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文杰死了。那是他处世哲学里的一个根本谬误。一天下午,十八架飞机执行完每周一次的例行飞行任务,穿过厄尔巴岛海岸上空的一片白云,从帕尔马返航着陆;其中的十七架从云端钻了出来,另外还有一架却不见了踪影,不在空中,也不在平静的翡翠般的海面。没有残骸。一架又一架的直升飞机在那片云彩上盘旋,直到夕阳西下。那天夜里,那片云被风吹散了,早上,便没有了克莱文杰。
克莱文杰和飞机的失踪令人愕然,其程度绝不亚于洛厄里基地的那次大阴谋─一座兵营的六十四个人在某个发饷日突然下落不明,从此再没有一点消息。直到克莱文杰的存在被死神迅速夺走之前,尤塞瑞恩始终认为,那六十四个士兵不过是一致决定在同一天开小差而已。说实在的,那次看似集体擅离神圣职守的开小差,当初确实很让尤塞瑞恩大受鼓舞,他竟兴冲冲地跑出去把这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了前一等兵温特格林。
“这有啥让你如此兴奋?”前一等兵温特格林惹人厌恶地嗤笑道,一边把一只沾满泥土的军鞋踏在铁锹上,一边无精打采地倚靠在其中的一个方型深坑的坑壁上。挖这样的坑可是他的军事特长。
前一等兵温特格林是个卑鄙的小流氓,做事喜欢我行我素。他每回开小差被捉住,被判在规定的时间内挖填若干长宽深均为六英尺的土坑。每次刑期刚满,他便又会开小差。温特格林以一个真正的爱国者坚定的献身精神,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份挖填土坑的活儿。
“这活儿不错,”他很看得开,“我想活儿总得有人去做。”
他够聪明,深知战争期间在科罗拉多州挖土坑,算不上是一件坏差事。由于土坑的需求量不大,因此,他可以不慌不忙地挖,然后再不慌不忙地填埋,这样,也就很少过度劳累。另一方面,他每受一次军法审判,便被降为列兵。这样丢失军阶,让他备感难过。
“做个一等兵也不赖,”他恋旧地回忆道,“过去我有地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经常出入于最好的社交圈。”他的脸阴沉了下来,显得无可奈何。“不过,这对我来说都成了过去,”他很肯定他说,“下次我再开小差,就只是个列兵了,我很清楚,到时候情况跟现在可是大不一样。”挖土坑毫无前途可言。“这工作甚至还不是固定的。每次我服完刑,就没法再干这活。要是我还想回来挖土坑,那就得再开小差。可我又不能老这么做。有一个圈套,那就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假如我下次再开小差,就该去坐班房了。我不清楚等著我的会是什么样的下场。要是我一不留神,我最后甚至可能去海外服役。”他不希望一辈子挖土坑,不过,只要战争还在进行,挖土坑就是战争期间的一部分工作,他也就不会反对挖土坑。“这可是责任问题,”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应尽的职责。我的职责就是不停地挖那些坑,而且我做得相当出色,刚刚获得最佳行动奖的提名。你的职责就是在航空军校鬼混,希望战争结束之后再毕业。战场上的人们的职责是打赢这场战争,我只希望他们跟我一样尽到自己的职责。要是我不得不去海外干他们工作,那不就太不公平了,是不是?”
一天,前一等兵温特格林在挖一个土坑时,捣破了一根水管,险些被淹死。待让人从坑里捞上来时,他已差不多失去知觉。事后,谣传水管流出的是石油,结果,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被逐出了基地。不多久,每个只要是能弄来铁锹的人,都出来发了疯似地采掘石油。到处尘土飞扬。那场面跟七个月后的一天早晨皮亚诺萨岛上的情形差不多:头天晚上,米洛动用自己的M&M辛迪加联合体收集到的每一架飞机,轰炸了中队营地、机场、炸弹临时堆集处和修理机库。死里逃生的官兵聚在外面,在硬地上挖了一个个又大又深的掩体,然后在掩体顶部搭上从机场修理机库窃取的装甲板和从别人帐篷侧帘偷来的一块块千疮百孔的防水帆布。有关石油的谣传刚起,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便被调离科罗拉多州,最后来到皮亚诺萨岛落脚,接替库姆斯少尉。那天,库姆斯少尉以贵宾的身份随机外出飞行,察看战况,不料,在弗拉拉上空竟跟克拉夫特一同遇难。每每忆起克拉夫特,尤塞瑞恩很内疚,因为克拉夫特是在他作第二轮轰炸时牺牲的。他们海外的第一段行程从波多黎各开始,十天后在皮亚诺萨岛告终。克拉夫特在那次“辉煌的阿的平反叛”中无辜受了牵连。当时,阿普尔比一到岛上,便出自责任心,大步跨进中队办公室,报告了尤塞瑞恩拒不服用阿的平药片。中队办公室的那个军士赶忙请他先坐下。
“谢谢你,军士,我想我会坐的,”阿普尔比说,“我大概得等多长时间?今天我还有不少事情要做,这样,到明天一大早我就可以做好充分准备,一旦他们需要,我就能立即投入战斗。”
“长官?”
“你说啥,军士?”
“你刚才问什么?”
“我大概得等多长时间才能进去见少校?”
“要等他出去吃午饭的时候,”陶塞军士回答说,“到时你可以马上进去。”
“可到时他就不在里边了。是不是?”
“是的,长官。巨牛少校吃完午饭才回办公室。”
“我知道了。” “那么我想我还是午饭后再来一趟吧。”
阿普尔比嘴上作了决定,可心里没底。 阿普尔比转身离开中队办公室,内心却很困惑。他刚走到外面,便觉得自己看见一个长得颇有些像亨利·方达的高个子黑皮肤军官从中队办公室的窗户里跳了出来,接著拐过弯,飞奔而去,便不见了踪影。阿普尔比收住脚步,紧闭了双眼。令人焦急不安的疑惑袭上他的心头。他怀疑自己是否得了疟疾,或许更糟糕,服阿的平过量。当初,他服用的阿的平药片,超出了规定剂量的三倍,因为他想做一名出色的飞行员,强过其他任何人三倍。他依旧紧闭著双眼,这当儿,陶塞军士突然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跟他说,巨牛少校才出去,要是他愿意,现在就可以进去。阿普尔比这才又恢复了信心。
“谢谢你,军士。他会很快回来吗?”
“他一吃完午饭就回来。等他回来,你就得马上出去,在前面等他,直到他离开办公室去吃晚饭。巨牛少校在办公室的时候,是向来不在办公室见任何人的。
“军士,你刚才说什么来著?”
“我是说,巨牛少校在办公室的时候,是向来不在办公室见任何人的。”
阿普尔比目不转睛地直盯著陶塞军士,试著用坚定的语调,说:“军士,是不是就因为我刚来中队,而你在海外混了很长时间,就想法子作弄我?”
“哦,不,长官,”军士很恭敬地答道,“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等你见了巨牛少校,可以当面问他。”
“我正想问他呢,军士。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你永远见不到他。”
阿普尔比因受了羞辱而满脸通红。军士给他递过一个便笺本,他便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报告,汇报尤塞瑞恩和阿的平药片一事,随后就赶紧离去,同时又纳闷了起来:或许尤塞瑞恩还不是唯一的一个有幸穿上军官制服的疯子。
到了卡思卡特上校把飞行次数增加到五十五次的时候,陶塞军士开始怀疑或许每一个穿制服的军人都疯了。陶塞军士身材瘦,有棱角。一头漂亮的金发淡得差不多没了颜色,双颊凹陷,一副牙齿酷似又白又大的棉花糖。他虽负责中队的事务但不喜欢处理中队的事务。象亨格瑞·久那样的人始终用苛责仇恨的目光怒视他。阿普尔比,那位如今已是热门灸手的飞行员和打球从来不失分的乒乓球选手,更是对他无礼,一心一意地想要整他。陶塞军士负责中队的事务,是因为中队里没人愿干。无论是对战争,还是对升官发财,陶塞军士全无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是是陶瓷碎片和赫波怀特式家具。
几乎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对尤塞瑞恩帐篷里的那个死人,陶塞军士已经习惯性地接受了尤塞瑞恩本人的说法: 他象是尤塞瑞恩帐篷里的一个死人。其实呢,压根就不是那回事。那家伙只是个替补飞行员,还没正式编到,便在前线送了命。当初,他曾在行动帐篷停留过,询问去有序室帐篷的路,结果,被立即派出执行任务,因为那时许多人都已完成了规定的三十五次飞行任务,而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又正为无法对机组成员明确编组而犯难。由于他从来没有正式被列入中队的编制,所以,也就永远无法把他从中队里除名。陶塞军士意识到,这个可伶家伙的各种公文越堆越多,会引起没完没了的冲击波。
这家伙的名字叫马德。对厌恶暴力和浪费的陶塞军士来说,用飞机送马德一路飘洋过海,在他到达中队还不到两小时,就让他在奥尔维那托上空给炸了个粉碎,似乎是一种奢侈,令人痛心。没人记得他是谁,也记不得他长啥样,皮尔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就更不用提了。他俩只记得有个新来的军官出现在行动帐篷,恰好赶上时间送死。每逢有人提起尤塞瑞恩帐篷里的那个死人的事,他俩总觉得尴尬,满脸通红。那些或许见过马德的几个人,是他同机的机组成员,也都跟他一起被炸飞了。
另一方面,尤塞瑞恩确实知道马德是谁。马德是个无名小卒,从来不曾有过什么机遇。对人们而言,所有无名小卒之所以默默无闻是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什么机遇。他们非死不可。死掉的马德,是个地地道道的无名小卒,尽管他的遗物依旧杂乱地堆放在尤塞瑞恩帐篷里的那张帆布床上,差不多跟三个月前他从未到帐篷的那天留下那些东西时一模一样──所有那些东西在他死后不到两个时辰便沾染上了死气,就跟博洛尼亚大围攻发动后的第二个星期出现的情形完全一样。当时,四处弥漫着带有硫磺气味的烟雾,潮湿的空气中散发著霉臭的死亡气味,所有执行轰炸飞行任务的官兵都沾上了那股死味。
驻扎在意大利大陆的重型轰炸机由于飞行高度过高,没能炸毁博洛尼亚的弹药库。卡思卡特上校便主动要求让自己的大队去炸毁博洛尼亚的弹药库。卡思卡特上校请缨的任务没有丝毫逃避的可能。每拖延一日,恐惧感和沮丧情绪便加剧一日。那种萦绕不散又难以抗拒的死亡意识,随著持续不断的雨,渐渐地扩散,就像是某种具有腐蚀作用的慢性病,侵蚀渗透了每个人痛苦的容颜。每个人都闻到一股甲醛味。无处求助,即便去医务帐篷也无济于事。科恩中校下令关闭了医务帐篷,所以,再也没有人能上那儿打看病报告了。科恩中校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好不容易碰上个晴天,中队竟神秘地流行起了腹泻,大伙全都跑到医务帐篷就诊,结果使轰炸任务再次拖延。暂停门诊,又封了医务帐篷的门,丹尼卡医生每逢雨的间隙,便高坐在一只高凳上,以悲凄的中立的态度,默默承受著阴森扩散的恐怖气氛。他象只悒悒不乐的红头美洲鹫,栖息在医务帐篷的封了的门上的那块不祥的手写牌子的下端。这牌子是布莱克上尉当初开玩笑钉上去的,丹尼卡医生始终没把它取下来,因为对他而言,这不是什么玩笑。牌子四边用黑色炭笔画了一圈,上面写道:“家有丧事,暂停诊。何时开诊另行通知。”
恐惧四处扩散,钻进了邓巴的中队。某日黄昏,邓巴很好奇地把头探进自己中队医务帐篷的门,对著斯塔布斯医生模糊的身影──他正坐在幽暗处,面前摆了一瓶威士忌和一只盛满饮用水的钟形玻璃瓶──说起了话来。
“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道。
“糟糕透顶,”斯塔布斯医生回答说。
“你在这里干吗?”
“坐坐而已。”
“我还以为不再有请病假的了呢。”
“是没有请病假的了。”
“那你干吗还坐在这里?”
“我还能坐哪里?去那该死的军官俱乐部,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坐一块儿?你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
“坐呗。”
“我说的是在中队里,不是在帐篷里。别再自作聪明了。 你可知道医生在中队里的职责?”
“其他中队的医务帐篷都给封了,”邓巴说。 “
不管谁病了,只要走进我的门,我就会让他禁飞,”斯塔布斯医生郑重他说,“我才不在乎他们说什么呢。”
“你是不能禁止任何人飞行的,”邓巴提醒道,“难道你不知道那命令?”
“我会给病人打上一针,让他彻彻底躺倒在地。”
斯塔布斯医生想到这情景,不由得带著嘲讽的兴味笑了起来。“他们以为只要他们一下命令,就可以让请病假的不存在。那些狗杂种。 哎哟!又下雨了。”雨又开始下了,先是落在树林里,再是落在泥坑里,然后便是轻轻地落到了帐篷的顶上,仿佛一阵抚慰的柔声细语。“所有一切都湿呼呼的,”斯塔布斯医生极厌恶他说,“就连厕所和小便池都在泛滥,以示抗议。这讨厌的世界整个就像是一处藏尸处,臭气熏天。”
他停止了说话,四周静得似乎没了边际。夜幕落下。一种广袤的孤独。
“把灯打开,”邓巴建议道。
“没电。我也懒得开我那台发电机。以前,我救别人的命,常常从中得到极大的快感。现在,我实在不知道治病救人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既然他们反正都得死。”
“哦,意义还是有的,”邓巴肯定地对他说。
“是吗?有什么意义?”
“意义就在于,尽你的可能让他们多活一段时间。”
“你说的不错,但是,既然他们反正都得死,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诀窍就是别考虑这个问题。”
“别谈什么诀窍了。治病救人究竟有什么意义?”
邓巴沉默了片刻。“谁知道呢?” 邓巴不知道。轰炸博洛尼亚一事,本该让邓巴欣喜万分,因为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走得慢悠悠的,几个小时拖得像几个世纪那么长。然而,他反倒感到痛苦,因为他知道自己即将送命。
“你真的还想要些可待因吗?”斯塔布斯医生问道。
“是替我朋友尤塞瑞恩要的。他确信自己马上会送命的。”
“尤塞瑞恩?究竟谁是尤塞瑞恩?尤塞瑞恩,到底是什么名字?前天晚上,在军官俱乐部喝醉了酒跟科恩中校打架的那个家伙,是不是他?”
“没错,就是他。他是亚述人。”
“那个发了疯的狗杂种。” “
他倒是没那么疯,”邓巴说,“他发誓不飞博洛尼亚。”
“我正是这个意思,”斯塔布斯医生说道,“那发了疯的狗杂种。或许只有他才是清醒的。”
第十章 Chapter 10
CHAPTER 10: WINTERGREEN
Summary
Clevingerós plane disappears in a bombing over Elba. He is assumed dead.
As a cadet, Wintergreen would go AWOL and as punishment would dig and then
fill up holes. Thus he manages to remain in cadet school, hoping that the
war will be over before he would be sent to the front.
Appleby reports Yossarian for refusing to take his malaria tablets. Towser
tells Appleby that Major never sees anybody in his office. Appleby is furious
and writes a report on Yossarianós behavior and leaves.
Mudd, whose belongings are in Yossarianós tent, was known to very few of
his fellow soldiers. Towser thinks it was a colossal waste to bring Mudd
all the way to Pianosa, only for the Germans to shoot him down two hours
after his arrival.
An atmosphere of tension and impending doom prevails a week after Muddós
death, as the men prepare for the Great Siege of Bologna. Dr. Stubbs describes
Yossarian as the only sane man left, because he does not want to go to Bologna.
Notes
Wintergreen is trying to avoid fighting in the war. He spends the better
part of the war digging holes at cadet school.
An atmosphere of decay and death pervades this chapter. The "sulphurous
fog" makes the plot appear like a living hell. Stubbós statement that he
does not care anymore whether he saves menós lives is a poignant reflection
of the fact that the war has made menós lives cheap. In their situation,
it is wiser to be like Yossarian. His pretended insanity is a mark behind
which Stubbós finds the mind of a rational 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