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我注意到那个抽烟的男孩，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我注意到他的时候，心里微微一动，他那种沉静而略带孤僻的姿态好象让我想起些什么，可是我又不能明确知道我究竟想起了什么。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早晨，跟其他所有平凡的早晨一样。我急匆匆地起床，撩开窗帘的一角，急速地朝外张望一眼，冬天的时候，窗外也许还没亮透，北风刮着，地面上或许有残雪或许很干净，夜里的风把地面吹得坚硬干冷，在清晨寒冷依稀的微光中泛着冰凉洁白的光泽。但是夏天就不一样了，起床之前可以听到鸟叫，甚至可以听到那些鸟扑打着翅膀，然后触碰到某一根树枝，最后停落下来不再飞翔的每一个细节。天总是亮透了，即便阴天有雨路面湿润，也可以在想象中闻到室外空气中的隐隐清香。
那天也是一样，我匆匆起床，匆匆朝外张望一眼，然后早餐也没有来得及吃就出了门。微微地有些阴天，甚至有些薄雾，淡淡的日光，路上的车流象一条因为淤塞而流淌缓慢的河。我被裹携在暗淡的铁青色的车流之中，慢慢穿过一小片空旷的足球场，车外拂过淡淡的乳白色的雾岚。足球场里的一大片绿地在清晨出奇地安静，它一天都会那么安静，只有到了下午，放学的孩子们来踢球的时候才会喧闹起来。足球场对面是一小块牧场，牛群三三两两地散落在草地上，到了傍晚，如果在附近散步，总能闻到一股潮湿的牛粪气味，那种气味让人联想到土地，庄稼，田野，河流，让人回想起好象很久远如今已经消逝了的某种生活方式。那种方式应该是慢悠悠的，带给人带着干草和露珠气息的踏实和安心。道路一直延伸，转过一道弯，重新变得笔直，路边出现了一个商场，接着是一片墓地，墓地四周环绕着一些高矮不齐的树，那些简朴的墓碑紧紧地挨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黑夜，在早晨清凉的朝露里集体朝大路上张望。
多么杂乱无章而又井然有序的生活！日升日落，四季轮回，从来也没有一点差错。晴朗的傍晚，月亮会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浮现并且越来越亮，它苍白而巨大地悬浮在朝向夜空伸展的树枝的阴影之上，夜空在点点的星光和灯火里呈现出神秘幽深的宝蓝色。一切都不象是真的，可又都是真实而触手可及的。
那天早上，我穿过所有这一切景物，看见迎面缓缓驶来的车里，人们带着因睡眠不足而来的满脸疲倦，有人打哈欠，有人喝咖啡，有人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拿着甜面包圈往嘴里送。我在等红灯重新变绿的空档，突然记起早上喝完半杯牛奶没有涂口红，于是赶紧对着车里的后视镜把口红涂了。旁边车道有一辆车从我身边经过，给我打喇叭，开车的人摇开车窗朝我大声说着什么，我困惑地看着他，也把车窗摇下来，只听见那人对我大声说，“你的车尾灯坏了，右边的那个。”我微笑着谢了他，松了一口气。
过了那个红绿灯，就进入了那所高中。我每天早上从那所高中穿过，把孩子在学校的楼门口放下，然后穿过校园里的停车场再开上大路去上班。那是一所很大的高中，四千多个学生，早晨高中附近的小路上总是挤满了车辆，有头脑的生意人，在高中的大门前新开了一家Dunkin' Donuts， 两层的小楼正盖了一半。每天早上，隔着学校停车场，在学校教学楼远远的另一边，总有几堆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高中孩子站在一起抽烟，冬天也是如此。在冬天早晨的冷风里，这些男孩女孩围在一起，穿着单薄的衣服，踩着地上的薄霜，缩着脖子一边聊天一边抽烟。但是那个男孩，他总是一个人站在人堆之外几步之遥的一道栅栏旁边，沉默遥远地望着身边的行人车辆，独自吸烟。吸烟对于其他同龄的孩子如果是一种叛逆渴望长大的姿态，对他却象是一种必须。他的脸上有一种沉稳和成熟的表情，一只手握着书本，一只手挟着香烟。他既沉着又急促地吸着手上的那支烟，好象做完这件事就可以安心继续后面的事情了。
那个早晨， 我开车经过他的身边，他穿了件黑色体恤衫，吸一口烟，抬头看看过路的人，神色漠然，并不象多么叛逆的孩子。早晨的学校汹涌着人潮，如同朝霞初升，孕育着那么丰满的希望。我的车子从他身旁缓慢驶过，他正好低头吸完一口烟，抬起来的目光沉思般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我看见了我认识的那个高中乐队的音乐老师，他背着一个黑色背包，正从停车场穿过，迅速消失在走向大楼的人流里。很快就是学校预算的投票日了，如果预算不能通过，音乐老师的工作还能不能保住就成为一个问题。人们各自独行，暗怀心事。
然后，我离开那所高中也怀着不甚明了的心事一路开向办公室。淡淡的雾气在靠近河边的时候似乎越来越浓重， 山坡上的草木郁郁葱葱。我心里想，临水而居在晨雾中穿行是多么美妙的感觉。每天我都第一个到达办公室，为了下午可以早点离开。我那天早晨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想着那个独自抽烟的高中生，他好像是一种标志，代表着某种生活的姿态，让我从他的神态身影里看到一个年轻人未来生活里隐藏的某种忧郁焦虑，不然他为什么要以那种姿态吸烟呢？我读过一本九年级学生的作文集，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低沉忧郁的故事，那些忧伤故事并不来自模糊彷徨的少年心事，他们确实真得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忧虑。
将近九点，清早的停车场由空空荡荡而慢慢变得满满当当，淡淡的晨雾渐渐散尽，天色越来越明朗，我在窗里看见同事特里手里拿着一大杯Dunkin' Donuts的冰茶摇摇晃晃安然清新地朝着办公室走来，他花白的头发在早晨的光线里闪动着清洁而心满意足的光泽，这个爱尔兰人的后裔，十句话里有六句是玩笑，他每天早晨从我的窗口经过，一周五天有四天手里拿着一杯Dunkin' Donuts的冰茶。我习惯于这样的情景，看着他有时候从阳光下有时候从阴雨里有时候在风中有时候在雪中走向办公室，好像看着一个人安静没有抱怨地走向自己的宿命。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宿命之中，在长长的一生中与自己的命运相遇，如同一棵树生长于一棵树的命运之中。我们在自己的命运之中不断地与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不同的地方相逢，告别，再相逢，再告别。在我们既定命运之中的某个阶段，我们起初遇到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然后遇到我们的老师朋友，又在某个自己都不知晓的时候欣喜地遇到我们的爱情，遇到我们在这世界上应该做的事情，遇到我们自己孩子的孩子，最后一天天老去，腐朽，如同落叶归于泥土。
但是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些，也不相信命运。那个清晨在学校栅栏边独自抽烟的男孩，要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学校，去和他的命运相逢争执然后和解。这一切就象一个秘密，隐藏在他未来的道路之中，等待他一点一点去发现和破解。而这样一个过程，大约就是我们所谓的生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