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在《干校六记》里写道,回京的时候,她指着窝棚问钱钟书: “给咱们这样一个棚,咱们就住下,行吗?” 钱先生认真想了一下说: “没有书” 。
“没有书” ,好简单的三个字,却分明已说尽读书人的本色。
也曾经历过“没有书”或“没什么书”的年代。那时节可看的书不多,就算有,也买不起。谁家的父母能把一家老小的三餐照顾周全就算万幸了,哪还有闲钱去买闲书来读?童年最令我和弟弟着迷的是出租连环画的租书铺。每天上学都要途经一条叫“书院弄”的巷子,那家租书铺就在这条幽长的巷子里。那里的小人书多极了,薄一点、情节简单些的小人书一分钱看一本,好看一些的两分钱一册。书铺里暗沉沉的,光线不是很好,里面放了几张长板凳供小读者们使用。大门是上门板的那种,黑漆漆的,好像有五、六扇门板吧,卸了门板、开门做生意,门面倒是挺宽敞的。
每天放了学打租书铺那儿路过,我每每总能在书边凳角找到弟弟。他喜欢看打仗的连环画,往往情节曲折,忠奸好坏要在第二册才见分晓,有时花两分钱看了上册,就拿不出看下册的钱了。看见我,喜极,软磨硬泡地要我资助他看下册。时间长了,跟租书的老伯混得极熟,常常出一分钱看两分钱的书。印象最深的一本小人书叫《云海玉弓缘》,画得真好,记得那本就是便宜了一分钱看来的。常常是,小小的身影往里一钻,便浑忘了回家的路。等惊觉天黑,一路奔回去,一路还得想着如何面对一准又气黑了脸的父亲。
年次渐长,家境也略见好些,慢慢就不满足于蹲书铺了。我们开始摸索生财之道。过年得的压岁钱,平时攒牙膏皮、破铜烂铁、废纸什么的卖给废品收购站,还有种蓖麻,蓖麻籽也能换钱的。我最大一笔财富是卖了我的两根长辫子得的两毛四分钱。有了钱便去新华书店把书买回来看,弟弟凭着不懈的努力和我持久无私的资助,几年功夫最终买全了一套四十八本的连环画《三国演义》,至今想来那仍是个奇迹。后来上了大学的他有一年回家过暑假,见母亲将他早已不看的小人书送人,里面就有这套《三国演义》,竟还神情复杂了老半天。
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终于让我邂逅了看些好书的机会。母亲的好朋友珍姨调到市图书馆工作。于是母亲的案头便出现了诸如《茶花女》、《安娜٠卡列妮娜》、《海底两万里》、《红与黑》一类的紧俏书。难题在于母亲认为我还太小,看这些书不合适,而且她三五天就要去换书,周转极快。我总是耐着性子等大家都睡着了才起来把书“偷”回自己房间看。实在来不及了,只好出个下策,白天把书带去学校读,不过那样一来,既要早上走得镇定,又要放学抢在母亲之前回家,不是没有难度的。不过那阵子还真看了不少世界名著,连《红楼梦》、《水浒》、《聊斋》也都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与我仓促相遇的。至于高中的语文老师惊异于我的国文底子之好,给我开小灶读唐诗宋词,那是后话了,且按下不表。
上高二以后便再没什么机会看“闲书”了。所有的书,只能是与考上大学有关的,才获钦准一读。“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虽然挨了批,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却还是真真切切地鼓励着梦想书包翻身的芸芸众生。当初贾宝玉被逼着读“圣贤书”的苦楚我们全都有份。比较起来,宝玉还有怡红院里一众俏丫头磨墨添茶暖手,还不时地有黛玉、宝钗们来探班解闷,唉,我们要有他那条件,怕不早把个状元、榜眼的生生擒来了。
南方的冬天可真是难捱,没有暖气,屋里、屋外穿得一样多。外婆看我每晚被功课折磨着,总是一边心疼,一边在眼里蓄起希望之光。对付三九严寒,除了外婆给我准备的热水袋、宵夜,山人还另有妙计,那就是 -- 听半导体收音机。我总是一边做习题,一边听着小匣子里传出的或铿锵或软糯的南腔北调。从苏州评弹到京剧、越剧、沪剧、锡剧、黄梅戏,其代表作敢说没有哪个是我没听过的。我曾好意将这招传授给同窗好友,可她们没有周伯通一心两用的能耐,最终还是无福消受在《锁麟囊》、《拾玉镯》的韵味里解出一道道立体几何题的快乐与温暖。
而真正让我享受读书之乐的则是上了大学以后。学校教学楼有一两间通宵教室,周末大家去跳舞的时候,不需要抢占位子了。于是或言情或武侠,狂看一夜小说。往往是早上小鸟在窗外剥啄时,本小姐仍沉浸于花满楼、小李飞刀的世界,而不知东方之既白。
终于把书读得有些意境,那则要到更晚些,读研究生那阵了。“无边丝雨细如愁”的天气,去城东“耦园”的茶楼,要上一壶“碧螺春”,坐在临窗的座位,一卷在手,整个下午边读书,边听窗外昔日的护城河里、而今来来往往的舟船的橹声。雨天茶楼生意清淡,好多时候,除了我,就是织着毛衣消磨时光的服务员阿姨了,还有,便是那“的嗒”雨声、“咿呀”柔橹和空气中说不清的清芬气息。格外地令人惬意着!
功课紧的时候,成天待在学校的“红楼”古籍馆,没有标点的线装书,基本上是不准复印的。所以每次准备好笔记本,一字一字地抄录,不经意间抬头,一整天居然就这样过去了。我的好些论文,便是在这样的抬头低首间写就的。
有一次读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金石录序》,讲到她和夫婿赵明诚是怎样读书来着的。
夫妇俩在赵明诚的故乡山东青州隐居的十多年中,每当饭后,他们就坐于藏书满屋的书斋“归来堂”,煮上茶,然后随便讲史书上记载的一段史实,看谁能先说出这段史实在某书、某卷上的某页。规定是赢者喝茶,输者只能用鼻子闻一闻香茗的诱人清味。易安博闻强记,才思敏捷,常常占先丈夫一筹。夫妻俩在茶香飘溢的书房里,谈笑问答,情致悠悠。
原来读书、喝茶还可以到达如此之境,这次第,怎一个“雅”字了得!也许,这便叫“腹有诗书气自华”吧。日子尽管过得清苦,可是品茶谈心做学问,端的是雅趣横生呢。“读书贫亦乐,搜句静中忙”,看来读书也能读出无限风光来的,就看你怎生读了。
来美国时,放不下坐拥书城的读书梦,随身带了不少书、又去邮局给自己寄了好几箱书。结果可想而知,我和很多人一样,每天忙得连本地报纸的头版都看不完,在这个困扰人们的已不再是无书可读,而是如何腾点时间、找个清静所在读书的时代,这几箱中文书理所当然地成为我屡次搬家时的累赘。而当我重新拿学位、找工作、搬大一些的房子,忙完这一切,终于有机会可以打开旧日的书箱、再次与自己心爱的书籍面对面时,竟已是来美四年后的事了。那一刹那,心里头的感慨,是终于找回了一件贵重的失落,是对委曲多年的自己好歹有了个交待的欣慰。
而不开书箱的这几年,却早已养成了上网的习惯。网上有我需要的种种资讯,有我读过的不少好书,想看什么,上网一索即得,很是方便。
可不知怎么的,在网上读书,总没有一卷在握时的那种真切古朴的韵味。所以时不时地,比如出差时的火车上,阳光下周末的书店,总是刻意不带手提电脑,无非是想在咖啡的氤氲里,籍由手中的这一卷这一册,缅怀一份久远的读书情怀。
真羡慕古人“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那份风流旎旖,有佳人研墨,有美人继茶,在那样情韵流转的氛围里,即便做不成那个优雅的书生,只做那个添香的红袖,也好。
(200N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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