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地震“第一信息人”李玉林,第一个见到的首长是纪登奎

唐山饭店多功能厅,“2006中国国际第四届现代救援医学论坛”主会场。


  尽管前一位发言人布什政府医学救援顾问、美国达拉斯市大都会EMS(医学救援服务体系)主席DR.P.E.pepe的报告还未作完,大会依然将时间交给了一位中国老人。主持人向与会的300位中外专家、医学救援工作者介绍说,他是唐山的抗震英雄,在1976年7月28日清晨,因飞车直奔中南海报告灾情而被人们称为唐山地震“第一信息人”。“古今中外,这身打扮儿进北京的,我是第一任(人)咧!”


  71岁的李玉林走到麦克风前,身材壮实,嗓音洪亮,讲话极富感染力,再加上那一口抑扬顿挫的“唐音”,竟使这学术会议的会场,不时地爆出笑声:


  “浑身上下,逆(泥)猴儿似的。”


  “脚上扎了口子,知不道疼。”  


  室外赤日炎炎,而据论坛主席、我国著名急救医学专家李宗浩教授介绍,早在年初天寒地冻时节,就通过开滦医院吴寿岭院长,向李玉林同志“挂号预约”了这场具有“人文关怀”的报告。


  有着超强记忆力的李玉林说,30年来,这是他的第987场报告。


  ■几位副总理拥抱李玉林“我身上泥猴似的,把副总理们的白汗衫儿都给弄脏了”


  李玉林开车,崔志亮在副驾驶座位上手摇警报器,走红庙、进建国门,这辆红色矿山救护车,沿长安街向中南海疾驰。


  车至新华门前,戛然而停。赤裸上身、只穿一条三角裤衩的李玉林刚从车上跳下来,就见四名警卫战士“啪啪”地枪栓上膛冲了出来。几乎同时,新华门西侧的两个警察,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而来,看那横眉立目的神情,李玉林说:“就像要把我们揪住揍一顿似的。”


  “我们是唐山的,唐山地震了,向党中央、国务院报信来啦!”


  在警察的指引下,李玉林一行来到地处府右街的国务院接待站。工作人员一番电话联系后得知,国务院领导正在为唐山震灾而焦虑。“上车,去中南海!”此时,李玉林已穿上在蓟县寻找电话时,小崔从一根晾衣绳上扯下的长裤:“那裤子可能是十七八岁孩子穿的,我提不上腿儿,还露着腰,只好把小崔车上一件油花花的棉大衣披身上了。”捧着路边的雨水,李玉林洗去从瓦砾扒人时沾在手上的血迹,还抹了把脸。


  来到中南海一间会议室门前———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著名的紫光阁,只见几位副总理都在,有的在商量着什么,有的在地上来回踱步,“就是没有一个坐着的”。李玉林心想:可来到党中央身边了,唐山人民有救了!


  “哪位是李玉林同志?”纪登奎副总理疾步迎到门前,李玉林答应着:“我是!”他激动得“蹦着高儿”地呼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李先念、陈锡联、陈永贵等几位副总理也都走上前来,同李玉林一一握手拥抱。李玉林说:“那棉大衣是披在肩上的,一拥抱它就滑落下来,这下我又光膀子了。身上泥猴似的,把副总理们的白汗衫儿都给弄脏了。”


  纪登奎副总理急促地发问:“唐山怎么样?你家里情况怎么样?”


  李玉林说:“家里情况我知不道哇。首长啊,赶快救救唐山人吧!唐山100万人,至少有80万人还被压着哪!”他说着,掉下眼泪,几位副总理都哭了。


  纪登奎副总理伸出右手大声说道:“好同志啊!李玉林同志往里请!”此时的李玉林,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已经迈不开步,是纪登奎、李先念两位副总理一左一右挽着他的手臂,坐到屋里的藤椅上。


  纪登奎副总理以非常激动的语调说道:“李玉林同志,你是从灾区来的,你最了解灾区的实际情况、掌握第一手资料。你说吧,最需要我们干什么?”


  李玉林提出了第一条建议,这是在来京途中就考虑好的:“得派解放军,不怕多呀!”这时,只见陈锡联将军站起身,戴上军帽,一声断喝:“命令!”李玉林竟一下怔住了,原来自己身后站立着陆海空三军的军官,每人手上都拿着一个小本子作记录。陈锡联将军斩钉截铁命令道:“38军、39军、40军……接到命令,不集中、不宣讲,目标———唐山!”


  陈锡联将军刚一落座,李先念副总理随即发问:“开滦煤矿井下有多少夜班工人?”李玉林粗略地算了一下:“8个矿,两万多人。”由此,他提出第二条建议:“从全国各大矿务局,抽调矿山救护队。”


  此时,紫光阁的庭院里停泊着一辆辆小轿车,接到紧急会议通知的各部委负责人陆续赶到。只听纪登奎副总理喊道:“煤炭部,谁来啦?”


  有人应声答道:“我来啦!”再问:“你什么职务?”


  “我是副部长×××!”


  纪副总理又喊道:“空军,空军谁到了?”“我,副司令×××!”


  纪副总理向两人指示:“你们俩商量怎样空运矿山救护队,15分钟后拿出方案来!”两人刚刚转身离开,只听纪登奎副总理从背后厉声喊道:“你们两个———跑步!”


  看着两个六十来岁的负责人跑步离开的一幕,李玉林说自己被感动了:“这共产党的性质,关键时刻,还是急人民所急呀!”


  纪登奎副总理回过头来:“李玉林同志你说,还让我们干什么?”


  李玉林说出第三条建议:“从全国各省市抽调医疗队,现在唐山连‘二百二’都找不到了!”


  副总理们诧异了:“什么是‘二百二’?”


  吴德副总理答话道:“就是红药水。”他是唐山人,担任过唐山市委书记。


  谈话过程中,陈锡联将军还曾递过一张纸来,请李玉林画出唐山草图。李玉林自认为那草图画得不错,机场、道路标示得清清楚楚。“看得出,陈锡联将军很满意。他问我‘你当过兵吧?’我答:‘当过汽车兵,参加过抗美援朝’。”


  吴德副总理指着草图询问英国人盖的“总管理处在哪儿?”李玉林告诉他“也塌了”,吴副总理立即意识到这场地震的惨烈。


  后来副总理们派人将同行的小崔、曹国成也请到紫光阁,两人见到中央领导就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李玉林说:“比我喊得还来劲儿呢!”


  此时,国务院领导和各部委领导的紧急会议开始了。李玉林说:“中央原本派河北省委书记刘子厚、煤炭部长萧寒到唐山了解灾情,听取他们汇报后再作决定。由于我们的到来,为中央领导争取到一个白天的时间。”


  三个人驱车回到唐山时,天已擦黑。在一辆公共汽车上指挥抗震救灾的唐山市委书记许家信夸赞李玉林三人“为唐山人民办了一件大事、好事!”好说善讲的李玉林抑制不住地向周围的人们讲述北京经历,他说:“得有上千人围上来听我说。我感觉,大家本来痛苦、茫然的眼神,有变化了,眼神里有精神了。”


  ■失去14位亲人他释以“忠孝不能两全”


  地震过后好几年,李玉林的妹妹都不搭理他,同他“断绝”来往。那理由天经地义:房倒屋塌、父母命悬一线的时候,你做儿子的怎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以李玉林的性格,素来吃得香睡得沉,地震那么大动静,他竟然是被老伴拍打了五六下才醒过来。还好,大衣柜支撑了坍塌的房顶,大儿子去了姥姥家,三个小家伙吓得连哭带喊,他快速将孩子转移到院子里,拔腿就往矿上走。


  这时邻居李成义的女儿喊他“李师傅,快救救我们一家六口吧!”一通忙活后又见另一家邻居的惨状:女孩妈妈的脑浆都流出来了,可她用身体护住了土石埋到胸口的女儿。李玉林和邻居们配合着把十二三岁的女孩“薅”上来:“一二三!”没有成功,李玉林急眼骂人了:“妈个×!不使劲就弄不出来!”待把小姑娘扒出来,李玉林浑身上下就“土猴儿似的”,手上、脚底扎了口子,也“知不道疼”。


  跑到铁道口的时候,他说自己心动了一下:往西400米是唐山矿,往东大约250米就是父母家。父母本就体弱多病……“我要是普通工人,绝对先去扒我父母,可我是矿领导呀,井下有二千多人哪!”李玉林时任唐山矿工会副主席。


  映入李玉林眼帘的矿区满目疮痍,“全倒了!唐山平了”:1878年唐山开矿竖起的“一号井架”,倾斜了;一条马路之隔的唐山市委大楼坍塌了;再看井口升降机,钢丝绳拧得麻花似的……李玉林说,此时一个概念已经形成:这么严重的灾情,必须立即向上级领导汇报!找电话!


  就在这时,小崔开着那辆红色矿山救护车回到矿上,矿武装部曹国成、袁定武听说去报信也上了车。“向西!一路向西!”李玉林担任指挥的角色。这时是7月28日凌晨4时10分。


  这辆车后来被称为“地震后,唐山第一辆苏醒的车”。


  一路上多次遇到拦车的灾民,车上人好言劝慰才得以继续前行。到玉田县,通讯中断;到蓟县县委,说跟天津都联系不上。直到通县的结核病疗养院李玉林才看到电话。看门人说你都到北京了,找上级领导“有打电话的功夫开车都到了”。


  于是,便有了新华门前戛然停车、中南海汇报灾情的传奇经历。


  一直到地震第五天,李玉林才在铁道桥墩下见到妻子和三个儿子。当时,流传着一种说法,地陷进去时抓住铁轨就能活命。地没有再陷,可孩子饿得嗷嗷叫,娘四个向解放军讨饭吃,被李玉林找到了。


  妻子见到他就哭了。李玉林这才知道,14岁的大儿子和姥姥、姥爷、小舅一起被砸死了;父母亲、二妹和五弟全家也都遇难了,自己家一共失去了14位亲人;妻子娘家死亡8口人。


  妻子埋怨他:“几天不见人影,还寻思你四处扒人,被砸死了呢!”“撂下我们娘四个什么都不管,你的心咋就那么硬,那么狠哪?!”


  李玉林百般劝慰:家事和矿上的事得分清哪头重哪头轻,哪个大哪个小;咱是在党旗下宣过誓的、是党员是干部;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直到30年后的今天,他的这些道理依然不变。


  他说:“那些天,扒人、运死尸、安排救援人员吃住,解决群众生活问题,忙个不停。整个城市停水断电,游泳池的水都被蒯干了、澡堂子的脏水都有人喝。我们24小时连轴转,困极了就倒地上眯会儿。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顾不上家人。”


  他斩钉截铁:“就是当时自己牺牲了,也得那么干!”


  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他就不是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他自责、遗憾,直至30年后的今天。


  他清楚地记得那已经是8月2日了,工会放映员小高找到他:“李师傅,我叔叔一家八口,到现在还埋着呢!估计是够呛了,咱工会能不能帮忙扒一扒?”


  李玉林答应了。一行人来到小高叔叔居住地,那是一座坍塌的五层楼房,浇筑的楼板整体砸下,住在二层的小高叔叔一家,就像馅饼一样被楼板拍压。李玉林顺着楼板缝隙往里看:只见大小16只脚,没有一只动弹的……这时李玉林突然被触动了:搬开这些沉重的楼板,要是有吊车就好了。可是在中南海紫光阁,自己怎就没想起要吊车呢?如果在调动十几万救援部队的同时,再从北京、天津、石家庄调500台吊车来,唐山能多活几万人哪!赤手空拳的解放军战士也不至于把指甲盖儿都扒掉了。这抗震救灾,不能光靠人力,还得有科学方法。


  尽管几天后,中央慰问团到达唐山时,李玉林又提出调用吊车的建议,但毕竟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这使他至今抱有遗憾:“我这趟北京不完美!地震30年,我也自责了30年。我责备自己这脑子里,怎就没有吊车的概念呢?不然,唐山能多活几万人!”


  不过,令他释怀的,是几年“冷战”后妹妹的理解与和好,妹妹说:“如果共产党的干部都像我二哥这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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