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江南多雨。一到梅雨季节,整整一个多月的雨,下得人心里闷闷的。贺方回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说的就是这个了。
梦里的江南,总是湿漉漉的,滴著水,流著泪,笼著吴地几千年兴衰起落的烟云。那悠长而狭窄的古巷,那被行人的脚板打磨得光溜溜会打滑的青石板路,那斑驳落离的高墙,那端把竹椅在门口喝茶、听评弹的老者,那撑著油纸伞、结著丁香一样愁怨的姑娘……经过了岁月的风吹雨打,当他们出现在游子的梦里时,却总还是那样鲜活、那样水灵。时光之舟仿佛从不曾远行,一切还系缆于多年前的杨柳岸、晓风残月,系缆于烟雨蒙蒙的往昔。
古人说,“留得残荷听雨声”。看来,古人欣赏大自然的美景,不仅仅用眼睛呢。雨打枯荷的声音,而今我们已不太有机会听得到了。不过,雨落檐溜的声音,倒是耳熟能详的。小时候家里有个天井,天井里合扑摆著几口大大小小的缸。那是过年时用来腌肉、开春时用来腌“雪里蕻”咸菜用的。平时总有几口闲著。一下雨,檐溜滴在高低不一的缸上,叮叮咚咚的,有如奏乐。在老家度过的年少时光,每每听著这样的细乐入梦,睡得格外安稳、格外无忧。
来美国后搬过几回家,每次换了新地方,开头几天总不能好好入睡。就有一回,搬家那晚下起了雨,邻居家门口挂著串风铃,雨打风铃,叮当和鸣声隐约传来,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水乡,还住在曾祖母的老宅里,不知不觉便滑入了甜梦乡……
曾祖母常说:“落雪落雨狗欢喜”。其实,除了狗,小孩子也是顶喜欢落雪落雨的。下雨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扒在楼窗上,看绵绵细雨飘个不停,湿了滑溜溜的青石板路,湿了在外游逛的大黄狗,湿了路人脸上略显焦灼的神情……楼窗下偶然经过的小脚老太太,头上包块深蓝的头巾,臂弯里挎著只竹篮,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踽踽而行……。那时候心里头总会涌起一些难以描摹状绘出来的感觉,好像是开心,好像是难过,好像是水波慢慢地从湖心漾开去,又好像是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还好像是眼前那雨,扯也扯不断、落也落不完……
长大了读戴望舒的《雨巷》,读秦少游的小令,才知道那是“结著丁香的愁怨”,是“无边丝雨细如愁”,是一种很美很美的感觉。只不过当时懵懂少年的我,尚不识愁滋味的年龄,原不知愁,只是心里的某个地方,被春雨不经意地拂过,被春愁不经意地触及罢了。
一下雨,学生仔便有了不专心读书的借口,不是这家的爷爷来送伞,就是那家的婆婆在教室门口喊著某个同学不太雅的小名,搞得那个同学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闹个大红脸。那时我就读的“城南小学”就在我家隔壁,听见学校的大钟当当响时,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往教室赶,一般总能抢在老师前头进教室。我日后的“临危不惧”功夫,就是在从小的百米冲刺中练就的。至于后来进了中学、开校运会时常常被选去参加60米、100米短跑比赛什么的,则是后话了。
虽然家离学校那么近,可是每次我也总能看到青布衫、白头发的曾祖母贴著教室玻璃窗那搜寻的目光……如今回想起来,尽管是隔著漫漫岁月的沧桑,我依然能够感受到她眼光里的如许温情。
后来渐次长大,离开家乡去看世界了。曾祖母说:“年轻,走四方,真好”。是啊,是啊,当时的心是何等地雀跃!只是多年以后,经历了一些人生的风雨,再想回头找曾祖母问个究竟时,却再也找不到已经走远了的曾祖母……唯有那雨,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一如当年。
有人说,雨令夜长。在我,则刚好相反。独自开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雨天,窗外豪雨如注,窗内的我,心里亦流淌著无声的音乐,乐曲的名字,好像就叫 – “爱”。仿佛所有落在异乡的眼泪,所有藏在心底的伤悲,都在这雨声中,缓缓、缓缓地流泻而尽了。
我曾经读过的最动人的听雨故事,写在了南宋人蒋捷的词里:“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虞美人》)。当蒋捷还是一介翩翩贵公子时,他曾听雨歌楼。想一想吧,红烛掩映,罗帐低垂,笙箫细响,那是何等风流缱绻的赏心乐事呀。一场酥雨,正好为他添兴凑趣。中年的蒋捷,饱经宋亡以后的转辗流徙、江湖飘零,境遇就像那只在西风中悲鸣的离群孤雁。此际客舟遇雨,雨声淅沥,在他心里掠起的是复杂的人生况味 -- 家国之思,兴亡之感,肠断天涯之叹,真可谓百感交集。而晚年的蒋捷,再次僧庐听雨,此时岁月的风风雨雨已磨尽了他昔日的壮志豪情,送走了他的大好韵华,所有曾经的欢笑和无声的恸哭早已为绝望所取代,转而变为对世事的不闻不问。虽然雨声依旧,可心,早就一片空茫,管它雨滴空阶呢。想不到三次听雨,便写尽词人一生的遭际了。
窗外春雨绵绵,又想起了那个留在故园的我,和我那些来不及带走的故事,关于雨,关于梦,关于年少,关于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