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瑜∶自由的奴才


石之瑜


??中评社台北6月13日电(特约作者?石之瑜)社会或文化改造是困难的大工程,尤其是现代化来临以后,由上而下的改造成为历史的潮流。为现代化而推动的改造不可避免以欧美为蓝图,其间涉及两个宏观层面的选择,一个是关于自我改造与外来改造之间的选择,另一个是关于全面改造或片面改造之间的选择。

??外来的全面改造犹如是灭族、灭史、灭国;外来的片面改造近似以汲取为目的的殖民;自我的片面改造往往形同某种企图心旺盛的自强运动;而自我的全面改造则因为疲于奔命于临摹欧美而堪称为自由的奴才。

??没有哪种改造可以真的根?蓝图进行,因此改造泰半是改造者营造良好自我感觉的表演。特别是自以为选择了外来的改造方案的,总会承受明显而无法遮掩的失败。比如,华府在中东推动的民主改造,就势必遭遇失败,因为在伊拉克与阿富汗等地,并无来自在地的改造愿望,因此学习欧美制度的过程是被动的,学习到的技术总被挪作他用。

??历史上对殖民地的改造也属于外来改造,固然会留下不少基础建设,但不能对社会文化与价值同时改造,因此独立后不但基础建设的用途与意义迥异于殖民母国的认识,其维修持续也往往成为困扰。

??自我的片面改造反映了在地社会向欧美输入技术,制度与价值的强烈意愿,明治维新可为其中典范。比如,当时日本从德国学习如何保留天皇的制度,从英国学习如何推动工业化,输入都有针对性。日本的改造者意愿强烈,而且主动出访,甚至不容外来教导,故与外来改造过程中的被动截然不同。

??就像幼儿学习脚踏车,必须学习者有强烈动机,否则父母的强迫不能确保成功。战后日本汽车工业派遣高级工程师赴美从基层实习起,展现的企图心绝非外来改造者所能动员。但无论如何,如此选择性地学来的制度与价值,当然其间意义与功能与欧美原产地有所不同。

??自我的全面改造同样是一种想像,改造者全面向欧美学习。实际上学到的无论为何,其意义或风格当然也都必定与欧美有所不同。比如,即使是饮食器具的学习,也不能完全改造。像欧洲人发明的叉子,左手叉右手刀,到了美国就产生变化,右手刀切完之后,左手叉要换到右手来使用。并非欧洲人的左撇子比较多,而是在美国输入叉子的时代中,极少有来自欧洲的贵族,因此没有眼见欧洲上层社会的习惯,也就学出了美式的刀叉习惯。

??印度人用右手将食物送入口中可以学到,但指不沾唇的技巧,鲜有能模仿。或中国人用筷子的文化意义到了美国与成为如同幸运饼乾一般的奇风异俗。饮食器具微小而具体已然如此,遑论是从一个社会搬动制度与价值到另一个社会。

??正因为全面改造不可能,所以全面改造的推动者与实践者特别容易自卑,他们乃喜欢比来比去看谁改造的更好,终日在枝微末节上钻研,以至于表面风格的看似雷同,成为用来遮掩自己改造不完全所必须的手段。这种因为临摹的维妙维肖而给自己带来的极大喜悦,其实正是改造的盲点与难点。

??可见,全面改造的蓝图,几乎不可避免地一方面给改造者制造肤浅的骄傲,自以为超越摆脱了旧的文化历史,完成解放,获得自由,另一方面却为了治疗空虚的内在,而在心理上被迫以耻笑自己国人的未能竟其功,而倾向在社会与论述上对自己人进行残酷的排斥与隔 。如此这般自己选择沦为奴才并沾沾自喜,厥为自由的奴才。

??台湾正是自由的奴才所组成的社会。因为崇拜自己从来讲不好的英语,其中讲的稍微遛的就瞧不起口音重的;因为崇拜自己从来长不出的白人皮肤,就瞧不其较自己黄皮肤更深肤色的南亚、东南亚或非洲人;因为崇拜自己只是后进的资本市场,其中能赚钱的就瞧不起不能赚钱的;因为崇拜自己从来没有的独立国家主权,其中用台湾为名义的就瞧不起用“中华民国”为名义的;因为崇拜自己历史与哲学传统中所从来没有的民主制度,就瞧不起选举制度不完善的国家。

??所谓自由,就是看起来像是欧美人,对于欧美各地间彼此的差异毫不敏感,说明全面改造者在心里所面对的,根本不是欧美,而是自己锁定要瞧不起的对象,且这种对象往往与自己在文化或血源上最为亲近。

??台湾思想界的奴性是当代台湾社会性格的始作俑者,学术界一心想让欧美接受自己用英文写作的成果,认为这是完全改造成功的证?。同理,以消灭自己历史与文化传统为内涵的政治论述,遍及朝野两党的政治人物之间,认为这才是集体自由的证?。

??因此,台湾社会充满了残忍,将未遂的全面改造所带来的恐惧与自恨,投射到外劳、陆妻、外省流散族群或政敌等外在对象上,则所有自由民主的自诩所炮制的,无非是无限分化互戕的伪文明,是衣冠禽兽专擅的丛林。

??(中评社特约作者石之瑜,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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