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小常識:慣性思維


文化為生活習慣。對文化的思考,常也基于習慣,唯思考者每對之乏反思。

以往傳統的慣性思維,凡祖宗的便是好。現代人的慣性思維,如今有甚麼不好,就是祖宗的不好。過去的想法偏頗,但時之想法,又何必有當?

今人看現在社會中的不合理,慣把責任一推,是老祖宗的錯!秦皇漢祖昔主今帝,有時候看他們餘威猶在,不好欺負,而被他們挾持的孔老二,無權無勢,那最方便做箭靶。現在大眾言談,拿孔子來洩氣,已成風尚,尤其讀書人,批起孔來,更是利口捷給,總似言必有據,道理十足。

那些任意歸罪孔子不講理的不說,有些道理的,也多難脫慣性思維,茲順手舉數例瞧瞧。

一,張冠李戴。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本孔子說,但他有說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嗎?但今一提三綱五常,必是封建,必是孔子這始作俑者。三綱之論,是漢代董仲書春秋繁露對孔子原話之歪曲,孔子何來這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的講法呢?「父父,子子」根本不是父為子綱啊!孔子所說的父父、子子,是父要作父,子要作子,只說到父盡父之責,子盡子之責,那麼「父父」便「子子」,是很自然而然的事了。父父子子,講父子相互的責任關係,非父為子綱上下不對稱的權力關係!父母以父道母道撫養教育子女,子女漸長懂事後盡孝,首先對好父母感恩,乃為理所當然之事。先家齊而後國治,國家和君主,總是排在人民之後: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是孔儒之門一貫的思想。把國家權力不斷提上來,乃漢代以後儒家之歧出,對孔子之竄改。今動輒把父為子綱之罪,硬戴在孔子頭上,公道嗎?

二,斷章取義。
讀書不看前後,不管文理,更不入思路,裁出一段話,便可以作文章。如《左傳•鲁昭公廿年》講鄭國君主,攻殺萑苻之盜,孔子說了句「善哉」,孔子便成了鎮壓「奴隸起義」的煽動者了。原文是「鄭國多盜,取[聚]人於萑苻之澤」,那是「盜」呀!把盜非說成是「起義」,是真正學術表述還是迎合今世之政治正確?鄭當時對盜政策先寬,此後改猛,盜之猖狂方稍止,故有孔子稱讚說:「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但緊接著有下句:「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提醒為政者千萬不要忘記行仁政。孔子一段原話,「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明顯是承上文主題,講到子產之子大叔他為政的過程,先從寬,後從猛,不是孔子在主張只從猛要残民,這裡明顯是對現實發生之事的描述句。接著孔子說「猛則民残,残則施之以寬」,是對從猛將會出現弊病的警告和提醒,故再有下句「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這正合孔子的中庸之道,才是孔子真實的理想主張。注意此大段話最前,先說子產講寬猛的要津,以之教子,那是近于孔子本懷之言:「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寬是本,次為猛。孔子的思想,正以仁政為本。我們讀書不能有上句,沒下句,更不能忽略孔子平日之思考問題,無過無不及的獨到,及他行仁政的思路抱負!左傳昭公明記載「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盜少止」,所盡殺者,是聚于萑苻一地的盜贼,鄭君這回給國中盜夥一次重大打擊,因而「盜少止」,故還有盜在,沒有趕盡,也無殺絕。但今讀書之人,一見有與官兵作對的人死了,便出來封之為起義的英雄。凡落荒的綠林,一定是好漢麼?統治者治國,要是合法合理,有必要造他的反予以推翻麼?這種面臉譜化思維的造反有理,是啥個思維呢?

三,執見迷失。
先入為主,孔子不是好東西,再是見他善言善行,也都假仁假義。如《論語.先進》明明有幾段講孔子哭門人顔淵之喪,反而從中看出孔子不仁,無中生有。記載說到顏淵死後,他父親顏路請孔子賣車,代兒子買椁。子曰:我兒子鯉也死,只有棺木,也沒棺外設椁。吾從大夫之後,有在大夫之後隨行的需要,不可光是徒步,而沒有車子。他要保留車子,沒有為子鯉棺外加椁行厚葬,這是對兒子不仁嗎?只是花費不起。別人的兒子,無端要求行厚葬之禮,孔子沒有予以配合,也是不仁嗎?愛徒死,孔子哀慟大哭,這是師生之情。同學看到,要給他厚葬,但孔子卻予拒絕。同學們堅持要這樣做,孔子沒有用老師的權威阻止,但事過之後,他仍老實告訴學生不可。他坦言說,顔淵視老師猶父親,我做他老師卻像沒有視之猶親子,因我仍堅持不予厚葬。現在他既已厚葬了,這是你同學們的主意,不是我呀!傷心愛惜學生是一回事,但不該厚葬硬以厚葬作表示,這不是禮,反不合禮,所以他至終維持他的原則,這是孔子的實在。人常以為墨家主薄葬,儒家主厚葬,實非。看看孔子,自己的兒子不厚葬,愛徒不厚葬,厚葬不厚葬,不是死的規矩,不為面子風光大葬。就算真哀悼,也不是必須厚葬的。葬禮要合情,也要合理,這才是真正之禮,真正之仁。孔子大哭,是他仁心的真情;孔子堅不厚葬他所愛之人,是他禮義之真知。在這裡見到他的真情,同時也見他的固執,是因其真知。其禮義之真知何在呢?〈先進〉沒予以說出,這要由《禮記.檀弓》補足。那裡有子游問喪禮之事,夫子曰:「稱家之有亡」,即要合乎家道之有無。子游問:家道之有或無,比例多少怎麼算?夫子不直答數學問題,只講人問良心求合宜之原則問題:有財力,亦毋過禮;茍無,只要把屍首足全身包蓋好,大殮過後即下葬,用繩懸棺下穴而封之,已經很得體了。顔家很窮,卻要不合實際的風光大葬;同學對死者雖很真情,但也不能因此便需要助他家辦過分的喪禮。就算富有之家,也不應當「過禮」奢華,沒有財力的,那更不必以表面的隆重為有禮了!甚麼是孔子所講的「仁」?不只有情,更要合理,做到情洽理宜,無過無不及,這才是禮之真義!善哉,孔子言行之執善固執如是!見諸〈先進〉明白之事,何以今人非要把它倒著來看呢?

四,不諳經史。
關于孔子殺少正卯的事,在網上不知給搬弄多少次,以訛傳訛。此事最早見于文字,乃在荀子《宥坐篇》。《荀子》一書,不都荀子本人原著,當中雜有禮記、韓詩外傳等文字,可知其東併西湊的成份很多,如要把書當歷史文獻使用,應該非常小心。荀子歿後,門生非只一次纂集有關的散篇,內容不斷增減。到荀子三百年以後的西漢人劉向,正式整理出卅二篇的《荀卿書》。由于參閱者少,輾轉傳抄,到唐代已難卒讀,楊倞需要作第二次的大整頓,並予註釋,更名《荀子》,接近我們現在的定本。宋明儒學復興,程朱陸王不約而同冷落《荀子》,即使學問性格跟之較近的程、朱,也沒有多少關于荀卿的好話。乾嘉考據,專門找冷僻少人用心的本子顯功力,《荀子》訓詁章句,才一下子突然熱鬧起來,當中王先謙的《荀子集解》,最具參考價值,可助讀通文字。不過若想澈達義理,又是另一回事了。孔子殺少正卯一事的原始資料,《荀子》之載屬孤證。而《荀子》不是史書,其編集傳鈔過程中變動很多,據以咬定孔子殺人,實在不公。孔子任大司寇,即或因職責秉公殺人,也必有一定原因,惜史書失載,據其平素言行,《宥坐篇》之發言,絕不似他一貫思想出來的理由,這是非常明白的事實。五四打倒孔家店,文革批林批孔,歷來不足取的孔子殺少正卯一事,結果給翻出來提了再提,有點古籍常識的,可以這樣當是歷史來用嗎?古代文獻,經史子集,近人以對子、集的方式處理經、史,常不相應,誤會處處。更奇怪的是,連校勘研覈有據的文獻都不願輕信也不願慎讀,反而哪裡冒出幾句合口味的說法,便立予接受,到處宣揚。都說大家是受過現代教育思考方法訓練的讀書人,讀來讀去讀到後來,竟是這種讀法,看來這已不是知識的方法問題了,而是需再深入追問,這個讀法,後頭倒底存的是哪種的心理呢?

百年以來,更特別在此半個多世紀,學風基本是沒太大興趣肯放在原典上好好讀,只喜歡發議論,作奇想,真正的孔子歪曲太多,偏見太多,我們怪不得這位或是那位有這些慣性思維的個人。說實在的,漢以後孔子不復孔子之真,孔子成了專制的幌子,叫年青人看不順眼,是很自然的。然而那些仁政不講,「克己復禮為仁」,給截頭去尾,切割只剩下個禮制,形同只有軀體沒有靈魂的殭屍吃人機器,有頭腦的讀書人,也應要有個分辨才行,知此絕非孔子。不能說掛串佛珠的,佛祖就認他佛徒,也不是口喊主啊主啊的,必得耶穌喜愛。孔子非神佛,從無叫人敬拜,拜祭他沒有用,那些取禮教為己私心之利作掩飾的,孔子有知,他又奈這幫人何?那些滿口仁義道德,要人家做自己卻不做的,干孔子何事?也是孔子教導無方麼?可惜如此清楚的道理,我們的知識分子說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如今最重要的,恐怕還是要正本清源,從端正對傳統的取態始,檢討現代這凡傳統必反的慣性思維!我們不是要刻意維護孔子,神化孔子,走回老路子上去以凡孔子的便都必是,而更要警惕借奉上神壇的假孔子復辟封建極權之事。我們要老老實實,回到孔子的思想,還孔子一個真實,以仁為核心,政主仁政,給他在文化生活中一個合適的位置。這話雖像簡單,卑之無甚高論,然要如實好好把握住,實現它,以目前的處境看,並不見得容易。但這是無可迴避的文化建設,為時再晚,事情再難,文化之源必須暢順,民族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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