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奇 (1)
伍加,2010年3月19日,周五
(1)
周五的傍晚,太阳刚落山,余晖还留在天边。那是一大片红云,仿佛就挂在树梢,把金娜的笑脸映的通红。她和另外几个孩子分别在滑梯上用各种姿势滑下,引来一片笑声。他们再跑上去坐成一排,后边孩子抱着前边孩子的腰,一同滑下。落到地上时,滚作一团,孩子们乐得前仰后合。
“那是我的女儿,”贝娣指着金娜对旁边的一位老太太说。
“这丫头真漂亮。几岁啦?”老太太问。
“十岁啦,”贝娣不无自豪地说,“上三年级。”
“那个穿白上衣的男孩是我的外孙,也是十岁。”老太太说着又指向正在荡秋千的一个女孩说:“那是他的妹妹,双胞胎。”
“双胞胎兄妹真好,他们可以在一起玩,不用大人管。”
“是啊。”老太太寓意深长地说,“这是我三女儿的孩子。要是她不离婚多好。”
“是吗?”
“我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是老小,还没有结婚。老大和老二早就离婚了,这老三刚离婚,让我先照顾孩子。”
看着老太太还要往下说,贝娣忙看看手表,对着滑梯高声喊:
“金娜!该走了。”
“妈妈,让我再玩五分钟,好吗?”金娜回答。
“我们事先不是说好了吗?”
“就五分钟,妈妈。”金娜在滑梯上扬起她的小手,伸出五个手指头,向妈妈示意。
“那好吧。”贝娣点点头。
旁边的老太太微笑着说,“时间还早,就让孩子多玩一会儿吧。”
贝娣不置可否,只是回敬老太太一个微笑。
“你知道吧,这个公园的儿童游乐场是我一个邻居捐建的。”老太太就开始对贝娣解说这小小游乐场的建设始末。
“是吗?”贝娣一边说一边看手表。然后对着远方喊: “金娜,我们该走了。”
一群孩子已经跑到位于游乐场一角的转椅上,贝娣向金娜招招手。
“再玩五分钟好吗,妈妈?求求你!”
贝娣对着老太太苦笑一下,然后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带孩子出来玩了。”
这话既像是对老太太说的,也像是贝娣自言自语。大概有三个星期了吧,都是奶奶接送照顾金娜的。回想起来,真有点对不住孩子。她向老太太说了“再见”后,走到转椅旁。
金娜正坐在转椅上,闭着眼睛,手紧紧地抓住扶手,长发随着快速转动的圆盘在脑后飞舞。等转椅慢下来后,贝娣说:“金娜,是时候了,我们走吧!”
“妈妈,你不是说要给我一个惊奇吗?带我来公园里玩是不是你要给我的惊奇?”
贝娣努努嘴说:“喏,让我们接下来看吧。”
这是一辆1997年福特产的金牛(Taurus),碧绿的车身在夕阳余晖中呈现暗灰色。刚坐进车,金娜就嚷嚷着说:“妈妈,你要给我的惊奇是什么呢?咱上哪儿呢?”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贝娣不知可否地说。
(2)
大约二十分钟后,贝娣把车停在一个叫做“Fish Market”的饭店前面。
“妈妈,”金娜的脑瓜反应很快,“你是要带我来吃晚饭啊!”
贝娣笑了笑,没有回答。
“可是,妈妈,”金娜接着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吃鱼虾什么的海鲜食品,不是吗?”
“你忘了,去年生日时,你说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贝娣一边开车门一边反问。
金娜没有马上回答,可能是想不起来了。
母女俩在一张餐桌前就座,服务员送上来饮料和热腾腾的特制面包。看着两本印刷精美,压了塑胶的菜单,金娜问妈妈:
“这里的饭菜都很贵吧?”
“没事儿,”贝娣说,“妈妈有一张减价券。”
“妈咪,我们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吧。你上哪儿去啦,我都想死你啦!”
贝娣感到喉咙里有些堵,鼻子有些酸。是呀,三个星期了,一言难尽。她喃喃地对金娜说:“妈妈也想你。”贝娣没有看金娜,只把眼睛盯在菜单上。喝了一口雪碧,她觉得喉咙好受些了。
金娜望着妈妈的脸,怯生生地小声问:“叫爸爸来一块儿吃饭吗?”
“不用了。”贝娣的回答声音极低,低到几乎象大浪中的一个气泡,淹没在饭店的嘈杂人声之中。
但是,金娜清楚地听见了妈妈的回答。也许妈妈今天的心情不好,也许妈妈今天只有两个人的减价券,也许妈妈今天只想给金娜自己一个惊喜。
“妈妈,下周二是我们的照相日(picture day)。你说我做什么样的姿势最漂亮?”
没等妈妈回答,金娜就在桌子前做出单手托腮、双手托腮、正面、半侧身等姿势,让妈妈评判。贝娣笑着说:
“我看都很漂亮。”
一会儿,服务员就端上来两盘菜。贝娣为金娜点了一个“渔翁大盘”(Fisherman's Platter),给自己要了一份“油炸小虾”(Fried Baby Shrimp)。看着自己的菜,金娜高兴地叫起来:
“Hushpuppies!这是我最喜欢的!”
看到女儿高兴的样子,贝娣回想起去年带她来这个饭店的情景,那是为了庆祝她的九岁生日。这是一家典型的南方饭店,每样菜都会带有Hushpuppies 和沙拉作为配菜。Hushpuppies 是油炸的玉米面团子,外焦里嫩,又香又甜。这个名字的最初含意是一种狗食,猎人带着猎狗到野外打猎时,为防止狗叫惊动猎物,常常准备些狗喜欢的食物,用来在关键时刻堵住猎狗的嘴。孩子也许早就忘了,可是贝娣清楚地记得,去年生日时,金娜把别人盘子里的 Hushpuppies 都拿过去吃了,还一直嚷着没吃够。当然她盘子里的鱼虾最后吃不下只能打包带走。
吃完饭,贝娣开车回家。金娜今天玩得太累了,又吃得饱饱的,车刚上路,她就倒在后座上睡着了。
(3)
到家后,贝娣把金娜抱到沙发上。这孩子真是太困了,像一滩泥,无论如何也叫不醒。
“算了,今天就破例让她不洗先睡吧。”贝娣想到这里,就把金娜抱进卧室,帮她脱衣,盖好被子,这才走到楼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每家有一个车库,楼上是两间卧室,楼下是厨房和客厅。在客厅的一角放着一台 47 吋的彩电,对面放着一个三人沙发。电视机旁边摆着一张书桌,上面有一台电脑。客厅不大,由于没有什么家具,显得空空荡荡。
贝娣打开电视,浏览当天的新闻。奥巴马总统跑到宾州推销他的全民健康保险计划,副总统拜登跑到以色列访问。贝娣心想,这些人拿着纳税人的钱到处乱跑,没有一个真正懂经济、脚踏实地办实事的政府官员。有一个新闻节目说,本月的失业率有所下降,现在只有9%云云。贝娣骂道:“他奶奶的,我失业了,对于我来讲,失业率就是百分之百。”
贝娣上大学时选的是艺术设计专业,毕业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前几年只能给人家粉刷房子。后来改学电脑技术,两个月之前拿了个网页设计专业证书。现在她有自己的网站,做网上销售。她曾经期待着美国首位黑人总统能为她带来惊奇,可是一年多了,外甥打灯笼,照旧。当时奥巴马的竞选口号就是“改变”(change),这个口号令贝娣激动不已,整天举着写有“改变”的牌子,为奥巴马助威。她太赞成改变现状了。可是,这一年多的经历使她有些心灰意冷,“改变改变,到头来还是一成不变!”贝娣一边嘟囔着一边关掉了电视,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她在去年看到的一个车后标语(bump sticker)说:“Don't blame me, I didn't vote for Bush。” 现在把 Bush 的名字换成 Obama,不也挺好?
打开电脑,贝娣想看看网上有没有用户评论,有没有新的电邮。贝娣今年三十六岁,她总是渴望着生活中出现奇迹。贝娣的丈夫出生在南方,常常表现出典型的大男子主义,他的口头禅就是电影《My Fair Lady》中反复出现的那句话: " Why can't women be more like men?" 尽管这句话常常令贝娣反感,可它的确启发了她在做网上销售时的产品选择。
贝娣推销过许许多多的产品,有赔有赚。最近贝娣推销一种称为Urinelle 的产品,销路还不错。这种产品小巧玲珑,专门为经常旅行的女人提供应急之需。特别是当女人旅行到第三世界国家时,常常遇到上厕所的问题:不是没有垫在马桶盖上的卫生纸,就是只有地沟式的厕所,没有坐便器。这种 Urinelle 其实就是用特殊纸做成的锥形小便器,让女人也能站着解决问题,既方便又卫生。七个纸锥,卖九元钱。
但是,有些人在贝娣的网页写下了难听的留言,比如说:
“你这丫头卖这种东西是不是想变性啊?到医院去做个手术不就得了嘛。”
“妇女终于站起来了。用这种纸锥,女人也能在雪地上尿出名字来吗?”
贝娣心想,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随他说什么。再往下看,也有不少顾客在留言簿上写下了很多正面的评论:
“这才是真正解放妇女的科技产品!”
“简单实用,就是贵了点儿。”
“创新的产品,给女人方便,让男人们惊奇。”
贝娣查看了当天的销售额,还不错。她关掉电脑,洗漱完毕,上楼睡觉去了。
(4)
初春的夜晚,万籁俱寂。
金娜仿佛走在一片碧绿的草地上,软绵绵的感觉。除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地上还有星星点点的蘑菇,刚从地里钻出来。不远处有一个蘑菇是红色的,格外显眼。金娜跑过去刚要伸手捡这个红蘑菇,一只小松鼠跳到她的面前,呲牙咧嘴,吱吱地叫个不停,毛茸茸的尾巴上下甩动。金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胆的松鼠,站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向她挑衅。金娜弯腰想抓住松鼠的尾巴,谁知它闪电般地跳开,在距金娜几米远的地方对着金娜做鬼脸。
金娜觉得很好玩,就跑过去,想抓住这只顽皮的松鼠。可是,松鼠又跳到几米远的地方。就这样,一抓一跑,循环往复,不知不觉,进入了一片树林。绕过一个小山岗,松鼠突然消失得无踪无影。
金娜在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口渴。她正在想,附近也许会有一条小溪什么的,突然听到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正要回头看,就见两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金娜吓得尖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她用脚踢,却什么也踢不着;就用牙咬那两只抓住自己胳膊的黑手。那两只毛茸茸的手放开了,可是觉得自己飘在空中,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时金娜惊醒了,出了一身的汗。下意识地摸摸后脑勺,似乎还有点儿疼。看到床边的闹钟已是早上七点半钟,金娜一跃而起,吵着“该上学啦!要迟到了!”
贝娣闻声穿着睡衣走过来说:“金娜,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学。”
金娜这才发现,这房间怎么觉得这么陌生呀。
“妈咪,我这是在那儿呀?”金娜跑下楼,看到房间摆设完全不熟悉,室内家具也变了样,心理充满了好奇。
厨房的一角,几个大纸箱堆在那里,不知里边装着些什么。她在客厅里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她的小狗,着急地喊:“Arwen 呢?Arwen 哪里去了?”
Arwen 是小狗的名字。那是一只猎狐犬,全身棕色,四只蹄子却是白色,仿佛是穿了四只白袜子。从脑门向下直到下巴处有一溜白毛,把中间的黑鼻子衬托得更黑,一看就觉得很逗。妈妈也下楼来到金娜面前,面带微笑地说:
“这里是妈妈和你的新家,Arwen 还在奶奶家里。”
金娜愣愣地站在沙发前,说不出话来。她现在明白了:“这就是妈妈要给我的惊奇吗?”
看着金娜吃惊的样子,贝娣微笑着点点头说:
“我和你爸爸已经离婚,妈妈想要找到真正的自己。”
金娜拉着妈妈的手说:“我想 Arwen。”
“好,吃过早饭咱去把它接过来。”
(全文完)
伍加,2010年3月19日,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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