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历史

我的儿子是个中学生，他很喜欢学历史， 跟他的历史老师讲课好不好没有关系。 和我完全不一样。我上学的时候不爱学历史， 因为我的历史老师教得不好。 我后来对历史感兴趣了以后想到， 我的历史老师怎么能把这么有趣的课程讲得那么没趣？老师告诉我们，学历史没有别的办法，你得死记硬背大事件和它们的发生时间。 老师在黑板上从上沿儿到下沿儿写了一大堆大事件和时间让我们背。 我一看脑子就成了一堆浆糊。 我一般喜欢联系着老师课堂讲课的回忆记东西。 可是我们历史老师讲课时说很多的“那个”。比如：鸦片战争是“1840年那个6月28 日”发生的。连年月日中间他也加一个“那个”。所以，回忆中的历史课内容，去掉了“那个”以后， 就剩了一堆连不成串儿的东西。

新学期刚开学那天， 我儿子回来跟我说， 猜猜我们这学期的历史讲什么？ 我把我的脑子从我正在做的事情上拧过来后猜中了， 越南战争。 他正在计划今年和他哥哥去越南。我真羡慕他能这样学历史。

我对于越南战争的了解， 是从我生活中对它的接触一点点积累起来的。第一次就是在我的老师给我们讲“鸦片‘那个’战争”的时期。 虽然我们都住在农村，我的大多数同学家都是世世代代的农民， 我们学校还是要经常组织我们出去参加农业劳动。 在家里干的那些打柴、种菜、挑水的活儿用于十几岁的孩子的思想改造，显然是不符合党的要求的。 有一次我们去一个地方劳动，晚上回不了学校，大家就分住在当地人家里。我们几个女生在一家里，住在一对儿新婚夫妇房间的北炕。 南炕住着的不是新婚夫妇， 而是新嫂子和两个小姑子。 新郎去越南“抗美援越”了。 嫂子和两个小姑子感情忒好， 黑暗里听她们三个有说有笑的。 就听那年龄最小的小姑子说“我嫂子说话呱呱的， 尿炕哗哗的， 嘻嘻嘻”。

从那以后，我比较注意有关越南战争的新闻，心里总希望那个新郎不要死在战场上， 能够回家来跟他的那可爱的新娘和妹妹们团聚。 不过当时我忙着跟我们“那个”历史老师学历史， 却没有想到我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有一天也会被写进历史书， 让学生们去记住它发生的时间、年代。

我第二次“碰上”越南战争史时，正在澳洲当生产线上的工人。 我们的小管工是个越南人。 她很能干， 对人也算和气。 但是我的中国同伴们告诉我她又奸又坏。 我一年半的时间里没有体会到她的奸和坏， 但也没有机会和她交流。 我们工作时只能和旁边的人说说话， 吃饭时中国人一桌，越南人一桌，非中非越又一桌。 后来别人告诉我她是当年坐船从越南飘来的， 我对她有了同情心。到澳洲之后，才知道当时美国从越南撤军， 很多越南人为了逃脱共产党的统治，冒着生命危险飘洋过海。 不少人在海里丧命。我看过一个纪录片。 美军和澳军在撤退时，将越南孤儿装在纸盒子里，再装入运输机， 然后运往美国和澳大利亚。其中一架飞往美国的飞机起飞后不久坠落， 死了200 多孤儿。

我们的历史书上写了那么多战争，但是， 我可能像大多数人一样，只有当战争涉及到自己周围的人或事儿， 才能对战争有所关心。越南战争拖了很多年， 美国费了很大的力气要阻止南越被北越共产。 后来美国人民不干了。南越是资本主义还是共产主义与美国人民有何相干？ 人们看到和听到的是，他们认识的人或他们认识的人认识的人，或战死在越南或伤残而归。这样， 在十几年里，了解这个战争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在一片要和平不要战争的呐喊声中， 美国不得不撤军。南越人民被共产党解放了，越南实现了共产主义的和平。美国在这场战争中死了58159 个人。对美国人民来讲， 越南战争是一场劳民伤财、毫无意义的战争。我儿子也说过这个评价。

除了越南战争， 历史书上还有一个战争与我认识的人有关，使我关心它的结局。那就是南北朝鲜战争。跟越南战争相似，北朝鲜在共产党员金日成的领导下，要解放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南朝鲜人民。我的父亲作为支持北朝鲜的中国军队的士兵参加了这场战争。我从小到大，一直为我爸“抗美援朝”这件事而感到荣耀，特别是在当年挥舞着我爸的残废军人证，在狂拥乱挤、抢购食品的人群中得到优先服务的时候。 那时候，我看了电影 《金姬和银姬的命运〉，为不幸在战后被留在南朝鲜、受尽凌辱的金姬流了很多泪。现在，看了韩剧，才知道像金姬那样的命运算是最悲剧式的。我出国的时候，人家街道办手续的同志就已经知道“南朝鲜挺好！”。这话他是对站在我旁边，准备去韩国的男人说的。（说完那句话后，他转向我，安慰地说：“澳大利亚也还可以吧”。）

南朝鲜和北朝鲜人民生活的真正差距，我是到澳大利亚以后知道的。我见到过很多南朝鲜来的韩国人，还没见到过从北朝鲜来的。在电视新闻中我看到了几个北朝鲜人包括一个小孩， 试图冲入美国驻中国的一个领事馆， 被中国警察拖出来的镜头。我还在纪录片中看到了用偷渡进去的摄像机偷拍的，在冰天雪地中冻伤的、流着血的儿童裸露的后脚踝。据说现在南朝鲜人的平均身高比北朝鲜人高几公分。听我的南朝鲜同事说， 金正日上台时说让全国人民都吃上大米， 喝上肉汤。 可是现在人们还在死于饥饿。 去过丹东“一步跨”的人都知道， 中国人现在普通的一盒午饭对于朝鲜的边防军是多么的难得、可贵。

美国在朝鲜战争中也派了兵。但那是作为联合国部队的带头军。据说有33741个美国人死于朝鲜战争。 不知道美国人民怎么看朝鲜战争对他们的意义， 应该是和越南战争相似吧？可对于南朝鲜人民来说， 如果没有美国的介入， 他们这些年来是应该在飘飘扬扬的红旗下过着和北朝鲜人一样的人生。金姬会在大阅兵的行列里昂首挺胸迈着像蹦一样的步伐，或者是在群众队伍中，满脸流泪地感谢金领袖赐予的幸福生活。尽管她或者她的家人、亲人们在饿着肚子。这都是因为在那个战争开始前，比起南朝鲜的政府，朝鲜人民更拥护北朝鲜的政府。可能很像中国内战时，大多数人民拥护共产党， 反对国民党一样。 那时关于共产主义未来的描写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事实是，今天所有的南朝鲜人， 都很庆幸自己不在北朝鲜。如果他们多想一想， 他们会感谢那33741个美国将士用生命换来的他们多少代人丰衣足食的生活。 究竟是多少代人，不知道多少年以后的历史书中会有记载。 而今天的多数北朝鲜人， 也在庆幸自己生活在一个美好的社会里，就像对外开放之前的中国人一样。虽然他们在饿着肚子，他们会认为南朝鲜人活得更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就像电影里的金姬。他们可能会感谢中国人民志愿军帮助他们获得了今天的“好”生活，500000个年轻中国人用生命换来的生活。这个数字是个没有零头的统计数。换句话说，我的父亲是不是死于朝鲜战争，对这个数字没有影响。派他去打仗的政府没有详细统计每个战死的人 - 每个20左右岁的生命。

类似于北朝鲜，越南人现在很和平地生活在一个共产主义领导下的统一的国家。 澳大利亚的年轻人都愿意去越南旅游， 因为那里人善、景美、东西便宜。 如果北朝鲜打开大门，那里一定也会像越南一样吸引澳洲的年轻人。 越南的门之所以开着， 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共产主义没有北朝鲜的那么纯。越南后来不是还想占领柬埔寨来着吗？弄得中国还得打一个“对越自卫反击战”。我当年听到这个“对越自卫反击战”后就想， 那个新郎会不会又去参加这个战争了？如果是， 他会怀着怎样一个心情去打他过去的战斗伙伴？ 如果他已死于前一个战争， 他的家人听说了这个战争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得问问我儿子知道不知道我们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如果历史书上不写这个， 那些战死的英雄们不都成了冤死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