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蜻蜓之一九八九小平老师

 

 

 

大学生的我毫无政治思想觉悟,虽是文科学院的文学青年,可并没有多余的时间花前月下,更谈不上关心国家和政治,心中唯一筹划的只是自己的“锦绣前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官倒。”的名词处处可听到,胡耀邦去世了,也传说是被气死的,为什么?我不清楚更无心打听,初夏十分微风掠过,阵阵的凉意使我突然更想走出封闭的教室,感受户外的清风。突然在那微风吹过的天安门,聚集了成千上万绝食请愿的学生,学校突然间停课了。带着疑惑和新奇登上自行车,我也去了广场。

 

夜幕降临了,我穿梭在广场间,同时找到了自己学校的校旗,可在那里的同学我一个都不认识。正在我询问其他学校的位置时,遇到了一个热心的小伙子,开始我以为他是学生,后来才知道他是大学里教物理的老师,是专程来看自己的学生的。他的自我介绍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北物理系毕业的,第知道吗?校长的玻璃就是我砸的,名字跟邓小平差一个字,叫我小平吧。”和这个小平老师的相识听着他报户口似的介绍,我鬼使神差般的就信任了他,后来居然让他做了我的广场向导,他答应的更是干脆“好呀,这儿我门儿清。”就这样在二十出头的我跟着一个一面之交的陌生人在入夜的广场上,嘈杂的人群里,刺耳的警笛声中度过了一个不平凡的夜晚。

 

入夜的广场上只有月光灯光洒向那一张张神情凝重但还带有一丝稚气的脸上,昏暗的光线下这些脸就越发得显得惨白,而那一双双眼睛里又是充满着渴望无奈期盼麻木,各种眼神交错复杂,而这其中最多的却是疲倦。

 

就算是远离广场的长安街上,还聚集着很多人,游行的看热闹的仿佛分不出已经是入夜时分。小平老师带着我经过里历史博物馆,抬眼望去高高的台阶上也站上了几个武警战士,因为有人曾企图趁乱冲进去。月色下,荷枪实弹的武警机警地在那里来回巡视着,“你敢不敢从他们跟前走?”“干吗?示威呀?”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我居然就这么一往直前地跟着小平老师的步子,经过他们身边时,却头也不敢抬,心里还是有些发毛。

 

就这么漫无目的的在长安街上游逛,大概有几年没有好好逛逛天安门了。初夏凉风习习,一扫往日的倦怠。突然看到前方有一个十多米高的架子,有扶手可以上去,分三层顶层中间都被人站上了,我们猜可能是摄影用的。从小以来登高的技能就十分熟识的我当然不会错过这么好的锻炼机会,小平老师带领之下,我们终于登上了最顶层。那夜的长安街是个不眠之夜,口号声广播喇叭声夹杂着疾驰而过的摩托车的引擎声,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本该宁静的夜。而坐在摩托车后面的一个个女郎手举小旗子更给这个不眠之夜增添了一道风景。这支由工人聚集在一起的摩托车队还有一个响亮的名称:飞虎队。他们自发起来专门负责巡逻北京城,一是维持治安,二是传达消息。在这次学运后他们也被当成非法组织给取缔了。“第一次上来吧?”说来也有趣,平日里谁吃饱撑得爬这儿呀?就是有这心也没这胆哪。我俩还真合计着多少年后再回到这来看看,“对呀,到时候就可以对你孙子说当年奶奶就爬到上面了。”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同一个初次相识的异性在外度过的一个名副其实的夜晚。年轻的我对世界充满了无限的好奇,那夜,小平老师是我唯一的同伴,伴我度过那充满刺激的夜晚。月亮好像被蒙上了层面纱,半明半暗。就在半个小时前,在小平老师的带领下,我居然加入了一个由无业游民组成的游行队伍,乘着敞篷的大卡车,车上的几个青年头戴红布条口喊着“刀枪不入”,一声干脆的上来吧,我就稀里糊涂地被小平老师拉上了车,听着他们摇旗呐喊,在天安门那个多少人心中曾经那么神圣的地方转了一整圈。天哪,这是我平生做过的最过火的事情,心里正觉得怪怪的,小平老师说拉我上车是想让我感受一下不同阶层人的不一样的游行方式。

 

夜更深了,我们终于走上了天安门城楼下的金水桥上,夜色笼罩的天安门这时终于静了下来,并排一屁股就坐在了台阶上。虽然已是子夜时分,但除了脚走的有些酸外,我依旧难以抑制住的兴奋,小平老师就给我这个唯一的听众,说起了他发家史。在他口若悬河的面前,我觉得他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什么民主人权这些我从未耳闻过的词更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疑惑。就算出国十几年了,我也才真的了解了一点皮毛,更不用说是当时了。

 

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一天之中气温最低的是黎明前那段最黑的夜。那夜里我和小平老师都只穿件衬衫,风吹过透心的凉,那是怎样的一个夜呀,就算我们两个孤男寡女在一起也丝毫没有电影小说里创造出来的那种浪漫的气氛。只是并肩坐着,刚开始还有兴致看着半空中悬挂着的月亮,后来两个人都冻得打颤了。“太冷了,找个地方避避寒。”多少年后我问过自己,怎么和电影里的不一样呢?确切地说,连那种期盼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也没有。虽然那时我们都有二十出头的热血青年,可我们的心在那个莫名的夜晚,太沉重了。的确,年轻的心怎么能承受得起那么多沉重的事情,就连那晚初夏凉爽的空气都让我们觉得沉重的近乎窒息。一天里的所见所闻,在我花季般的年华里投下了永远也无法抹去的阴影。这种沉重感使我几乎忘了身边的是一位热血男儿,我只把他当成了甘苦与共的战友,那个时刻我对这位交往了仅几个小时的异性充满的是无限的信任,这种感觉至今为止我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想来可能人如果身处在极其多变未知的特殊环境里,更需要彼此一起来抗争,哪怕只是个陌生人。就是那一夜,我年轻而冲动的心第一次受到了振颤。

走在长安街下的地下通道里,此时此景却真如电影一般。潮湿的地面上全是人,坐着的躺着的,上访的难民,无业的游民,游行来的,支援来的,一股股怪异味扑面而来。真的走累了,我一屁股坐了下来,坐在了这如贫民窟般的通道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当难民,虽然困的眼皮打架,但我无法入睡,哪怕只是打个盹。而我的小平老师很风趣,精神头十足,用个形容词来说是活跃积极甚至有点煽动。他可以不停地讲笑话给我听,后来笑话讲完了他就掏出身上的硬币教我玩猜蹦儿的游戏。地下道之夜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寂寞。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鱼肚白,走出了地下道,顺着长安街去找各自的自行车,找到了分手的时间也到了。回到家里,才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洗个澡倒头便睡去了。

 

此后我也曾在戒严期间的大街上又一次见到他,他依旧是开个玩笑问“电视里的暴乱分子里看见我了吗?”虽是玩笑,可还是把我吓了一跳,后来在忙乱之中,这个被我自己判定为危险分子的人就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学校复课后,同宿舍同学聊天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平老师是那个同学哥哥的同事,世界真小,小平老师,还记得让你带路的那个小女生吗?

 

那一整天里见到的陌生人比我十几年间遇到的可能还多,可让我如此感到奇怪的是怎么大家一下子彼此变得如此亲切,互相关心互相照顾,听说就连小偷那时都改邪归正了。人群中有人想趁乱占女生的便宜,还未得逞就被揪出来痛打一顿。成百上千的自行车放在哪居然没人敢动,捐献的物品堆积如山也没有人冒领。

 

不管那是怎样的一场运动,政治运动,学生运动,暴乱,甚至是反政府的运动。盖棺定论自然有历史来评判,对我这种丝毫没有政治头脑及社会经验的人来说,在更多的是冲动新奇。混乱中我看不到整个画面,我被那突如其来的气氛所感染,尽管没有那种承受的能力,那一刻里就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随着别人的鞭子旋转着旋转着。在这盲目的旋转中,我从未意识到自己个人的命运其实早就深陷于这历史的长河之中。随着社会的动荡而动荡,才二十岁的心是如此的柔弱,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我就像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随着湍急的水流而飘荡,终于有一天深陷在那旋转的漩涡里,剩下的唯有不停的挣扎挣扎,挣扎在那个无月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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