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恰似他乡鹤,城郭人民触目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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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带女儿回国一趟,第一站先去了北京。北京近年飞速发展,现代化的建设与保存完好的古代文明,交相辉映,不但给初次到访的女儿留下深刻印象,也让旧地重游的我留连忘返。

当日随身带有日记一本,流水帐似地记了几十页。今日周末,闲读之余偶然兴起,顺手翻翻当日所记,几个月前的所见所闻,又历历在目。更由此而忆及期间有缘交往的几位人物。虽然他们并非北京风土人情的代表,甚至和我一样,只是随风飘流在此的一叶浮云,但是于我而言,却正是因为有了他们,使我的北京之行变得更有回味了。

 

 

一位小饭店的小女生

 

在首都机场过了海关,出租车把我们带进北京东城区的一条小巷里。小巷,是我们浙江人的叫法,按北京人的习惯,叫胡同。胡同很窄,两边尽是灰头土脸的矮墙瓦房。男人们或坐在门口的条凳上,敞开着白衬衫,腆着肚子摇着扇子,或拿了铁锹,在胡同边的一堆泥沙里搅着匀着。女人们拎着塑料袋,踢蹋着拖鞋走在胡同中间,自行车在她们后面嘀呤呤地响。出租车嘟嘟地叫着,左闪右避,从西向东慢慢前行,一路挤进胡同深处。前方豁然现出一高墙大院来。那就是我们预定的饭店了。据说饭店是梁思成先生设计的。灰色的主楼,配以红墙绿瓦的前廊,古色古香,很有中国民族风格。

时间大约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办了入住手续,女儿累得倒头就睡。我在飞机上十几个小时没吃什么东西,这时饿得慌,得赶紧找点吃的安慰一下肚子。问前台的服务生,小伙子很礼貌地回答说餐厅还没有到晚饭时间,告诉我出了饭店向左转弯,出胡同的东口,那里就有很多小餐饮店了。

出了饭店院子的大门,左转,不足一百米就到了胡同东口。路口就有一家大牌子上写着什么海鲜之类的、供吃饭的小饭店。小饭店是一小平房,门口挂着厚厚的透明塑料皮子作了门帘。我正是饥不择食,有吃的就好,便撩开塑料皮带钻了进去。

里面十几张餐桌,没有一个客人。五六个服务生,围一堆正议论什么事情。见我一个人来,就让我在收钱台旁边的小桌上坐了。过来一个身穿白衬衣的小巧玲珑的小女生,一米五十左右的个子,瘦瘦的脸,瘦瘦的身体,手放在身后,上身倾过来,用乡下口音的普通话问我要吃什么。我并没有翻桌上的单子,只问她有没有肉丝面,有的话来一碗就好了。我特别跟那小女生说,请多多放水。听我这吩咐,她笑了。“那我给你倒开水好了。”我说,不要,我只想喝菜汤,不要开水。她眉头微皱,嘴唇轻撅,显然认为我这人太奇怪,却哦了一声,转身去了厨房。

我一边等面,一边看着几个服务生在一旁整理餐桌,说着晚餐订单之类的事情。刚才接待我的那小女生,现在手里握着一只苍蝇拍子,转着圈子找苍蝇打。她追着一只苍蝇,来到我身边的冰箱旁,小心翼翼地把蝇拍伸过去,干脆利落啪地一声,白色的冰箱门上就贴着一团黑乎乎的了。女生再用蝇拍上去一拨,黑乎乎的一团东西掉了地上。小女生于是转身,再去追其他地方的苍蝇。我好像看到那冰箱门上有一片黄色的尸斑。也许是错觉。

一会儿,小女生把面端上来。却是一碗干面,一碗汤水。我用汤匙小心喝下一口。这热乎乎的汤水,暖滋滋地流过我的喉咙,慢慢温暖了我贫瘠的肚子。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对我那经历了十几个小时地狱般煎熬的肚子,此时什么仙汤也不过如此感觉吧。

也许是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的缘故,这汤喝着感觉有点太咸。我请那小女生给我再加点开水。小女生答应一声,放了苍蝇拍,在收钱台旁边的架子上拎来一只开水瓶。她给我碗里倒着水,我自然地说了声:“谢谢”。不料,她顿时显出一种极不自然,有些出乎意料的表情,并赶紧说,不客气不客气。我立刻意识到,她们并不习惯听客人说谢谢的。记得以前几次回国,在朋友们聚会的饭局上,我一再注意到朋友与服务生的互动,自己心里默默的很有点不习惯。

小女生给我倒了开水,放下瓶子,又追苍蝇去了。我再喝了几口汤。实在是因为我那不知好歹的胃的缘故,我感觉这汤还是咸。我站起身,自己去架子上取了开水瓶来,又往汤里加了点开水。那小女生立刻放下蝇拍跑过来,来接我手里的水瓶。我略一犹豫,忍不住还是说了声:“谢谢”。

 

 

两个出租车司机

 

其一

飞机下午到达北京。一出首都机场,就见北京的天空灰蒙蒙的,也不知是雾是雨。问出租车司机,他说:“雾。有雨儿。”司机是个年青小伙子,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简短干脆。这一路也没有听他多说什么。到了北京城里,跑完了那些大街大道,就该找我们预定那饭店的小胡同了。小伙子并不熟悉那一带的小胡同,就用对讲机向同事问路。他这一问路,我这才听他多说一些话。标准的北京卷舌音,很好听,但是结巴。出国多年,虽然国语听得并不少,但是毕竟这样结巴的国语却难得有机会听到。此时我听着,感觉结巴有结巴的那个味道,听着挺亲切。

“你----知----不知道那----什么胡同,从----北----北边拐,那----什么,几----个红灯啊?噢,看----看----到了。谢--谢噢。”

我不是要调侃说话结巴的人。我一向对于赵本山以残疾人的痛苦为卖点不以为然。但是,这次听着这小伙子说话,如果他自己并不觉得痛苦的话,我这听者却的的确确感觉既亲切又享受。我至今不太明白个中原因。

我听着他跟同事说话,突然感觉好像在那里听过他讲话似的。努力回忆,想起来不久前看的电视连续剧,>。这小伙子不就是那个既是中统特务又是情报商人的小白脸嘛,连那张脸也长得像。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那小白脸早让孙红雷一枪打死了。

 

其二

我估计这辈子也难忘这位老兄,是他把我们从颐和园东宫门口送到巴沟地铁站的。

那天下午游完颐和园,已经是四点半了。当晚七点,我们要赶到宣武区看一场京剧。我相信在那个时间,进城最快的交通就是地铁,所以打算找出租车把我们送到最近的地铁站,然后坐地铁进城。

从东宫门口出来,刚打开地图想大概了解一下地铁站的位置,就有个出租车司机凑过来。我问,把我送到最近的地铁站,要多少钱。他说五十元,送我到南边的一个什么站。我谢绝了。又过来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三十元送我到东边的巴沟。我地图上大概看了看巴沟,觉得并不是那么远,也摇摇头,打算再问问不远处停着的其他出租车。他从后面追了上来,伸出两根指头,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二十。上车吧。”我拉着女儿上了他的车。

那个时候,人们已经开始陆续下班,路上交通拥挤得很。东宫门口那一带挤满了各种小汽车、公交车、摩托车、自行车,并混杂着在路中穿行的行人,喇叭嘟嘟,人声鼎沸,毫无秩序可言。我们一上车,这老兄的车就在一片混乱之中左闪右拐,冲出一条路来。在我有限的经验里,北京出租车的后座几乎是不提供安全带的。我赶紧让女儿抓牢车窗上方的把手,以稳定我们左摇右晃的身体。看前面驾驶位上的那老兄,大概只有半个屁股在座椅上,上身前倾,几乎就压在了方向盘上,脑袋在两边车窗之间左顾右盼的同时,双手在方向盘上灵活地左旋右转,真是见缝就插,见空就钻。不一会,我们就冲出了那段挤挤囔囔的社区街道,来到了比较空旷的大道。我夸奖他车技真不错。他毫不含糊地说,下班时间了,不挤不行啊,再不挤出来,一会儿车子根本就走不了。

已经到了相对空旷的大道上了,老兄当然把车开得风驰电掣般。路边的树林和建筑,嗍嗍地在我们眼前掠过。我刚要调整一下视线,欣赏欣赏这北京郊外的风光,突然发现对面一辆小车飞一般地向我们迎面开来。我前面这老兄,方向盘轻轻一拨,车身一晃,呼地一声,让那车与我们擦肩而过。我心想,莫非这老兄越线开到左边对开的车道上去了?定睛一看,这路当中根本就没有双向车道的分界线,所有的车道似乎都是对着我们开的啊。还在疑惑间,迎面又是两三辆小车,直冲我们飞扑而来。老兄驾轻就熟,手指灵活操纵方向盘,忽左忽右,接二连三地让他们一一扑空。我的心提到了嗓子上,不安地问:“喂,这,这是单行线啊?”那老兄很得意地说,“这样近,要近很多路。”他又安慰我说:“没事,很快就到了。”

车子在这位老兄的操纵下左闪右让,不断躲避着迎面扑来的飞车。我们的身体在车子里被甩得左摇右摆。转头看看女儿,却发现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脸难以掩饰的快乐,左手紧拉着车窗上的把手,仰着头睁大着眼,十分兴奋地期待着下一个惊险时刻的出现。也难怪,这种警匪电影上才能看到的经历,她居然有幸亲自体验了。

没有等我担心太多,我们已经在一个路口转了弯,改邪归正了。老兄这时候腾出一只手来,指点给我看:“呐,要是不从刚才那里抄近路过来,我们就得从那边那个路上过来。告诉你,起码多走十几分钟的路。”

车子继续前行,进入巴沟地铁站附近的道路。路面还没有修好,一路红尘飞扬。

 

广场上的一位女游客

 

我自以为女儿对于参观纪念堂是不会有很大兴趣的,也知道进入纪念堂要排很久的队,就没有计划参观纪念堂,只打算在天安门广场走走,远远指给女儿看看纪念堂就好了。

从出租车下来,在东长安街向天安门走去,我指着雾中朦胧的纪念堂,告诉她那里安放着毛主席的遗体,供人们瞻仰。

“真的?”她眼睛居然一亮,让我感觉意外。问她,“你想去看?”“当然。”她很期待地点头回答我。

穿过地道,来到广场上。走近纪念堂,就看到有长长的队伍,从广场东侧一直排到广场西侧。队尾在西侧,并继续伸长。我领着女儿快步加入队尾,随人群向东缓慢移动。看看纪念堂的进门处,我发现队伍从我们这里一直到广场东侧,再远远地从东侧转了弯折回西,到位于广场中间的纪念堂北门进去。好长啊。

二十几年前自己进过纪念堂,当时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我知道背包是不能带进纪念堂的,心里却想,队伍前面应该会有存放处吧。队伍外面站有一个带臂章维持秩序的男人。我问他,前面是否可以存放背包。他毫无表情地把头向前面一摆,算是回答了我。我理解他那向前一摆的头,就是说:对,就在前面了。要维持那么大的队伍,他是大忙人,能少说一句话就少说一句话,这也合乎情理。我同时注意到队伍里有不少人跟我一样背着包,心想他们肯定都跟我一样聪明,排队之前确定了前面是可以寄存背包的。于是放了心,和女儿在队伍中规规矩矩排着,随着人群慢慢向东移动。女儿更是迫不及待地举了照相机,对着雾中的纪念堂卡嚓卡嚓地照起相来。

好不容易,我们到了广场东侧。在这里一转弯,才发现队伍并不在这里直接折向西,而是延绵不断一直到几乎看不到头的广场南侧,再从那里折回向北,再转弯向西,才进入纪念堂。噢,好长好长。心里叹一口气,别无它法,既来之则安之吧,慢慢移动。

突然,站在广场东侧队伍外面维持着秩序的一个妇女,高声呵斥:“喂,那几位,那几位背包的。怎么回事!背包不能带进纪念堂!所有背包到寄存处去寄存。”我也大声问:“在哪里寄存啊?”“那边。马路对面。”她手一挥,指向广场东南方向。我远远地张望,从广场里面是看不到任何类似寄存处的地方的。要出了广场,得先穿过地道,还不知走多远才能找到寄存处。心里就凉了,心想等我跑去寄存,可能还得在那里排长队,等我回来这里,女儿说不定已经进纪念堂了。就跟女儿说,我不能陪她进纪念堂,但是我会在队伍旁边一直跟着她,陪她到纪念堂门口看着她进去,然后我到出口等她出来。不太会说中文的女儿,显得有点不安,却是点头答应了。

走出队伍,钻出绳圈外面,我跟着女儿的队伍同步移动。慢慢移动到纪念堂的南边,却发现队伍并不直接从这里折回到北,而是在纪念堂的南面从东蔓延到西,再从西折回来到纪念堂的东南角,然后折向北,然后在纪念堂的北边折向西,最后才进入纪念堂。一来一回的两列队伍,实际形成了一个双线包围圈,在纪念堂的北、东、南三侧,方方正正地包围着纪念堂。噢,真是好长好长。我从来没有排过这么长的队伍。

正在重振耐心,继续跟着女儿的队伍同步移动,突然前面吵闹起来。我去前面看看,只见一个排在队伍中的中年妇女跟一个手戴臂章的小伙子正拉拉扯扯。那小伙子扯着这妇女的胳膊向队伍外面拉,这妇女双脚撑在地上身体后坐,就是不出来。小伙子拉不动她,就去扯她的背包。妇女拼命地夺回背包。小伙子一边拉扯着,一边叫囔着:“背包不能带进去。”妇女则是红着脸,扪着嘴,只顾肢体反抗,嘴巴并不争辩,一种反正老娘我就是不出来的态度。

这妇女比较壮实,相对瘦弱的小伙子居然一时奈何不了她。其它维持秩序的人,竟没有一个来帮帮这小伙子。大概每个人都是太忙,有各自的岗位,各自为战才更重要。

我看他和她一拉一扯,拔河一样,僵持不下,就钻进绳圈里面去,走到这妇女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愣,转头来对我怒目而视。

“我可以帮你照看你的背包。”我说。

“我又不认识你。”那妇女冲我一声吼。

“我女儿在这里,你帮我带她进去,出来时你把我女儿给带出来,我还你背包。”

妇女一想,转脸冲那拉扯她的小伙子:“你担保?”

小伙子不屑地撇撇嘴:“我干嘛要给你担保?!”

我快步把排在后面的女儿拉过来,跟那妇女说:“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你还要什么担保?”

妇女冲我女儿看一眼,用警察问小偷的口气喝问:“他是你父亲?”

女儿红着脸低声回答:“牙—”。

不知道妇女是否听懂了牙就是是的,反正她现在相信我女儿就是我女儿了,就把包给了我,紧抓了我女儿的手快速钻进队伍里面去了。

我刚钻出绳圈,还没有站定,妇女又跑回来,找到了我。

“你得给我你的身份证。我不放心。”她急呼呼地说。

我说好,掏出护照给了她。

她一边翻着,一边疑惑地看看我。我说,“这是护照。我没有身份证。”她看到了护照上我的照片,再抬头看看,验明我是正身,哦了一声,转身又跑回前面的队伍里了。

按照这妇女的要求,我不能移动位置到其他地方去,必须在这小伙子站岗的原地等她。我无聊地站在那里,看看周围的建筑,再看看广场上的人群。立正又稍息,稍息又立正。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我还在立正与稍息之间打发时间,感觉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一转头,又是这妇女。

“哎,护照还给你。她们俩进去了。”

我并不知道她说的“她们俩”是什么意思,惊讶地问:“怎么,你没有进去?”

“我女儿和你女儿进去了。她们俩个一起进去,不要紧的。”她解释说。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她跟我一样,也有个未成年的女儿排在队伍里面。怪不得刚才拼死拼活,也不能让那小伙子把她拉出队伍。但是,她现在怎就放心让女儿自己进去了呢?

“那你,怎么就不进去了呢?”我不解地问。

“我要上厕所。”她接过我手里的包,一路小跑向广场外面的什么地方跑去了。

 

一个导游小姐

 

女儿初次游北京,长城是一定带她要去的。早听说现在的旅行社很黑,我曾经一度犹豫,计划着自己买长途车票去。到北京之后,很快就注意到北京旅游集散中心的旅游广告,觉得有点与众不同。于是上网查看了该旅游公司的介绍,又亲自到公司售票处了解,看到它很详细具体的行程安排,明明白白的旅游、吃饭以及购物时间表,觉得这个公司应该可以相信,决定就随它的旅游团去游览长城。

一早就到前门附近的旅游集散中心售票处。先排队买了票,然后来到旁边的候车厅等车。见有排队去八达岭的,正要去排队,工作人员指点我,先去服务台签下合同才能上车。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虽然宣传广告写的那么好,如果没有合同,到时候变卦不认账,那也是经常发生的。有一个合同就更加可靠了。

拿了一份合同书,大概看一下,就是说旅游期间,游客要服从公司人员的统一安排,否则出问题公司不负责,而公司也保证每个景点的旅游时间,限定中午吃饭和去商场购物等非旅游的时间等等。一二三四五,写得清清楚楚。我欣然同意,提笔签名。却发现有一栏游客必填信息:手机号码。我真没有想到国内手机会如此流行,居然成了参加旅行社旅游计划的必要条件。可我少小离家老大回,刚下飞机,哪里有国内可用的手机号码。略一犹豫,就顺手写出139什么什么的一串阿拉伯数字。写完前面几个数字,难题就来了:我不记得国内手机号码应该是八位还是九位。写到八个数字的时候,看了看面前那个正等着收我合同的小姐,只见她的眼光还停留在我写的数字上,估计她还期待着我继续写下去的,于是我再加上一个数字。小姐立刻把我的合同收了过去,挥手让我上车。

汽车开出旅游集散中心,开始在北京繁忙的大街小巷里穿行。

车子开出不远,从副驾驶的位置站起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士,大约二十多三十不到的年龄。她走到前面两排座位之间的过道上,一手扶着车座,一边就冲着满车的游客们讲开了。

“大家好。本人姓任。写起来就是任务的任,但是同字不同音。今天很高兴跟大家一起旅游。俗话说,旅游旅游,三分游七分听。如果您自个儿去看去游,这北京城也就是几条大道、几幢房子,那亭台楼阁,也就是几块砖头几根木头。所以说,您就得听讲解。这一讲,就有故事了,您就明白了这些亭台楼阁的来历。您来北京旅游,要找导游,要找旅行社。找哪家呢?您犯难了。我告诉您,您可别随便乱找。找错了,您受气去吧。受气不说,您好不容易来趟北京,日程安排满满的,这下给误了,您后悔一辈子,划不来。所以说,您要找个好旅行社。您可能要说了,那么我今天找的这个旅游集散中心怎么样?不会找错了吧?我告诉您,您买了咱们集散中心的旅游票,坐在咱们这个车上,您现在就把心放肚子下面去吧。您放心,咱们保证您满意,您就安安稳稳地把心放下。有的朋友可能要问了,怎么外面的旅游票只要100块钱,有些甚至只要80块钱?你们怎么就要160块钱?我告诉您,这俗话说是一分钱一分货。您要想出80块钱买他们的票,您就去享受他们的服务吧。他把您拉到商店去,把您关那里两三个小时,您就忍着吧。您又要说了,那么为什么他们那些广告上有更多的旅游景点啊?我告诉您吧,那些根本就不是旅游景点,也就是公路边的一个远景,汽车开着开着,他手指向那边一点,让您隔着玻璃窗看看,那就是一景了,就算是带您到此一游了。这样的地方,咱们也经过,我待会儿也会告诉您。您想想看,这长城八达岭,定陵,门票就要多少?他们收您那点钱,还要带您去看那么多景点,他们赚什么钱啊?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吗?所以啊,他们就给您拉到一个什么地方,有一段长城,根本不能跟八达岭相比,就让您一看,就算是带您游长城了。那些旅行社,处处给您设好了陷阱。所以啊,今儿个您坐上咱们的旅游车,您就放心吧,咱们旅游公司为您提供最好的旅游服务。下面,咱们先把今天的旅游行程介绍一下,,,,”。

哇,这女子一口气说下来,脸不红气不喘,啪啪啪啪,妙语连珠。我特别注意了一下,她整个讲话,一句重复一个字的重复也没有,更没有那些“那个,那个”之类的废话。真佩服她。她讲话那口音也很好听,在我这南方人听来,字正腔圆,应该是标准北京音了。我突然想起来,她那声音那语气,跟电视剧>里伶牙俐齿的小铃子,还真有点像。

汽车行驶在高楼林立的金融街上,任女士就介绍起金融街的建筑特色。她用了很多时间介绍建设银行大楼,告诉我们建设银行的设计是中国易经研究会的副会长完成的,完全按照中国风水理论来安排。她特别重点介绍楼前的两尊石雕貔貅,讲了龙子的神话,讲招财进宝的貔貅大嘴巴大屁股的重要性,讲自从这个建设银行大楼立起来之后,建设银行就如何地发达起来了,建设银行的前老总,周小川先生,就如何地在官场平步青云了。她讲得来劲,我们也听得有趣。看到我们一车人都投入地听着任女士讲故事,看我们笑得那么开心,女儿一再问我,她讲什么。等我把任女士妙语连珠的中文,翻译为我蹩脚的英文故事,趣味已经大大狲色,只有大屁股没肛门的貔貅,让女儿也笑了。

除了在车上的讲解之外,任女士并不陪我们游长城。到了长城脚下的停车场,她与我们约定两个小时自由活动,要大家两小时之后准点回到旅游车上。

带女儿爬够了长城,看够了风景,拍够了照像,买够了纪念品,我们比约定时间提早十来分钟回到车上。

时间到了,全车的游客已回,只剩原来坐在我座位另一侧的三个女孩还没有回车。任女士不耐烦地在车外张望着。再等十分钟,终于见她们匆匆钻上车来。

任女士两眼冒火,瞪着她们。她们则低头,不看任女士。

“你们几位是怎么回事?知道不知道大家都在等你们?”

  “找不到车了。” 其中一个女孩子低声回答。

“找不到车怎么不打我手机?我不是让你们记下我手机号码的嘛?为什么不用?”

女孩子沉默。

我记起来了,当任女士把她的手机号码告诉大家的时候,她们全都在呼呼睡觉呢。这三位都是二十岁左右,穿着同款红色短袖体恤衫的女孩子,几乎从上车的时刻开始,就脑袋东倒西歪地倒在座位上睡着了。估计是头天晚上加了夜班,白天才有机会出来游长城的。

去定陵之前,我们先要去一个叫御鹿苑的地方吃饭,外加购物半小时。车子进入十三陵区,任女士开始介绍陵区的山水地貌:“咱这十三陵地方,有个特点,美人多,美容店少。为什么呢?十三陵的山水好啊。这里的山水好,这里出产的玉器就特别好。咱十三陵的女士们,人人手上都戴个本地产的玉器手镯,天长日久,玉器的灵性就渗透到戴它的人身体里去。所以啊,咱这里的美人就特别多。”

跟着一众游客,我们在御鹿苑商场随便逛了半个小时。见到众多的玉器手镯,也见到大小石雕的貔貅。

 

一个三轮车夫

 

从我们住的饭店走出来,要经过一段旧胡同,两边的房子看上去都是破破烂烂的样子。行走在这个破旧的胡同里,女儿看到从这些破旧的房子里经常会跑出几条在她看来很名贵的宠物狗,觉得有点想不通。我告诉她,在北京或在中国,住在外表看着破旧的房子里面的,并不一定就是穷人。她问,那什么人才是穷人?我们正好走到地铁站,见一整墙贴的北京老胡同文化宣传画,其中有一张大大的,是老舍笔下的三轮车夫骆驼祥子。我指着这画告诉女儿,在中国,这样靠拉三轮车赚钱的人,肯定都是穷人。

那天的计划是参观恭王府。车子到了鼓楼我们就下了车,打算顺便先看看附近的钟楼和鼓楼,然后再去恭王府。从鼓楼到恭王府,路不远,周围都是保护挺好的北京老胡同。一边欣赏这些胡同建筑,一边慢慢逛过恭王府那里去,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沿着鼓楼的外墙走去,只见一溜二三十辆人力三轮车,整齐地排开在那里。全是一色的红布伞盖,与鼓楼外墙的老红色很融和,形成一道独特的老北京风景线,甚是好看。我们驻足拍照,就围上来几位三轮车夫,极力推荐我们坐他的三轮车游老胡同。我们谢绝了,说要自己走走。

走不多远,转过几个弯角,就到了后海和前海交接的地方。有一座石桥,水上荷叶团团,岸边绿柳成荫,正是夏日宜人之处。我意欲在这如画风景之中继续前行,不料女儿却大叫累了累了。想必是她又看到了柳荫下的一排红伞三轮。

三轮车夫是个壮实的小伙子,平头圆脸,浓眉厚唇。看上去很憨厚的样子,很像武林外传的李大嘴。我们在他车上坐好,他脚下用劲一踩,车子就唧唧嘎嘎地在岸边小路上跑起来了。

一上路,小伙子就一边踩着车一边大声说着话。不管我回应不回应,他一段一段地往下说。他说,在这里就应该坐在三轮车上游玩,省了脚力还可以慢慢欣赏周围的风景。他说,他拉我们这一趟,十块钱,其实没有什么赚头的,主要是为了交个朋友。他说,他的生意还可以,这一个上午他已经拉了好几趟客人了。他说,前面有一家三口人,让他拉,他才不答应呢,那三口子,又胖又大,太累人了,结果他让给另外一个三轮车拉了那一家子。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三轮车踩得飞快。不久,追上了前面跑着的一辆三轮车。超车时,他转过头去,冲那边的车夫大声叫道:“恭王府,十块钱。”既也不称名道姓,也不说你好我好,就是这么一句话。我不知道他是得意于自己又拉了一趟好生意呢,还是抱怨这趟生意不划算。不过,我看过地图,知道从这里到恭王府,走过去也不算很远。看他那轻松快活,把车踩得飞快的样子,多半他刚才是要向同伴显摆自己的好生意。“恭王府,十块钱”。距离既近,客人又是我这样的瘦子,他大概是有点得意。

又追上一辆三轮车。这次他却没有跟对方打招呼。脚下一阵猛踩,他把对方超过之后,回过头来低声告诉我:“呐,就是他,车上是一家三口子。你看,我都赶上他了。”

我转身去看。隔着车上的红布伞,我并看不到那一家子到底有多胖,却看到身边的女儿,正笑裂着嘴,享受着兜风的快乐呢。

小伙子现在开始考我的人文知识了。

“你知道这恭王府原来是谁住的吗?”

“不是和珅吗?”我说。

“不是。”他得意地笑着,回过头来看看我。“和珅后来被皇上下令自杀了。后来给了咸丰皇上的弟弟恭亲王住着,所以叫恭王府。”

说着,我们已经转进一个胡同,估计就快到恭王府门口了。小伙子问我:“你去过故宫了吧?”

我说去过了。

“故宫门票要多少钱?”

我告诉他多少钱。

“故宫里面还要再买票吧?”

我说是的。

他很自豪地说:“咱恭王府就买门票就行了,你进去不用再买其他票了,什么都包括了。我带你去买票。我带你买了票,如果里面还要你再买票,你来告诉我。我带你去买。70块钱,噢,71块钱,什么都包了。呐,就在那边,就到了。来,我帮你去买票。”

我一看,他指着的是胡同里的一个小商店。我问他:“恭王府大门在哪里?拉我去那里。”小伙子头一摆,“就在那边,那边。”车子却继续向小商店那边踩去。

我说:“喂,把我拉恭王府门口去就好了。我自己可以买票。”

他再不说话,默默地把车转头拉到恭王府门口。

付给小伙子车钱,道了谢,我拉着女儿进了恭王府的大门。院子里面,东西两侧分别是两个售票窗口:东边售联票,包括门票,茶水,以及表演,70元一张。西边的单售门票,40元。

 

一个小小女孩

 

从北京回老家的飞机是个小飞机,中间过道,左右各三个座位。上机后,女儿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我坐中间,我旁边靠过道的位子上不久坐了一个年青人。大家刚坐定,空姐领来两位小小女孩,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来到我们座位这里,空姐先让其中一个小女孩在我们前排靠过道的位置上坐下,然后跟我旁边的年青人商量,让他坐前排中间的座位上,而把另一位小小女孩安排坐在了我的旁边。空姐跟我解释,这俩小小女孩子没有家长陪同,所以不放心让她们独自坐在一起,必须找两个成年人分别照顾每个小女孩,我这身边的小小女孩就交付给我了。“宝贝儿,听叔叔话啊。”空姐拍拍小小女孩的小脑袋,忙别的去了。

这个扎着马尾的小小女孩在我身边坐下,朝我看了一眼。我正要笑脸相迎,向她示好,她却已经转了头,弯了腰,把小脸贴在前座的靠背旁,跟前座那个小小女孩叽叽喳喳地聊开了。

“嗨,陈乐怡(是这些音,不一定是这些字),我这里有书。你有吗?”她抽出靠背网袋里放的广告,示给小伙伴看。“陈乐怡,你看你看,我有这个纸袋,还有这个东西。”“嗨,嗨,陈乐怡,你可以开这个灯,你看你看。”

等她已经跟小伙伴聊过了很多句,稍稍过了瘾,我拍拍她的脑袋,告诉她,先让我把她的安全带扣好。她乖乖地看着我帮她把安全带扣上。扣子刚卡嗒一声,她已经迫不及待地弯腰到前面去了,却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小声问我:“可以吗?”我点头说:“嗯,可以,说吧。”“陈乐怡,要把安全带扣好。你扣好了吗?”

这小小女孩大概很喜欢体验飞机上的厕所,一会儿就说要去厕所。第一次陪她到后面,在外面走道上等着她,再陪她一起回来。第二次,她就说不用我陪她去了。我转过身,看着她咚咚自己跑到后面去。飞机上发了食品,她一一拿出来,问我,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有一小包,大概是饼干或小面包,她说她不吃了,要带回家,给妈妈吃。她小手拍拍那小包,歪着头,把脸贴在餐桌上,做出要睡觉的样子。才一会儿,她又拿起食品包,说:“叔叔,现在我想吃一点点了。”我把自己不吃的食品包给了她,告诉她要吃就吃吧,妈妈在家里会做更好吃的。她问,“你为什么不吃?不好吃吗?”我说,我肚子不饿。

以下是我跟她的一段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可欣(是这些音,不一定是这些字)。但是,我妈妈说,陈可欣啊,我看你还是叫陈恶心吧。”

“你妈妈怎么可以这样叫你呢?”

“我妈妈说我很恶心。”

“你妈妈没有跟你一起来北京?”

“我妈妈没有来。我是跟陈乐怡一起来的。我昨天给我妈妈打电话了。我妈妈说,她可想我了。她把我毛衣也打好了。”

“你在北京做什么呢?住哪里啊?”

“我们在北京做功课。我们住在我婶婶家里。我婶婶可喜欢坐飞机了。她就喜欢吃飞机上的面包。”

“陈乐怡也住你婶婶家里?”

“是的。我婶婶是陈乐怡的阿姨。我妈妈说我们早就要去我婶婶那里了。”

“你和陈乐怡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吗?那个学校?”

“是的。新华小学。我们是同班的。”

“哇,你们俩个小姐妹在一个班里读书,好幸福啊。”

她朝我飘了一眼,皱了眉头,做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样子。突然,她把身体挺了起来,再向后瘫倒在椅子里,脑袋耷拉了下来,摇着头,斜眼看着我,说出两个字来:

“晕菜!”

我说:“哎,什么意思啊?”
她继续摇着头,说,“你好迂啊!”

我说:“哇。我有这么迂吗?”

整个飞行中,我就那么愉快地跟这个小小女孩聊着。一会儿,她问我,“叔叔,现在飞机到哪里了?”我说,大概到山东了吧。“你知道山东吗?”我问她。她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会儿又问我,“现在到哪里了?”从北京出发,大概每隔十几二十分钟,我就要回答她一次,大概到南京了吧,大概到上海了吧,大概到杭州了吧。

最后还剩十几分钟,转眼就要到家了,小女孩却开始显出疲惫的样子,说:“叔叔,还没有到啊?”

而我却觉得,这两个小时过得好快啊。

 

(2009-12-20)

马上续残梦 发表评论于
很有意思的北京游记。博主有才!
楚天舒89 发表评论于
过来看看同村人. 问好.
闲人Filiz 发表评论于
写得有意思!
Abby妈妈 发表评论于
好看!
离开北京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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