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电话铃把倚从二十年前扯回来。电话铃总之是令人讨厌,不管是谁的电话。就像讨厌的闹钟,汽车喇叭,和任何毫无预兆突然发出的尖利的警告声音。电话里是倚的女友,珠宝商,喋喋不休。她说她正在电话的另一端办理离婚手续,并且正在那一端分房子,分财产,分狗,分后院的樱桃树,分相册里的照片,分锅,分债务,分冰箱里的剩饭。为什么离婚?珠宝商说了很多理由,因为理由太多,她说她也说不清楚。路已经走完了,而且不幸的是,走过的每一步都是算数的。这些步子就像一个哲学圈套,否定,肯定,否定,肯定,否定,肯定,否定之否定。但最后正好没有落在肯定上。 珠宝商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电波,断断续续。她很核算地利用几乎免费的无线电波,发泄极度的愤怒和不可思议。声音停顿时,一切都在空中飘散,没有记录,没有印象,被潮湿和阴晦的尘埃全盘否定。 “倚你知道吗?他现在每天用仇恨的眼光望着我!”她愤愤不平地喊道。 “嗯,离婚的时刻你还指望什么眼光呢?”倚懒懒地说。 他不会再脉脉含情地望你了,早就不会了。连这个还不明白?找来新的脉脉含情,也维持不了多久。人们结婚时头脑发热,离婚时也头脑发热,只有不结不离时才能做到不冷不热。倚想起总是不冷不热的物理学家,觉得应该去看望他。一个夏天就这么过去了,夏天她总是像只苍蝇一般忙碌,如果像蜜蜂,就会有蜂蜜存下来。但她没有蜂蜜,她是一只苍蝇。 她把电话放在一边,渐渐听不懂电话里在说什么,好像飞机螺旋桨发出的嗡嗡声,又像催眠曲使她昏昏欲睡。她觉得与这个世界越接近,就离的越远。越是激动的事,越使她麻木。喊声仍从电话里愤怒地喷射而出,像子弹毫无目朝四面扫射,毫不夸张地说,周围的墙皮甚至被震得脱落,还有几只熬过夏天的无辜的苍蝇,纷纷栽倒在窗台上。电话在桌上浑身颤抖,牙齿打战,哆哆嗦嗦一点点向桌边滑去,然后从桌沿上跳了下去。倚灰心极了,想到达尔文也不是完人,上帝也不是完神,更何况他手下的种子选手们。 她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己这一生爱过好几个男人,没有一个能最终成为眷属。也许因为没有成为眷属,所以她爱过好几个男人。她并不是喜欢怀旧的人,但爱过,而没有终成眷属的男人,怎么能说是旧呢?他们永远是新的啊。 倚也不喜欢秋季,因为人们在秋季说出真相。一切报应都要等到秋季。她有什么可能遭报应的呢?如果能强迫自己静下来,强迫自己想一想这件重要的事。首先,她几乎不说脏话,(很少有人能做到这点),特别是那个“操”字,绝对出不了她的口。虽然“操”起来并不脏,但说出来就变得脏了。说脏话是否带来性高潮的快感,只有说的人才知道。其次,她警告自己绝不撒谎,因此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况且编谎言需要太多精力,第一个谎言需要第二个谎言否定,第二个谎言需要第三个谎言否定,否定之否定,却不是肯定。再其次,她没有借钱不还,没有偷人家东西,也没有杀过人。 秋季还是到了。成片的枫树像经血一样暗红,大地因为没有受精,于是,萎缩成松果般的椭圆形小球,被过路人踢来踢去。冬天就要来了。无论这个世界多完美,无法逃出这样的命运:反反复复面对冷酷的现实。这就是秋季的报应。岁月是狡猾的猛兽,在我们的头上,脸上,肌肉里,骨头里,肠子里,关节间隙,大脑灰质区,慢慢嗜咬,而且不留任何齿痕和血迹,它对我们说,走自己的路吧!然后在路的末尾,突然露出头来大叫一声,“SURPRISE!” 她来到物理学家后,事情变得明朗起来,物各有主,物尽其用,物竞天择,物理变化,就是这里的生活准则。她把晚饭摆在桌上,他就来吃了。他说猪排有点咸,她说那不是我做的,汤呢?他说,汤也不是你做的吗?不是。他笑了起来,说汤很好喝。她白了他一眼,他一直在笑,因为汤是她做的。 晚饭后,他们在附近的小街上散布,先要经过居民区,然后进入商业区。居民们,特别是女性居民们在他们路过时突然从前门冲出来,在空荡荡的台阶上紧闭着嘴巴寻找什么。是否把舌头丢在那儿了?她们眼里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日子过得一点不幸福,全是因为这根讨厌的舌头。舌头很奇怪,它堵在嘴里,却与心相通,中医讲,“夫舌为心窍”。伸出来湿漉漉粘腻腻,盖一层黄腻的舌苔。舌尖发红是心中有火,舌头灰黑,是病入膏肓。倚真心希望每个女人都找到这条带给她们幸福生活万万年的舌头。 路口住着一个面色焦黄的女人。有阳光的日子坐在门前椅子上,在太阳里养病。她头发枯燥稀疏,两个眼珠直瞪瞪看人。身体前倾,好像要与人交谈,但从没说过一句话。阴天她在家里养病。但是如果倚和物理学家走过,即使下雨,焦黄女人也会带病出来迎送他们。整个一条街,因为倚搬进物理学家的房子而联合起来,并在那个周末举行街道聚餐烧烤,每家带一道菜。成为街坊邻居七卦八卦趣味话题的聚会。烧烤设在焦黄女人家门口。人们小声说焦黄女人年轻时是个歌剧演员,后来老了在中学教音乐,后来得了精神病,后来被电击了几次,现在精神病好了很多。 “她的精神病什么症状?” 倚问。 “听别人说,她见了人,哪怕是陌生人,都会凑过去没完没了地说话,而且没人听得懂她说什么。”一个女人咽了口唾液,很有表情地说。 “那么现在呢?我的意思是,电击以后呢?” “她说的话人们开始能听懂一点了。” “而且她现在很少说话。”另一个女人说。 秋天也可以是烘热的。仍然可以有苍蝇和其他一些赖着不走的昆虫。几只在家里憋了一天的狗,过分热情地冲过来,直撞到女人的小腿上,把粘滑的唾液抹在她们的长筒丝袜上。白色塑料杯一排排整齐地站在红桌布上,女人们小心翼翼搬出一盘盘她们费尽心思做的小吃,圆的扁的,硬的软的,黑的黄的,被纤细的手,粗燥的手,干燥的手,出汗的手,捏过来捏过去无数遍,使每个小东西立在那里几乎具有个性。焦黄女人从家里搬出几个旧椅子,椅子垫上有几个被烟头烧过的小洞。她盯着每个说话的人看。当她看到倚,马上冲着倚走过来,在一步远的地方停下,盯着倚,好像要和她说话,却什么也没说。 “你好吗?”倚先热情地说了一句。 “……” “好几天没见你了。”倚接着说。 “你知道我有精神病吗?”焦黄女人紧紧盯着倚。 “嗯……听说了一点……但……不是很确定,我……” “没关系,医生说我有精神病。” “哦,你在吃药吗?” “我已经吃了好几年。小药量已经没效,现在医生要我每天吃三次,每次八片。” “啊?那么多啊!” “对,如果还没效,他们要再用电击疗法。” “我看你挺正常的,”倚说,两只手在胸前绞着。 焦黄女人看着倚,好像没听懂倚的话。她继续说, “我的膝盖周围总是痛,如果我用两条腿站着就好很多,当然,如果我坐着就不痛,很奇怪。但我必须站着,因为我在准备录制一个歌剧的光盘,你在上班吗?我要唱的歌都选好了,有几首难度很高,但人们认为难度高的,我认为是最容易的,越平淡的歌越难唱,你住的那个房子里的先生好像很有学问,过去常有学生样的年轻人来找他,男的女的都有。现在没有了。现在只有你一个。不过我并不经常练习,那些歌都在我肚子里,只要我一张嘴,它们就乖乖地跑出来。我不会去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录制一般的光盘。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搞音乐的。我还没有找到伴奏。另外我还需要一个好的录音室。我儿子是一个爵士乐队的打击乐手,他遗传了我的艺术基因,我女儿,我不太想提她,她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两个人都没有工作,但她很善良。常回来看望我。我家里的钢琴走调很厉害,我几乎不敢打开琴盖。” 太阳很热,倚的额头开始冒汗。一条小狗一直在她脚踝上蹭着闻着,倚甩动脚踝,希望它不会在那里撒尿。人们用两个手指捏着那些小食品,一边吃一边聊天,倚发现她开始不喜欢被女人手捏来捏去的食物,她想到手汗和指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