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荻:毛泽东的古文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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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静宜对芦荻“面试”

    毛泽东自1974年春天开始,视力明显减弱了,看东西模糊不清。向来自己看文件、批文件的他,不得不叫机要秘书代读,照他的意见代签文件。这年8月,毛泽东路过武汉时,大夫在东湖宾馆为他诊看眼疾,断定为“老年性白内障”。其中,有一只眼睛病情比较严重。

    毛泽东素来手不释卷,他的眠床之侧,便是一大堆书。他尤为爱读古代的诗、文、史。因患眼疾,不读书,比不眠不食还难受。机要秘书可以读文件,可是为他讲史论文就勉为其难了。

    于是,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和副主任张耀祠着手寻觅合适的人选。既然要“讲”,那普通话就要好,口齿要清楚;在毛泽东身边讲,那古典文学的根底要好,要能够跟毛泽东对话;再说,毛泽东的生活昼夜颠倒,读讲者年纪不可太大,以免体力不支,但也不能太年轻,怕学术功底太浅,以中年最为合适。还有,进入中南海,政治上当然要可靠……

    遴选工作在悄然进行。首先想到的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汪东兴、张耀祠委托当时的中共北京市委书记谢静宜,从北大中文系物色人选。没几天,谢静宜就送来北大中文系几位教师的档案,机要秘书张玉风一一念给毛泽东听。听罢,毛泽东说:“就让芦荻来试试看吧!”

    芦荻,中年女教师,普普通通,并非学界名流。毛泽东选中了她,原因很简单,博览群书的毛泽东,读过中国青年出版社1963年出版的《历代文选》一书。这本书由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冯其庸、刘忆萱、芦荻、刘瑞莲、李永祜、吴秋瑾选注。毛泽东很喜欢其中的《触说赵太后》、《别赋》(江淹)、《滕王阁序》(王勃),很巧,这几篇文章的选注者正是芦荻。记忆力甚强的毛泽东,当时便记住了芦荻这名字。

    巧真巧,从1970年底起,芦荻从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调往北京大学中文系。这样,北大中文系报来的备选者之中,便有芦荻。毛泽东记起了《历代文选》,也就选中了芦荻。

    1975年5月中旬,44岁的芦荻忽地接到系里的通知,说是要她准备给北京大学党委委员们讲《离骚》。那时,她在家煮牛奶,不慎烫伤左手、左脚,她以身体不适而推托。可是,似乎此事颇有来头,校党委指定要她讲。她只得从命。

    几天之后,芦荻被召到校党委。谢静宜已在那里等候了———这是芦荻头一回跟这位市委书记兼北大党委书记打交道。“芦老师,请你给我们几个人讲讲古文。”谢静宜很客气地说道。

    “是讲《离骚》吧?”芦荻准备从随身的拎包中拿出《离骚》。

    “不,不讲《离骚》。”谢静宜说,“今天请你讲另外两篇古文,一篇是江淹《别赋》,另一篇是《触说赵太后》。”

    芦荻懵了!不是要她讲《离骚》吗?怎么又改了篇目?虽说那两篇古文她曾注释过,毕竟已事隔多年,要讲,也得准备一下呀。何况,身边连这两篇古文都没有带。

    没有办法,只得全凭记忆随口而讲。她背起了《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在开始讲《触说赵太后》时,谢静宜问了一句:“字到底念‘哲’还是‘龙’?”

    “字过去念‘哲’。现在根据出土文物的考证,应当念‘龙’。”芦荻答道。

    谢静宜露出满意的神色,让芦荻继续讲下去。讲毕,谢静宜说了一句:“回去吧!”

    夤夜去见毛泽东

    5月23日,北大开来一辆中型面包车,来到三里河芦荻家前。车上坐的有北大中文系的负责人,还有“梁效”的人马。所谓“梁效”,即“两校”的谐音。“文革”中许多“大批判”文章,署名“梁效”———北大和清华这“两校”的写作组,打着深深的“江记”烙印。芦荻是个普通教员,与“梁效”素无来往。

    来客步入芦荻家中,要她马上带换洗衣服、脸盆牙具之类以及几本古文书籍,说是要住到什么地方去。芦荻只得上了车,驶往北大未名湖畔的一幢楼。来到那儿,芦荻才知,楼内是“梁效”写作组的“大本营”。她被安排住在一个房间里,据说还要她继续讲课。

    3天之后——5月26日晚上,看了一天的书,芦荻神情疲惫,正准备就寝,却响起敲门声。不速之客竟是谢静宜!谢静宜要芦荻收拾衣服用具,马上随车出发。

    上了车,谢静宜这才开口:“我要带你去见毛主席!”

    芦荻瞪大了眼睛,吓了一跳,说了声:“什么?见毛主席?”

    “你去给毛主席讲诗、词、歌、赋。”谢静宜说出了缘由。

    芦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毛主席是全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对中国古典文学深有造诣,怎么会要她去讲诗、词、歌、赋?她如同坠入幻境一般,只觉得车子飞一样在前进。

    车子驶入中南海。在谢静宜带领下,她步入毛泽东住处。她仿佛在做梦一样。眼前的毛泽东主席,不像往常记者们所形容的“神采奕奕”,显得苍老,有点病态,但精神仍很不错。

    病中卧床的毛泽东握着芦荻的手,问道:“会背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这首诗吗?”

    神情高度紧张的芦荻,愣愣地站着。这时,毛泽东在床上慢慢地用铿锵之声吟诵起来:

    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吟罢,毛泽东笑着问芦荻:“你的名字,是不是从这首诗里来的?”

    芦荻笑了。她那紧张万分的神经,在谈笑中开始放松。毛泽东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说是患目疾,要请她代读中国古文,芦荻这才明白了请她来此的用意,松了一口气。

    毛泽东跟她聊起了刘禹锡。他很喜欢刘禹锡的作品,欣赏那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会背刘禹锡的《陋室铭》、《乌衣巷》、《竹枝词》、《杨柳枝词》等许多作品。

    毛泽东兴致很高,从唐朝的刘禹锡,谈到了三国时的阮籍,又忽地提及了北周文学家庾信。他见芦荻在一边只是听着,笑道:“该轮到你讲了,就讲讲庾信的《枯树赋》吧。”

    芦荻毫无准备。她凭着自己的记忆背诵起《枯树赋》,边背边讲解,毛泽东听得很有兴味。

    接着,又谈起了那位“江郎才尽”的“江郎”——江淹的《别赋》以及《触说赵太后》(显然谢静宜事先从毛泽东那里知道他要听讲这两篇古文,所以对芦荻进行了“面试”)。

    大约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可以谈论中国古典文学的对手,毛泽东显得异常兴奋。他下了床,在屋里缓缓踱起步子来,一边踱,一边嘴里哼诗诵词。他缓步在宽大的房间里踱了三圈。

    从夜里10时18分,一口气谈到凌晨l时。大夫考虑到毛泽东正在病中,劝他早点休息。

    毛泽东谈兴正浓,又谈了两个小时,大夫下了“命令”,非要毛泽东休息不可。

    这时,芦荻赶紧站了起来,向毛泽东告别。

    毛泽东嗜书如痴如醉

    芦荻被送入离毛泽东住处很近的一幢楼里,住了下来。芦荻住在底楼的一间屋内。除了她以外,底楼还住着好多位为毛泽东治病的大夫。谢静宜则住在二楼。

    从此,她的生活规律不得不作很大的改变:她上午睡觉;下午闭门看书,为讲读做案头准备;深夜至凌晨,她来到毛泽东那里,为他读讲诗文。她终日在中南海住着,不能回家。

    每当她奉召前往毛泽东那里时,谢静宜总要陪同一起去。谢静宜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接近毛泽东的机会,以便从最高领袖那里得知种种政治信息。

    芦荻步入毛泽东卧室,总是毕恭毕敬地站立于毛泽东床前,双手捧着书,逐字逐句地念。毛泽东一再叫她坐下来,她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这时,毛泽东往往对大夫、秘书说:“来,来,你们也来听听。”在听讲时,毛泽东还常常问大夫、秘书:“你们听懂了没有?”

    慢慢地,芦荻拧紧了的神经松弛下来。毛泽东谈笑风生,平易近人,使她逐渐地放松。

    毛泽东公务甚忙。尽管在病中,半个身子行动不便,终日卧床,可是他仍亲自料理国内外大事,听汇报,发指示。他只能挤时间读书。有时是夜里11时,有时甚至是凌晨2时,毛泽东要读书了,就叫秘书打电话给芦荻,芦荻跳上自行车,前往500米处的毛泽东住所,到达毛泽东那里往往直喘气。后来毛泽东在他的书房里放了张桌子,让芦荻在那里看书,他需要读书时唤她进来。另外,她在书房里工作,也便于她可以借阅毛泽东的藏书。

    起初,讲古代诗词,芦荻得心应手。多年来,她潜心研究中国古代诗词。毛泽东点什么诗词,她便可背出,并作讲解。毛泽东点古代散文,芦荻也还算能够应付。

    可是,毛泽东涉猎面广。有时,要她读《二十四史》,那已越出了她的专业范围,她很生疏,有许多生僻的古字念不出来。这时,她往往停顿下来。毛泽东催促道:“念呀,念下去呀。”她只得如实说,遇上不认识的字,要查字典。不料,毛泽东随口说那字该怎么念,并大笑起来。芦荻一边深感自己学识不够,一边非常佩服毛泽东渊博的知识。

    毛泽东对《鲁迅全集》很有兴趣。芦荻并不熟悉鲁迅的著作,只得赶紧借来成套《鲁迅全集》钻研起来。有一次,毛泽东记起来,鲁迅曾说过,烂苹果只消挖掉烂了的部分,仍然可以吃。他要芦荻查这句话出自鲁迅什么文章。芦荻费了很大劲才算查到了原文。

    日渐熟悉之后,有一回,毛泽东跟芦荻谈起南朝作家江淹的《别赋》时,说道:“江淹《别赋》中‘秋露如珠,秋月如王圭’。你的书中对‘王圭’的注释不很准确。”

    她这才知道毛泽东曾看过她参加选注的《历代文选》。她对毛泽东的博学,打心底里佩服。

    在她进入中南海两个来月,毛泽东的眼疾终于要动手术了。施行手术的,是北京广安门医院眼科中年大夫唐由之。毛泽东在第一次与唐由之见面时,跟他与芦荻见面一样,背诵了一首诗: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毛泽东所背诵的,是鲁迅的《悼杨铨》,内中“花开花落两由之”正包含“由之”两字。毛泽东对唐大夫说:“你的父亲一定是位读书人,他可能读了鲁迅先生的诗,为你取了这个‘由之’的名字。”毛泽东的渊博知识和记忆力,使人们惊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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