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天:我见我闻我思(上)

散散漫漫野性,疯疯癫癫莽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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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录旧作)

 

 


 

 

 

() “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

 

说来惭愧,我不是十年前那场运动的积极参与者,而是个冷眼旁观者。客观原因之一是我那时已不是学生而是教师,之二是那些天正忙于准备两个学术会议的发言。主观原因是不抱希望。也曾被胡耀邦主持的政治体制改革决议激动过。记得学“两个文明建设”决议是单位政治学习中最愉快的一次,以为我党复兴了,我国有希望了,结果最终还是决议搁置,人下台。现在人都死了,更绝望。我的漠不关心,受到周围的批评。特别是赵紫阳讲话后的最大游行据说规模空前,场面激动,说我没去太遗憾。我这时也得空了,决定第二天去看看。

 

那已是“5-19”,赵紫阳最后见学生的那天了。我骑车去广场,路过北新桥一家小店,看到电视里正播着那镜头,但把它当作是例行作秀的,没太在意。到了长安街大约十一点多,记不得把车扔在哪了,反正不用担心车被偷,那些天小偷暂停作业,不干扰运动,盗亦有道。我沿长安街步行往广场,边走边看。这天的游行规模并不大,但也还很热闹。游行队伍中大学生不多,到是中小学生为多,还有工人。这给我一种一轰而起赶时髦的感觉。中小学生出来,显然是校领导在前两天赵紫阳讲话后误判形势,不甘落后组织的。看到一大客车拉一车工人,有一人探出车窗,手里持一小棍,上吊一小墨瓶,指着说, “瞧,有多黑!”这给我的印象也不好,一是文革遗风,二是学生苦心经营的和平请愿文明示威的气氛被破坏,极易激怒老邓。

 

 

来到广场,远远看到静坐的学生成片成堆,有标语校旗。不禁想起老毛诗词:“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真有点共工以头撞不周山的味道。但我不信他们能撞得天塌地陷,连他们自己也不信,也没这打算。在天安门西侧,碰到一头箍白布条的男学生在给几个中年女市民演说性地交谈。大意是说我们的目的是拥护和推动共产党改革,不是推翻它。一位女性问为什么,这位学生又解释一通。让我觉得同学们真是既天真善良,又幼稚可笑。 我穿过街到大会堂北侧,看了些小字报,内容大抵平时听到过,故印象不深。只记得刚贴出的一张大字报,警告人们见好就收,小心军管。这实际是用心良苦地泄露了戒严消息,可人们却认为是别有用心的恐吓,没人在意,我也这样认为。我的看法 是秋后软算账是必然的,但动用军队镇压还看不出必要。除了长安街的交通问题, 社会秩序未乱,且共产党一向看不起秀才造反,软办法整秀才有的是套路。到广场 中心看到各校静坐学生并不太多,尤其外地学校,守摊子的没几人,轮换着游览北京名胜去了。看来学生方面已是强弩之末,拖几天就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的戒严 令又拉开了新的一幕。

 

第二天上班就听说戒严了,解放军子夜进城,可颇富戏剧性的是,由东边进城的戒严部队竟被几个半夜睡不着觉闲溜达的老头老太太挡了回去。我觉得这象开玩笑。 既然戒严那就说一不二,怎么能被挡会去。大家说是人民子弟兵不会打人民。也有 不信的。正说着听外面喊:戒严部队来了,挡军车去。大家就都跑出去看。

 

我所在的学院在北三环边,和平里北口。出去一看,真的。一溜军车从西开来,已被人们围住停在十字路口。据说是要从这里进城。车里都是士兵,也不下车。人们在下面做思想工作,还有递烟递水的。士兵不说话。吉普车里下来个官,表态人民子弟兵爱人民云云,博得喝彩声。后来可能是请示了上边,就掉头回去了。人们一片欢呼。

 

这种戒严法一方面激怒了人,一方面又误导人,认为是作样子,不可怕,从而引发 新一波抗议。民主女神像就是戒严后才搞出来的。另一传言就是上层分化,军队来 防政变而不是对付学生。这就更让人们不相信会出现流血事件。不过我也看到大批 外地学生匆匆回去。 27 日晚,我踏上开往合肥的列车去黄山出席中国睡眠学会主办的首届睡眠研究会。该次列车有两车节厢专供学生返校。我看到车厢挤得满满当当,连行李架上都上人了。

 

我在黄山开了一周神仙会,一点外界消息没有,但没消息还算好消息。在回京的列车上,对座是一中国科技大学的青年教师,与我议论了一路事态的发展方向。我说快要动手了。他不信,坚持认为调军队是内斗而不是对付学生。我也不知为什么就世人(主要是年轻人)皆醉我独醒地诸葛亮了一回,坚持大抓捕在即 不过还是没想到开枪开炮开坦克 。他问我凭什么这么说。我说内斗不需要戒严令,悄悄调军就行。党教育了我们这么多年,你就这么不了解我们党?我不得不给他复述党史,讲阶级斗争。他笑我,说时代不同了。老蒋那时也不过高压水龙头,如今也不过摧泪弹什么的,老邓也不是老毛。我说正因为是共产党,不同于国民党有时就事论事得过且过,驱散了之。正因为是老邓,有魏京生事件和取消大字报为证可以推测老邓戒严不是玩。要是老毛到没准到天安门大手一挥:小将们辛苦了,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坚决惩治腐败分子,但是,要复课闹革命!于是在万岁声中一哄而散。可老邓不玩这个,也不善于玩这个。

 

我的判断在下车后看到出站口已经有持枪军人把守而又加强了一步,说明这几天军 队在着手于接管各要害部门。随后听说,下午新华门缴获一车武器。我感觉那是故意送来的。不过学生很明智,都交公安局了。无论如何,这更使我相信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两天的事了,借口安排好了就动手。没想到就在晚。

 


()“民不畏死,耐何以死惧之”

 

六三黄昏,实际有不少人感觉到要出事了。听说广场呼吁晚上多去人,以免不测。 我看到附近学院学生在陆续去广场,就想起四五事件:四人帮用工人民兵的大棒镇压悼周拥邓集会,我仿佛看到历史悲剧已经重演,不由悲从中来,我们这个民族怎么如此不幸啊!镇压后的政治文化生活要多少年才能再缓过劲来?我一激动,写了封短信让去广场的学生带给广场指挥部。信的大意是,这次运动已经取得巨大胜利,不可能再大了。再下去就是无谓牺牲。或许这牺牲不无历史意义,但生命与火种,及保持目前取得的这种形势更重要,民主的进程不是一两天的事,不是敢于献身就能成的。在历史与道德的二律背反中,道德优先,你们没有义务为整个民族毁掉自己的生命。立即以胜利者的心情与姿态撤离。。。我署名一个关心你们的教师。送了这封信我觉得心里有一丝安慰。累了一路,而且明天要去另一回议,晚饭后就睡了。后半夜,我被一阵辟辟啪啪声惊醒,第一印象是炒豆子,酷似儿时家乡大锅里炒豆子的爆裂声。意识一清醒,马上想到是枪声。不好,打枪呐!我一咕噜爬起,迅速穿衣下床。

 

当时大约是凌晨三四点左右。我出门首先上楼顶。从我们临街的四层楼顶往和平街北口十字路口看约百十米距离,那里还像以前堵军车的夜晚一样人多. 戒严后每晚都有人通宵聚集防军车由此入城楼顶没几个人,有人说这枪炮声是十八军与二十七军打起来了,在争夺南苑机场。我两又速速下楼跑向和平街北口十字路口。 到路口一看,有大约一到两个排的士兵围圈抱枪坐在当街。人们说什么的都有。大声骂的,小声聊的。里圈的主要在作士兵的思想工作。官兵们则一再表态,我们永远与和平里人民站在一起。给士兵递烟递水的有,但数量及其有限。

 

我从官兵的表情中看到似乎他们很有点胆怯的样子,一点不自信不勇武,有点不解。事后听说这些兵的任务是防止人们增援广场,并未发给子弹。难怪心里发虚。而十年后在国外碰到一位当时在协和医院神经科进修的福建某医院的大夫告诉我的另一惊人事实,才真真解开这些士兵胆却的心理原因。这位大夫告诉我,他那晚在医院帮忙救治伤员,包括解放军伤员。伤兵告诉他,自己和战友们刚调进京,立即接到死命令:三人一组,务于晚 10 点( ?我记不清了 ) 在天安门集合,迟到者按违令处理。发给的装备是军用夸包一个,内装北京地图一张,饼干一包,矿泉水一瓶。从未来过京城的战士也不会用这地图,就向人打听天安门怎么走。老百姓一听去天安门自然围着不让走,而身负军令的战士又急于执行命令硬走,冲突不可避免,能不打起来?大夫说, 然而这就是策划者要的结局。随行的便衣拍下这些军人流血镜头,并立即发给待命执行晚上突击的连队。突击队被告知,广场发生了反革命暴乱,我们的战友已遇难,有照片为证。原来如此。我一直不信传言说士兵开枪是被注射了兴奋剂的说法,认为是多数农村小兵盲从,没想到有这妙法。可能因数日来进城士兵每被软化,城市兵有临阵脱逃. 我一朋友的朋友在南京训练,进京令一到,知是不妙,让家里速发电报称母病。因与指导员关系不错,竟准了,士气不振。用此法激起士兵的报复心理,看来是实现了,事后的宣传更利用之作足文章,特别是崇文门被烧死的那位,单车小股戴着武器硬撞,被夺时开枪激怒人群,被推下天桥后又被烧死,看来也是同类死命令的安排,为激发西边真正的清场部队的士气而推出的过河卒。可怜他到死不明白谁是真凶。

 

大概5点左右,一辆救护车从南边驰来,到路口用喇叭喊道:请让我们过去,我们是协和医院的,来中日友好医院接大夫,我们的外科大夫不够用,我们的外科大夫不够用,请让我们过去。人们迅速让开,接着是沉重叹息和议论。毕竟这里的人们没有见到流血事件,兵们又不停地表态,直到天亮未发生冲突。

 

六四到底死多少人,一直是个谜。协和外科大夫不够用说明不是偶然伤亡,而是大开杀戒。我的这位当时在协和进修的朋友说,来协和治伤的士兵有二三十号,是二十九军的。西边进军的是四十一军,刚从老山前线下来。那个晚上一辈子忘不了。急诊室的血怕有一寸厚,没了手术室拖鞋的底。死的学生堆在哪里,也有二三十号。从陆续来的伤员看,枪口有个由低到高的过程,先是腿脚伤,后是腰腹,然后头胸。在协和第一个死去的学生是印刷学院的,抢救时只见鼻子出血不见它伤,后发现子弹是由鼻子进入由后颅穿出,头发一遮,不易看到。子弹的性质也是有橡皮的有真的。一女性被橡皮弹打中乳房,整个一青黑,当时痛晕。据说李鹏后来曾说,六四死人是应为橡皮弹不够用。但这橡皮弹又一次误导人们不怕死地拦截。有人中了真弹,别人还说是橡皮弹,不怕,接着上。这情形与我俩天后在校园里碰到的一位骑车人的说法一致。那小伙子是个有心人,他说他骑车各处看看各校情况。问我校伤亡情况。我当时不知,没听说有伤亡(后来证实死一男生)。他又通报了其它消息,说死人主要在复兴门一带军队开进受阻过程中,而且市民为多,人们也不怕死似的。枪有往天打的,也有往地打的,也有照人打的。一排枪响,大家爬下,抢声一停又爬起来喊骂对抗,或是愤怒追打。有人倒下不起,急救送医院,其余还上。我听着很感动,直如古人言,“民不畏死,耐何以死惧之”!

 

和平里的六四夜还算温和而过,没想到六五夜却有一场小战斗。

 

六五白天,我冒险骑车(交通瘫痪,想坐车也没有)沿三环路去昆仑饭店参加由国内发起组织的第一界国际脑电诱发电学术会。我与大会组织者平时有些学术交往,不去对不起人。另外,我知道,当时坐诱发电研究第一把交椅的一比利时教授应邀前来,不愿失去见识一下的机会。一路上到也平静。无多少行人车辆,也无大兵。人都来了会议照常举行,但人心惶惶。老外不多,比利时教授与夫人上午露一面,午饭没吃就走了。据说已由饭店搬如使馆,并将尽快离京。会议决定缩为一天,匆匆结束,让外地来的速离。

 

我回来后,看到我们的十字路口被几辆公共汽车围圈,上有标语。大抵是血债血还 一类。最醒目的是西南角一楼上一行大字:绞死李鹏。入夜仍有人聚在那里。晚上看新闻联播,杜宪身着黑衣哭丧着脸播了天安门平暴成功云云,与前些天播广场新闻的兴高彩烈的样子形成鲜明对照。大家议论的是凌晨对外广播电台一男播音员居然大胆向全世界发布:请记住今天,中国政府开枪镇压和平请愿学生。杜宪与这位我不知名播音员(现知是前外长吴学谦的儿子。后被捕)最终都挨整了。这两小人物与拦坦克的那位一样勇敢,注定会作为民心的代表载入史册。

 

凌晨五点多,我再次被枪声惊醒。这次是呼啸声,就在头顶飞过的那种。 揉揉眼,天已麻麻亮。起来还是上楼顶。人很多。原来是戒严部队扫荡十字路口的集会者,似乎是以一网打尽的架势。事后知道,离十字路口 米的东南西北四条路被封。附近的居民楼被警戒。马路两边树丛后伏着士兵,枪口对对面居民楼的窗户,有开灯的就喊不许开灯,关迟了就挨枪打。听说中日医院收了化工研究院一退休老干部被窗外射进的子弹由天花版弹下而伤。因戒严部队久围不散,家人不刚出来送医院,待天大亮戒严部队撤后送医院已失血过多而亡或是差点而亡记不清了。这次行动据说抓了十几人. 记得后来北京日报也当战果报告 。我们的楼远一些在包围圈外。当时居高临下只见在我校门附近马路上伏着一个班的样子,架一机枪,封了这边的路。马路对面是化工研究院的高层宿舍。只听那院里有手提喇叭喊话声:居民们,我们是戒严部队执行任务,只抓暴徒,请把逃入楼里的暴徒交出来,不然我们就冲进去搜查了。反复喊了多遍。最后冲进去搜查了没有,不得而知。

 

让人不能理解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一位骑车人由东驶来,紧接着一辆卡车驶来, 显然不知前面的情形。我们看到了,立即喊:别过来!回去!戒严部队!开始没反应。好在是上坡,车速慢。后来我们统一发声,终于骑车人反应过来,掉头就跑。 卡车却未停。只听哒哒哒,一梭子打过来,卡车玻璃穿了洞。人们惊叫一声,完了! 没想到司机命大,两分钟后开门出来,赶紧往东逃了。我们一阵欢呼,一阵惊叹。 类似情景也一定发生在南面的路上,因事后看到那边一卡车停了好几天,车边有血。 如果说六四进军广场受阻而开枪还可以用妨碍公务为理由,那这次抓捕中滥开枪就莫明其妙了。起码你该拉个不得逾越的警戒线。不教而诛太过份了。

很多人不信六四后三天仍有枪击事件发生,不睹此事,我也不信。似乎戒严部队认为北京全城暴动了,人人可能进攻戒严部队,心里以全市人民为假想敌。从和平里这场抓捕看,戒严部队是当一场战争来打的,根本不象在城市戒严。直到七月以后一切稳定我在前门大街看到一辆军车开过车上的军人仍平端着枪甚至朝下指着路人文革时解放军制止武斗时也没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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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mmy123 发表评论于
敬请尽早写完.

谢谢!
野性 发表评论于
回复fpxjz的评论:


正是,欲速则不达!
野性 发表评论于
回复思无味的评论:

谢谢理解!
fpxjz 发表评论于
写得很真实呀。其实当年到最后,很多市民也不完全支持学生那样搞下去,也希望政府能收拾下烂摊子,到底整个城市处于半瘫痪状态,年纪大些经历了很多运动的人都预见只会给中国民主开倒车,所谓欲速则不达。只可惜政府那样处理,对待学生和市民,真是让人失望和气愤。所以也才会有后面的整顿学习时,大部分人都互相包容,没象文革那样整人。
思无味 发表评论于

像64这样让我们支付了高昂代价的历史事件,绝不应该只是一道一抬脚就能跨过去
的历史门槛。如果我们至多是象被绊了一跤,掸掸尘土,头也不回地就奔向前去,
连一点记忆都没有留下,那么我们所付出的生命,鲜血,尊严,不是太轻贱了吗?

谢谢楼主,64这么大的事件显然不会简简单单地就被时间的河流冲刷干净。
野性 发表评论于
回复红袖添香老板娘的评论:

恩,谢!
红袖添香老板娘 发表评论于
排版好像有点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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