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周五一整日都非常清闲。五点整,我准时收摊,打算穿行过时代广场,沿着百老汇和七街直接步行至位于四十八街和四十九街之间的沙坪坝餐厅;都是被张大闹的,我们“百分之五十已完成”小组好久不聚会了。想到沸腾的红油螺片,香辣的豆瓣鱼,我的上下颚间已经开始进行巴甫洛夫运动之热身。从公司走到沙坪坝是有段距离,可是在和煦的秋日下午,活动一下久不运动的双腿,舒展一下视力,看看路边的行人车辆,感受一下街市的人气,也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走至四十二街和百老汇大道交汇处的时代广场边缘,但见人潮熙攘,摩肩接踵的来自世界各国的游客,成队成组地经过,几乎人手一只高像素数码相机,无论见到什么光景,只管可着劲儿的“咔嚓”、“咔嚓”地拍。消费是资本主义的第一推动力,而浪费简直成为美德。街边有6个十几岁小黑顽童,穿着塌烂的背心长裤,裤脚宽得能让进帕瓦罗蒂在里头搭帐篷住,他们伴着音乐,跳一种叫“Hip-Hop”的舞,其中五个是伴舞,一个是主打;那小子十分生猛,能够在地下单手撑地、打托马斯回旋达三四十圈。此外是翻筋斗、劈腿、跳跃,玩的都是心跳。我痴痴地想,央视什么时候重拍《西游记》呢?这些孩子们可都是能上阵出演花果山群猴儿的最好人选呢。
再往前走时,忽然发现街头星散的几个小摊中、有一位熟悉的身影。此人中等体型而微胖、中等身高而微矮、前额微秃、面庞微油、衬衫微皱、后背微汗。脸上带着油芝麻花的微笑,正在向行人兜售他的摊货——却不是鄙同事老周更是何人?我立时大叫一声“老周!”,随即看到一张错愕的脸——起初错愕,然后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三步两步走近他的摊子,“周!你在这儿干什么?”
老周笑嘻嘻地挠挠头,“我要谋生呀!”
我翻检着他的摊货,计有:济南军区后勤部卫校1968年11月版的毛主席像章若干枚,带“为人民服务”题词的天然玛瑙毛主席头像若干枚,人民出版社67年版之毛语录若干本,24碟片装之毛主席语录诗词CD盒若干套……此外还有一些样式新颖的太阳镜,一看就是水货的名牌钱包,做工粗糙的大汗衫——但上印的图案和字样均十分稀奇,我随手扯过来的一件,前胸处印着:“别惹老奶奶!”(Don’t mess up with grandma!)的字样,想必大受诸性格老太的欢迎。
我不禁哭笑不得地说,“你老怎么把钢刀插到了资本主义的心脏来?——没人管么?”
“条子能没有么?不过时来暂去的。他进我退,他退我摆,他疲我扰——”
“神!”我挑起大拇指。
“嗳——谢啦!你那推荐。我还得到一个长岛面试的机会哩。”
“怎么样?”
“锯了。要不然我囚(读三声)这儿?”
“你也算为社会主义宣传事业添砖加瓦了。”
“嘿嘿,别门缝瞧人!生意火红着呐!”说着,他抛下我,向一前来询探的20许小老美热情兜售其玛瑙像章,“绝版了。这个,你上天安门也找不到!这可是1969年版的,真货!童叟无欺!你今天不买,明儿就没了。这是我最后的几套了,本来想自己留着当个纪念的。”
小老美麻麻溜溜地掏出45美元,成交。
“嗬,暴利呀!你哪儿进的货?”
“国内的朋友帮忙给弄的。十八、九块人民币的成本,怎么样?你来一个?”他说着,就要把像章往我手里塞。
“你还是留着卖吧。老贵老贵的。”
“家还一箱子呢!”他掏出一盒红塔山,先让我,我说不要,他自己掏出一只来,美美点上,吸了一口,“现在我也看开了。何必非西装领带地上那三十多层高楼、鸽子笼里受那洋罪呢?垒码子垒得我成天头疼。我这儿,挺好!赚的也不少,够吃够喝够住房子,爱干我就干,阴天下雨我就搁家歇着。除了躲躲条子,天王老子也不买他账。没有年终总评,没有季度报告,不用交税,赚一毛掖裤兜里十分,不走山姆大叔的账,资本家他想剥削可下不去爪子。我还一巧宗呢——不打摊的时候,有时候我出去教中文……”
“教中文?”我眼睛放光。
“十四街一带,要么中央公园,有时候也去下城,找个人多热闹的地方,周围有草地或长椅的。只要天好,不冷不热就成,先找个角落聚几个人,免费授课一小时,一会儿的功夫人就聚得多起来;大家逐渐提上兴趣来,就有常规学生了。就算十个人只落下两个,你不还得一双吗?攒多了以后,固定课时就到中央公园教去,我也不贪,一小时就收20块,经常干半天就有三、四百块的收入哩!”
“不错呀。”我羡慕地说,“用教材吗?怎么教呢?”
“跟你说,没有金刚钻,还真不能揽我这瓷器活儿。这些人要真兴头学中文,去CUNY注册上课不就结了吗?问题他们上来听我的课,就图听一个活泛,中文倒是次要的。”
“可不是?你老往那儿一坐,上下五千年前那么一吹…..”对老周的野狐禅型知识结构,我一向是望洋兴叹的。
“咳,鬼子要听什么,你就可劲儿给他唠什么就是了,除了费点唾沫,又没本儿的买卖。什么始皇帝啦,成吉思汗啦,
“怎么讲?”
“架上柴火就是现成的汤。你不赚他俩钱儿你对不住他。”
“时代不同了——”
“是,”他承认,“傅满洲时代你赚不到这个钱。现在?满坑满谷都是想跟中国市场做生意的。”
“嗳,令妹怎么样了?”我忽然想起。
“好着呢。快毕业了。又找了个男朋友。也是干IT的。工作都有啦,过段时间小两口要一起搬加州去。”
“黄的?白的?还是香蕉?”
“这次不找老外了,”老周大大摇着头,“看过一圈就知道了,夷狄之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终身有靠的事,能指着他们吗?”
我把舌头咬了咬,将麦卡锡即将结婚的消息吞了下去。
“他那个人,在白鬼子里,还算不赖。脑子好使,心眼子滑,但不坏。屁股虽坐在高枝上,也是吃皇粮的人,不能不前瞻后顾;多少人虎视眈眈他的位置,别的不说,文森就恨不能搞死他――以后你看着吧,他要翘了,上来顶他的一准儿是文森。Amy的事儿算赖我,当时太急着她出嫁了,不瞒你说,小老弟,当时也打过你的谱,你俩先见过的呀!别说你那眼观鼻鼻观口的那副德行,俺家妹子也没拿你当葱――那会儿一心要嫁有钱的。吃了这么个亏,才明白,老美睡觉是睡觉,结婚是结婚,两码事。我看这死丫头,现在也看明白了,男人有粥跟着喝粥,有饭跟着吃饭,想那么多弯弯的,没用!小老弟,你也要当心,姓麦的不是开慈善机构的,真到那个时候,他不砍人,人也会砍他。没事儿呀常把‘paper’,‘tiger’什么的念叨两句给自己听,在怪兽呀骰子呀这些地方常年更新更新,我知道有个小程序就能这么干,咱不妨一万,就防万一。”
“谢啦!知道。”我笑道。
从老周的摊子处走远去后,我又一次回望他那中等微胖的身影,直到他的油脸与夕阳融成一片氤氲。人的适应力真是惊人啊,从IT白领到摆地摊的,一夜之间就转型成功,我非但看不到他的任何怨对之色,反而觉得他真心为这个新的生活形态而感到快乐。
抵达沙坪坝,比约定时间晚了一刻钟。一楼是堂吃兼外卖,我向女侍询问,得知李三他们已经在二楼订好桌子等我了。我走上二楼去,但见此处内部装潢独出心裁,自房顶上,累累垂下的娇娜的绿叶连枝,壁灯影射在墙壁之上,形成暖色调的油彩画般效果。
虽是周末,但因为天色还早,客人来得不多,我上楼后极目一望,只见到诸多台面间,只有一位黑头发的亚洲女客,背朝我而坐,穿雪白衬衫,背影纤纤。
李靖乾这厮哪里去了?
我走上前去,打叠起一副微笑,正准备自我介绍——
“王齐!是你?”那女子见到我,花容失色。她单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退后两步。
“顾婉?”我惊讶得无以复加。“你什么时候来了纽约?俺师兄呢?”
仔细打量顾婉,但见她脸色雪白,秀眉如黛,光泽的黑发以小巧的木质发卡在鬓边别起,涂浅色唇膏,衣着类似“波西米亚优雅”的风格,在不经意中能看到独具匠心的精致——几年未见,她是愈发鲜妍明媚了。
她略微镇定,“他去了德州做博后。”
“你一个人来了这里?是上学吗?”
“是。哥伦比亚给了份录取。”
我笑道,“真能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时李三从卫生间方向走了过来,见到我们在聊天,老心大慰,“唷,你们已经聊上了?不用我介绍了吧——这位是我大学同学王齐,王老七,这位,顾婉。”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变得好生怪异,但李三此刻心思全不在我身上,他亲昵地揽一揽顾婉的肩膀,“对不起啊,事先没告诉你,主要怕你又闹大小姐脾气,不肯出来。”他身穿浅色格子衬衫,西裤,休闲鞋,没打领带,神清气爽,眼角眉梢透出勃勃英气。
顾婉变色,“对不起,我先走一步。”她抓起桌面上的手袋。
“喂喂,好好的…..哪儿有这样的?”李三一边抗议,一边下手扯住了她,“当着我哥们儿,扫我面子?”
我处乱不惊、手疾眼快地伸出手去,做握手状,“幸会,
顾婉迟疑了一下,止住脚步,也慢慢伸出手来,与我一握。
李三把我们两人分别像按葫芦似的按到桌边,“哪儿那么多外交礼仪啊?事儿妈不是?这儿是吃饭的地儿,不是联合国。都给我坐好喽,就上菜啦。”
我只好迟迟疑疑地坐了下来。与顾婉对视一眼,见她的目光,立即像慌张的小鹿一般惊逸而去。
侍者端上第一道成都水煮牛。肉嫩汁香,锅底是一层嫩白菜,夹上一筷子入了口,舌头上立即有一种木木麻麻的感觉,好辣!我添了米饭,闷着头猛吃,不说话。顾婉几乎是笔直的坐着,李三体贴地将菜用公筷夹到她面前的盘子里,劝道:“吃啊。”
他又给我满满斟上一大杯红星二锅头白酒,我刚要推辞,他用酒杯把我的手压在桌上,“又不开车,怕什么怕?别穷装了,我还不知道你?”
然后他笑对顾婉说,“还没找着媳妇,一有女士在场丫就忽然婉约了。你要想看他更婉约的,下次从你们系顺一未婚小姐来,准给你酸死。”
我从米饭里抬起头来,望着顾婉微微笑道:“呵呵,未婚小姐,那我预先谢过了。”我将某二字加圈,发音重读。
李三兴致勃勃地说,“别小看我们老七。人工作虽说是挨踢滴,但学问是踢人滴。读书一点儿不比你们正版文科生读得少。有就给介绍一个啊,说真格的。”
我用餐巾抹抹嘴角,“拜读过
李三张罗着给每人添茶水,然后才坐下,拿起餐巾纸开始他的老动作:擦拭崭新的卫生筷,他对我说,“别净顾着吃啊。喝酒!七,抱歉我不能陪你喝太多,还得开车呢。顾婉是有量的,哎,顾婉,你来!端端杯子,意思意思嘛。王老七这些年照顾我的地方多了去了,别的不说,他来纽约以后,我的头都净是他给理的!也不知他哪儿学了这一手绝活!”他端了端自己浅浅的杯子。
我与他轻轻一碰,灌了一大口酒,笑嘻嘻地说,“不是待见你的头,咱这是回报社会知道吗?以前我在A大念书的时候,也有好心人不收费、耕耘俺的头哩!唉,运气不好,失散了,都不知道那哥们儿后来过怎么样了。”
顾婉沉默着坐着,一言不发。忽然,她也端起酒杯,冲我照了照,微微一笑,喝下一大口。
侍者又上了豆瓣鱼。外加一道鲜美的云菇汤。
我闷闷地说,“其实不是故意断了联系的……我的电脑中了尼姆达,后来格盘,丢了好多资料,他家电话换了,我的手机换了,我在A大的邮箱也给校方取消了…..茫茫人海,一下就互相找不着了…..我还去寻人网站找来着….”
“他?到底哪个偏旁的‘他’?男的让你这么魂牵梦萦?”李三来了兴趣,“没听你说起过。”
“呔,老子这辈子只认得你和张孝光这一对活宝吗?”我向他翻出眼白,然后把眼珠转回黑的,向顾婉慢慢道来,“好人哪,以前给我理发的那兄弟。
李三一边给我们两位添汤,一边纳闷地问,“他教会的?”
“小看人。不信教的中国人里没好样的了?”
“怎么说得跟及时雨宋江似的。丫没病吧?”李三还是不置信地摇着头,他向顾婉求证,“这是一种类似什么毛病?——呃,情怀?All Men Are Brothers?”这是《水浒》的另外一个英译,All Men Are Brothers,一切男人皆兄弟。
“没错儿,是像宋江,长得也像。个子不高,胖,黑。不过别狗眼看人低,人讨了一特漂亮的老婆。”
“那不得上演宋江杀惜了?”
“切,人小两口蜜着呢。倍儿疼老婆的一人。能给端洗脚水的那种。”
顾婉扬起头,“咦,你看见了?”
我捅捅李三,问道,“带烟了吗?”
李三嘟囔着,“不都戒好几年了么!妈的,幸而订了个可吸烟座儿……”
但他还是掏出烟来,给我点上一支,又忙向顾婉解释,“我可是戒了的啊!随身带着,是为了social,social……”
我吐出一口烟,回头接着对顾婉答复,“没看见,但估摸得出来。”
“你怎么知道他老婆心里就没有委屈?”顾婉注视着我的眼睛问。
“我当然不知道了。对潘金莲、阎婆惜一类的心理又没有研究。”说完,我又闷头喝了一大口酒,杯子都空了。
李三也许是闻到席间的火药味,他纳闷地皱着小眉头,边给我添酒,边打圆场,“嗨,咱净说别人的事儿干嘛?俺们俩认都不认识。”
我笑笑,“冷子兴的话了: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来,
李三立即觉得倍儿长脸,亲昵地向顾婉投去心有灵犀的一瞥,好像说:“怎么样,我没蒙事儿吧?”
侍者又上了一道菜。跟李三交代说,“菜上全了。请慢用。”李三点点头,潇洒地摆摆手。
酒涌了上来,我愈发有股破罐子破摔的冲动。“两位,就不敬我一杯?也该谢谢本人的做成嘛!李靖乾,《聊斋》你没给俺从东亚馆借出来,你倒给自己借了一人儿。”
李三搡了一下我的脑袋,低声喝道,“怎么说话呢你?真醉啦?”
我心生愧意,看着他那张如果我是女人也无法抗拒的、英俊的脸,“对不起。”我低声咕哝着,“高了,舌头不听使唤。我的本来意思就是想说,恭喜你们俩认识。怪郎才女貌的。”
李三的手机忽然作响。他接起来,问了两句,面露着急之色。他手捂着话筒,向我们说道:“糟糕!老头老太的机票,出了点麻烦,我得上外头去跟旅行社打个电话。这里信号太差了。你们,哎,先吃着啊,别等我。”
他一溜烟跑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