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黑洞的女人-3

(3)

雨停不久,太阳就出来了。她在异国的房间里莫名其妙地感到温暖,也许是太阳,也许是咖啡。这是个安静的城市,没有任何声响,远处没有汽笛,也没有火车轰鸣,连汽车启动的声音也没有。窗户是双层的,门也严丝合缝。邻居也都是双层的窗户和严丝合缝的门。里面毫无声响,他们也许是到夏威夷或者希腊度假去了。她把两条腿平伸在沙发上,血液可以自由地循环,从心脏出发,一路歌唱。猫也把身体拉得很长。脊椎动物的脊椎最好保持挺直,它的结构不适合长久弯曲,这将是被选择的条件之一。

      她的每三个思绪中,总有一个会想到基因。这些密码使她疯狂。凡是无法克服的,无法解释的都不得不归罪于,或者说归功于基因。她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抑郁的心情归于基因,于是心情豁坦了许多。被选择的基因必有用武之地,比如随环境改变身体颜色的基因,就被完好保存下来。因此,不会随环境改变颜色的生物,早早晚晚会销声匿迹。还有凶残地追杀猎物的基因,和温顺地服从主子的基因,这就是人类今天的样子。啊!夏威夷或者希腊,那里有阳光和挤在一起的快乐的半裸体人群,互相观看并且欣喜地吸收氧气和维生素。在那里基因不再重要。

      如果能保证一直跟随潮流,基因就会被安全选择并且传递下来。倚在自己身上寻找父亲和母亲的影子,惊异地体会到父亲曾经经历的忧郁。她问父亲,“您是否有过早上醒来心里莫名难受的感觉?所有的烦心事都翻涌而出,好像世界的末日来了?”

      父亲说,“有过。”

      “那您怎么办呢?”

      “打开电视。”

      倚打开电视时,一对男女在疯狂地争吵,他们脸贴着脸,呼吸着对方,争吵突然停止,然后是疯狂地接吻。倚换了个频道,一个老人坐在门前的长椅上微笑,牛圈里一直公鸡昂首阔步,带着一群交头接耳的母鸡在草堆旁边闲逛,叼啄着牛粪里的麦粒。这个镜头持续了至少三分钟。她换到另一个频道,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在街上奔跑,后边是一个香肠店的老板挥着拳头。她一直换频道,终于找到了律师加侦探,英俊的派瑞。梅森,他穿一件合体的黑西服,黑眼睛黑头发,当然这是黑白剧。他沉着冷静得像做戏一样。他从没输过一个案子,另外一个演员总是输掉案子,那演员是否与梅森挣同样多的钱,这就是戏和现实的区别。现实中,他早就另谋他职了。戏结束了,结尾非常戏剧性,谁也没想到那个看去很像好人的男人,其实是个杀人犯,被五花大绑带走了。他不服气地挣扎着扭过头来喊着,疲倦的人们陆续离开法庭。胜诉的一方在互相拥抱。

      她又换了频道,这里成群的人带着家里的破烂,请古董商们鉴定。脑子里想着同样的事,“今天,也许就在今天,我将成为有钱人。”

      被子里温暖起来。温暖是一种化学反应,是温度升高对大脑的暗示。一个暗示往往会引来另一个暗示。倚现在多希望能有一个人来分享她的温暖。人说到底是群体动物,每个思维几乎都涉及到另外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即使在最孤独的时候,即使那些人与她毫无关系。这些人,那些人,他们纷纭而至,轮流值班,某个时刻总有一个在她心头萦绕。她这样死命地想一个人,希望想起与自己有关的每个细节,就像在台球棒顶端的小尖头上反复地涂抹粉笔,然后用力敲打顽固不化的台球。台球四处逃窜寻找藏身之处。即使藏到最底层,也会被她找出来,因为她的存在要靠他们来证明,她今天可以轰轰烈烈,可以默默无闻,全由他们决定。她的喜怒哀乐来自他们的喜怒哀乐。这方面懂行的人会告诫,必须认真选择角度,不要瞄准中心,要稍稍偏左或者偏右。她意识到,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个世界总要到她这里来抽丝,并强制性地把她织入他们的蓝图。使她有了方位,经38度,纬42度,不能太左,不能太右,不能在中心,不能掩藏。不许挣扎,也不能屏住呼吸,他们完全有资格旁证她是否真的存在,就像猫的存在要靠她来旁证,(虽然猫并不承认这点)。她不仅旁证这只娇生惯养的八十岁懒猫,她也旁证那只在雨中饥寒交迫,即将死去的黑猫,和那只被男生投到井里,早已进了天堂的黄猫的存在。

      倚觉得肚子有点饿,站起来走进厨房,拉开冰箱,一股冷气直冲小腹,这里对温度最敏感。需要一直保暖,这也是长寿的秘诀。如果小腹受寒会带给她不吉利的感觉。脐下三寸大概是原始生命的起源。她很冷静地穿上一件睡袍,回到文明带来的相对舒适和保障中。 从冰箱里找出两片面包,放入吐司机里烤,然后在焦黄的一面抹上一层黄油,又抹上一层,她冷笑着抹了一层又一层,手下越来越有劲,越来越自信,直到黄油堆了很厚。她又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雨,面包,黄油,咖啡,猫,世界。

      猫被折腾了一会儿,总算又回到她腿上,这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猫,睁着阴险的眼睛从下面望着她,倚观察过老猫,它们的眼睛不像小猫那样圆溜溜睁着,而是半睁半闭。那种眼神显得很阴险。它们爱理不理地看你一眼,然后眼皮一垂进入沉思,想着永远不被人类知晓的心事。如果你不识相再去惹它,它会在你的脸上抓一道很深的爪痕,鲜血马上渗出来。她对老猫的成见是在童年时形成的,邻居家的老猫在她脸上抓了不少血痕。有一条血痕正从她眼皮上扫过。母亲警告不许再去招惹那只猫。老猫的瞳孔忽宽忽窄,一会儿片面一会儿全面地看眼前的世界,完全根据心情。如果愿意,老猫也可以根据心情,将眼前这个无病呻吟的女人看成是胖子或瘦子,看成是一只老鼠或者一只苍蝇。不看她时, 猫眼里是另一个完全没有她的世界。好像她从未存在过。

      倚从猫眼睛想到男人的眼睛,他们有时也眯起眼睛,爱理不理,不识相的女人也会被他们抓一把。他们是否也根据心情看女人?她打了个寒战。不由望了一眼窗外,希望有个倒霉的男人正好从这里走过,可以截住他亲口问问,听他怎样支支吾吾地撒谎。然后女人双手叉腰,岔开两腿告诉他:事情的真相是作女人越来越难了!我们手持长矛,身披盔甲,在职场,官场,情场,浴血奋战;还要忍饥挨饿,保持苗条的身材,花血汗钱减掉身上多余的血汗;还要在脸上涂脂抹粉直到皮肤过敏,奇痒难忍;还要穿奇装异服,收紧腰围,低胸开领直到半个乳房暴露在外,如此这般,就是为了进入男人那条狭窄的瞳孔间隙!对了,还有那些该死的尺寸,一围还不够,一定要三围。幸好只到三围,如果到了四围,就掉入爱因斯坦的另一个空间了。也许那里的男人没这么挑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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