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安宁的下午!初冬的下午,一个适合带着小狗晒太阳,与情人在树林里约会,夹着烟卷眯缝着眼睛在暖融融的太阳底下眺望远山的下午。那些没有心思的流云随风飘荡,天光淡淡的,而大地静默。
就是这样一个下午,我听到跟办公室隔着一段走廊的大厅里传来一个女人唦哑低弱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安静催眠的下午间歇传入耳膜,象是一个人在同另一个人秘密私语。事实上,说话的人声带有毛病,发不出更响亮清脆的声音。那种声音象是在一张沙纸上轻轻摩擦之后扑扑啦啦落下来的细末,带给人某种不悦的感觉。它让我想起已经离职多年的J 小姐。
J 小姐的声音正相反,她说话的声音尖利急促,透露着很深的不安全感。这个斯坦福的毕业生,因为健康问题变成了一个半职的心理病人社会辅导员在希望康复中心工作。她跟谁都合不来,经常为一点小事心生烦恼。我进康复中心上班的第一天,一个人在M 先生的办公室里翻阅各种合同书,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在见到J 小姐之前先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是11月份的一个阴天,感觉有点冷,M 先生的办公室很大,采光不够好,有点阴郁的味道。一种陌生感袭击着我,我心里惦记着刚被送进幼儿园的孩子。一个三岁的孩子,正在一群陌生的孩子中间哭着要回家,忍受人生最初次的分离之痛。J 小姐在附近某个房间的电话上跟一个心理医生交谈着某个病人的情况。她的声音很大,象刺一样穿过走廊的拐角扎过来,让我突然感到胃痛。我对照财务报告翻看了几本合同书上与我工作相关的几页纸,然后决定离开办公室出去吃午饭。
我孤独一人坐在一家小餐馆的角落,变成了衣衫楚楚来吃午饭的各类职员中的一个。工作对于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一只饭碗吗?我曾经以为工作首先是为了兴趣,其次才是为了钱。但是美国生活改变了这个想法。我在第一份工作中遇到的L 小姐,K 先生,以及后来遇到的各种不同的人,都以有声或无声的语言告诉我,美国没有事业只有职业,你认清并接受了这一点,以后就不会有太多烦恼打扰你。事业是一个神圣的词,也是一个浮肿的词。在社会主义国家,每个普通人都会宣称自己在忙事业,虽然他忙的只不过是一份普通的工作。当一个神圣的词突然转变成一个滑稽可笑的词,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先否定自己,然后才能肯定自己。生存第一,其次才是兴趣。只有幸运的人才有可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谋生。如果说有什么人的工作可以称得上事业,或许只有牧师所做的才可以称得上事业,因为他要改造的是人的灵魂。
J 小姐花样年华进入斯坦福读书的时候,一定以为等待自己的是玫瑰一样芬芳的未来。但是不知道生活在哪一步出了差错,她变成了一个心理病人的社工人员。在此之前,她还做过书店管理员。她的不安全感来自过去的一系列经历吗?
人生是场荒诞的宴席,一个人真正的生活激情不是来自爱情,也不是来自工作,而是来自不想被平庸生活埋葬的强烈愿望。工作供养我们,使我们得以在其他方面从容寻找生活的精神能量。仅此而已!如果谁真的热爱自己的工作,他热爱的其实正是自己的兴趣。工作并不带来人生的意义,虽然工作的成果使人类获益。以工作为人生意义而活着的人,可能从来没有享受到真正的生活,从来没有体会过生活里最甜美的内核。那些为了工作的伟大意义而跟自己所爱的人分居两地的人,当他们有一天也长眠地下的时候,他们的人生或许比我们更加空虚。
如此看来,如果不是为了兴趣,做什么样的工作也就变得并不特别重要。我要是不坐在M 先生分配给我的办公室里帮他记账调整资金,而是在另一个办公室里捧着茶杯为人喉舌地编发谎言,写我并不想写并不认同的文章,我难道会感到更幸福一点吗?不,一点也不会!与之相比,我倒更情愿给人诚实地记录数字。我们常常被最初的梦想所迷惑,是因为我们当时并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者,我们的梦想太一厢情愿,根本就实现不了。
一个人变得成熟或者世故的过程,需要的只是些高高低低的声音。我们随时都在倾听别人的声音,聆听每件事每段经历在我们心灵造成的回响。这些嘈杂含混恼人的声音!所谓沉沦,就是被这些高高低低不同分贝的声音所彻底淹没。
没有火力而又暖洋洋的冬日斜阳多么让人沉醉,生活如此沉静,大地如此辽远,如果仔细聆听,你会听到风的声音,流水的声音,飘雪的声音,花开的声音,落日的声音,… 。人所创造的一切最终都会消失,但是,所有自然的回声却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