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子下班从中午一直睡到晚上六点,起来想起与老宋的约会就梳洗了,穿了一件紫色短大衣和褐色长统靴子骑车向东长安街去。
街上车水马龙。骑自行车的人像望不尽的马拉松队在长安街两侧向东西行进。晚秋的风加上车速,吹着她一头短发向后,她使劲蹬着车,一路向东去,华灯初上,宽阔的街道两旁,琉璃瓦的顶闪着昏黄的光。她在餐厅的门口就碰见了也是刚到的老宋,两人相跟着进了里面。
这是个中等规模的咖啡厅,但也供应各种中餐,敏子来过几次,不是喜欢它的菜而是喜欢它还算雅致,相对安静的地方,特别是它隔开每个桌子,使人们谈话相对方便一些。他们很快就有了一个空桌子,两个人脱了大衣坐下。
老宋殷勤地问:'想吃什么?我来请客。'敏子爽快地说:'好吧,我想要一杯咖啡和一个火腿三明治加一份儿红菜汤。'老宋叫来服务员,点了敏子的,给他自己点了中餐和一杯观音茶,两个人都没要酒。酒吧处的音响里放着一曲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不是周么,这时辰整个店里并不是很多客人。
‘你今天休息了?’老宋问敏子。
‘是的,但周么就又要上夜班了。你想好采访的计划了吗?’
‘想了不少,还要听听社里领导的意思。这回还是先与领导意思一致比较好,否则,出师未捷身先死,一切拉到。’老宋说。
他们要的饭菜都上来了,敏子没客气,就吃起来。她大概还是早晨吃的上一顿。老宋不紧不慢地吃着干煸鳝鱼和芥兰,他看着敏子说:‘你今天没吃饭?’
‘早晨吃了,到现在。’
‘昨晚很忙?’
‘是,你走后,一直抢救一个心梗病人。下班后就想睡觉了。’
‘看你狼吞虎咽的,一点没有平时的斯文。’
‘嘿,我这是饿的啊!来不及装相了,我要像你一天坐那儿,喝茶抽烟,只琢磨怎么拍马屁跟领导一致,也会很温柔斯文地。’敏子不让人地回嘴。
老宋点烟放在嘴上,不在乎地听敏子胡说,他厚道地看着对面的这个年轻他十几岁的嘴有时很厉害的女孩子,他知道敏子的这些刺儿话里有好多真心话,实在话。
‘敏子,你知道我小时候挨过饿。’老宋神情黯然地说。
‘我现在刚吃饱,还记着饿滋味呢。’敏子说.
‘你是自找,我是无奈。所以我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再回去挨饿。’
敏子这时听出老宋声音里的认真,她不再嬉笑了,一脸诚恳地听老宋说。
‘你知道60年在老家,粮食不够,我们一家就吃野菜,我的妹妹因为吃野菜中毒后死去了。’老宋声音发干,敏子有点儿没想到。老宋接着说:‘我母亲把一块腊肉吊在柴锅上方的梁上,一烧火受热后油就滴几滴到锅里。这样,一块肉吃一年。。。。’。
他使劲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使对面的敏子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他并不看敏子,好像在看迷茫的过去。敏子隔着烟雾好像看见遥远的她不曾认识的老宋,不由得伸过手安慰地抚摸了老宋那只没拿烟的手,老宋动了一下,然后一动不动地享受般地坐在敏子的对面,两个人都没说话。一会儿,老宋灭了烟,用两只手把敏子的一只手握住,然后低下头深深地吻着,敏子感到他唇的颤栗传过来。‘老宋!’她轻轻地说‘我的咖啡来了。’然后就势抽回自己的手。接过侍者送来的咖啡。老宋重新坐好,痴痴地看着昏暗灯光下的敏子,耳边克莱罗曼的钢琴曲变得激越起来。
‘敏子,你是要出国了吗?告我实话,也算我们认识一场。’
‘是的,但我还没订下日期。’
‘去哪儿呢?’
‘美国。我一个远房亲戚愿意资助我在大学里读书,帮他的公司做一些事。’
‘是纽约吗?’
‘嗯。’
‘你还想回来吗?’
‘我真的不知道。’
说完这几句干巴巴的话,两个人又进入了沉默。这时餐厅进来了更多的人。音乐还在继续。。。。老宋对敏子说,这里太吵了,我们不如在街上走走。敏子一心想改变话题立刻就同意了这主意。两个人结了帐穿上衣服就出了咖啡店。
凉风佛面,他们默默地并肩走着。老宋握住敏子的手,轻轻地说:‘敏子,你知道我喜欢你,是吧?’敏子有点儿不知说什么合适,就没张嘴。老宋继续说:‘别跟我说你从来没喜欢过我,那样对我太残酷,也不公平。你是个厚道的好女孩,年轻,漂亮又有主意,但是你太单纯了,在中国这片水土里,很难活好。如果我现在是个自由身,我就娶你,我们一起活得像那些在上的人。不过,小叶和我还没了结。我希望你出国,也许你会找到一片适应你的天空。’敏子依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他们在夜的深秋中踩着落叶默默而行。
‘老宋,你去找小叶吧,为了你们的小女儿,也许那样你们还会有第二次机会。离开中国,离开小叶的家,她会对你像当初一样,帮你在美国打下一片自己的天地,不做名人,但可以过一种真实的生活啊。’敏子诚恳地说。老宋却苦笑道:‘你真是个傻丫头,小叶如果真爱我,能想与我过真实的日子,我也没有机会跟你说这些话了。’
‘那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
‘当初我在没毕业时已经发表了署名文章,在全国级别的杂志上。是‘心灵美’的才子啊。小叶虽然红色贵族千金,但学问平平,长相平平,在我的努力下就成了。我们也是互相利用呵。’
‘老宋你倒是实诚呵。’‘嘿,那看对谁了。’老宋接着说:‘敏子,在我的字典里,实诚是最不常用的词汇来对己对人。但你是例外。’
‘既然如此,你当初何必非要呼吁民主与这注定流产的民运纠集一起呢?’
老宋沉默了一会儿,‘谁说它是“注定流产”呢?好比打个大赌,赌注下在哪方,没有绝对道理,随机应变才是。’不过当初小叶在我身后,唯恐我被精英同行耻笑不够旗帜鲜明,我站队时有很多是为了她的面子。可是连总书记都倒台了,面子并不能成就人。从现在,我不必被女人督阵,为了她们人前的面子做决定。’敏子听着老宋说着这么多,知道这里有很多是实话,某种程度上,她被打动了,为了这一份儿真实的丑陋。敏子也认识到,任何女人,在老宋心里都没有地位权利和他个人的前程重要。
他们已经走出很远了,远远地都能看见天安门的金顶,‘咱们往回走吧?’敏子建议道。他们掉过头往回走,老宋已经不知何时放开了敏子的手。
‘我什么地方让你这大记者赏识?’敏子想轻松一下气氛。
老宋说:‘真的想知道?还是讥笑我?’
‘当然是真的.’敏子说。
‘你的厚道,和无名利的虚荣心,使我觉得与你相处不累。我会想念你,虽然我们缘分不够。’
‘老宋,你自己跟自己矛盾呵,你所追求的东西,我不可能给你。’
‘所以呵,我不会拦你出国。我欣赏而不曾占有的总让我保持一点期望的刺激。’
‘你就美化自己的卑鄙吧。’敏子半真的说。老宋并不反驳。
他们在风里靠的近了一些。老宋有时的确欣赏说真话的敏子,她让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真情而这在他工作的周围和文学圈子里很稀少。而敏子脱了白衣出了医院,也愿意沾一点文学或文化的陶冶,听点社会名流的背后故事,但老宋给与的更偏于政治的伎俩。他们这一段往来,相互陪伴给了他们原本都不同自己各自圈子里人交流的机会。
他们本是两股道上跑得车,在十字路口交集后肯定要各奔东西,跟各自怎么想对方没什么关联。这个深秋的夜晚,敏子和老宋都知道了这一点。但他们又都关心着对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