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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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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按说韩冬这辈子从没伸手偷过抢过,怎么着也不能算是个贼。可是自从那天去接姜成的路上折回来之后,韩冬的心里就真跟做了贼似的,虚得慌。而且这种感觉还一天重过一天,怎么赶也赶不走。

韩冬后来常常想,如果那阵他老婆没带着两儿子去洛杉矶看外公外婆兼度假,如果那天他没一时兴起想趁家里清静炒几个菜晚上接了姜成哥俩对酌几杯,如果他去买菜的地方不是 22 号路上那家叫“美美”的中国超市,如果买完菜他也没顺脚走进“美美”隔壁的“国际”……,甚至,如果那天不是周末,结果是不是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呢?

“国际”是老印泊忒尔开的酒庄,泊忒尔每次见到韩冬总是笑咪咪地告诉他,又来青岛啤酒了,或者会说,刚进了“燕京”,给您拿一箱去?

如果没有去信号不灵的“国际”酒庄买燕京啤酒,那韩冬也就不会接不到姜成的电话。如果没有错过姜成的电话,那他也许就不会一声不吭地……等等,韩冬的思路到了这里总要停滞一下,好比车开到一个陌生的丁字路口,往左还是往右,他有些迷惑。

往右,那是去纽瓦克国际机场的路,姜成搭乘的西北航空公司班机下午 4:55 到,说好了韩冬去接机的;往左,韩冬可以在伊莉莎白镇打个转,再从 78 号公路折回去,就当从没跟姜成说好要去接机,就当从没认识过姜成这个铁哥们……

韩冬没疯,他当然该往右,事实上他的车已经在标着向右箭头与“ ONLY ”字样的“仅供右转”道上候着了,单等绿灯一亮,就可以右转去接机。他几乎没有理由往左的,姜成还没接上,冰箱里不还冰镇着一打“燕京”等他们去对饮吗,到时边灌冰啤边看新泽西网队跟圣安东尼奥马刺队把蓝球灌来灌去,一定特带劲,那可是 NBA 总决赛,绝对精彩啊。还有姜成,也不知这小子回国探亲,相中了哪家大姑娘没有,这一趟肯定是吃吃喝喝巨“腐败”,不行,得让他好好交待交待……

那十几秒钟就像是几分钟,不,是几十分钟那么长,韩冬把往右接人以后的种种顺理成章的好处全部想了一遍,然后,绿灯冷不丁地就亮了。

“嗖”地一下,韩冬的车抢在所有车的前头,卯足劲硬是从“仅供右转”的右边道上生生往左边拐过去,速度快得有些不可思议,像是怕自己随即会后悔似的。

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辆警车,警笛“呜呜”直响,韩冬的车被叫停了,警察给了韩冬一张罚单,并告诉他,右边的道是只能右拐的,他韩冬开在右边的道上硬往左拐,属于违规开车,得罚。韩冬微笑着接过了罚单。微笑?对,是微笑,事实上韩冬差不多要感激执法如山的美国人民警察了,纳税人的钱可真没白花呀,这不,关键时刻警察给他提供了一个不去接机的理由,虽然这个理由还远远不够充分。

警察临去的时候,好奇地问韩冬,刚刚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突然改主意从右窜到了左?

“ Nothing ” ( 什么都没想 ) ,韩冬跟着又强调了一遍,“ Nothing ”!是啊,刚刚那才十几秒钟的间隙,他怎么可能来得及去想房子的贷款还没付清,老婆前不久刚丢了工作,两个儿子的教育基金还没有着落,国内的父亲最近很可能要动手术……如果,如果他去机场接了姜成,那在这种种负担之外,韩冬铁定还得要背上一大笔新的债务,一笔让他再也喘不过气来的债务。

( 二 )

韩冬在爬山,他爬得气喘吁吁,眼瞅着快到山顶了,突然之间那山又陡地往上涨了一截,这下他好像是永远爬不到头了。

韩冬在吃冰淇淋,草莓的、香芋的、巧克力的、薄荷的……,他先还吃得津津有味,可后来实在吃不下去了,他想停下来,却怎么也停不了,那些冰淇淋争先恐后地往他嘴里塞,他不吃都不成。

韩冬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步履维艰,他想快点把孩子生下来,但不管他怎么使劲,那孩子就是不往下、就是不肯出来。

韩冬做了一连串的怪梦,每次醒过来他都意识到自己睡得好累,比醒着忙乎着还累。虽然韩冬没研究过弗洛伊德、荣格或阿德勒的精神分析理论,但他明白是自己的潜意识什么的在作祟呢,要不自己绝不能连大男人怀孕的梦都摊上了吧。韩冬现在越发认定,那天他在临近纽瓦克机场时突然掉头往回开,而把大箱小箱的姜成一个人撂在机场的损招儿,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反映,是那样的古怪念头在红灯转绿的一瞬间找上了他,而不是他去苦思冥想刻意找来的阴谋诡计。当然,激发出他本能反映的刺激源,只能是姜成的那个留言,也就是他在“国际”酒庄流连时,姜成急匆匆在他手机里留的那几句话。

“韩冬,我在底特律,替你带的盗版 DVD 让海关给查到了,听说一张碟要罚一万的,这下完了……”。

姜成的留言像一枚深水炸弹,一不小心就爆了,炸得韩冬血肉横飞。不,换个简单点的比方吧,那个留言就像夏天高速公路旁、林子里一只躁动的鹿,说冲就冲,直直地从公路这边往公路对面的树林飞奔,结果,“怦”地一声巨响,韩冬的车中彩了,韩冬简直就能看见车窗上粘着的鹿血鹿毛,一片血肉模糊的惨景。

他不能让炸弹或鹿击中自己,他本能地逃了。

( 三 )

逃走之后,韩冬的心里好像住进了那么个警察,一张接一张,没完没了地给他开着罚单。

韩冬和姜成是在新泽西州一所理工学院读电脑学位时认识的。两人常凑一块儿做题目、切磋编程什么的,十分投缘。韩冬的老婆很会做饭,不管是凉拌面、蛋炒饭还是饺子葱油饼,做什么什么香,而姜成是单身,所以那两年姜成可没少去韩冬家蹭饭。

其实姜成本来是成了家的,媳妇是他读大学时谈的女朋友,感情很好,比他早一年来美国留学。可是等到姜成也拿了奖学金来美国时,媳妇在机场接机时就跟他摊了牌,她跟别人好上了。两人没多久就去领馆办了离婚手续。那以后姜成倒是处过几个女孩,可最终都不了了之。有一次喝着二锅头,韩冬问他,是不是对前妻还念念不忘?姜成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把剩下的“红星”二锅头一口气喝了个干……。

拿到学位后,姜成在新州一家电讯公司找了份很不错的工作,这下他什么都不缺,就缺个老婆了。倒是韩冬,老婆给他生了老二后,一大家子过日子的压力不小,所以他也就时时琢磨着换个年薪更优渥的工作,好让全家过得更滋润些。

海关那帮孙子!韩冬恨恨地想着。从底特律入关查得最紧了,一个眼神不对劲就让你把全部箱子打开来瞎翻一通,查完箱子还查鞋子呢,反正你就别想安生过关。嗨,你说姜成他干吗非坐西北航空公司这条线呢?这不送上门去让人找碴吗?

五年前韩冬一家去中国探亲访友,回美国时就是在底特律入关转的机。那次是冬天,他们家不知怎么就有三个箱子被打开抽检了,这还不算,过安检时韩冬老婆的高跟棉皮鞋偏偏又响了两声,这下了不得了,那双黑色高跟鞋被单独提溜进去审查了半天,结果并没在鞋跟里找到什么炸弹,却愣是折腾得他们把下一趟飞回新州的飞机给耽误了,害他们在底特律机场赶着打电话,让接机的朋友改时间。从那以后,韩冬家不管谁去大陆,再也没坐过西北航空在底特律入关的航班了。

再有了,韩冬记得自己把要带的电影单子交给姜成时,曾跟姜成提过,什么《星球大战》、《本能》、《哈利·波特》、《 X 战警》、《网路情缘》……,把封皮统统都扔了,装在 CD 包里,这样就算你带的是盗版光碟,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海关才没功夫一张一张拿去放映了来稽查你呢,那还抓什么抓呢?看来姜成八成把这最关键的一节给忘了。

可是,再怎么说,这也不是韩冬他从此避而不见姜成的理由啊。韩冬一边想着,一边又在心里给自己开起罚单来了。

( 四 )

电话铃响的时候,韩冬猛地跳了起来。他既希望是姜成的电话,又怕是姜成的电话。其实姜成刚回来那几天,往韩冬家和韩冬的手机打过好多次电话,但韩冬一次也没接听。

韩冬跑过去查看了一下,顿时松了口气。“来电显示”上显示的是一个癌症防治中心的电话。这种电话韩冬每天都能接到一大堆,有时是警察局打来的,也有时是儿童防家暴中心的,等等,反正都是要求捐款的,少到五美元,多则不论,多多少少的,您看着表个心意吧。要换了以前,韩冬铁定是不予理睬的,鬼知道这些机构是真是假,谁保证他们收了捐款不是中饱私囊了呢?就算是真的,而捐款也用于正当途径,那他韩冬自个儿不还穷着吗,哪有那些个余钱做善事啊。有时一不小心接听着了这类电话,韩冬也总是装作英语不灵光胡乱把对方给打发了。

可是这一次,鬼使神差地,韩冬居然拿起了电话,并且跟电话那头那位癌症防治中心的女士交谈甚欢。原来那是个乳癌防治研究机构,女士自我介绍叫苏 (Sue) ,苏很详细地向韩冬介绍了机构的历史、主要研究方向、已有的研究成果以及他们是如何起到治病救人作用的。这么说吧,虽然韩冬是男的,但他身边亲近的人不是有很多女性吗?如果韩冬真爱她们,那他就太该用实际行动把这份爱心表达出来了。不知怎么,韩冬想起了梦里自己挺着个大肚子举步维艰的笨拙样儿,他一下子被打动了。最后,苏记下了韩冬的通讯地址,说马上寄捐款表格给他,并声称韩冬是她难得一见的善心人士。

“上帝保佑你”,苏说。

韩冬就像刚刚缴清了一张罚单似的,整个人顿时轻松不少。他忽然记起前不久在一份地方华文报纸上读到一则启示,说有位在餐馆打工的江西移民脑溢血猝死,家属无钱给他下葬,呼吁好心人士能不吝伸出援手。以往韩冬见了这类消息,匆匆一眼就扫过去了,但是现在,他却开始留心起来。韩冬往报上留的联络号码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也是位女士,女士说她是教会的义工,见这家实在可怜,大伙儿一块凑钱帮忙呢。“落葬的钱已经凑够了,不过要能剩下些钱交给家属,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太太没工作,还拖着两个孩子……”。

挂了电话,韩冬取出支票本,开了张 $100 的支票,按报上说的地址开好信封。贴邮票的时候,韩冬发起愣来,他意识到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其实是因为姜成。唉!姜成老弟,你还好吗?那些盗版 DVD ,究竟罚了多少钱?坐在书桌前的韩冬一阵恍惚。

( 五 )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善心善举吧,电话铃再次响起来的时候,韩冬比先前镇定了许多。他也没再猛跳起来、赶着去查看来电显示,而是直接拎起了电话。

这回电话是 VISA 信用卡公司的业务代表打来的,简单核实了一下韩冬的身份后,对方问,本月某日某商店,你是否购买了苹果 Nano iPod 一个,价格 $250 ;本月某日某商店,你是否购买了 IBM ThinkPad 600X 笔记本电脑一台,价格 $1284.60 ;本月某日,你是否电汇过 1 万美金到中国福建……。韩冬几乎被吓着了,掏皮夹的手止不住有点发抖。

不在!那张韩冬常用的 VISA 卡不在皮夹里。最后一次?……是加油吧,在 22 号上的“海湾” (Gulf) 加油站加的油,噢,不对,最后一次应该是在“美美”中超市,那天加完了油还顺路去“美美”买了点蔬菜水果来着……韩冬一边回忆,一边心急如焚。显然,那天买完菜韩冬把信用卡掉在“美美”了,有人捡到后狂刷冒用,结果引起信用卡公司的警惕,打电话找韩冬查证来了。

“不用担心,我们会尽快寄份清单给您,您只需把您所消费的类项圈出来,付清这些就可以了。其余被冒用部分,本公司会负责处理的”。 VISA 业务代表紧着安慰韩冬。

乌拉! VISA 卡万岁!韩冬差不多要喊出声来了。他又一次想到了姜成,姜成在底特律机场被海关查出盗版 DVD 时,是不是也像自己刚刚那样,眼前一阵发黑呢?不行,我无论如何得给姜成打个电话,韩冬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对自己下达了死命令。

( 六 )

下决心不难,可做起来却一点都不容易。姜成的手机号码,韩冬早就倒背如流,而且也存在了手机里,只要按下快拨键的“ 2 ”,再按下“ SEND ” ( 发送 ) ,电话就打出去了,就这么简单。韩冬一遍遍打开手机,有几次都已经按了“ 2 ”了,可他就是按不下那个“发送” 键。

最后,韩冬把自己痛骂了一顿,心一横,打开手机,用自己来不及后悔的速度,对了,就是那回他去纽瓦克机场接姜成的半道上、从“仅供右转”硬生生左拐的那种高速,连着按下了“ 2 ”和“发送”。

山开始停止长高,山顶清晰在望举步可及。那些草莓的香芋的巧克力的薄荷的冰淇淋突然开始融化,像水银一样向外流淌。怀着的孩子终于往下挪了,他几乎就看见了婴儿的脑袋在一点一点露出来……韩冬在忐忑不安的同时,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

“您所拨打的号码已经不存在”,万万没想到,手机里竟传出了这么一句回答。韩冬措手不及,彻底呆住了。

韩冬开始疯狂地寻找姜成,可是姜成却像阳光下的一滴水,消失在了空气里。

( 七 )

三年以后,韩冬去伦敦领一个慈善机构颁发的杰出义工奖。

“姜成!”他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那是在希思机场的候机厅,推着行李的姜成冷不防出现在韩冬的视线中,姜成的旁边,是一位长相娇美的女士,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可爱极了。

“姜成!”韩冬激动地冲过去,声音有些哽咽,他一把攥住姜成的胳膊,生怕姜成再次突然失踪似的。“姜成,我找得你好苦啊。对不起,那年……”,韩冬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去纽瓦克机场接姜成的路上,他在红灯转绿的那个间隙苦苦挣扎。

姜成一拳捶在韩冬肩上,“嗨,哥儿们!要说我还得感谢你呢,那次你小子把我扔纽瓦克机场不管了,我只能找其他朋友帮忙。一翻,皮夹里正好有一张写着琳娜联络电话的纸条,我妹妹朋友的朋友,托我捎一包东西给琳娜……”,姜成轻轻揽过身边那位女士,介绍道:“琳娜,我太太。噢,这是小安吉尔,我们女儿”。他笑得一脸幸福。

“姜成,那次在底特律,结果你到底被海关罚了几万?我要把钱还给你”,韩冬终于问出了那个已经苦苦纠缠自己三年的问题。这三年来他一直在心里扮演着警察的角色,不断地给自己开罚单,要多苦有多苦啊。

“海关念我是初犯,每张碟也不重复,不像是用于商业目的,所以最后没罚款,只把那些盗版 DVD 没收了事”。姜成轻轻道出了谜底。

 
十三姨夫 发表评论于
生命中好多东西都太脆弱了。现实世界里的韩冬也许永远也没有再见到姜成,也许他的歉疚随着时间慢慢也就淡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说的“生命却将不动声色地走下去”。
酸豆汁 发表评论于
回复出喝酒的评论:

“焦虑”两字用得好.....
出喝酒 发表评论于
一个焦虑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读类似这样的故事,我心里总会浮现出焦虑两个字。似乎是我们心底最隐秘的一丝黑暗的暴露,又像一个永远到达不了终点的,反反复复的噩……
酸豆汁 发表评论于
回复香草-的评论:

香草,看见你好开心,给您拜年了!
香草- 发表评论于
还是别做错事,做错事代价太大。:)

小说挺好看的,结尾有莫泊桑风格。让我想起《项链》那篇小说。

祝豆汁新年快乐!虎年过得顺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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