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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车站小店
我曾经有段时间经常到山东去,每次都要到济南停留一会儿,下车跑到城市的另一头的一个新火车站转车。到济南的时间不是太巧,是凌晨四五点左右。离下趟车开的时间有好一阵子,于是就不忙赶到新车站,找个小店子吃点东西。
那些小店子实际上是路边的一溜简陋的小棚房,那么早,凌晨四五点,就家家都开着,店主站在门口,一边照顾火炉上煮着的东西,一边招呼着刚下车的客人进来吃点东西。新的火车站就要竣工了,客车渐渐的都转到那边去了,所以顾客可想而知是不多的。
第一次在济南下车,随着稀稀拉拉的旅客往外走,对店主们热情的招呼声拿不定主意。这时看见了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小姑娘站在自己的店门口,她向着我,不说话,就微微笑着作出往里面让的手势。她的笑让我觉得很熟悉,很亲切,于是我报以一笑,进了这家小店。
很快小女孩也进来了,这么早下车的旅客并不多,大概是没有别的人过来了。店里另外有两三个客人,里面还有一个女孩在忙着,看长相和年龄,估计是门口小女孩的姐姐。小些的女孩很快将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和两个刚出锅的热馒头端到我面前,我急急的喝着吃着,刚刚给凌晨的寒风灌得冰凉的肚子暖了过来,由于早起而烦闷困乏的心情也一扫而空。这时我才抬起头来看看。小女孩就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看见我抬头,向我笑了笑,好象很高兴我吃的这么香似的。我也向她笑笑,她见我笑了,用手指指我的碗,我明白意思是说还要不要。我想想左右无事,那就再吃点吧,何况这小米粥真的好吃极了。
这回我慢慢的吃,边吃边抬头打量周围的情形,每次都和小女孩的目光相遇,每次她对我微微一笑,她的笑非常柔和,天真,我自然也以笑回应。我在想着好象在哪儿见过这个笑的,突然我心里一动,啊,是的,我见过这个笑!
某年某月某日,一个伤心的日子。我从早春的江南如雾似烟的薄雨中冒雨走回家,手里有伞,却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撑开。家里只有妹妹在。我推门进去,妹妹喊了我一声,我冲她笑笑,进了自己的房间,和衣半躺在床上。妹妹悄悄的走进来,带来了条干毛巾,轻轻的叫哥哥,叫我把头发擦干。我没有作声,一动不动。妹妹就坐在我床前的椅子上,看着我,每当我的视线缓缓的转到她身上时,她就向我笑笑,那么的柔,那么的急切,又是那么的无奈,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使我跟平时一样和她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充满活力。每过一会儿,妹妹轻轻的叫一声:“哥哥。”一直不停,一直不停。终于我起来了,从她手里结果毛巾,擦干了头发,换了干衣服,妹妹在旁边看着,那个柔柔笑啊!
我从这个小店女孩的笑里也感到了妹妹当年的那种欣慰和欢欣,不知道为什么,我也隐隐约约觉得小女孩的笑里有些茫然和听天由命的无奈。于是我边吃边想和她攀谈一下,但是我的话没有回音,当我说话时,小女孩没有显出在听的神情来,我说了几句,觉得不对,愕然停了下来。我回头去找那位姐姐,她正在看着我,见我回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小女孩是个聋哑人?!我赶紧再回头去看小女孩,她一直看着我的动作,这时她又向我微微笑了笑,天真而凄婉,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在说,你明白了吧?我心里升起了一股柔情,和当年知道妹妹的一片苦心时一样,我无法再说什么话,也无法做什么,只是向小女孩也微微一笑,希望上天能够把我、一个过路的陌生人的满腔善意传递到她心里。
以后我又经过那儿几回,每次都到她们的小店里去吃点东西。因为时间相隔好几个月,她们不记得我,我也没有刻意去提醒她们。我和那姐姐攀谈过几句,知道小妹妹是读小学时生病发烧,病好了,耳朵却听不见了,从此也没法上学。再后来姐姐开了个小店,她来帮帮忙。虽然不记得我,但是我的显而易见的善意她们也感受到了,小姐妹俩后来每次都送我到门口,说大哥再见。走了好远,回头看时,微明的天光下,小店门口漏出的淡黄的灯光在寂寞而孤独的闪闪发光。
后来,我再也没有从济南经过。我一直挂念这姐妹俩,特别是那个小妹妹,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她们生活得还顺心吗?
之二 不知名的女孩
周日静坐看书,心灵深处的心弦轻轻的颤动,我突然记起她来。
已经十年了吧,我不知道现在她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其实即使是过去我能够见到她的时候,我也几乎没有跟她说过什么话,甚至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和我同一个系,不知道是那个专业的,大概比我低一级吧?我都不清楚,实话说,我也不是十分关心。我不过是对她的那种脸相的女孩向来有好感,喜欢她那份将长发用手绢挽在脑后的随意,喜欢她浑身透露出的一种清清爽爽的感觉。我很明白这种感觉也许不过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甚至至今我也没有确定是不是真的如此,所以我从来没有起念头要去认识她。我不过是远远的、淡淡的象是观赏着一道风景似的偶尔注意她一下。
我读书的城市是很美的,校园旁边就是一个很大的植物园,春天一到,百花盛开。一天,我和几位朋友到植物园走走,有一片小山丘种的全部是各种各样的茶花,我看见一朵红茶花,含羞初放,静静默默的,象一枝玫瑰一样宁静而高远,我实在忍不住,做了件坏事,偷偷的把它摘了下来,藏在衣服下面带出了植物园。一路上,朋友们一直笑话吓唬我,快到校门口,我才惊魂稍定。他们又开始开玩笑问我敢不敢把这朵花送给一个女孩,我说这有什么不敢的,并打赌说我会将这枝花送给我进校园后遇见的第一个我喜欢的女孩。话音未落,她从校门里走出来,有着和朋友打赌时的那种冲劲儿,也许还有一种“今天要坏就彻底坏一回”的念头作怪,我迎了上去,她看见了我走向她的那种坚决的姿势,好象吓了一跳,站住了。我说:“你好!”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来,眼睛飞快的向我手里的花瞥了一眼。我把花伸到她面前,接着说:“送给你!”她的脸唰的红了,显得很迟疑:花确实很美,但是她仅仅在我们系的教学大楼看见过我,对我一点也不熟悉,我想她在考虑接受了花会不会有麻烦。而这时我的勇气也几乎消耗光了,我象作检讨似的又说:“这是我做坏事在植物园偷的,但是实在是太好看了……”她低头噗哧一笑,很快的接过花,绕过我急急的走了。我得意洋洋地回到朋友们身边,赢得喝采声一片。
此后,我和她没有任何交往。我们在校园里,教学大楼里,图书馆里偶尔遇见,顶多是对视一下,连招呼也不打。有时在图书馆里看书,我们甚至共一张大长方桌(四人座的大桌子),我心里也没有起任何漪纹。我觉得很自然,觉得这样很好。我仍旧将她当作一道风景,只不过这道风景在我心目中色彩比以前更重了一些。渐渐的我注意到她身边似乎开始有了个男生陪着,我有些好奇,但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她这种相貌的女孩自然不乏人追求的。一天晚自习,我恰好又和她同一张桌子,我看见她用书包在自己的身边多占了个位子,我心里琢磨是不是给她男朋友占的。但是一直很晚,都没有人来。我偷眼看她,她低头看书,没有一丝一毫的着急的神情。我暗暗想这也许就是对自己的魅力和对自己爱恋的人绝对信任的女子的韵味了。终于,那位男生来了,没有坐下来,只是俯头轻轻和她说话,大概是在解释给什么其它事情绊住了。这位男生看来很注意修饰,浑身上下很清爽,象是有一定家底的人家的孩子,对她的神情也很温柔;小伙子低头说话,她微微斜仰着头看着他,她没有笑,而我却觉得她的整个人、整个身心都在向她的男朋友在笑,她没有说一个字,我却似乎听到她在用她的眼睛向她的心爱的人述说着她的爱恋。这一个含情脉脉的图像,在我心目中,似乎使得这两位情侣在静悄悄的大阅览室中,发出了沁人心脾的芬芳,放射出淡淡的无量光辉。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一年暑假。那时候我在读研究生,虽然放假了,仍旧在学校里干活做实验。一天我到系办公室去有点事,意外的看到了她,她应该是刚刚毕业了的。她在和系办的工作人员说话,我远远的站在一边等候,飘来的只字片言,我猜到了她的男朋友已经出国了,她不久也要出去了,来学校办一些事情。她的事情办完,她出门前,我们的目光对上了,我们彼此笑了一下。我的事情很快就办完了,一出门,看到她还在办公室外的大厅里。我向她“嗨”了一声,她回头向我笑了笑,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说:“祝你幸福!”她也笑了,也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也祝你幸福!”于是我们一起走向楼梯口,她向下出大楼到她要到的地方去,我向上去我的实验室继续干活,我们笑着挥手道别。我记起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估计她也不知道我的吧,可是我心里没有遗憾,没有感慨,而我看到的和所感到的她的幸福,那一天,让我嘴角很久挂着微笑。
我对她没有牵挂,没有思念,她只是我心里曾经的一道风景。今天的风中不知道传递了什么信息,传来了什么心电感应,让我记起了这位不知名的女孩。
祝福你,不知名的女孩!
之三 路边女孩
那时候,我读大四。
那年我毕业,正在作毕业设计。理工科的嘛,做起实验来瓶瓶罐罐比较多,最大的瓶子是那些氧气、氮气钢瓶,灌满了高压气体,跟鱼雷似的,重得很,得靠我们自己从校外工厂往实验室搬。所以每个毕业设计小组,总得有一两个身强力壮的男生。有时候几个小组合起来,从系里借的三轮车,一次搬好几个钢瓶。
五月天,春末夏初,杭州的天气热了起来,不怕冷的人,已经开始穿衬衫了。我和一位同学一起去搬钢瓶。工厂在学校后面,我们蹬着三轮车,要经过学校后门。这哥们是我朋友,长得胖胖的,姓严,人称严胖。我们出门的时候看见天色不对,回来就已经下起了毛毛细雨。
这是一场午后的太阳雨,细雨朦朦,却仍然能够看见太阳,阳光在雨幕中穿过,一丝丝的雨线在空中晶莹闪亮,象是悬挂在空中,随着微风飘摆。学校位於城市边缘,校园边便是山岭和田垄,笼罩在一层薄薄的轻纱之中,被细雨洗得格外翠绿。
我们带了伞,可是得扶着钢瓶,没法腾出手来撑开,再说,钢瓶很重,一使劲,活动开了,满头大汗,丝丝细雨淋着正痛快。
我们看见,校门口路边,对着那一片碧绿的田野,那烟雨朦胧的天际,站着一个年轻女孩,一动也不动。这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孩,穿着一件白衬衫,湿透了,贴在身上,在腰间自然一收,盈盈一握,更加显出年轻女子的诱人身姿。她的头发也早就湿透了,水珠一滴滴地沿着湿成一绺绺的披肩发往下滴。她背对着我们,我看不见她的眉目,只能从侧面看见,她的脸颊上满是水珠,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我和严胖面面相觑,我们不怕冷,可是,这五月的细雨,淋湿了风一吹,非生病不可。我们早就打好主意回去就洗澡的,可这位女孩怎么办?
愣了一会儿,我决定做点什么,我怕打扰这位沉思中的女孩,轻轻地说:“嗨,下雨了。”
不动。
严胖向我比划,意思是说声音要大点。我点头,心想应该放松点,於是咳了一声,放粗声音,说:“嗨,姐们儿,下雨咯!”
不动。
严胖开始不出声地吭吭地笑。我束手无策,又觉得那声“姐们儿”叫得不庄重,说不定惹恼了人家,好心办了坏事,回头看见老严在幸灾乐祸,怒从心起。
我看见三轮车上有把伞,嘿嘿,是严胖的吧?我抄起那把伞,走到女孩身后,说:“嗨,给你伞。”
仍旧不动。
我看她的手垂在身边,就把伞往她手里一塞,然后慢慢放手,没有掉下来,她接着了。
我们回去了。一路我预备着老严大骂我拿他的伞讨好小姑娘,奇怪的是,他笑嘻嘻的,根本不提起,毫不在意。
一回到实验室,我们把事情一说,另外一哥们跳起来,原来,伞是他的。
这哥们跳起来,说,这伞没有技巧是打不开的!原来这是把破伞,机关坏了,开起来很麻烦,没有耐心的话,根本就打不开。
直到今天,我还在想,不知道那个女孩,有没有把伞打开,避开杭州五月那沁凉的细雨。
之四 相亲
我这辈子就相过这一回亲。
那时我才二十出头,还是毛头小伙。按说俺爹俺娘就开始急我的终身大事,实在是早了点,可是这个由他们选定的女孩,实在是好,必须得先下手抢得美人归!
其实也是偶然。我爸妈到轮船码头送人,人群中有个姑娘,也在送人来着。我妈后来无数次说起第一眼看见那女孩的感觉,那叫做是“惊为天人”!不仅漂亮,文雅,活泼,大方(我这是转述,您就听我妈吹吧) ,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女孩浑身洋溢的健康青春气息,令人耳目一新。我爸妈是那种老式的读书人,本有些矜持的,这时趁等候的空闲,上前搭话,女孩笑脸相迎。一方有意,一方不防,我爸妈於是将她的名字,工作单位,全打听来了。哦,对了,还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呢。我妈东张西望,没看见可疑的青年男子在附近“鬼鬼祟祟”,於是暗自下了个结论,她没男朋友。而我妈的大儿子,就是我啦,没女朋友。
於是我爸妈从此梦引魂牵,代我害了相思病。我还在学校里上研究生,我妈迫不及待,在家书里说,孩子啊,俺们在家乡相中了一个好姑娘,你啊,先不要对别人动心眼,这个包你满意。我哈哈大笑,虽然不在意,却也从此知道俺家乡有个小芳“等着”俺。
我爸妈是真爱上了这姑娘,当然,这也有他们的小九九:他们想,如果让我自由,娶了老婆,如今的楞小子都跟着媳妇走,谁知道我会跑到中国哪个角落里去(那时候还没想到出国)?倒不如先下手为强,相中谁家的姑娘,从中撮合,到头来还是老爹老娘公公婆婆兼月下老人,一来儿子跑不远,二来女方乡里乡亲,知根知底,放心。
暑假了,回家了,可是那时候,正是俺那不开花更甭提结果的初恋结束的当儿,什么男欢女爱,什么花前月下,一概没兴趣,更别说是父母安排的相亲了。爸妈提了几次,被我不耐烦地顶了回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老两口亲自出马了。他们手里还有着那女孩的工作单位的地址,那是个大公司,居然还给他们找到了女孩的办公室。几个月过去,女孩也还记得这一对和蔼可亲的老夫妻。俺妈邀小女孩出来说句话,女孩笑微微的,也许是猜到了一点什么,脸红了,可是还是跟着出来了。
我爸妈窃喜,好,入我彀中矣!还是我妈开口,她是个直性子人,单刀直入了:我们很喜欢你,我家老大,人才不错,研究生,我们想介绍我们儿子跟你认识。女孩脸红了,满眼都是笑,可是不说话,头低了下去。
我爸妈心一凉,问:你有男朋友了?女孩摇头,还是不说话,渐渐地脸上红晕消退了,笑容没了,眼中满满地孕了泪。我爸妈屏声静气,等她开口。她说话了,她低声说,我没谈过恋爱。
好啊好啊,那正好。我妈随口说道,满腔疑惑。
突然女孩一抬头,把遮在脸庞的披肩发向后一甩,看着我爸妈,她又微笑了,声音大了些:伯伯阿姨这么看得起我,那么我就实说了。我从来没谈过恋爱,因为,我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腹腔里长了一个良性肿瘤,最后开刀摘除,有十多斤!摘除瘤子的时候,将一个卵巢也割除了。所以,我上大学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因为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生育,我怕对不起别人。
我爸妈目瞪口呆,看着这浑身洋溢健康青春气息的女孩,这是小说上的故事啊!
我妈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她说,那也没关系嘛,到咱们家来玩嘛。
此后,我爸妈再没有从那震惊中清醒过来,糊里糊涂地告别,走了。走时留了地址,约了日期,到家来玩。
回家后,他们整整有一天不说话,垂头丧气。我奇怪万分,再三询问,才知道这个情由。我想象这个自尊自爱而默默忧伤的女孩,顿时一股柔情升上心头。妈妈最后那句话,也让我连连跺脚,我说,她绝对不会来了!妈妈叹口气,说,如果你们早就恋爱了,不管她有什么,无论她如何,我们都不会反对,我们岂是那样的人家?可是现在你们还没有什么,既然知道了,只好就算了,你爸妈还想抱孙子呢。
我无言。
第二天便是约好的日子,爸妈还是将家里收拾的整整齐齐,准备了瓜果,买好了菜。我也没出门,等在家里。
她没来。
好像是命运的安排,几天之后,一个偶尔的机会,我遇到了一个校友,正好和女孩在同一个公司工作,而且还是一个办公室的。我问到了女孩的通信地址。
我写了信,可是终究没有发出。毕竟,迈出这一步,前途不可测的事情多了些,而一旦迈出这一步,我并不自信,我能够呵护那颗如同空谷幽兰般默默等待真情的心灵吗?
十二年了,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时光倒流,我是否会发出那封信?
这就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相亲,连她的人都没见着,却让我思念至今。
祝福你!女孩!
之五 台湾师妹
在美国读了五六年书,有过不少台湾同学。大陆同学,特别是国内同校的,彼此称“师兄师弟师姐师妹”,而台湾同学之间则叫“学长学弟学姐学妹”。大陆台湾同学很少有这样相互称呼的,一来是叫法不同,听起来别扭;二来恐怕是大陆台湾同学之间客气是客气,关系一般也不差,但是真正熟的,不多。
我有一个台湾女同学,她叫我学长,我叫她师妹,一国两制,各叫各的。
师妹的名字很雅,不过也不奇怪,过去看过一点点台湾电视连续剧,觉得里面角儿们的名字,不管男女,都挺“琼瑶”。后来认识台湾同学多了,发现原来他们的名字就是这种取法。师妹和香港的一个著名女影星同名同姓,甚至长得都有点象。师妹长得象影星,漂亮吗?应该是吧?说不上来。对我来说,有些女孩就象新鲜鸡蛋,打在白瓷碗里,鲜黄洁白,琥珀般清亮透明,很好看,很养眼,可是你却不会起念抓过来吃──很简单,生的。也许十年前,我会觉得师妹很漂亮,可是现在我只觉得这不过是个娇俏的小女孩。
师妹和我说话的时候,习惯眼睛和我对视,巧笑嫣然,甚至有点撒娇的意思。刚开始,我还有点冷冷的,因为根据过去的经验,女孩这样对待你,通常是想借助女性的魅力,利用你帮她做点事情,有意或者无意。但是不久发现,师妹天性就是如此,就象一个家风淳朴善良的富家孩子,对人天真而信赖,也可以说,有些受宠惯了,却没有被宠坏,浑身透着一种来自骨子里的柔顺和温婉,我见惯大陆女子的“半边天”作风,此时倒是耳目一新,颇有养眼怡神之效。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可是倘若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只得说:师妹可爱归可爱,可实在有些糊里糊涂。师妹学习比较吃力,编程上有点迷糊,这倒也罢了,每次她来问我问题的时候,看看她红红的眼睛,年轻而疲倦的小脸,甚至脸上几颗熬夜熬出来的小红痘,我再忙也抽时间帮她──肯学认真的人,我总是引为同类,不愿辜负她的信任。
台湾大陆同学熟了,难免要说起台海统独问题。曾经有个台湾同学是个坚定的台独支持者,我们讨论台湾独立,我告诉他,大陆是绝对不会坐视的,这时,这位慷慨激昂的台独份子说了句让我大跌眼镜的话:“美国人不会不管的吧?”──无限向往期盼的样子。我和师妹熟了,把这件事情当作笑话说给她听,却看见师妹吞吞吐吐:“是这样的吧?是不会不管的吧?……”声音越说越小,边说边看我的脸色,象是只怕挨打的小狗。我惊讶半天,才醒悟过来,不禁好笑:一个台湾男人要求独立,如果有为之牺牲的决心和勇气,我虽然厌憎他的主张,倒也欣赏他的气概;可是一心独立却指望别人火中取栗,寄希望于外族介入,在我看来简直就是欠揍!可是一个小姑娘也这么说,我就只有啼笑皆非的份了。我笑着想起,曾经把过去我编的程序给师妹作参考,她放在一边不看,我解释说学编程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模仿参考别人,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像信了,可是我仍旧常常看见她趴在屏幕上,非要自己从头开始,我那时还佩服她的骨气来着。在这个小丫头的脑瓜子里,这份骨气大概是不扩散的。
系里不止师妹一个台湾学生,他们有自己的学生会。那天,好像是近年关了,几个台湾同学在机房一角讨论如何庆祝,言语中把“台湾人”和“中国人”分得很清楚。机房里另外有大陆来的同学,这时笑着插了句嘴:“你们不是中国人呀?”这本是句玩笑话,没想到一个台湾同学横横地顶了回来:“自从你们冲我们打飞弹起,我们就不做中国人了!”这是个“黄毛”丫头──年纪既不大,一头头发又染成金黄,眼神从来不和人相对,平时我和她在系里遇见了,和她打招呼,她总是慌慌张张地一点头,然后把眼睛望向别处。过去还以为这个小女孩有些过分腼腆,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大陆同学本是无意一说,顿时愣住了。我侧眼看见那黄毛小丫的横样子,心头火起,一咬牙,准备放几句狠话。我后来回想,那一刻我恶向胆边生,神情定是十分狰狞可怖。因为我猛一转身过来,一眼看见师妹坐在对面角落里,眼睛紧盯着我,身子随着我猛一转身的动作向后一仰,尽量紧缩着,满脸惊恐。我一愣,不禁叹了口气:我们的政府企图吓阻台独,结果多出了几个糊涂虫不认自己的祖宗,我又何苦来吓唬几个慌兮兮的台湾同学?我抹了一把脸,冲师妹笑笑,向那位大陆同学挥一挥手,转身算了。
很快,我毕业了,抓住了计算机热潮的尾巴,找到了工作。学计算机本来就不过是我在北美求生求发展的一个跳板,我很快就融入了新的生活,过去的人和事都渐渐地远去了。
一年,也许是两年后?某一天,我到中国店买菜,在货架间慢慢地遛达,突然感觉面前有人,一抬头,是师妹!几乎是同时,她也认出了我。久别重逢,大家的欢喜自不待言,可是师妹的欢欣雀跃,不禁让我惊奇,甚至“受宠若惊” 。我转眼看见师妹身边有两个人,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那位五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师妹介绍说“这是我妈妈”,我连忙打招呼:“伯母,您好!”话一出口,觉得怪怪的,我在大陆从来都是叫阿姨的,台湾电视剧里才是这种叫法。另外的是个满脸书生气的年轻人,师妹把他拉到我的面前来,说,这是我先生。哦,嫁人了?我看看师妹盘在脑后的头发,心里笑道。我向他伸出手,道声:“你好!” 师妹在旁边叽叽呱呱介绍我:“他是我学长,我以前编程式编不出来,如果不是他的话,真没法过了!” 说完了补充一句:“他编程好厉害的哟!” 师妹的先生跟我握完手,双手伸直贴在大腿外侧,两脚一并,脑袋使劲一点,象敬军礼似的,说:“嗨!学长好!” 师妹每说一句,这个动作就重复一次。 我微笑,一来记起了台湾男子都要服军役,敬军礼敬惯了,举手投足都有那个味;二来台湾人哈日人所皆知,我很怀疑这“嗨” 是将日本人的“哈依” 浓缩成的;自然,也为了师妹的那句发自内心的夸赞。我虽然不是师妹丈夫的学长,对他的诚意却绝无怀疑。他告诉我,他们就住在附近,我有空一定要去他们家去作客。一定要去!他强调说,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来,指着上面的地址。师妹在旁边,双手合着举在胸前,脚一踮一踮的,好像禁不住心中的喜悦,要跳起来。我转头打量师妹,两年的时光,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变化,白皙的小脸上还是有几颗小痘痘,还是忙吧?我心里想。我问:“毕业了吗?” 师妹见我问及学习,乖乖的站住了,仰望着我的脸,说:“没有,还有两门课。” 我再问:“学习有什么困难?” 她说:“现在没有了,好多了。” 我点头,笑了。我抬头看看那慈善的老太太,热情的师妹夫,这位我不过小小的帮了一点忙却如此感激的师妹,不禁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觉,我答应他们,有空了我一定去他们家拜访。
我一直没有腾出时间到师妹家去作客,仔细想想,虽然师妹和师妹夫那么热情,我却找不出太多的理由好心安理得地受他们恭敬。后来有一两次我们又在美国超市遇见了,我在货架这边,他们在那一头,远远地看见,师妹的脸上立时漾起明媚的笑容,象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帘那么喜人,她没有说话,举起一只手来向我招手,使劲地招,那么用力,象春风中的杨柳枝,全身都跟着摇动了。
长久没有见到我的台湾师妹了,她应该毕业了吧?她既然已经作人妻,也许应该作人母了吧?
愿台湾师妹的笑容,永远都那样安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