,想必是她相信思澜不会说,所以除了她以外再无旁人,既如此,她便是再三再四的分辩,又有什么用?
却见眠云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以为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让人家撞见了。”小婵也忍不住笑,倒是彩屏厚道,撇了撇嘴角又绷住了。早燕一句失言,反惹得众人取笑晓莺,惊怒之余,更是迁怒迎春,喝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太太等着要重用你呢,还不赶快回去侍候着。”
早燕一再出语伤人,迎春只气得浑身发抖,有心跟她争吵几句,却见晓莺哭肿了双眼,情状实是凄惨,自己若在这里跟她吵起来,难免涉人隐私,岂不使晓莺雪上加霜,况且清者自清,跟早燕吵架也甚是无谓,反被别人看笑话。
晓莺哭个不休,将一件褂子叠了摊开,摊开又叠,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那褂子被泪水濡湿了一大片,她妈妈在旁边看着,不免焦燥起来,冲上去那些衣裙几把团起来,用力往包袱里塞,骂道:“叠叠叠,你能叠一辈子吗?还不手脚麻俐点儿,想丢人现眼到什么时候?”
晓莺手攥着衣襟不肯放,她妈妈硬往外夺,两下里用力,那褂子嘶地一声扯破了,晓莺摔开手,蓦地一声长号,她妈妈怕被三太太听见,慌忙上前去捂她的嘴。
迎春再也看不下去,一径跑了出来。既伤晓莺之遇,复怜自己之屈,胸嗝间似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一股郁气难吐,眼泪便要流下来,偏她不想在人前哭,强自忍着,只忍得两只眼睛又酸又痛。好容易跑到僻静处,这才痛痛快哭了出来。
迎春哭了一会儿,略觉心里好过些,打量周遭,她身前是一座假山,山旁的松树蓊蓊郁郁,隐约听见流水潺潺声。迎春寻声去找泉水,打算先洗一把脸。绕过假山,沿路上了七八个石级,果见一泓清泉从山石间流泻下来。
迎春把脸洗干净,然后就靠着旁边的山石坐着,那水面上有些梅花落瓣,飘飘浮浮经过她跟前,迎春俯身,将花瓣连水一起掬起来,水在指缝间慢慢流出去,剩下的花瓣潮漉漉地贴在她手上,迎春也不知道,倒底这落花是随水化了干净,还是随土化了干净,又或者说,无论如何都是干净不了的。正在胡思乱想着,忽觉肩头被人轻轻打了一下,身后有人道:“发什么呆呢?”
迎春回过头来,见来人穿着淡灰色洋装,口袋上别了支金笔,正是思澜。迎春有心问他几句话,还没等她开口,思澜就先看出她神情有异,抢先问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三姐骂你了?”迎春摇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晓莺的事?”思澜道:“昨晚刚知道的。我也是粗心,昨天下午三哥的情形就不大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竟然没看出来。晓莺也算是倒霉,不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迎春道:“她们都说是我告的状。”思澜跳脚道:“真是岂有此理,谁造的谣?你要告状当时就告了,还用等到现在。”迎春低头沉吟,“不是你说的,也不是我说的,那会是谁?”思澜皱眉道:“他们两个做事没脑子,咱们能看见,别人自然也能看见,这个家里这么多人,一时间怎么猜得到。”
迎春轻轻叹了一口气,思澜坐到她对面,望着她的脸庞,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值得你愁成这样。一会我去告诉她们,这件事是我喝多了说出去的,任谁也赖不到你头上。”迎春抬头道:“那怎么行?”思澜笑道:“没什么不行的。你背着黑锅难做人,我不一样,酒后失言,就算是三哥和晓莺也不会真的怪我。”
迎春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低声道:“刚才我还真的想过,会不会是你酒后失言。”思澜挑眉道:“好啊,我替你出头,你却以为是我害你被人冤枉。”怒冲冲地起身便走,迎春忙道:“对不住,是我想错了,你别生气。”思澜回过身,一双眼亮灿灿地看着她笑:“你笑一个,我就不生气。”迎春才知道他是装的,禁不住抿嘴笑了。思澜笑道:“好了,原谅你了。”
两人从另一侧的石阶往下走,迎春道:“四少爷--”思澜打断她道:“你别说的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事儿怎么办我心里有数,你就不用管了。”迎春见他如此,也不好再多说。果然下午就见杜鹃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原来是四少爷酒后说漏了嘴,这下看早燕她们还敢不敢胡乱冤枉人。”
晚上他们兄妹在临湖的挹风阁喝酒聊天,桥畔暗红的绢灯照得湖水也潋滟起来。思源说头疼没有来,这自然是托辞,所以思澜的心情也不大好,拿着壶盏来到窗前自斟自饮。迎春走过来跟他道谢,思澜含笑道:“你要是真有心谢我,给我绣点什么吧。”迎春问:“你想绣什么?”思澜笑道:“帐檐吧,兰花梅花的都好,我亲自给你画。”迎春笑道:“你画?”思澜笑道:“我画得虽然没有思涯蕴蘅他们好,又不是不能用,反正好坏都是我自己的。”迎春知道他是心血来潮,自然也不跟他较真。
夜色更浓了,水面淡红的影子晕晕地摇着,迷离惝恍,让人不饮也醉。迎春在看湖景,思澜却在看她,直直的鼻梁,小小的下颏,还有额际那个浅浅的疤痕,他的心蓦地变得柔软,一句不时什么时候看过的诗在脑海中闪过,闻道碧城栏十二,夜深清倚与谁同?不禁暗想,今夜我与她同倚这栏杆,却不知他年他月,一样的栏杆,一样的水色,她和什么人双倚同看呢?想到这里,又止不住惆怅起来。轻声唤她道:“迎春啊。”迎春呃了一声,抬眼望他。
思澜回过神,想了想才道:“我明天打算去看看晓莺,一起相处了好几年,临走总得道个别,也算替三哥尽尽心。”迎春心中顿生狐兔之悲,便问:“我也去行吗?”思澜道:“那再好没有了。唉,我真怕她一直哭,那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去看晓莺的事不必瞒蕴蘅,但是思澜也没有用家里的车,而是另外雇了一辆。晓莺家住在南京郊外一个小村子里,他们早上出发,到的时候也不过九十点钟。晓莺父母走亲戚去了,几个年纪小的弟妹在门口玩,见了生人都躲到一旁,其中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瞪大眼睛望着思澜,忽道:“你是何家的少爷么?”
思澜这时候也记起来,这个男孩子是晓莺的弟弟,曾随母亲来找过晓莺的,于是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她弟弟,你姐姐在家吗?”那男孩子猛地冲到思澜怀里,拳头雨点般往他身上砸去,口中嚷道:“我娘说,都是你害我姐姐的,坏蛋,我打死你这个坏蛋。”思澜左支右挡,好不狼狈,晓莺母亲骂的自然是思源,但那男孩子却只见过思澜,这何家少爷虽有彼此之分,他小小孩子,却哪里分得清行三还是行四。
晓莺在屋里面听得吵嚷,心头更是烦燥,推门骂道,“吵什么吵,再吵捶你们了。”一抬眼见到思澜和迎春,不由得呆住了。思澜笑道:“好大的脾气,要捶客人啊。”晓莺咬了咬唇,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方道:“进屋吧。”
屋子虽不是很大,但是收拾得十分干净。地上放了一个白泥炉子,笼着很旺的炭火,四壁贴满了桃花坞年画。西首一张八仙桌上,放着几只粗瓷的茶壶茶杯,两人在椅子上坐下,晓莺给他们倒了茶来。思澜平时和晓莺玩笑惯了的,这时候却觉得尴尬,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还是迎春寻了话题,问道:“你弟弟妹妹几岁了?”晓莺道:“一个八岁,一个九岁,大的那个十三。”迎春道:“那跟我小弟一般大,上没上学?”晓莺道:“还没呢,哪有那个闲钱。”迎春道:“今年我想叫爹妈让他上学,多识点字总是好的。”思澜忽道:“那天的事,其实我们两个谁也没说过。”晓莺不语,半晌道:“我明白。都怪我从前得罪人太多。别人暗里使绊子,也防不了许多。我谁也不恨,只恨我自己命不好。”
思澜听她说谁也不恨,其实要恨的人正多,只怕头一个便是思源,心中愧欠,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说道:“我手太散,也没有多少,你留着给弟妹们买点东西吃吧。”晓莺一惊,迟疑道:““是他让你给我的?” 思澜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若说不是,太寒晓莺的心,若说是,又怕她重生希望,将来失望更大,于已于人没半分好处。
晓莺见他迟迟不答,心里也就明白了,眼圈登时红了。思澜讪笑道:“什么话,难道我自己就不能给你,咱们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难道连这点儿情份都没有?” 晓莺摇头道:“我不能要。你们肯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思澜唉一声,“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你这不是扇我耳光么?”说着将票子压在茶盘之下,又问:“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晓莺道:“他们让我嫁人?”思澜迎春两人齐道:“什么?”晓莺道:“反正我是不会嫁的,他们要是逼我,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思澜听她说着十分决然,想必不是虚话,忍不住道:“你还要等三哥?”晓莺含含糊糊道:“我不知道。”说着偏过头去试泪。
迎春走过去,揽住晓莺肩头,低声相慰。晓莺蓦地抬头,“迎春,我求你一件事。”起身从后面柜子里掏出一件物事,递到迎春手上,道:“这个请你帮我交给三少爷。”迎春低头一看,是一条湖色纺绸手绢包包着张四寸小照。她就算没看过几本小说,也知道也叫私情表记,万一让何太太知道,怕又是一场大祸,但眼见晓莺泪眼婆娑的样子,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来。
快到中午时,两人离开晓莺家。上了车,思澜向迎春道:“我看看是什么?”迎春把照片递给思澜,思澜看了一眼,叹道:“这还是去年我给她照的呢。”迎春道:“你说三少爷看到了,会怎么样?”思澜道:“你真的打算给他么?这东西可是个证据,如果落在旁人眼里,不仅思源麻烦,连你也脱不了干系。”迎春道:“ 我已经答应了晓莺,不能不替她办。”思澜笑道:“我说晓莺怎么不托早燕彩屏她们,单单托你,准是摸透了你这个呆瓜的性情。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八个字说说容易,真正做起来,只怕日后要受无穷之累。”迎春道:“我把它夹在书里拿给三少爷,不会有人发现的。”思澜想了想道:“不妥,还是我直接给他吧。” 迎春也觉得这样比较保险,点了点头。
思澜一到家就找思源,四处不见人影,遇见如意,才晓得他刚被何太太叫了去。
第 17 章
思源听说何太太传召,本就忐忑,到了那儿,一见服侍的人都被摒退了,心下更是惴惴,连头也不敢抬,老老实实站着等候训斥。何太太坐在沙发上,凉凉瞧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我为什么叫你来,想必你心里也有数。晓莺这丫头,我已经让她妈领回家去了,这件事就算做个了结,我没跟你父亲提,也不打算跟他提了。”思源深知父亲的脾气,一听说何太太没有告诉何昂夫,简直如蒙大赦,却听何太太道:“我也不求你感激,你心里不恨我就算好了。”思源忙称不敢。
何太太叹口气道:“你母亲去的早,我把你当成我自己亲生的一样。你是马上就要成亲的人了,那金家小姐论家世论样貌都上上之选,你现在这个年纪,一次半次把持不定,我也不来深怪你,只是今后再有这样的事,犯在你父亲手里,连我保不了你。”
思源低声道:“儿子不孝,让母亲操心了。”何太太道:“操不操心倒也罢了,只是有件事你要明白。咱们何家,虽不能说是什么豪门世族,也总算是有几分家业,你大哥二哥的心思都扑在外面,何家的生意早晚是要你接手的,你若不拿出个样子来,如何让你父亲看重你?”思源细体会这几句话的意思,不由得又惊又喜。
何太太看他脸上神色,就知道自己的话奏了效,扬声把丫环都唤了进来,正色道:“传下话去,如果有谁敢乱嚼舌根子,把什么有的没的传到老爷耳朵里,就准备跟晓莺一样收拾行李回家吧。”如意称心等尽皆凛然称是。思源又是庆幸,又是惭愧,在何太太这里吃了午饭,心不在焉跟思澄聊了几句时事,便回自己的书房,却在园子里遇见思澜。
思澜把他拉到树后,低声道:“我去看过晓莺了。”思源想起晓莺,不免难过,颤声问道:“她--,她还好吗?”思澜平时同三哥感情不错,但此刻却有些瞧不起他的窝囊,故意反问道:“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思源默然不语,思澜又问:“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个打算?”思源双手按头,痛苦不胜,“事情到这步田地,我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我还能逼着母亲把她接回来吗?”
思澜见他这副样子,知道问不出什么来,晓莺的小照给他也是无益,只是既已受托,不便埋没人家的心思,当下把东西往思源手中一塞,道:“晓莺给你的。”说完自顾自走了。思源站在那里,摊开手绢,对上晓莺的笑容,顿时两眼发酸,又怕别人看见,连忙包起来放在怀中。
何太太严令一下,大家自然三缄其口,料想也没人那么胆大,敢把事情捅到何昂夫那里去。岂知没过两天,迎春陪蕴蘅到上房,隔窗就听见何昂夫在里面大声咆哮。如意称心都在站在门外,如意向蕴蘅摆了摆手,嘴巴向里一努。
蕴蘅小声问:“是三哥的事犯了么?”如意摇头,轻声回答,“是二少爷。”蕴蘅一惊:“二哥!二哥什么事?”迎春心里却明白,思涯所说的雷霆暴雨终于来了,不禁暗暗为他担心。
蕴蘅踮起脚尖,伸手推窗,探头向里面张望,忽听哗啦一声,吓了一跳,缩回身子,却见思涯一阵风似的从里面冲了出来,蕴蘅叫了两声二哥,思涯已去得远了。蕴蘅进门一看,见地上满是碎瓷片,如意称心正赶进来收拾。何昂夫坐在靠椅上,水烟袋呼噜呼噜吸得直响,眉间怒色犹存,何太太坐在对面,向蕴蘅使了个眼色,蕴蘅笑道:“这套早该砸了,我前些日子买了一套宜兴博古紫泥的,过会儿叫迎春拿过来。”何昂夫不说话,脸色略见和缓。
蕴蘅陪着父母闲话一阵,待何昂夫离开,才向何太太探问究竟。
原来思涯很久以前就想退婚,跟父母提了几次不成,就自己去了一趟天津。因不便冒然登门,所以事前先写了一封长信致意,这封信自是言辞恳切,情理两兼,那文先生恼怒之余,却也有几分怜才的意思,又念着两家的交情,待得思涯上门,也不跟他说什么,打算跟太太商量过,将这封信原封不动寄给何昂夫,末了附上一句“全凭尊意裁夺”,且看他何家怎样交代。
谁知那文家小姐听说此事,深觉受辱,羞怒之下,见父亲有意回旋,心里很是不甘。她有个堂妹素来聪敏,献计道:“不如去报馆登个启示,事实既成,大伯也没办法了。”文小姐大喜,那堂妹便叫自己的哥哥去办这件事,她哥哥拗不过这姐妹俩个,只好去报馆替她们跑这一趟。
文先生一见启示,便知事情无可挽救,心想儿女心意不能相强,看来注定是没缘份了,于是将信和报纸一同寄给何昂夫,这叫何昂夫如何不怒,叫了思涯来骂。思涯见了启示,却很高兴,报纸一登,人人都道是女家主动退婚,给文家全了面子,这原是他的初意。
何昂夫指着思涯鼻子大骂,连说了十几个滚字,当晚思涯就动身回了北京,连元宵节都没在家里过。思澄又多住了几日,临行时秀贞自是不舍,思澄不住安慰,说等思源成婚的时候他还会回来,几个月的光景很快就过去了。
思源的婚期定在三月二十五,何太太半个月前就开始吩咐下人打扫门厅,布置新房。喜棚喜联是必不可少的,梁柱也都重加了油漆,窗前廊下各处都扎着五彩花绸,屋檐悬着绢底画绘的仿古宫灯,六角垂着丝穗,各处彩灯一齐点亮,晃得人眼都花了。
到了那天,来宾络绎不绝,有何昂夫政商两界的朋友,有何家的亲戚故旧,还有他们兄妹的同学,何家上下忙得不停,思澜也早早换了一身簇新行头,帮着父兄款客,着实周旋了好一阵,觉得实在有些吃不消了,才想回自己屋里躲会儿,迎头碰上凤鸣玉。
思澜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三哥没有?”凤鸣玉笑道:“刚跟他打过招呼,他身边围了一群少奶奶小姐,把我给吓回来了。”思澜笑道:“没用的东西,怎么不是你把她们吓跑,倒让她们把你吓跑了。”刚说了一句,就听有人笑道:“我说怎么找不着人呢,原来是跑到这里来说悄悄话。”
思澜回头一看,见魏占峰笑吟吟地靠在廊柱边,凤鸣玉叫了一声七爷。思澜笑道:“你和老施素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他上哪去了?”老施指的是他们另一个常在一处周旋的朋友施可久。
魏占峰笑道:“你们家今天人太多,把老施都给挤丢了。还好我看见鸣玉,顺着他身上的香气跟到这里,才抓到你。”凤鸣玉脸一红,笑道:“七爷就会胡说八道,我又没上妆抹粉,身上哪有什么香气?”魏占峰上前一步,扯着凤鸣玉的袖衣到鼻端,嗅个没完,嘻皮笑脸道:“明明就有么,不信你自己闻闻。”这副样子,连思澜也觉得不堪,一把打掉他的手,笑道:“思源大喜的日子,你只管在这儿胡搅什么?”魏占峰笑道:“说得也是,走,咱们瞧瞧新郎官去。
思源屋里,原有些表嫂堂婶女太太们在围着取笑,这时一见魏占峰大马金刀地闯进来,都纷纷避开了,魏占峰见思源一脸疲惫的模样,笑道:“怎么样?够受吧老弟,后面还有更厉害呢。”思澜笑道:“我都跟着累得慌,七哥是过来人,可知道有什么轻省的法子?”魏占峰笑道:“这日子怎么轻省,就是让你坐着不动,你心里轻省得了么?”
思源道:“行了各位,我只当自己在票戏,好歹演完这一场就是了。”凤鸣玉笑道:“你这一场可不同平时,总得打足了十二分精神才成。”思源笑道:“我平时票戏,可也是打足了十二分精神的。”思澜笑道:“那今天就打足二十分好了。”
说话间,施可久和夏明伦也一同到了,思澜笑问施可久,“跑哪儿去了,怎么才过来?”施可久笑咪咪地不答,魏占峰呸一口,“你们看他这副贼相,准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儿?”转头问明伦:“你在什么地方碰到他的,是不是又看上哪位小姐了?”夏明伦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施可久笑道:“听说新娘子很漂亮,老弟,你福气不浅啊。”思源淡笑道:“都说是长得不错,不过又没看见,谁知道呢。”
鞭炮辟啪声中,好几个声音高高低低喊道:“花轿到了,花轿到了!”接着大门里头的乐队也吹打起来。思源没有亲迎,是在何家戚友中选出四位齐齐整整的少年,发轿把新娘接来的。这时听了这一声,不由身子一震,就站了起来。魏占峰笑着按住他的肩膀,“着什么急呀?别紧张,慢慢来。”
众人一路拥着思源到礼堂,这时新娘子已站在礼堂中,身穿大红绣花衫裙,头上蒙着红盖巾,看不见样貌,只见那四角垂下来的流苏轻轻摆动。思源跟她并肩而立,随着赞礼高唱声拜天地祖先、双亲父母,接着夫妻交拜。迎春在人丛里遥遥看着,不免想到晓莺,今日既便晓莺仍在府中,这婚礼也是势在必行的,那么让她当面目睹,情何以堪?现在看不到,反而少了一层痛苦,这样想来,晓莺离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新人继续拜见长辈亲友,什么叔公叔婆,舅公舅婆的,还有自家的几位姨娘,思源只觉头昏脑胀,本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霎时间变得陌生起来,真如随着鼓点做戏一般,偏这戏码平素只见别人做,自己却是破天荒头一回,手足生硬倒也罢了,只怕再做下去连脖颈都要硬了。
总算赞礼高唱,送入洞房,两人并坐床前,喜娘将秤杆交到思源手上,思源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挑起红巾一角,定了定神,将红盖巾掀了开来。那新娘子头戴凤冠,珍珠串串垂在面前,好在红巾掀起时,她没有像别的新娘子那样害羞地低下头去,反而扬眸看了思源一眼,几串细珠啪啪相击,思源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把喜果铜钱已抛在身上,周围乱哄哄的是宾客的笑闹声,都说新娘子真是个美人。他心里也觉得欢喜,可是刚才那一瞬间,珠帘在眼前噼啪晃着,他实在没有看清楚,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盯着细看。
跟思源相比,新娘金玉茜的这一眼看得可要清楚多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神情,再垂下头,他穿的是件石青色春绸夹袍,左手大拇指上还戴了一只近乎透明的白玉扳指。喜娘一边说着吉庆话,一边把枣栗花生向床帐和他们身上撒,坐床撒帐后,思源又被簇拥着到前厅陪客。
玉茜这时候才能仔细打量属于她的新房,抬头就看见烫金的双喜字满屋贴着,八只描金朱漆百宝箱紧靠着墙壁摆放,桌椅上都铺着绣花红绫,桌上赫然一架羊脂白玉如意,另有紫檀雕花的桌柜几架放着瓶花盆景笔砚茶盏等物。床上挂着红色绉纱帐子,蝴蝶穿花的苏绣帐檐,两边是镀金银钩纽带,里面是大红锦缎被褥,还有一对红色绸套洋式枕头。床边摆了一张外国梳妆台,镶着活动的圆镜,镜前放着几瓶香水和一只梳头匣子,玉茜暗自点头,觉得家里置办的人还算用心。
银台上的一对红蜡烛已经燃着了,烨烨耀眼,玉茜有几分炮燥得慌,便将头上珠冠摘了下来,顺手掀开梳妆匣子,取出角抿对镜抿了抿发,又听得脚步杂沓,伴娘忙掺着她退回原位,这次进来的都是女眷,婆婆是之前见过的,忙站起身来。何太太便给她逐一介绍,玉茜事先是知道蕴蔷蕴蘅姊妹的,因此一见之下便记住了,至于什么堂姐表妹,三姑六姨,一时间也记不了许多,好在以后自有熟识的日子。
蕴蘅知道这位三嫂是苏州人,但听她听话,却是一口地道的京语,细问之下,才知玉茜幼时曾随父祖寓居京华,是近几年才回原籍的。蕴蘅又问她在家读的什么书,玉茜笑说,祖父守旧,只在家塾里随便念了几年,没有上过外面的新式学堂。蕴蘅不免微露失望之意。何太太笑斥:“你当人人都像你那么野,念了几天洋书,好了不起么?”玉茜笑道:“其实我倒是很羡慕三妹妹的。”
但凡新娘子初到生地,难免羞头羞脚,忸忸怩怩的,玉茜却是一派自然,有几位平时爱说笑的嫂子,想拉着玉茜笑谑几句,都被她三言两语消打掉了。过不多时,有人嚷热,又说前厅开戏,便都纷纷散去了,有的去听戏,有的去打牌。蕴蘅在人丛里找他三哥,看了几圈,也没看到人影,心里寻思,难道这日子,他还往后台扎么?
蕴蘅料得不错,此刻思源正和凤鸣玉在一起。何家的戏台是在院子里搭的,后台便设在近处的三间屋子里。凤鸣玉和柳云生共用一间,其他人合用另两间,施可久他们这群人一挤进来,柳云生就皱眉头。凤鸣玉看了柳云生一眼,笑道:“我的戏还早,咱们出去说话。”思澜会意,帮着他把魏占峰老施拽了出来。
思源走在后面,低声问凤鸣玉,“你看清楚了吗,到底长得什么样?”凤鸣玉笑道:“你离得那么近,都没看清?”思源笑道:“就是近才看不清,我也不好问别人,只能问你。”凤鸣玉笑道:“其实我也没看清。”想想又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思源用力掰他的手,笑道:“你还笑我,等你成亲的时候就晓得了。”
思澜回头笑道:“这真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便是新娘子真的长得丑,大礼都行了,你还能怎样?”魏占峰笑道:“那就一脚把她踢出房去,老三你敢不敢?”施可久笑道:“他不被新娘子一脚踢出房,就算好的了,耗子还敢造猫的反么?”夏明伦笑道:“你们的嘴巴也忒刻薄,别说人家生得十分标致,就是真的丑,那也是要过一生一世的人,怎么能够嫌弃呢。”
魏占峰笑道:“看不出你倒是个厚道人,那一双眼睛怎么知道钉在二小姐身上呢,我再见你说这种自打嘴巴的话,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施可久也笑道:“果真十分标致么,你倒是看得仔细。人家的新娘子,要你那么用心看做什么?老三,这小子不是好人,你还不揍他。”
思源叹道:“我心里已经够闹的了,你们还只管混说。”魏占峰笑道:“你不就是着急看新娘子么,那咱们这就闹新房去。”思澜笑道:“还早着呢,看完这出戏再去也不迟。”魏占峰笑道:“是你三哥自己坐不稳金銮殿了,我不过是想替他打个先行罢了。”几人说话间来到戏台前,各自寻了座位看戏。
第 18 章
众人拥进新房的时候,玉茜正和伴娘说话,抬头一见这阵仗,就明白要开始闹洞房了,只因闹房讲的是“愈闹愈发,不闹不发”,所以这些男客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新娘子又不能翻脸,无不深以为苦。玉茜心里早有准备,于是从从容容站起来,含笑道,“诸位叔叔伯伯,小妹初来乍到,,礼仪荒疏,还请各位不要见怪。”
这时玉茜已卸了珠冠,换了一件红缎旗袍,衬得身材细挑,纤秾合度,粉白的脸上,一双眼流盼生辉,整个人站在灯影里,俏丽非常,众人心下都是一赞,再听她这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仍是极高明的推搪手法,更是暗暗称羡。思源直到此时,一颗悬着的心才算安然落定。
魏占峰笑道:“新娘子不名门之后,家学渊源,这样的知书达礼,咱们如果闹得太过份,好像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既说了三日无大小,那么这些礼节只好放在日后再讲,今天么,说不得要难为一下新娘子了。”他话音未落,众人便哄然叫妙。
施可久笑道:“新娘子是苏州人,弹词总该是会唱的,咱们也不要听全本,就给大家唱段开篇吧,‘莺莺操琴’阿好?”玉茜笑道:“对不住,我不会唱。”思源的表哥表弟中,也有能闹的,大家七嘴八舌,有要新娘子唱歌跳舞的,有要新郎新娘咬糖走板凳的,两人只磨蹭着不动,众人如何肯依,便有人用细绳将糖拴了起来,硬推两人上前。
那几个伴娘左支右挡,苦苦哀求,那架得住这群人如狼似虎,眼看就要撑不过去了,却听施可久笑道:“现在知道我是好人了吧,新娘子,你是要唱弹词,还是要咬糖?我猜你定是要咬糖亲嘴儿。”玉茜直恨得牙根痒痒,勉强道:“ 那我就唱一段‘四季回文诗’。”施可久大摇其头,“什么‘四季回文诗’,没听说过,咱们就爱听‘莺莺操琴’,你要是真不会唱,还是来咬糖吧。”
玉茜无可奈何,只得答允。众人也都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灼灼地望着她。玉茜心想,如果声音小,他们只怕会要她唱第二遍,那就划不来了,倒不如索性大方一点,且看他们还能怎样。思源也甩开扭住他的几只臂膀,倚在一旁倾听,他虽不大懂弹词,细细听下来,却也觉得玉茜唱得该是很好的,具体好在什么地方,便说不上来了。这只是他在心中想想,如果要说出口,肯定是要招人取笑的。
“炉内焚了香,瑶琴脱了囊,莺莺坐下按宫商。先抚一支《湘妃怨》,后弹一曲《凤求凰》--”思源听得这几句,心头忽生出一种旖旎温馨之意。
玉茜唱完了,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笑吟吟道,“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各位比我清楚的多,如果是我能做到的,绝不敢有半分推委。”闹洞房原是新娘越害羞,闹得越厉害,现在玉茜这样落落大方,他们反觉无趣了,施可久打个哈哈:“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也不在这儿讨厌了,走了走了。”一扬手,众人乱笑了几句,也都跟着陆陆续续出了门,魏占峰拉着思澜,低声笑道:“你这位新嫂子,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
刚才是闹得过份,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却又静得过份了。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玉茜坐在床边,扳着手上的戒指玩,思源不好意思直视,便坐在镜子前的楠木椅上,不时抬头向镜中望一眼,偏她侧着身,也瞧不见脸上什么神情。
思源心里嘀咕,又不能闷坐一宿,总得说点什么才成。一眼瞥见桌上的酒壶酒盏,心想这交杯酒可还没喝呢,刚想说句话,却从镜中对上玉茜的眼睛,一呆之下,便把要说的话给忘了,忽听得窗外悉悉索索的,知道有人来听壁脚,几步走过去开了门,外面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原来是思泽蕴萍他们。思源笑啐道:“你们这几个小东西,也来凑趣儿。”蕴萍笑道:“三哥好不害羞,还出来撵人了。”噪杂一会儿,便笑着一哄而散。
思源四下里又瞅了一遍,复回到房中,笑道:“我这个几弟弟妹妹,都淘气得很。”玉茜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小孩子总是顽皮些的。”思源挨着她的身子坐到床边,笑道:“你刚才唱那的那段,真是好听。”玉茜道:“好听什么呀,我是实在被逼不过,没有办法。你的那些朋友,也真能捉弄人。”思源笑道:“他们是很会捉弄人的,不过今天却没占到什么上风。”玉茜横了他一眼,道:“还要怎么样,才算占上风?”
思源见他这副略略生嗔的模样,实是俏媚动人,心中一荡,便想去握她的手,玉茜却站了起来,思源一怔,见玉茜眼睛觑向窗外,于是走过去想把窗帘拉紧些,一张之下却看见外面黑黝黝的人影。暗想这些人真是有本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偷潜过来的,竟然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再不想他刚才只顾跟玉茜说话,哪曾留心到此。
外面正是魏占峰施可久等人,他们被玉茜言语挤兑出来,心里倒底不足,于是又折回来,打算在洞房外偷听几句密语,改日好取笑思源。正听到玉茜说什么上风不上风的话,施可久便向思澜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在讲我们坏话呢。”思澜见时候不早,本无意再闹,但自己若不跟来,这些人越发没个收束,于是故意装作听不清,身子向施可久倾去,往他肘上一撞,施可久手臂一麻,不留神便碰到窗子上,声音虽不大,到底被里面发觉了。
思源推开窗子,笑问:“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魏占峰笑道:“若不回来,哪里听得到好听的呢。”施可久笑道:“是啊是啊,老三你最是个顾曲的知音,如今可算是得其所哉了。”思澜道:“行了行了,也不看看现在是几点了,你们就饶了他吧。”魏占峰见时候确实不早,方笑道:“好,今日就看在你的面子上,且放他一马。”于是相携着扬长而去,思澜送了他们,也自回房休息。
思源把关紧窗子,又把各处帐幔拉好,说道:“这回总算是去了。”走到桌边,斟好了两杯酒,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递给玉茜,两人迎着龙凤花烛的跳动烛光,同饮合卺酒。
思源当初做这门亲,原是有几分不快意,及至见了玉茜才貌双全,大大超过自己所望,那点不快意便丢到爪洼国去了。又值燕尔新婚,两情缱绻之际,连早先记挂晓莺的那份心也都慢慢撇下了,这会儿满心满眼的竟全是玉茜。
何况玉茜言语爽朗,处事明快,公婆姑嫂没有不喜欢的。何太太年纪渐长,家中诸事早想交卸,只因秀贞不十分上手,才一直拖延着,如今玉茜过了门,其精明能干处胜过秀贞十倍,何太太乐得清闲,渐渐家事就多交玉茜处理分派管理。秀贞本不长于此,所以也没有什么不满的,反而高兴空下时间可以多陪陪丈夫女儿。
从前思澄回家,最多住不过半月,这次却住了近一月光景,仍没有要走的意思。秀贞心中自是欢喜,却哪里知思澄心中的难言之隐。
原来因因去年南北开战,张怀芝任了北军第二路总司令,山东督军由他手下师长张树元先署理后真除了。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思澄虽是个善于敷衍长官的,当不得张树元曾经一路冷眼旁观下来,心里早就不大待见他。思澄托人作媒,想把蕴蔷说给张树元的小儿子,谁知一个钉子碰下来,好不没趣。于是借着思源成婚之机躲回家乡,每日里听听戏泡泡茶馆,心里固然焦燥,表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模样来。
这天一早约了思澜上茶馆,谁思澜因昨夜跟老施他们闹得晚了没起来,思澄索性一个人出来,雪园奇芳阁是去得腻了的,四下闲步,最后转到武定桥包顺兴,叫了一碗鱼肉大面来吃。
包顺兴店铺不大,生意却好,因此常有客满之虞。思澄吃几口面,抬头吁口热气,只见那堂倌拎着长嘴的大铜茶壶挤过来,隔着桌子,一压一翘地续水。思澄虽长在南京,但这些年来常居客地,生活习惯难免随之有些改变,这时看着周围大啖小笼包的老老少少,想起皮包水,水包皮之说,心里不无感喟。
这时门口陆续有客人进来,挨挨擦擦,思澄一眼间瞥见了熟面孔,忙招呼道:“文涛兄,这边坐。”那人听得人唤,转过头见是思澄,便拉着同伴挤了过来,笑道:“咦,你什么时候回南京的?”思澄笑答:“也就是上个月。”打量他身后那人,也不二十来岁年纪,穿一身极挺括的西装,漆黑的皮靴,雪白的衬衫,袖扣闪闪发亮,西装口袋里露出一截金表链。这人本就生得好,再加上衣饰讲究,却发衬得人物济楚,俊朗非常,思澄暗自赞叹,哪来的这么个美少年。
蒋文涛见思澄注视那少年,笑着替两人介绍道:“这位是何秘书长--”一句话未完,思澄便摆手,“什么秘书长,这个秘书长早是虚衔了。”蒋文涛笑道:“ 这是什么缘故啊?”思澄不肯在外人面前多说,笑道:“你的消息这么灵通,还要问我?”蒋文涛笑道:“我猜猜,莫不是跟在下一样,也摔了印把子么?”
这蒋文涛,原是思澄的旧日同僚,因不堪张怀芝的文官武做,早早便挂冠离鲁了,如今看他满面春风的样子,想是混得不错。思澄虽有满腹劳骚欲向人吐,这个时机总是不对,于是只笑笑不答。
蒋文涛指着那少年道:“这位是吴钧吴旅长。”思澄颇有些意外,这少年一派斯文,全没半分武人的样子,倒像是个从东吴才毕业的大学生。忙道:“失敬失敬。”吴钧口中也自客气了几句。两方落新落坐,早有堂倌探过铜壶来沏茶。
蒋文涛啜了口茶,笑道:“你确是有些失敬,别看他年纪轻,去年随玉帅攻克长沙,可是首当其冲的一员猛将。”吴钧淡淡一笑道:“算了吧。同室操戈,兄弟阋墙,也没有什么好值得夸耀的。”
思澄深知,张怀芝之所以不能回任,跟湘东大败脱不了干系,很想了解一下细节,便问道:“虽然说穷寇莫追,但是张子志有两万多人,几乎是湘军桂军的一倍,怎么黄土岭一战,会败得如此之惨?”吴钧叹道:“总是大意轻敌之过。后退时又彼此不能相顾,只可惜了湖南的老百姓。”
蒋文涛接口道:“把湖南百姓当成南军便衣,不分青红皂白,一路烧杀,从攸县、醴陵一直到株州,简是成了修罗场。”又笑:“张子志一直退到汉口,说什么旧病复发,又说山东土匪猖獗,生怕鲁督的位子丢了,可倒底还是丢了。我倒要替山东的同袍庆幸,今后总不必欠人家军棍二百了。”思澄知道蒋文涛对张怀芝诸多不满,不过借此机会讥诮两句,吐一吐郁气。好在两人对待上官的态度虽然迥异,私交还算是不错的,所以也不去跟他争辩。侧头见吴钧只在一旁啜茶,神情十分闲逸。
思澄心中一动,他也姓吴,莫非跟吴佩孚有什么关系不成,故意说道:“如果论功行赏,湘督自是非玉帅不可,不知怎么反给皖人张敬尧,芝老这回可是失策了。”吴钧笑道:“得之未必就好,失之也未必不好,总之兵连祸结非国之福就是了。”
倘是别人说这样官冕的话,思澄总会觉得他矫情虚伪,免不了腹诽几句,可从这吴钧口中道来,却是朗朗然凛凛然,无人不信他言出于衷,看来这人生得端正些的确是有好处的。
思澄想了想,笑道:“于玉帅个人来说,固然没有要紧,于湘人来说,却是福祸不啻天渊了。听说张敬尧治湘,比汤芗铭更甚,湘人也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孽,这些年来竟然连遭浩劫。”蒋文涛道:“他兄弟以尧舜禹汤命名,行为却同桀纣一样。更可笑的是,还吹说是什么仁者之师,秋毫无犯的,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唉,武人多残暴,像玉帅这样的文武兼资的儒将可真是不世出的。”
吴佩孚秀才出身,以儒将自矜,蒋文涛这句恭维分明是说给吴钧听的,思澄更觉得自己的猜测不无道理,笑道:“正是。如果不是玉帅一再电抗中央,哪有今日的上海和谈。”蒋文涛叹道:“你还不知道,谈判又陷入僵局了。”思澄虽有耳闻,未知详情,便问道:“这是为什么?”吴钧道:“陕西战事不停,参战款还在继续募,另有中日密约的问题,凡此种种,怎么谈得下去。”
思澄又问:“西安来电不是说已经停战了吗?”蒋文涛道:“此言大有水份,我是不信的。总之一个字,难难难!”吴钧道:“李督军有个方案倒是可行,就是解散南北两国会,重新选举召集新国会,双方各退五步,情理法三面兼顾,不过安福系那关先就过不去,代表们进退失据,只好全体称病了。”思澄笑叹道:“我回来一个月,都要变成聋子了。吴旅长这次来南京,可是要见李督,为和谈做些努力么?”
吴钧看了他一眼,笑道:“李督一直为南北和谈奔走,让人十分敬重。可惜在下是个拿拎枪杆子的丘八,只知道行军打仗,纵然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能力。不瞒老兄说,这次在南京多留了几日,主要是想游览一下六朝胜迹,附庸风雅而已。”思澄笑道:“吴旅长太谦了。”他本想吴钧此次来南京,必是奉令来见李纯的,所以打算探探他的口风,时局动向拿捏准了,才好再定行止。不料这人十分机敏,几句话风清云淡,竟封得滴水不露。
思澄知道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试探。好在六朝金粉,十里秦淮本就是不错的话题,也够三个人聊一阵子的了。出门时,思澄拉住蒋文涛道:“你下榻在哪里,晚上我去看你。”蒋文涛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告诉旅馆的地址,又道:“今晚不行,明晚八点,我在旅馆等你。”
第二天晚饭后,思澄依言赴约,听差把他带到蒋文涛的房门外,思澄问道:“还有一位吴先生住哪里?”那听差道:“就住隔壁,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呢。”思澄嗯了一声,给了他小费,抬手刚要敲门,蒋文涛已把门打开了,让他进来,笑道:“我听见你说话的声音了。”
思澄问道:“那个吴钧倒底是什么人?”蒋文涛道:”他啊,他是玉帅的侄子。”思澄暗想果然不错,笑笑道:“好一位白袍小将啊。”蒋文涛倒了两杯茶,递给思澄一杯,道:“吴玉帅没儿子,侄辈中,我看也就他算个人物。”思澄道:“这么说,你现在是在吴玉帅幕里。”见蒋文涛点头,便笑:“吴玉帅勋业彪柄,看来你不无襄赞之功,今晚可得替兄弟好好谋划谋划。”
蒋文涛听他言外之意,竟是想走吴佩孚的路子,托他进言,进言倒不是不可以,只是不知道他的胃口有多大,于是笑道:“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不过我先要问你一句话,才好替你出主意。”思澄笑道:“你要问什么?”蒋文涛道:“你心里究竟是想回山东呢,还是想去北京?”思澄道:“山东我是绝计不回的了。”蒋文涛笑道:“怎么说得这么肯定,张少卿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我看至少比他那位同宗强。你连那一位都能对付得了,又怎么会拿他没办法呢?”
思澄笑道:“你这人,我诚心诚意向你讨教,你倒取笑起我来了。”蒋文涛道:“我不是取笑你。我只是纳闷,既然你肯去北京,那张子志新任了参谋总长,难道就不能在部里替你谋一席之地。”思澄笑道:“一席之地倒不是至于没有,只是--”一言未毕,蒋文涛已明白他的意思,想来是职位不能让他满意,所以宁可呆在南京等。
蒋文涛笑道:“我知道你心高,总要像内阁次长这样的位置,才不负你的才干。”思澄连连摆手,“不敢望此,不敢望此。”出了一会儿神,又笑道:“这是不可能的事。”蒋文涛见他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便知他所望不低,决心不揽这件麻烦事,推是不能推的,不过可以让他转求别人,笑道:“所谓事在人为,关健是说话的人要有份量,现在老天爷把这个贵人送到你面前,你如果抓住了,当个次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思涯一怔,笑笑道:“你不就是我的贵人么?”蒋文涛晒笑道:“我算什么,给人家提鞋也不配。”说着走到思澄近前,低声讲了几句话。
第 19 章
接下来的日子,思澄便对吴钧着意结纳起来,一路陪着从乌衣巷口到天王府内,从雨花台上到桃叶渡边,偏这吴钧仿佛知道他的意图一般,不肯给他任何示惠讨好的机会,你说什么,他都是一句谢谢不必了。礼貌是礼貌到了十分,冷淡可也是冷淡到了十分。
思澄名心正切,岂肯轻易言罢,想来老年人喜财,少年人好色,像吴钧这样的才貌,哪有个不爱风流的道理,嫖赌场中,朋友最易熟络,一但熟络了,自已又肯花血本,难道他骰子在手,美人在膝的时候还会这样冷若冰霜不成?
这天下午从媚香楼凭吊回来,思澄便邀蒋文涛一道逛钓鱼巷,笑道:“咱们今天也去逛一番,看看有没有李香这样的人物沦落不遇,也好慧眼识拔她一下。”蒋文涛会意,笑道:“便真有李香顾眉,会看得你我吗?总要像吴先生这样的浊世翩翩佳公子,才能得美人垂青啊。”
吴钧笑道:“不瞒二位,我前些年在上海的时候,跟着朋友也去过几次书寓,实在没有多大兴趣,还是你们两位自己逛吧。”思澄笑道:“上海是上海,南京是南京,各有各的妙处,哪能一概而论。”蒋文涛也笑道:“是啊,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来来来,别辜负了你这把好年华。等到我这把年纪再临老入花丛,那才真是无趣了。”吴钧道:“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头疼得很,现在只想睡觉,实在是不能奉陪了。”
吴钧扶着头,一副疼楚难当的样子,蒋文涛看了思澄一眼,耸了耸眉毛,意思是说,不是我不帮你说话,人家水火不进,我能怎样呢?思澄心下暗恨,可又不便上前硬拉他,只得怏怏而回,再想别的办法,就不信人在眼前,会讨不来他的欢心。
思澄是百折不挠,吴钧却早已不胜其扰,为了躲他,第二天便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连蒋文涛也不叫,自已雇了辆车,在南京城里逛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回旅馆,关起门来呼呼大睡。心里打算再玩两天,便好回衡阳了。
这天中午在夫子庙一家饭馆吃饭,叫了一个烧鱼头尾,一个粉蒸肉,烫了壶酒,自饮自啖,倒别是一番滋味。大概是一个人吃饭清静了些,所以隔壁的说话声便听得很清楚,听声音是一男一女,那男子反反复复地说:“你吃菜啊,这家店的招牌菜不错,你怎么不吃啊。”
那女子道:“我不想吃。”声音十分冷淡。那男子忙问:“那你想吃什么?”那女子道:“我什么也不想吃。”那男子碰了个钉子,也不气馁,笑道:“不想吃菜没关系,那喝点葡萄酒好不好?”没听到那女回答,那男子又说:“好好,不喝就不喝,我也不喝了,咱们静静地说会儿话好了。”
一个是情热如火,一个是意冷如冰,吴钧在隔壁就同听电影似的,虽不能见其神情语态,但想像情状,却也八九不离了。却听那女子冷冷道:“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下回就是明仪真的找我,我也不会出来了。”那男子越发地柔声下气:“我也知道不该借着她的名号来骗你,但是不这样,我怎么能够单独见到你。这满腹的心事不能告诉你,憋也憋死我了,二小姐,我--”
一阵桌椅碰撞声,那女子急惶惶道:“你别说了,我要走了。”接着脚步橐橐声,吴钧掀开门帘子,只见那一男一女正在门口拉扯着,那女子被对方挽住袖子,一时挣脱不得,急得声音都变了。吴钧看不过眼,便走出来道:“先生,这样对待一位女士,未免不大礼貌吧。”
明伦原是借着几分酒意壮胆,才敢跟蕴蔷罗唣的,这时听得旁人出面斥责,忙讪讪地放开手。蕴蔷的目光在吴钧脸上转了两转,吴钧只觉心里忽悠了一下,随即定了定神,微笑着向她点点头。明伦结结巴巴地道:“那让我送你回去,总可以吧。”蕴蔷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明伦忙追上去,却被茶房一把扯住,“先生,您还没会帐呢。”
等明伦付了钱追出来,早没了蕴蔷的影子。原来蕴蔷料得这一步,先躲进附近一家店铺,眼见着他走远了才出来的。转过巷子,穿过横街,蕴蔷心中有事,也不看路,忽听得一声小心,被人拉扯了一下,眼见得一条扁担从面前堪堪横过,再看身边人,却是曾替自己解围的那个年轻人。
蕴蘅说了声谢谢,忽然后怕起来,又想起适才的那番难堪,禁不住地眼圈便红了,怕人瞧见,忙侧过头去,咬住了下嘴。吴钧想起从前一位女友,自恃貌美,曾对人说,男人见我的这副模样,没有不颠倒的,他向来不以为然,此刻见了眼前这位小姐的一颦之态,才识得颠倒两个字的意味,那副既清刚又脆弱的模样,仿逼直嵌进人心坎中去,不由自主地道:“小姐府居何处,我送你回家吧。”
蕴蔷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吴钧忙解释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话一出口便觉不对,哪有坏人自承是坏人的,几时自己也么口拙腮钝起来,当下便不再说,伸手叫了一辆街车,开了车门,望着蕴蔷,等她示下。
蕴蔷虽知不妥,但对着那含笑双眸,似不便给人钉子碰,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低声说了住址。吴钧替她关好门,自已却坐到前面去,想是怕她与男子同坐不自在,蕴蔷从小到大,只有自己说话行事三思四虑,恐惹人嫌,再没有别人体贴她的心意这般细致周全的,不由对这人多了几分好感。
蕴蔷怕家人看见,远远的就叫汽车停下,只说自己到了,吴钧先下车,替她开了车门,正打算问她姓氏,却听有人叫了声:“吴先生!”吴钧寻声一看,竟是思澄,心想他怎么如此神通广大,连这里也能找到。却不妨身旁佳人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思澄走近几步,笑道:“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二妹,你怎么认识吴先生的?”蕴蔷道:“明仪约了我,路上遇上点小麻烦,多亏吴先生解围。”她这话也不是说谎,只不过大有春秋笔法之嫌。吴钧笑道:“原来这位小姐是令妹啊,真是巧得很。”思澄笑道:“可不是巧得很么。到了家门口,二妹,咱们该请吴先生去坐坐喝杯茶呀。”吴钧笑道:“今天就不打扰了,改日一定奉访。”说着一揖而别。
思澄望着吴钧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兴奋,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看了蕴蔷一眼,心想,我也真是笨了,怎么现钟不打,倒去炼铜。晚上回到房间,嘴里还哼着戏,“朝臣待漏五更冷,铁甲将军夜渡津,东华门本是文官走,西华门本是武将行-- ”秀贞望着他笑道:“这几天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怎么今天这么兴头。”思澄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绒面小盒,“明天有时间你把这个给蕴蔷送去。”
秀贞打开盒子来看,在里面放着一枚红宝石押发,宝石拇指大小,看上去价值不菲,便问道:“给蕴蔷么?”思澄点点头,又道:“还有我上次带回来的法国香水,不是还剩两瓶么,一起都给她送去。”秀贞道:“没名没目的,怎么送啊。”
思澄皱眉道:“要什么名目?你就说自己用不了,或者是戴着不合适,跟她好所以想送她。这些话还用我一句句教你么。”秀贞心道:“我怎么戴着不合适?你几时看到我戴不合适了?”不过思澄既这么说,也不敢跟他顶撞。
第二天秀贞到蕴蔷那里的时候,正巧蕴蔷不在房中,胭脂便道:“可能去园子里了,大少奶奶您稍坐一会儿,我去把她找回来。”秀贞道:“不用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把东西放下,简单交代了胭脂几句,便自去了。胭脂送走了秀贞,忙把桌上的盒子打开来开,倒吃了一惊,心道怎么平白无故,送了这样贵重的东西来。
蕴蔷吃过了晚饭才回房,坐在妆镜前卸妆,胭脂一边给她通头,一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从镜子中窥她神色,却是眉目无波,仿佛没听到一样。
小丫头樱桃却拿着那枚压发啧啧称赞,又道:“小姐,这么好的东西也只有你才配戴。”胭脂笑道:“大少奶奶也是这么说的。“樱桃道:“我看这府里头就属大少奶奶最厚道,再不像那般势利鬼,只会斜着眼睛瞅人。”胭脂笑道:“说你眼皮子浅你还不服,怕是给你一根草棍,你梦里也要笑醒呢。”
樱桃还没说什么,蕴蔷却忽然笑了,倒把胭脂吓了一跳,自已随口取笑,可别叫她多心,疑自己是笑她可就坏了,这位小姐不爱说话,有时真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却听蕴蔷道:“记得提醒我,明天上午去大嫂那里谢她。”
思澄猜到蕴蔷明天会来道谢,所以写了请柬,叫人送到吴钧住的旅馆,邀他次日来做客,反正才子佳人,一双两好,自己不妨做个现成媒人。
吴钧看着柬贴,觉得颇有几分个美人局的意思,但一来蕴蔷的倩影难忘,二来也是勇者无惧,不论思澄图什么,凭自己的能力也尽能应付得了,从前是不愿意理他,现在却要走一步看一步了。想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一时天明,到了何家,思澄拱手笑迎出来,两人寒喧几句,延入书房奉茶,吴钧心中有所记挂,可是人家不提,自己也不便冒昧,那思澄不晓得是不是故意,只管东南西北地闲扯,话题始终不绕到蕴蔷身上。这时有个小厮来禀告,说是老爷叫大少爷过去一趟,思澄便向他拱拱手道:“对不住,少陪。”吴钧忙说请便。
思澄去了许久不见回来,吴钧觉得无聊,便走出书房,四下里桃花盛放,灿若云锦,西首桃树下影绰绰立着一个少女,浅紫色衫子,手指绕着发梢,似在想着心事,不正是意中那人?吴钧觉得此情此景,便像红楼梦里宝玉欲看小红一般,隔花荫人远天涯近,恨不能从天上降下一柄巨斧,把挡在面前的几株桃树都砍了,现出伊人的全貌来。
便在这时桃树向两边急分开来,吴钧大喜,情不自禁地奔至跟前,那人忽然转过身来,哪里是娇怯怯的二小姐,却是思澄,逼近脸孔冲着他笑,“你不是躲着我么,这回怎么自己跑上门来了?”吴钧大吃一惊,猛地坐起,竟是南柯一梦,细想不免好笑,又不是几辈子没见过女人,至于这样神魂颠倒么?
再看窗外天已蒙蒙亮,吴钧闭上眼,何家二小姐那玉骨姗姗的模样宛在目前,说来奇怪,第一眼见时虽也动心,倒不觉得如何,不知为什么后来想一回影子深一回,这会儿只怕烙在心版上了。睡不着,索性起身,洗漱毕吃过早饭,换上一件簇新的浅色熟罗长衫,收拾妥贴,也到九点多了,出门时本打算和蒋文涛打声招呼,想想又罢了。
何家的门房早接过嘱咐,一听姓吴,便知是大少爷的客人,满面笑容在前面带路,又见思澄从书房几步抢出来,笑吟吟地连说未能远迎,实在失礼。吴钧见周围一簇簇桃花烂漫,粉粉白白的,正是梦中所见,倒有几分恍恍惚惚的,在书房坐定叙话,有人奉上茶来,却是一个年轻妇人,穿件雪青暗花夹袄,系一条玄色湖绉百褶裙,含笑道:“吴先生喝茶。”吴钧不敢冒昧称呼,却听思澄介绍,“这是拙荆。”吴钧忙起身,作惶恐状:“怎么敢劳嫂子亲自动手。”
秀贞点点头自去回房,思澄一边饮茶,一边大谈茶经,谈到十点多钟,还不见蕴蔷的影子,思澄自己先坐不住了,道个歉回到内室,问秀贞道:“蕴蔷怎么还没来?”秀贞正看女儿玩,回头道:“我不知道啊。”思澄忍不住有气,想来若是阿凤,绝不至这么糊涂,却听一旁彩屏道:“我刚才还见夏家小姐去二小姐那边了。 ”
思澄想了想,吩咐彩屏道:“你去后园,折几枝玉兰,拿那个天青冰纹花瓶,给二小姐送去。”彩屏道:“要说什么吗?”思澄道:“什么也不用说。”彩屏应了声是,还未出门,思澄又喊了一声回来,心想万一明仪不走,她又不明白我的意思,岂不糟糕,于是又盯一句,“你就说,园子里花开得正好,大少奶奶请二小姐来赏花。”
彩屏应声去了,思澄忙回到书房,继续陪客,取出自己平素收藏的碑贴字画,和吴钧同看,快到十一点时,蕴蔷才施施而来,先到秀贞房里,跟她道谢,闲话了几句便告辞,秀贞自然留她吃饭,蕴蔷不肯,秀贞如何肯放她走,一径拉到厅中来。
蕴蔷一抬头,就看见那位吴先生向自己含笑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二小姐,蕴蔷只得点了点头。思澄笑道:“二妹,你别看吴旅长是个军人,可是十分有绅士风度的。”吴钧仿佛在为他这句话做注,这边已伸手给秀贞和蕴蔷拉开了椅子。
桌上水陆并陈,除了南京的特色菜,还有蟹黄鱼翅九转大肠等鲁菜,想是因为吴钧是山东人的原故,蕴蔷本就话少,秀贞也不善言谈,好在两位男士谈锋甚健,不至冷场,秀贞甚至觉得思澄在家这一个月跟她说这的话加起来不如这一顿饭多。
吴钧自然留意蕴蔷的神情,见她胃口甚小,只拿小匙一下一下地搅着玫瑰山楂卤子加蜂蜜的甜汤,只是搅着不停手,也不见往嘴里送,于是在话题中间问一句,“二小姐觉得呢?”若是蕴蘅,自有一番议论好发,蕴蔷却只淡淡一笑,“这些我不大懂的。”思澄心想莫被他瞧轻了,忙笑着补上一句,“现在早不讲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了,我们家的女孩子,书读得一点儿也不比弟兄们少。”
吴钧笑问:“哦,二小姐平时喜欢看什么书消遣?”蕴蔷还是淡淡的,“我也不怎么看书。”思澄又怕吴钧觉得拂面子,忙道:“石头记,女孩子没有不爱看的。”蕴蔷看了思澄一眼,笑了一下,“大哥说的不错,这本书我倒是看过。”
吴钧忽然想起昨晚做得那个梦来,笑道:“那不知二小姐喜欢宝钗还是黛玉?”蕴蔷摇头笑道:“我喜欢小红。”思澄倒不至于不记得小红是谁,只是不明白蕴蔷为什么会这么说。吴钧却觉得心头怦怦乱跳,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之感,莫不是真的魂魄入梦,否则怎么偏样有这样的巧法。
秀贞笑道:“怎么会是小红呢,我以为不是钗黛,也该是湘云探春。”蕴蔷道:“其实也算不上喜欢,只是觉得她跟佳蕙说的两句话有些道理。”思澄年轻时,红楼也没少翻,略一想也就记起,瞥了蕴蔷一眼,温柔腼腆,似乎语出无心,心中一阵乱疑,莫不是从前错看了这个丫头?强笑道:“我是想不起来了。这样的书,还是小姐们读得仔细。”大家一笑,也就略过去了。
吃过饭,四人在园中闲逛,正是仲春天气,花事热闹得很,白石花坛中几本名种牡丹,开得正好,红紫迎人,雍容无双。思澄牵着秀贞的手,有意快走几步,跟后面二人隔开一段距离。秀贞偷眼回望,却见吴钧和蕴蔷并行,侧着头轻声说些什么,蕴蔷微笑聆听,真真一对璧人,连旁观者看在眼里也觉得悦目赏心。
吴钧望了望那片红紫,侧过着向蕴蔷笑道:“怪不得人说,唯有牡丹真国色,果然是好,只是不知道都叫什么名目。”蕴蔷向花坛中一株株指过去道:“这是玉玲珑,这是泼墨紫葛巾紫,那是硃砂紅,还有那个是九蕊真珠。”
她语调很轻快,似乎不像刚才那样淡漠了,伸出的纤手玉一样莹白,缓缓收回,掠了掠被风吹乱的发丝,本是寻常的动作,偏有这样的女子,一举一动皆堪入画,可又不知哪般笔触才能描摹出她的秋水风神,一时间吴钧忘了自己为什么来南京,该几时回去,有没有必要沾惹何思澄这样的人。可恼薰风中人欲醉,他方才又喝了点酒,或许,无关薰风也无关酒,是他自己早就不醉自醉了。
第 20 章
胭脂见蕴蔷中午还没回来,便到秀贞这边来打听,彩屏一见是她,笑吟吟地从屋子里跑出来道:“你着什么急啊,在这里吃饭呢,难道还丢了不成?”胭脂笑道:“我还以为要一起去太太那边吃呢,所以赶来迎她,今天怎么不过去了?”彩屏笑道:“有客人呗。”胭脂奇道:“什么客人,跟我们小姐有关系么?”彩屏又笑了笑,却不回答,只道:“你还是玩你自己的去吧,怕是要吃了晚饭才能回去呢。”
胭脂虽觉得她笑得暧昧,却也知问不出什么,便往回走,在院里遇见眠云,被她拉住说了半天话,回到屋里做了半个钟头的针线,接着到迎春那里借花样,中途又看了会儿早燕她们踢毽子,回去的时候也差不多四点钟了。
进了卧室,见蕴蔷已回来了,侧身躺在床上,一条绿色湖绉旧被翻卷在脚下,胭脂走过来道:“怎么这就躺下了,要睡也得盖上点被啊,睡着了容易冷。”伸手扯被要替她盖,这一弯腰,却听见隐隐哽咽之声,胭脂轻声唤了声二小姐,蕴蔷只伏着不动,肩头一耸一耸的。
胭脂心道,莫不是在大少爷那里受了委屈了,又不敢问,又不敢不问,心里一急,也哭了起来,蕴蔷听到哭声,便翻坐起来,一边拿手绢擤鼻子,一边问:“你哭什么?”
胭脂道:“我也不知道,我看着你哭,我也想哭了。”蕴蔷噗哧一笑,“我哭什么,我是喝了点酒,胸口有些难受罢了。”胭脂道:“那要不要吃点什么药?”蕴蔷道:“不用,睡一觉就好了。你去倒水给我洗把脸。”胭脂倒来水来,蕴蔷洗完,胭脂就着残水也洗了。
蕴蔷看着她洗脸,怔怔问道:“你怎么不换了水再洗,洗剩的水不脏么?”胭脂笑道:“哪有什么脏的。”蕴蔷轻轻叹了口气,侧过头去。胭脂瞧着她微微皱眉的样子,但觉得这位小姐说不出的让人怜惜,柔声道:“你身子不舒服,还是先睡一会儿吧,吃饭时我再叫你。”
胭脂服待蕴蔷躺下,盖上被子,带好了卧室的门,一眼瞥见樱桃在窗外探头,走出来低声喝道:“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呢?”樱桃笑问:“回来了吗?”胭脂道:“回来了,才睡下。你疯哪去了?”樱桃把她拉到园中石凳上坐下,笑道:“你知不知道大少爷请的是什么人?”胭脂道:“左不过是他的朋友。”樱桃道:“ 却又来,他的朋友,请二小姐过去做什么?”
胭脂听这话中有因,不禁望定她,樱桃轻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大少爷有求于人,可是人家凭什么给他面子呢。”胭脂吃了一惊,“这,这成什么了,怪不得--”樱桃问道:“怪不得什么?”胭脂本想说怪不得她刚才掉眼泪,但她也明白蕴蔷既然极口否认,心里定是不愿旁人知道,因此樱桃问起,便道:“我说怪不得这两天不停地送东西过来。”
樱桃叹道:“谁说不是,可见人心都是势利的,从前谁记得这里呢。你就等着罢,如果这桩婚事成了,一出出还有的瞧呢。”胭脂叹道:“可怜二小姐。”樱桃笑道:“她有什么可怜,你当她心里不乐意吗?”胭脂忍不住反驳道:“你又怎么知道她心里乐意?”樱桃笑道:“我怎么知道,只不过人同此心罢了,我才去偷偷去瞧了一眼,是一位很体面的先生,也算配得过了,这样的还不成,可想怎样呢?只要嫁得好就是了,你管是怎么来的,旁人又图了多少好处呢。”
胭脂一指戳倒樱桃额上,笑骂:“你这个小妮子,越说越不要脸了。”樱桃闪了一下,笑道,“你少跟我来这个,她嫁得好,咱们两个以后的日子也好过。”胭脂道:“你说的是有理,不过我总觉得未必成。”樱桃道:“难道说这里面有什么花头?”胭脂摇头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真的好,也不成。”樱桃道:“ 这我就不懂了,你倒说说看。”胭脂了嗐一声笑道:“又轮不到你我做主,跟着瞎操什么心啊。咱们还是快回去吧,别等她醒了找不着人。”
两人回到房中,服侍蕴蔷吃过晚饭,早早睡下,第二天上午九点才过,彩屏又来了,蕴蔷笑道:“我正找算叫樱桃把花瓶给你们送过去呢,你倒先来了。”彩屏陪笑道:“二小姐说笑话了,我们就是再小气,还能巴巴地上门讨瓶子么,是我们少奶奶请您过去说话。”
胭脂转头去瞧着蕴蔷的神情,却见她一丝愠色也无,温言向彩屏道:“好啊,我正闷着呢。对了,那位吴先生,今天可还来吗?”彩屏见她明知故问,便不敢乱答,只道:“我也不太清楚。”蕴蔷道:“你先回去吧,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彩屏应声去了,蕴蔷只望着镜子发呆,半晌不动。胭脂试探着问:“小姐,要换哪一件?”蕴蔷回过身来,眼光顺着衣架子扫了一遍,摇了摇头,“不换了。”站起来,取了件米白色小坎肩套在身上,对着镜着理了理鬓发,转身出门去了。
这一天,蕴蔷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回来,绣屏提了盏白纱灯跟在后面,见胭脂迎了上去,便道:“二小姐,那我走了。”胭脂道:“进来坐坐吧。”绣屏摇头,“不了,太晚了。”蕴蔷进了屋子,将身子委在床头,仿佛十分疲累的样子,脱了坎肩,取出一叠钞票放在梳妆台前,胭脂笑问:“怎么这么多钱。”蕴蔷道:“刚才在那边打了几圈赢的,你们俩个分了吧。”胭脂本以为她不高兴去那边的,这时见她脸上红馥馥的,眉目弯弯,竟是很快活的样子,心中不免奇怪。
樱桃一听分钱,几步抢过来,笑道:“真的,太好了。”拿起票子便点起来,胭脂拍了一下她的手道:“我们一人抽一张也就是了,哪里要的得了这么多。”蕴蔷微微一笑,“你不要替我省,这也不是我的钱。”樱桃笑道:“谢谢小姐。”自己点了一半揣起来,笑吟吟打水去了。蕴蔷拉住胭脂的手,将剩下的塞在她的手里,道:“拿着吧,明天还有呢。”说着低低地笑起来,胭脂被她笑得心头一麻。
果然一连几天,秀贞那边都派人来请,蕴蔷也不推托,饭后打几圈麻将,吴钧自是尽量放牌给她吃。这天因蕴蔷说头痛,所以只打了四圈就早早散了。吴钧回到旅馆,上了楼,刚刚找开门,却见隔壁的门也跟着开了,蒋文涛探身出来笑道:“你这几天,可真是忙啊。”吴钧笑笑不语,蒋文涛跟他进屋,往椅子上一坐,“我几天没见你人影子,跑哪儿去了?”
吴钧摸了摸茶壶,早上泡的茶,这时候已经冷透了,喊了茶房重新沏过。坐在椅上,舒舒服服呷了口茶,方道:“怎么,老何还没跟你说吗?那我告诉你也一样,我们只怕要做亲戚了呢。”蒋文涛尚未明白,问道:“什么亲戚?”吴钧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偏巧他是那位小姐的令兄,这不成了一门好亲戚么么?”
蒋文涛虽叫思澄结交吴钧,却不成望结交到这种地步,一时倒怔住了。吴钧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我还要谢你的大媒呢。”蒋文涛讪讪笑道:“这是你们两家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吴钧笑道:“如果不是你给他出的好主意,他怎么会这样恭维我。我又如何能接近他家小姐呢?”
蒋文涛被他一语道破,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别怪我。我实在是没办法。玉帅那里肯定行不通,北京那边我也不认识什么有份量的人,不比你又有知交又有同学。退一步说,你不愿意管,不理他就完了,我和他的交情在那儿,怎么也得替他想条路子。”吴钧笑道:“我不过说句玩笑话,看你罗罗嗦嗦解释了一大堆。说实话,我原来是真不想理他的,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不理也不行了。只是要他满意的位置,眼下未必有缺。”
蒋文涛道:“老何这点儿耐心也是有的,不过婚姻大事,总要先问过玉帅的意见吧。”吴钧道:“叔叔不会反对的。你忘了吗,张先生曾经替我卜过一课,说我的姻缘在江南,眼下不是应验了。”张其锽精通六壬之学,吴佩孚也素服其能,只是蒋文涛倒不记得有卜卦这回事,不过吴钧既这么说,自是决心要结这门亲事,便笑道:“可不是,我怎么忘了呢,其实也真的没什么可挑的。”
两人又谈了一些别的事,蒋文涛回房后,吴钧便给北京写信,次日叫听差去寄了,再请思澄到旅馆来详谈,也不说别的,只拿底稿给他看,思澄一看开头称谓,已是喜心翻倒,谢声不迭。至于婚姻,总要长辈允准,吴钧不再耽搁,简单整理一下,便同蒋文起程回衡阳了。
思澄知道待吴钧回来时,婚事便要落定,自己却还没跟父母提呢。时间紧促,不便再拖,于是这天晚上,见何太太房里没有旁人,便将吴钧其人其事跟他母亲说了,只不过略去自己求职一节。何太太一听是什么旅长,就有几分不满,道:“怎么是个当兵的?”
思澄笑道:“什么当兵的,人家是军官,您老人家你放心吧,绝对不是那种目不识丁的老粗,而且生得一表人才,过去唱戏说什么潘安貌石崇富子建才,这个人可算是样样都占了。”何太太哼道:“你说得越好我越不相信,天底下哪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人。”
思澄笑道:“我也没说他是十全十美,但至少是十全九美十全八美。”何太太笑道:“你少跟我贫嘴,你心里转得什么念头我会不知道,如果没有好处,你会这么热心。”
思澄笑道:“好处,二妹妹嫁得好就是我的好处,也是全家的好处。难道我还会害她不成?”何太太不语,思澄又道:“再说二妹年纪也不小了,您这样东挑西拣,知道的说您是为她着想,不知道的,还当您不把她的事放在心上,有意耽误了她的终身呢。”
这话说重不重,说轻可也不轻,句句撞在何太太的心坎上,暗想自己本意是为蕴蔷好,怕误了她,可若真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一年年等下来,不误终身也误青春,她嘴上不说,心里难保不埋怨,自己吃力不讨好,又是何苦来哉。便道:“我不管了,跟你父亲说去。”
思澄笑道:“妹妹们的婚事,向来是母亲拿主意的,我就是去问父亲,也是要来跟您商量的。好不好,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您又何妨就先见一面呢,等见过了,再说怎么样也不迟啊。”何太太听他说的有理,自己又确实不能甩手不管,便同意了。
吴钧是月末回衡阳的,算起来最快也要一星期才能回来,就在这段时间里,北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战结束以后,各国在巴黎召开和会,竟把德国在山东的特权转让给日本,消息传来,国人大哗,北京各大学校的学生齐集天安门,沿途散发宣言传单,直奔曹汝霖官邸,一把火把赵家楼给烧了,警察随后赶到,逮捕了一些学生。
何太太一听说此事,便催着何昂夫拨电话到北京,打听有没有思涯在内,何昂夫哼道:“还问什么,这种事情,会少得了他么?”口虽这么说,电话还是忙忙打过去,回说被捕的学生被禁在警察厅,多数是北大的学生,一时还不知姓名。
其时北京局势正乱,也有说要解散北大,撤办校长的,也有说学生热忱爱国,即过举亦可原情的,何昂夫虽有心问个清楚明白,怎奈连徐世昌的总统令都下得十分含混,旁人又如何清楚得了,只得叮嘱文乾随时留心,偏偏蕴芝临盆在即,文乾也是分身难顾,又怕蕴芝知道了忧心,好在没过几天,被捕的学生都被送回学校了。
何太太记挂一双儿女,急急起身北上,蕴蘅本意也要随着同去,何太太满心忧烦,哪禁得她再来添乱,便喝道,只要你书不念了,我就不拦你。这时蕴蘅已考入金陵女子大学,读书之事,何太太原是勉强答应的,当下不敢再说。
蕴芝生下一女,取名兰心,何太太到京后便住在张家,照顾女儿。学潮这时已遍及全国,连带商人罢市,工人罢工,高呼取销密约,惩办国贼。政府无奈,只得要曹章陆辞职,接着中国代表又拒绝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局面才渐渐平稳下来。
何太太劝思涯一同回家,道:“你父亲不过是嘴上说得狠,他心里若不挂念你,电话也不会一通通地打过来了。你退了亲,他生气归生气,最后还不是依了你吗,你想想,他也一大把年纪了,最近又因为罢市的事上了不少火,你忍心这么对他吗?现在你们学校也放了假,你难道要我一个人回去不成?”说着流下泪来。到此情境,思涯还能如何,只得陪何太太同回南京。
此时吴钧也从衡阳回来了,并到何家来拜访,何昂夫对他印象很是不错,便跟何太太商议,何太太一见之下,也不禁暗赞,好个年轻漂亮人物,言谈举止,大方有礼,哪有半分武人的粗鲁。心想若说是这个人,也算配得过蕴蔷了,只有一样不好,就是他身在军中,一打起仗来,枪炮无眼,万一有个好歹,岂不害蕴蔷做了寡妇。
几番思量,这事总要她自己同意,才免得以后埋怨,便叫五太太来,跟她说了吴钧的家世人品,又道:“我若亲自问她,怕她不好意思说心里话。婉茹,我看她跟你倒亲近,不妨去探探她的意思,倒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我和她父亲绝不勉强。”
五太太婉茹领命去了,路上便想,蕴蔷跟她走得虽近,不过平时逗思沛玩,闲话几句罢了,却从未曾吐过什么心事,自己说话,可不能太冒失了。正寻思着,瞥见前面有两个女孩子在紫藤花架下说话,婉茹认得清楚,正是蕴蔷屋里的胭脂和樱桃,便放轻脚步,掩身在树后,听她们说些什么。
却听樱桃问道:“好端端的镯子,怎么碎了?”胭脂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失了手吧。”樱桃叹道:“真可惜,那么好的东西。”胭脂笑道:“不过那姓吴的消息也真灵通,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又巴巴送了一副上好的来。”樱桃笑道:“有大少爷在,他有什么不知道的。你说会不会是二小姐故意摔的。”胭脂一愣,“ 怎么会呢?”樱桃笑道:“怎么不会,反正自有人另送好的来,换了我,还一天摔一副呢。”胭脂笑啐道:“瞧你这副狂样子,你想戴都得等下辈子,还摔呢。”
婉茹听到这里,改变主意,掉头回房去了,小婧一见她回来,奇道:“不是去二小姐那儿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婉茹便把事情原委讲给小婧听,然后道:“这样子分明是心里不原意,我又何苦去碰钉子。”小婧道:“也许真是失了手呢。”婉茹叹道:“她的性情,我还是知道几分的。”小婧想了想道:“就算您猜得的对,太太那边又怎么回呢。我看您不如装不知道,二小姐怎么说,您就怎么回太太,横竖不关您的事。”
婉茹道:“若是别人,也轮不到我管。但她从小到大,连个撒娇的人都没有,实在可怜。况且这几年我们处得也好,我总想替她尽几分心。”小婧道:“太太不是说不勉强么,二小姐若不同意,直说就是了。您快去吧,若拖得太久,太太不耐烦倒不好了。”
婉茹一想也是,复来到蕴蔷处,胭脂让进门来,却见蕴蔷靠床坐着,戴着玉镯的手臂伸在面前,遮住了神情,只见那凝脂的白春水的绿,璨璨然夺目,双镯轻轻相击,玎玎作声。茹见此情景,不禁一呆,蔷见是她,忙笑着起身让坐。
婉茹嫁进何家时,蕴蔷只十五岁,这几年来,可说是看着她出落得这般清丽。虽说女大当嫁,婉茹却有些舍不得。说了两句闲话,便把何太太的意思告诉了她,又道:“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不要害羞,有什么心里话只管说出来。”蕴蔷垂首道:“别的姊妹订婚,可也要她自己同意么?”
婉茹道:“蕴芝蕴蘅,太太就做主了,蕴萍的,也要三太太愿意,可你娘--”说到这里,却住了口。蕴蔷抬头笑道:“这便是了。我从小没娘,一个女孩儿家,能有什么主意,自然是全凭父母做主,怎么又来问我的意思?五娘,你说呢。”
婉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好把这个闺中小姐的标准答案带给何太太。何太太本想蕴蔷见过吴钧,心中自是满意的,说什么父母做主,也是闺情常态,于是两家婚事就此落定。吴钧对思澄之事也加倍尽心,几经运营,思澄终于得偿所愿,略加安顿,便兴冲冲赴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