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鹦鹉叫卡门
随着李平最后一次流产,有个孩子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她十分痛苦。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老张紧挽她的手,夫妇一直思念那个小小的逝去的灵魂。
这是巴西的秋天,一片杀气,只有五月的阳光依旧如春。
李平的先生老张是国家一级歌唱演员,来巴西探亲,他们在圣保罗开一家美容店,生意十分红火。美容店的楼上,便是他们的住所。一间密室佛堂内,在观音菩萨的神台前,常年半燃着三炷香,香气缭绕,无常的缓缓变化,围绕上升,如同一团虚拟无状的神体。
老张是圣保罗中观寺信徒,虔诚信奉南无观世音二十四香谱。无论大小事务,他都像当年迷信毛泽东语录一样,将这南无观音随时发布的不同香谱,当作圣条,主宰着他日常生活,乃至楼下美容店的管理。按照他的说法,经过反复实践检验,这是绝对经过检验正确的而且是立竿见影的。最灵的一次,店内丢了两千元的支票,警察来都无法破案,他却在香谱指示下找到贼人,一个店员私藏了支票,竟被南无观音的香谱识破了。
这天老张很难过,死了孩子,他跪拜。对照观察香谱,确认为一小莲花香谱:密示为:三日之内必有新人来,有吉事相望。按照这香谱所表达的神示,他们是应当得子的。稍后静心秘思,忽然脑中闪现一道亮光,眼前飞出一只绿色的鹦鹉.老张忽然大悟,对着妻子李平喊:“平,我们的孩子没死,他化为鹦鹉了!”
于是本文中喜剧般的情节发生了。
老张立马开车,驶向医院,夫妇两人只想找到一只鹦鹉。天下总有怪事,那医院正门花园前,果真有一位巴西老妇,提着一只笼子在卖鸟,里面爬着三只光屁股无毛的小鹦鹉乱叫,显然饿坏了。其中一只看到老张,竟然扑上笼壁,唧唧乱叫,作拥抱状。
他们夫妇几乎同时喊道:“就是它!”。
这只小鹦鹉进了家,家中便顿时热闹光辉起来。老张是西洋发声唱派,歌剧“卡门”他当年唱的最走红。为了怀念那些陶醉的日子,便将这只小雄鹦鹉命名为“卡门”。从此,面对这只小鹦鹉,李平便自称为“妈妈”,老张便被称为“爸爸”。
根据佛学,世间一切都是有灵性的,于是佛教就决不杀生,主张吃素。我周围的亲戚或者认识的朋友几乎很多家都设立佛堂。虽然有一贯道等等,佛教派却日益发达。又中分几派,大信仰还是一致的。比如巴西大概有三宗:一是星云法师的,主张八方兼弘。仔细读他的书,主张现代佛学生活化、科学化,在美国有个西来寺,在圣保罗建了如来寺。台湾的侨务统战显见较之大陆更为得体,不分大陆台湾,不分中外,并创立多国语言学校,超度外国人,中西合璧,浑然一体,此星云派之大观也。二是中观寺,位于圣保罗国际湖之旁,也是紫气东来,弟子如云,香火甚旺。三是密宗,乃上莲法师所创,位于圣保罗拉巴区。其弟子信徒也亦甚众。一贯道则到处建堂,大派堂主,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道徒个个身着青衣长袍,平头短发,很有五百年前武当山道士加香港现代杀手的气派。这些以后再谈,想来也颇为有趣,堪称海外中国文化之一大特色。
这只叫做卡门的小鹦鹉,老张带它专门去中观寺,作了超度,还赐一法号叫做“路易”。老张着实花了不少银子。法师还特许它可以杀生20年,给它一个海外优惠独立政策。也罢,如果不能吃肉,它总不能老吃素吧,谁叫它是鹦鹉呢?卡门的脖子上挂了一个小铜符,那是保佑它的。“这是我的孩子。我们会很好的培养它”李平经常这样说。
在一个特别的日子,我们第一次见到李平的这位“公子”,它已经一岁了。为了庆祝它的生日,来了不少老乡,宴席摆了两桌。大厅的正面,主座的后方,是一张桌子,上面正中端放南无观音神像,几只花俏景泰蓝,古香豪华,参差而立;几盘精美的水果放在两边。桌子中间是一紫檀木基座,上面为树枝状,分为两层,这是卡门的专座。
卡门显然明白它的位置,它已的经成为一只威武漂亮的绿色鹦鹉,毛色发亮。两只小眼睛转来转去,时而喉中“咕噜”一下,在它的位置上自豪的审视着,自信地往返度步。
文艺工作者的思维理念总不太苟同于理工科的讲究实际,他们喜欢追求新奇刺激,多情善感,语言煽动力强,更注重场景效果。
这场“鹦鹉宴”好戏就要开场了。
海外华人的家庭聚会是很随便的。开场是李平的致词:“各位老乡朋友,哥们姊妹们,大家好。”她重演当年国内晚会报幕主持人的风度,显的优雅。四十多岁的她,在巴西经历了风风雨雨,大起大落,仍旧丰姿不减当年,透出成熟女人的自信和魅力。“我和老张很高兴大家光临舍下,使我们感到蓬荜生辉。”大家拼命鼓掌,音乐响起,心潮热血一并涌来,亲不亲,故乡人。“大家就痛快的喝吧,随便啦。”家宴开始了。
“各位,首先报告你们好消息,我和老张所作的牛思科营养化妆品,已经达到黄金主任水平,公司奖励我们免费去了美国,得到很大的鼓舞,我们大开眼界。结论是:钱,这个世界是永远赚不完的!牛思科今年已经在中国开设一百多个直销商店,中国的市场大好,我们很快就要进军中国,那里是空白,未来形势一派大好!!”我们知道老张这个美容店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也在巴西发展了不少下线。巴西人衰老快,看到李平如同二十几岁,自然相信那是牛思科化妆品的魔力。
“其次,我们的儿子-卡门,已经长大了。”她望望卡门,继续讲下去:“它是一个天才!它懂两国语言,能唱三国国歌,会跳舞,会扭迪斯科,会说山东话,它还会管理这个家庭。它驱赶了我们家中所有的老鼠,咬死了所有的蟑螂,它会呼叫巴西工人,管理不听话捣乱的猫,也会呼叫我和弟弟的名字,还是山东土话味道的。它成为我们美容店巴西客户的心中明星,为他们表演唱歌,使我们经营利润大为提高。”我们立马感到十分刺激新颖,有如天方夜谈,来客不约而同的将目光一下集中到那个小东西。
“呀呀!”它开始得意高声喊叫着像说话了,听来有点像林彪当年在天安门上嘶哑发抖变形的声音,但还很清楚。又像唐老鸦,“妈妈也..”它先停下嘀咕了一句,抖擞一下翅膀,大概算开“住V笥蒙蕉粱案吆埃“李涛,李涛!”那声音大的吓人,足有一百分贝,它在呼叫李平的弟弟,意思是要他帮助伴奏。李涛打开音响,放出老歌东方红。那小东西竟然展开翅膀,边跳边唱东方红,还会换脚走场,就差翻跟头。紧接是中国国歌,当它尖叫开头“起来”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简直直冲云霄,呵呵,简直比中国人唱的更有气势和深情。紧接一片疯狂的掌声,我们不太相信眼前的景象。我傍边老郑笑的倒了下去,几个朋友高叫:“再来一个好不好!”“好!”。几杯热酒下肚,场面立刻狼藉起来。老张文文绉绉的站起来,说:“有一首老歌,我唱的没有我们的卡门好,我希望你们鉴赏一下。”他随手换了一曲,原来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的老歌。这首老歌真有年头了。但这歌却是一首为培养卡门懂得父母恩爱的特别教材。
这小东西唱这歌,真是到了令人肉麻,鬼哭神嚎的地步,远远超过崔建的摇滚水平,就连唐朝乐队的变型唱法也绝对没有它所唱的味道。刺激,刺激!绝对的刺激。巴西竟然能产生这种天生尤物动物,实在是令人叫绝,大家直乐的捧腹。
李平对卡门的奖励是一根螃蟹大腿,只见他那小爪子一搂。叫声谢谢,立马撕裂吃将起来。
李平说,自从我们培养他,就发现鹦鹉的智商竟是那么高。他不但懂内外有别,中外有别,还会管理,很人性,成为我们的管家。电话响铃没有人接,它会叫我:“妈妈呀,电话!”,下面店里需要它,它会立刻飞进美容店,在它的位置上为客人唱歌说话,蹦蹦跳跳,甚至会用嘴巴收款。它还喜欢看电视,他特别喜欢唐老鸦和大黄狗的片断。晚上睡觉,它会躺在我们枕头旁,叽里咕噜的说个不停。
虽说卡门聪明,却又十分专横,它成为李平的至爱,就绝不许可其他的动物横刀夺爱。它厌恶那只猫,也讨厌李平后来给它做伴的另外一只母鹦鹉,也讨厌屋外的麻雀。甚至只要是和李平亲密的,它都开始仇恨,最后发展到了仇恨老张的地步。它看到老张晚上和李平睡一齐,它就会猛的突然啄老张两下,直到没有办法,才悻悻离去。
我曾经见过很多中国的八哥,鹦鹉,最多是能够模仿人类说几句话,但是很机械,完全没有卡门的个性和活力,也缺少独立思维和鲜明的爱憎。大概自由是个性和思维的摇篮,至爱则能激发天才,创造灵感。我始终不太相信李平和老张信誓旦旦所谓的灵魂转移,也不相信他们的孩子会托生为一只绿毛鹦鹉。佛学的东西,说虚则虚,说实则实,世人实在无法评论什么,广义万物的灵性可能存在,宇宙和世界也是灵性的。也许吧。
几个月后,李平先走一步,决定回国发展。巴西上线的老谢已经早做到夏威夷兰钻资格,据说每月都有稳定几万美金的收入,使得各个传销阶层都看的眼红。鉴于李平有黄金主任资格,她在中国有资格主导一个店。牛思科在中国正名为如新,总部设在上海。起始的销售价格非常贵,是供应巴西价格的三倍。一是可以将巴西如新的牛思科产品直接带到中国来推销,两条路都可以赚钱:二是在中国开场,拳打脚踢,在中国浩瀚的人海中独立发展。李平对国内文艺界十分熟悉。用她的话说,中国有多少高层女人,有多少高档风尘女子,就会有多少生意。多少钱能买回失去的青春和容貌?她几乎变卖了所有财产,美容店也转给浙江的阿六。这个女人做事十分坚决果断,扔掉一切坛坛罐罐,就要上路了。老张还是先留在巴西,需要维持巴西传销的地位和后面要发到的中国牛思科货品。
最大的问题是卡门,如何带回中国,在办理小动物出国的时候,突然出现问题。巴西法律规定如果是人工饲养的鹦鹉,都是有合法身份证的,自然可以检疫后自由国际旅行,到中国完全不是问题。但是卡门是一只野生的鹦鹉,虽然是巴西国宝,但属于黑户,没有出生证,天生就没有法律地位,自然也谈不到出国旅行。经过律师询问,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即便花大钱也不能通融解决,将鹦鹉改名换姓是要判重刑的。
为了她的鹦鹉儿子,李平老张费劲脑汁,有一天找到我,提出是否可以用国际互联网电脑在线显示的方式来欺骗他们的儿子。让这只鹦鹉能够看到妈妈的影像,还能听到她说话。让鹦鹉认为妈妈就在这里。
这样活灵活现的方式,大概可以保证卡门生活和精神的正常愉快,事情到这步,也只能这样。我向他们交代这个电脑网上系统应当如何作,其实也不难,大家不都是用MSN来声像并茂嘛。于是李平就将电脑显示器搬到卡门面前,开始让它适应。同时希望老张加强对卡门的关照,平稳过渡。当然,李平回国第一件事就是买电脑,上网和老张连线,开启MSN图像显示说话,看她的儿子卡门。
就在李平走后一个月,一天老张电话打来,说卡门生病了,已经住院,希望能帮他一下。
我开车到他所指定的医院,老张等在那里,显的十分疲惫,说已经两天没有睡了。
我们进了医院。一位日本后裔的女医生接待我们,她很客气。
这是一家特种动物医院,只要是巴西法律允许家庭所豢养的小动物,他们都是医治的,包括住院。我随后问起卡门的病情和病因,医生说大概消化不良,表现无力,很类似人类的忧郁症,已经吃了药,需要住院观察。我们看望了卡门,他看到我们,显的有几分兴奋,慢慢爬上笼子的上部,张开翅膀,叫了几声。老张深情的抚摸它,对它说:“好好吃药,过两天回家,妈妈要来了。”那小东西睁大眼睛,显的兴奋,用嘴巴轻轻啄着老张的手臂,轻轻晃动着它那无力的小脑袋。
日本医生说,小动物寿命最长的是鹦鹉,最聪明的也是鹦鹉。她这里见过最老的鹦鹉病号是二战时候出生的,毛都掉的稀稀拉拉,还是会唱动听的歌。最调皮的是小猴,怕打针。只有狗最听话,包括拍片,都配合的极好。穿山甲会逃走,智利高山鼠会装死。医生还说,给动物治”热四眩蛭遣换崴祷埃荒芄鄄臁6杂陴叙模绻皇羌毙粤〖玻蠖伎梢栽谝恢苣诨指础
第二天,老张一早给我来电话,说他看到了南无观音的新香谱,他那三炷半香出现了“香服孝”,神示主家中孝服穿,主丧。判断可能卡门不行了,还说连家里的猫和那只母鹦鹉从半夜就一只不停的乱叫,叫的好凄凉。
我们赶到医院,卡门确实昨天半夜死去。它翅膀完全散开,如一把精制破裂的绿色折扇,小脑袋歪向一边,闭上眼睛,有如极度失意疲劳后的休息放松。
卡门死去的消息传到美容店,员工和美容师们很多掉下眼泪。这个区附近高楼住宅的老客户老太太和贵夫人们送来不少小“谆ㄈΑT诶险诺旯乇盏募柑炷冢簧倏腿饲袄窗У浚撬寄钫飧鲂【椋盟悄茄炖指咝恕
现代电脑无法欺骗一只鹦鹉,虚拟的图像替代不了妈妈的形象和气味。卡门当然明白这一切。它认为被亲爱的妈妈所抛弃,它失望,终于选择了死。上帝造物的时候,首先选择了爱。
小鹦鹉卡门,它从动物中走来,又终于离去。
这一切确实是真的,但我宁愿不是真的。
这个发生在巴西异乡的真实故事,一直让我嘘唏不已。!
[作者备注:此文为纪实,除去人名略有改动,全部为目击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