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亲眼看见自己,渐渐被时间吃掉。童年的梦,被雨水淋湿了,无处凉晒。你在台阶上坐下来,看到所有人的面孔,被时间弄得模糊。这种事发生在所有季节,很多人已遗忘,更多人没看见。
这世上有个门槛,你永远跨不过去。你一躺在床上,便看见自己在门外徘徊。然后天便黑下来,你什么也看不见,但你能听到无声的声音,历史积淀下来的沉重叹息。童年的梦,在不知不觉中发霉发酵,酿成苦酒,漏到河里,醉倒了一河鱼,一河星星。这时你的天眼看见自己,从河里爬上来,脚步踉跄,跨不过那道门槛。门外是没有风景的风景。日子破裂了,充满血腥。在你床上,每天都这样。
季节光着膀子,而你穿着衣服,被冬天遗弃。
童年的梦没有死去,藏在一幅风景里,你想。唤醒麻木的生灵,唤醒自己,你想。在被窝里,没人愿意醒来。终于,你看见生命,从历史的隧道里爬出,带着血污。你懂了,生命不叫生命,你只是影子,在别人的眼光中,赤裸裸的在大街上行走,但你永远跨不过那道门槛。这是一则古老的传说。
从别人的瞳孔中,你看到自己的面具,不断更换。面具没有生命,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你不知道为何如此,你只知道窗外有一道固定的风景,用谎言编织而成。你哭了,面对宇宙,哭这个黑暗的世界,哭你自己。这时你发现别人也哭,躲在时间背后哭。你顿悟了,你想从风景中走出,但永远走不出自己编织的圈套。末日,紧握在手中。
你已习惯了说谎,你流利地讲着古老的谎话。在门槛之外,每人都爱听。在每棵树下,你用麻木的眼睛看着,什么都一样,历史越变越长或越变越短。你听到轻微的声音,是死亡向你耳语。你听见石头咒你。风景中刮起了风,把你卷走。但你仍在风景之内,而风景在门槛之外。
树木死了,还会活,石头死了,还会活,而你活在哪里?嚎哭的嘴里,长长的河里,星星的眼里,没有你的名字。你从未从襁褓中爬出,你从未爬过那个门槛。你在黑暗中蠕动,但你被眼光裹得太严,你挣扎了几下,然后晕倒过去,不再醒来。你父母也是这样晕过去的,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晕过去的。历史照样赤裸裸的延长或缩短。你在死后发现,自己骗了自己。
门槛外,有一个没有风景的风景。
二
你委身于俗世,殉难于情欲,和大家一样,昏迷地醒着,琐屑地活着。你驮着物质的重负,在沙漠中游泳。你陷落在蜃楼里,转不出迷津。麻木的神经,如枯死的森林。
死亡作为布景,高挂在天空。你和大家一起,不知不觉,沿着时间指引的方向,走向死亡。
终于有一天,你和虚空和死亡,构成强大的张力,促使你咀嚼生活。
弥留之际,你躺在病榻上。死者的跫音,在记忆中颤动。睁开眼睛,你呆钝的目光,突然看到光中有光,光外有光,光里更有一片黑暗。周遭充满了死者,人们不但以死亡互为祭祀,而且每人为自己制作讣告,为自己吊唁。这些瘫痪的死者,在死亡王国里,祈求永恒的死亡。
在天地之间,在鬼神交界处,你自我放逐,在能看见的不真实,和看不见的真实之间徘徊。既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而是在人间忍受煎熬。随着心灵的收缩,痛苦的密度扩大。
比时间更辽阔的心灵,被囚困在物质里。心灵内部的黑暗,把你晒得干枯。生命不再有垂危,生命已失去垂危,变成欲望,埋葬在死亡之中。智慧的火焰已泯灭,和生命一起泯灭。生命不再是生命。
你只是从历史中, 打捞渣滓,沉甸甸的渣滓。以愚蠢交换愚蠢,以鬼魂交换鬼魂。你别无选择。
孤独和异化, 在你体内繁殖,如病菌。黑暗, 从天窗漏下来,肆无忌惮,黑暗蒸腾着,笼罩着你。生活,在夜里变得更加憔悴。来自墓穴的风,朝着龟裂的世界,不停地刮着。颓败的腥味,混杂着死亡气息,不停在四周游移。
你已跨越了界线,不需开门,在弥留之际,便进入地狱。你的内脏腐烂,全身痉挛,呜咽着,滑入地狱的深渊。黑色的死亡,以粉红色的幽默,装饰你。
衰败的林间,一个死溏边上,有一片荒废的墓地,凋零的花片纷飞,对你,弥留中的生者,重新举行葬礼。四处是裎裸的白骨,四处是毁灭的残痕。蝙蝠在白天出没,草叶间爬满了蛆虫,狐狸瞪着绿眼睛,秃鹰鼓荡着双翼。木乃衣在地下复苏,开始蠕动。
这里曾是一片汪洋,一片绿洲,在时间之前,在时间之后,这里是一片梦幻国度。
三
你沉溺在时间的海洋上,任其漂泊,之后全身泛黑,如浓缩的黑夜。每个时刻,和另一时刻一样。每座陵墓,只有无字的墓碑。
亿万年来,海水以相同的方式,拍打岩岸。巉岩屹立着,如时间,然后轰然坍倒。绵长的海岸,每天都发生相同的故事。你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永远只是配角,可有可无。时代久远了,故事变成传说,历史变成真的,面具活动起来。相同的阳光下,面具复制着面具。相同的面具下,嘴角变形扭曲,以相同的方式,诅咒着世界,用相同的语言,诅咒着自己。
在咒语中,地球转动着,眼珠转动着,金币转动着。你在转动中消失,你在海洋上消失,无影无踪。一层一层黑暗,一波一波涌来。时间断裂,空间在收缩,把你挤入裂缝中。你发现虚空背后,是更深广的虚空。
乌鸦从头顶掠过,把你带入灵堂,那史前的冰宫。圣火在冰宫里凝封住了,只有狐狸的绿光射来,照出历史原是一片荒冢。你的血液寒冷,身躯硬化,心脏结冰。冰面异常光滑,如镜子,照出自己的灵魂。你滞呆的目光,看到瑟索的灵魂,和所有的鬼魂一样,蜕变成狐狸,闪着绿眼睛,身后拖拽着一串黑暗,狂跳乱舞。最后的祭祀仪式,已经开始。你在墓碑上刻着字,但没留痕迹,只有空无,雪白雪白的,黑暗在闪光。黑暗的后面,是更深广的黑暗。
在每个沙滩,经过日侵月蚀,身体变成空壳,然后轰然坍倒。这种事件频频发生。在人们的背后,在历史的拐角处,你发现时间轰然崩断,流出污血,溺毙生命。事发前没有征兆,事发后没有注释。在幽冥的星光下,海面浮满尸体,向着冰宫漂去。你是送葬队伍中的一员,为自己唱着挽歌。
你边唱边把自己推入墓穴,推入地狱,越推越深。在炼狱中,你的身躯,任七条毒蛇噬咬,越变越黑。任三只匹鹰,啄空你的灵魂,只剩虚无,雪白雪白的。死过十次,你以为可以复活了。在别人背后,你悠闲地散步。你用圣水浸身,漂白。但松软的沙滩上,没有你的足迹;喧囔的眼光里,没有你的影子。归根结蒂,你并不存在,你漆黑空洞的躯壳,并不存在。在时间之内,你是被人随便涂绘的画像,又被人任意删除,从历史中永远地删除掉。在时间之外,你被蛀虫蚕食,只剩虚无。你变成墓碣,没有文字,只剩空白,死亡一样的空白。
终于,你不是你了,甚至不是虚无,甚至不是空白。在时间的河流里,传说渐渐失传,直到某一瞬间,如巉岩一样坍塌,在浪花中永远消失。
四
圆球的转动,传到你身上,充满黑暗的血液,起了波澜。体内的创痕,沿着历史的足迹扩展。腐烂的气息,在生命系统里循环。所有的话语中,一无所有,脉络越来越紊乱。人们在身后互相追逐,一条金属的尾巴,物质的世界,因此转动,既不向前,也不向后。终于,世界转成幻象,转成光环,影子和人的位置调换,星星不再出现,广告牌在黑暗里夺目耀眼。历史失去了文字,时间在圆圈中加速旋转。
生命成为闹剧,怪剧, 玩笑。生命永不能完成。在社会铁牢中,你被训练成困兽,成为群体的囚徒。殉难的广场上没有观众。幽灵从棺柩里爬出,黑暗摇着头。黑暗既在那里,也在这里。身躯在体外流亡,灵魂在体内流亡。
血的荆棘刺向你,你的翅膀被斩断。你把自己撕成碎片。透过黑暗的内部,透过光的中心,透过水里的倒影,从碎象中,你看到一个人形,在情感和理智的裂缝里,在历史的裂缝里,背负现在和未来,发出空洞的声音。阳光不断碎裂,乐园永远遗失。画在墙上的一只眼睛,死死盯着你。
你进入一个世界,总发现还有一个世界。 一个衰萎的世界,不断替代另一个衰萎的世界。
你把全部历史写在脸上,在自制的十字架前,开始忏悔。希望颤抖着,以声的舞蹈, 飘过无数荒废的世纪,踏入最后一道门槛。月光隐藏于背后,音乐隐藏于背后。每个世界都变得空空如也。你希望提起双脚,迈向生命的来源和尽头。
五
你枯瘦的影子,和你僵持着,不论是白天或黑夜,不论是严寒或酷暑。它不让你上演一出悲剧,你是悲剧中的主角。
你的神性扩张,本真返回肉体。为了超越人类大限,避免遭劫持的厄运,你希望把自己作为祭品,捐献出去。
祭台设在荒野中。史前一场大火留下的灰烬,还飘游在天空。
在你的神性面前,终于,影子脱身逃遁。影子说,你无权无力超度众人,一切都是徒劳的。灵魂并不存在,永恒并不存在。所有超验的东西,只是诸神为我们设下的迷津。而所有的神祗,由我们亲手塑造出来,供奉在内心的寺庙里,闲着无事,制造出种种悖论,耗人精力,再制造出劫持来,使人敬畏。这是祖先创造诸神时,和诸神缔结的同盟。这一事实已被人遗忘,我们沦为自己的奴隶。说完,影子哈哈大笑,笑声划破天际,如黑色的闪电,把迷信和献祭,生命和死亡缠在一起。
和影子分裂后,你真正变成孑然一身。从裂开的伤口,鲜血涌出,流遍了荒野,映红了天际,让你看到生命的原貌。
普罗米修斯盗火,不是给人类光明,而是预备火种,等待世界末日来临,这就是劫数;在世纪末的洪荒里,生命成为累赘,只好自我放逐,印验了先知们的预言,这就是劫数;众生罪孽深重,不能赎罪,不被赦免,只有灭亡,永远灭亡,这就是劫数; 你为众生背负沉重的十字架,作自我献祭,但无法跨过门槛,你无力引渡他人,你也不能超度自己,这就是劫数。
但你甘愿让自己成为祭品,这一悲剧,放射出苦难的光彩,它已超越了劫数。太阳没有陨落,就仅凭这一信念。
是的,一切都是真的,伤痕是真的,黑暗中的影子是真的,遭劫持是真的,心中的寺庙是真的,被啃咬的灵魂是真的,虚擬出来的信念是真的,从绝望中提取希望,也是真的。
黑暗张着大口,又一个影子从心灵飞出,发着寒光,也哈哈大笑。你在自己的影子里消失,这也是真的。
许是当你的骨灰和史前的灰烬混为一体,才能尘埃落定,然后荒草复苏,抽牙,繁衍。这时你才能突破时空的屏障,看见佛光,发自太虚的中心,那里有另一种真实。你也因此超越了悲剧。
你的双脚踏上路途,听不见足音。真正属于你的路,是一条空路,一条虚路,通向永恒。在这条路上,没有内在时间,也没有外在时间,将来先于过去出现。最终,将来和过去都缩成一点。这是先知早已预言的路,衰萎不是结局,而是开始。在那里——光亮和黑暗的源头,你把生命还给生命。
即使一切都是徒劳的,既然一切都是徒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