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猪视
蜜陀僧终于露出了她美丽的容颜。
连州的八月初一,气候仍像暮春一般温润。那个暄妍的夜晚,夕霞只剩天边最后一道残红。枝上鹧鸪,池中鱼豆,房孺复静静等在门外,闻着满城桂子的甜香浸透天地。他感到自己的心也带着同样甜腐与醇熟的气息,那是用太长的等待与想象酿成的酒味。房内传来侍婢的轻声细语,他禁不住侧过头,竭力分辨蜜陀僧的声音,可是没有,她一声不出——她或者正低着头,柔顺地等待着那两个少年女子为她的头发抹好没药,足上洒满香膏,随后如景教经变画里的娑殚女一样,以甜馥的姿态,等待他的到来。
夜渐渐深了,两个侍婢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她们曾是房孺复的宠妾,一个叫水精,一个叫春条,以往她们爱梳精巧的发辫,服短襦广袖之衣,光彩照人,可是今天她们只短髻薄妆,显得没精打采的,就连她们眉梢鼻侧的花子,都失去了昨日的鲜妍。她们远远对房孺复投来哀怨的一瞥,却只能在螽斯的秋鸣声中缓步离开了新房。
房孺复定了定神,举步走向等待着他的青庐。有几朵积云从西边上来了,慢慢卷过天空,遮住满天星斗。房间里黑漆漆的,可是等他逐渐适应了黑暗,便觉一股微光从窗棂中透了进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原本并不在人间,而在天堂,那满城的桂花便是一丛一丛的群星,而灰白的云层,不过是一汪湖水,折射出流萤一般的星光。他走到蜜陀僧身边,探出双手,小心地触碰着这个细长而洁白的女子。她恰如一具刚出土的陶器,滑腻之极,其上沁出肌骨的鲜润。他的手最后停留在一双红唇之上,透过帐顶悬着的古镜,他看到蜜陀僧轻轻地笑了,张开嘴,用频婆果一样的双齿,咬住了他的指尖。
现在房孺复终于得到了蜜陀僧,可是另一个无解的难题也同时出现了,那就是更深的迷恋。她比前朝魏征酿的翠涛醁还要叫人欲罢不能,却只能在无星月的夜晚畅饮,白天她灵巧地躲进黑幕,像重新沉回了冬眠之中。她越是疏远,房孺复就越感觉心痒难挠,他每时每刻都希望见到她,见到她丰丽洒脱的身体,以及那双长眸投射在他身上的光芒。为了打发没有蜜陀僧的时光,他找过其他女人,却惊奇地发现她们个个都变得蠢笨不堪;他也试过琴诗唱和,纵情酣饮,可是这些也无法填补那二十几个夜晚的空虚。于是他便持续地消瘦了下去,不是因为纵欲,倒是因为痴情,那双眼睛日夜闪烁着烽火一般的饥光。同时他也变得更加暴戾了,仆役稍有小错,便被随意鞭笞,只有一个人是他仍维持着最后的礼貌的,那就是他的老保姆,但是就连她也日益失去了他的欢心,因为这个老女人对蜜陀僧总带着无法掩饰的憎恨——诚然她憎恨房孺复所有的女人——在夜晚;可是在白天,她仍然是后院不二的主管;蜜陀僧却不一样,蜜陀僧让她觉得失控了,何况她除了憎恨以外,对这个刚侵入她领地的女人,还带着说不出的忌惮,与恐慌。
归双鲤——这是这个养育了房家好几代男婴的老仆的名字——现在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就是会在任何出其不意的时候,出现在房孺复身边,手里拿着殷桃饼,弓着身子,窸窸窣窣,像一只老鼠。她会拉着房孺复的袖子,叫他弯下腰来,对着他的耳朵低语。孺哥儿,她说,你真是疯了,这个女人你不应该碰,她会毁了你的,你不应该碰她——郑氏,水精,春条,福耳,金钝,她们都是些绵羊,可是这个女人不老实,什么都瞒不了我!孺哥儿,她神秘地说,小眼鬼鬼祟祟的,口气吹动房孺复耳边的碎发:我看了好久,终于明白过来了,她不是人,也不是寻常妖物,她……她是一头猪,你看她的眼睛,又长、又细、又狡猾,孺哥儿,这是猪眼,猪视者淫,这是相书上说的。她会把你榨干的——你别碰她,你看看你现在的脸色,你那些年轻女人讨厌得很,总是有求于你,但是我归双鲤不会害你,你听你姆妈的话——她自以为说得隐秘,可是这个聋得老天拔地的女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嗓门有多大。房孺复感到厌恶至极,因为那些粪除的、研墨的、奉琴的上菜的婢女,虽然低眉敛目,可是她们早就竖起了耳朵,将她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并且房孺复也知道,不出一个时辰,她们就会将这些话传遍整座宅子。他耐下性子,冷冷地震了震袖子,将老保姆的手隔开,不发一言,可是归双鲤并不在意,因为所有的老人都是这样被对待的,所以她只是锲而不舍地靠近孺复,举起殷桃饼,作出伤心的样子。就算孺哥儿不听我的话,我这个老家伙也不会放弃的,我要天天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哥儿——但是哥儿至少要把这块殷桃饼吃了。殷桃是个好东西,去邪避恶,哥儿,你快吃了吧,快吃了吧!
同样的情景每隔三五天便会出现一次,房孺复感到狼狈不堪,心中的怒火却与日俱增。真是给脸不要脸,他总是这么冷冷地想着,每当他疲于面对老保姆的夹缠不清之时,他往往只有一个地方可躲,那就是丁碧霄住的后院。现在这个磨镜老丈换上了青色长衣,戴纱巾,拄葛杖,倒显得很有些风骨。而房孺复也渐渐发现,在无法与蜜陀僧交合的白天夜晚,与老丈相伴也极能消磨时间:首先他不会像苍蝇一样喋喋不休,更重要的是,他是蜜陀僧的亲人,这让房孺复心中产生了复杂的感情:孺慕与亲近,与此同时,心中又往往升起嫉妒与戒备——因为他并不想同任何人分享蜜陀僧。然而不管怎么说,丁碧霄还算识趣,他往往会突然消失好久,等回来的时候,腰间的葫芦里多半装满了各种不同的珠子,房孺复喜欢看他耐心地将那些眼珠分类,这是海马的眸子,像一滴凝在笔头的墨点,那是水母的瞳仁,如一抹颤动的桃瓣;这是喂了朱砂的守宫,那是碧叶化成的蛱蝶,他甚至还捕到过蜃的眼珠,它们如一颗颗用愁思打成的死结。每次他分完眼珠,都会亲自送到蜜陀僧房里,亲自喂给她吃,而蜜陀僧也会苦着脸,撅着嘴,从老丈手心里叼起珠子,一颗一颗地吞进喉咙。
冬至的那一天,矛盾终于爆发了。其实那天清晨还平静得很,像以往一样,老保姆又开始了老调重弹——可是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她将殷桃埋在饺子里,逼着房孺复吃了下去。而当房孺复摆脱了保姆,紧闭双唇,怒气冲冲地走进丁碧霄的院子的时候,他发现丁碧霄正在解一个锦皮包袱,房孺复好奇地跟过去一看,只见里面装着两颗巨大的夜明珠。“这是鲸眼,”丁碧霄解释道。房孺复很难想象蜜陀僧该怎样将这两颗药吃下去,也许她的肚子会像蛇一样拱起一个大包。他饶有兴致地继续盯着丁碧霄的包裹,有几样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这次却是数枚羊角竹笋。丁碧霄说,乡野之人,不爱锦衣玉食,唯有故乡旧物,叫人恋恋不忘,今晚他要请房公子吃清笋,饮……还未说完,便听内院传来一声长长的尖叫。
房孺复与老者对看一眼,脸色齐齐大变,不及多话,便急步奔向内院。走不了几步,便听得更清楚了,是老保姆哓哓的诅咒,与蜜陀僧尖细的哭喊。一个婢女跑了出来,跪在两个男子面前,惊慌失措地解释着,原来是归双鲤不知什么时候备好了桃枝与桃汤,只等房孺复一走,便闯进蜜陀僧住的院落,她先用桃汤泼了新夫人一身,又跳上床,扯过夫人最喜爱的铜镜,只管对夫人照着,嘴里骂骂咧咧,接着拿住桃枝将夫人打个不休,现在已经被人拦下了,正在伺候新夫人换衣哩。此刻相见不便,请大人与老先生先略等一等再进去罢。
房孺复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怒到极处,反而笑了起来。真是胡闹,他冷冷地说道,随即唤人将老妇人带了出来,又低声另下了几道命令,便等在了庭院当中。
现在归双鲤就站在房孺复的身边,正午的阳光撒在她凌乱的白发上,她弓着身子,像一个长着老人脸的婴孩,猥琐可厌。哥儿,我可是为了你好,她反复说着,那女人不是什么好货色,可是这些话都像灰尘一样被掸落了,不留一丝痕迹。依次有婢女青衣回来复命,他们带来了五彩的寿衣,和一具薄薄的桦木棺材。这两样东西让归双鲤终于闭上了嘴巴,她被皱纹包裹住的小眼中,也闪出了一丝惴惴不安的神色。
“看来你已经活腻了,”房孺复轻声说道:“那便不要再让你的父母多等待了罢!”
他走近老保姆,伸出保养得极好的,长长的指甲,将她的双眼挖了出来。那双眼睛像早就等不及了一样,轻轻一碰,便欢呼着跃入他的掌心。老女人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便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唤,她挣脱了他的手,在地上打起滚来。“竖子!竖子!”血糊住了她的嘴巴,可是并没有糊住她的声音:“你不听我的话,终归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可是房孺复对她的诅咒充耳不闻,他只是命人捉住了归双鲤,给她穿上寿衣,将她活活钉入了棺材之中。
“她说父母在暗河等着她,我不便违了她的心愿——罢了,罢了,让她顺水飘走好了。”
“自去自来人不知,妙极!妙极!”丁碧霄在房孺复身边转悠着,喜滋滋地搓着双手:“——这种人瑞的眼睛可是修炼到家了,大补!大补啊!”随后他从房孺复手中夺过眼珠,三步两步抢进了门,在昏昧之中,房孺复瞥见他将仍是半裸的蜜陀僧搂进了怀里,为她遮挡住暗哑的阳光。
从那天开始,所有仗着房孺复的宠爱,敢在他面前卖弄的男女老少都闭紧了嘴巴。老仆人那怒张的双眼赐给了蜜陀僧,这看透世情的眼睛似乎一下子补全了她的智慧,她如一株野桃,突然绽放出青年女子所有的心性,娇憨,狡黠,嫉妒,放率。她消除了最后一丝疑惑,看明白了自己在房孺复心中的地位,于是很快成了后院新的统治者。她说,所有的女孩子,一个月都只能得到一豆燕脂,一钱妆粉,那么所有的女子就只能挺着清水脸儿四处晃悠;她还说,所有的女孩子,都不准露出一寸肌肤,那么所有的女子就只能用白帛将胸部紧紧束住。确实有人不服她的管教,水精与春条仗着自己美艳,不免多用了几粒胭脂,蜜陀僧将这件事情记在了心里,等房孺复与她一道过夜的时候,她便将两个侍妾唤了过来,笑嘻嘻地为她们梳妆打扮。她先是取出一把小刀,将她们的眉像刻印一般一点一点挖去,又烧掉眼角的皮肤,再以青黛填眉,朱砂傅眼,到下一个新月初升之时,便命人将痂揭去,那些瘢痕,便成了永久贴在她们脸上的花钿。
当然水精与春条并没有活下来,她们曾经善睐的明眸,终于成了蜜陀僧的甜食,随后她们被人用乱棒打死,埋在了院中的老梅之下。
可是所有这些残酷的行为,在房孺复看来,不过淘气二字而已。这个明秀白皙的少年从小见惯人命的轻贱,仆役死了,再买就是,有走脱的,捉回来便在额头黥字,叫他们哪里也去不了。他无父无母,无兄长无儿女,皇上远在天边,本人又任司马,那么家中人口与犬豕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是蜜陀僧的目奴罢了。他应该感到满意了,可是蜜陀僧那些消散的疑虑却在他心里生发出来,叫他日夜不安。他总也无法忘怀处死归双鲤当日看到的祖孙二人的亲密。他安慰自己说,两人相依为命,行迹脱略也属寻常,可是他无法对此仅仅付之一笑。在与蜜陀僧相见的夜晚,他被欲念烧得体无完肤,无暇顾忌其他,而在那些明媚的白日,疑心却如阶上青苔,一片连着一片,拱满他的身心。此念一生,便再也无法斩去,家人躲闪的眼神与婢女之间的只字片语,也成了供养这朵恶之花的肥料——因为归双鲤虽然死了,她那些谶言并没有随着她一道离开,它们如蛾子一般在房宅里飞来飞去,“那女人眼白极多,瞳仁与四围都不搭靠,眼有四白,五夫守宅,哥儿难道你心甘情愿戴绿帽么?”——可是他不愿深想,也不能细究,因为在这院落所有的活物当中,他乃是第一个害怕蜜陀僧威严的人。她一个娇媚的眼神,便能叫他丢盔弃甲,甘愿交出自己的权杖。
于是现在,虽然没了老仆的聒噪,他却也不敢再去丁碧霄的院子了,因他是情愿沉醉,也不愿知晓的。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择,就是在那些孤寂的夜晚,远远地逃离出去,纵情另一种声色。他会端正地系好银鱼袋,穿上绯红袍,再用一把银锁,小心翼翼地锁上蜜陀僧的房门。出门向左,那是连州最繁华的地方,在那里,他的各位同事也像他一样,从各个方向蚁聚过来。刺史、别驾、长史,这群披红着绿的官员在悲田坊的旗亭汇合,随后叫上几个女子,便开筵共醉。连州地僻,勾栏内多卑屑女,然而也不是找不到漂亮的官妓,只是下手要快。房孺复却是不在乎的,所有不是蜜陀僧的女子,在他眼里都没有分别。可是因为他的秀美,这些女人对他倒是格外青眼有加。她们头戴红蝙蝠,额贴蜻蜓花钿,胸佩鸲鹆足爪,在他身边转悠,给他斟满一杯杯鹊脑酒,然而所有这些传说中的媚药,都无法俘获他的欢心。在他看来,她们都是可憎的,就连俯在他唇边的口舌,都带着宿酒的臭气。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她们,又让他逃到什么地方去呢?——房孺复恶狠狠地灌下一杯酒,将身畔的女子拉到了自己的膝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像在接近一个终点,又或者是起点,像在接近一个真相,又或者不过是谎言。不久之后,便是正月十五了。等天渐渐黑透以后,月亮便如一颗独眼缓缓张开,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漆黑的尘世。那群顾影自怜的官员想起以往官中盛事,心中但觉怅惘,便有意在连州也拟一个小京城:他们架起了宫灯:攒星阁,白鹭转花,银燕金凫——只是此地工匠手艺粗糙,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他们还奏响了《月光分曲》,只是曲调转承之间,未免多了一些嘲咋,可惜的是他们不能像以往那般撒荔枝取乐,因为在连州,荔枝并不是一样稀罕物件,于是他们便笑嘻嘻地撒起了铜钱,戏噱嘻闹。
于这人声鼎沸,笑语喧哗之中,房孺复是喝得大醉了,似乎有人扶他进了房间,又似乎一具温暖的身体靠在了他的身边,可是他醉得连小指头都抬不起来了。他昏昏沉沉地躺着,隐约只觉夜越来越静,越来越暗,越来越深。到了后半夜,却开始起风了,它们从西天卷来,扑打着窗户纸,簌落落的一阵追着一阵,渐密渐急。房孺复被风声吹开了双眼,他只来得及瞥见皎月最后一丝微光,随后那颗银白的眼珠,便翻滚着离开了世界。
像是被一个习惯盲目地驱使一般,他没有多想,便从床上爬了下来,打开门,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天黑了,蜜陀僧在等着我呢,他想着,于是眼前又出现了她的模样,体态风流,媚姿惊人。他孤零零地走在街上,一只野猫游魂一般窜过他的身畔,停在不远处,回头,用碧眼一双,默默打量着他。那么就连你也想与我一道分享蜜陀僧么?他扯下腰间的鱼袋,恨恨地朝野猫扔了过去。他走啊,走啊,慢慢地,坚决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像一个无知无畏的人走向未知的终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摸到了院侧的角门,打开门,穿过被风吹折的竹柏,拨开蜘蛛编好的密网,跟着游蛇留下的银涎,蹒跚着朝蜜陀僧的房间走去。那尊长眼丰唇的菩萨哟!叫人只想伏在她的胸乳间痛哭。可是他终于停住了脚步,茫然地站在院子当中。西风满袖,他觉得自己有如一具曲颈的琵琶,被风拨索成了一首子夜悲歌。
蜜陀僧的房间反常地点起了一根蜡烛,两个身影叠合在一起,窗户上映出了他们最隐秘的动作,与最低沉的呢喃。
房孺复的泪,终于缓缓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