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爷，亮堂堂，今儿个后儿个洗衣裳” -- 珍存心中的回忆

 

我是姥姥姥爷带大的。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姥姥姥爷白天要去上班，就把我交给一个叫宗奶奶的邻居看着，晚上下班回来再接我回家。宗奶奶家和我们家隔着一条胡同。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姥爷背着我往家走，边走边唱一首儿歌：“月亮爷，亮堂堂，今儿个后儿个洗衣裳”。这首儿歌和姥爷宽阔温暖的背，是我三岁以前唯一的记忆。

 

我曾经发誓，如果我有孩子，坚决不能交给祖父祖母去带。那种爱，是不一样的。太深厚，又太短暂。来不及回报，更无以为报，只留下一个终身无法弥补的遗憾。我的同龄人里有很多都是祖父母带大的，他们一定能体会我的感觉。比如我先生，什么都不在乎的一个人，提起他的爷爷奶奶，会像个孩子一样的流泪。

姥爷这一辈子很不容易。他家境贫寒，幼年丧父，作为长子，十几岁上就独自一个人到内蒙古去做工，挣钱养活母亲和四个弟妹。我的姑奶奶一直珍藏着一个红木箱子，是那种很老式的，方方正正的实木箱子，盖子上有个硕大的铜环。两次搬迁，所有的旧家具都被儿子扔了，只有这个大箱子，姑奶奶死活不让扔。那是她出嫁时，作为兄长的姥爷送她的嫁妆，在当时是倾尽家产置办的一个大件。

这个世界上的人基本可以分为两种 – 一种人为自己活着，另外一种人为别人活着。我的姥爷属于后一种人。他这一生没有任何爱好或者乐趣，甚至连几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他唯一的快乐就是家里人过得好。用姥姥的话说：“他这一辈子都是为了这一家子人”。

实际上，姥爷并没有给他的家人带来真正的快乐。最主要的原因是，姥爷的脾气太暴躁了。他动不动就要发脾气，而且毫不讲道理，这使得他周围的人时时都处在精神紧张的状态之中。

姥爷很疼他最小的弟弟。他自己没上过学，却省吃俭用的供弟弟念到高中毕业，入了党，参了军，又复原到铁道部，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国家干部”，还住上了楼房。姥爷退休以后，到平安里的一个早点铺去炸油饼，那个弟弟就住在附近。一天早晨，姥爷提上一兜儿油饼去看望弟弟，却受到了弟媳妇的冷遇。那一次，我看姥爷是有些难过的。

姥姥知道这件事，却并不责怪弟媳，她认为这都怪姥爷的坏脾气，用她的话说，我姥爷“围不下人”（老北京话，就是人缘差的意思）。这恐怕是实情。起码，姥爷和邻居的关系就处不好，吵嘴打架是家常便饭。我小时候最常作的恶梦就是姥爷又和人打架了。就是姥姥自己也动不动就要离婚。之所以一直没离，只是因为姥爷对自己的岳母非常的好。

姥爷是出了名的孝子。我姥姥的母亲在五十年代末双眼就瞎了，姥爷把她接到身边，奉茶奉水，端屎端尿。岳母百年之后，姥爷又把自己的母亲接到身边侍候，直到八十年代初老母去世。那时姥爷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六十岁的老人侍奉八十岁的老母，这是只有在那个时候的中国才会看到的事情。

我上街道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演节目。阿姨们把我们这些小孩儿打扮的红红绿绿的，引来很多人围观。我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了姥爷，搀着他的老母亲，伸着脖子，高高兴兴地往这边看。那一幕印在我小小的脑海里，今天依然清晰如昨。

姥爷第二个让他的家人无法忍受的个性特点，是抠门。特别是在他退休，开始掌管一家人的饮食之后，他的抠门让我们受了很多的罪。举个例子，我们家从没吃过两寸以上的鱼。每次吃鱼的时候，姥爷都去菜场买没人要的猫鱼，最长的也就两寸来长吧，还有更小的。一炖一大锅，人挑长的吃，剩下的喂猫。姥爷生病从来不舍得吃药，即使是公费的药，他也都留起来，收了一柜子，没人知道他留这些药有什么用。

其实，姥爷的工资和退休金并不低。但他把钱都存进银行里，后来又买了很多国库券。当时大家都买国库券，可是没人买的像我姥爷一样多，足足装了小半个抽屉。我有时看到姥爷一个人摸着那些存折和国库券，脸上会露出笑容。后来电视里演那个有名的吝啬鬼“高老头，” 家里人都说像我姥爷。

姥爷去世之后，我整理他的遗物 --  一柜子没舍得吃的药，半抽屉的国库券和存折。我惊讶地发现，很多国库券的兑现日期，以及定期存款的取款日期，都是我医学院毕业的时间。我想起姥爷曾经说过，希望我一毕业就结婚。

 

我捧着那些国库券和存折，哭了很久。


我从小就和姥爷特别的亲。幼儿园发糖果，我会藏两块在兜里，带回来给姥爷吃。姥爷和邻居打架，我奋不顾身冲上去帮着打，就好像是一只小狗保护自己的家人。直到我上了大学，中秋节学校发白糖陷的月饼，我还舍不得吃，要给姥爷带回去。姥爷总说，他这一辈子疼了很多的白眼狼，只有我，没白疼。

姥爷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有我这样一个外孙女。我四岁时姥爷为我买了第一本书《小马过河》，后来又买了《西门豹治邺》。我刚上小学，姥爷就拿出来自己的那本《聊斋志异》，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我读。

我的第一本科学读物也是姥爷买给我的，叫《高斯学数学》。那一年我六岁，对那个鬼精灵的高斯喜欢的不得了。上学以后，语文和数学成了我用功最少，成绩却一直名列前茅的两门课。这全都归功于姥爷的启蒙。

姥爷是会计，我还没上小学就学会了打算盘。那时家家都用电表，每个月由一家人负责记录全院每家人的电表读数，算出来该交多少电费。轮到我们家查电表的时候，就是我姥爷无比光彩的时候。我小小的一个人，斜背着一个巨大的铁算盘，一只手攥着电表本，另一只手由姥爷领着。每到一家，我先鞠个躬，爷爷奶奶地问声好，然后往小板凳上一坐，大算盘横着放在膝盖上，就噼噼啪啪地算起账来。我那个小账房先生的形象在很长时间里成了老邻居们打趣我的主要话题。

我上学以后，炫耀我的学习成绩成了我姥爷最大的乐趣。我的作业本，成绩单，还有我所有的奖状姥爷都收着，逮谁给谁看。

高三毕业，我选择了医学院，这给姥爷带来了很大的快乐。姥爷一辈子把去医院看成是一件很郑重的事，每次去看病都要沐浴刮脸，换上好衣服。我二年级下半年进医院实习，从那开始，姥爷就反复地问我同样的一个问题：“医院的病人见着你，他们叫你什么啊”？这个问题会招来全家人的嘲笑：“当然是叫大夫了”！然后姥爷就呵呵地笑。问了几次以后，我都不耐烦回答了，可姥爷百问不厌。别人的嘲笑，我的不耐烦，他都不在乎。他享受那个答案，他的小外孙女成了被他视若神明的“大夫”，这使他无比的自豪。

姥爷最后一次炫耀他的外孙女是在我医学院毕业的时候。那时姥爷的身体已经很差了。他拄着拐杖，拿着我的一摞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给每一家邻居看，让人家看他从小带大的那个小孩。

姥爷的去世很突然。虽然在那之前的一年里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可是那一次也只是有点感冒，两三天就不行了。那天早晨，救护车来的时候，虚弱不堪的姥爷居然换上了干干净净的新制服。急救车上的工作人员询问他的职业，姥爷已经喘的没法说话，却拼尽力气说了一句：“国家干部”。这是姥爷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我才想到，一辈子为别人活着的姥爷，对自己，或者也曾经有过期许。

 

姥爷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他总是很感慨地说：“人老了，真难啊”！“老了不好，孤独”。 他似乎突然变得很脆弱，火爆脾气也没了，原来会让他摔盘子摔碗的事，他居然就不声不响的过去了。他对自己的身体开始非常的注意，稍有不适就要我回家给他看看，对我的话言听计从，好像我不是个医学院的学生，而是个有经验的医生了。那一年，姥爷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宁宁什么时候回来啊？她这个星期天回来吗“？那时我面临毕业，被学业，工作和感情重重困扰着，生活的一塌糊涂。每次从学校回家都是行色匆匆，奔命一样。年轻不懂事的我，从未好好想过，为什么姥爷会突然这样的依赖我。

 

倒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常常去看望我姥姥姥爷。许多年以后，在姥姥也去世了之后，我的那个好朋友发来了一封Email，告诉我当时他去看望两位老人的情形。Email里说，两位老人每次看到他总是非常的高兴，他们会先为他倒上一杯茶，然后和他聊天，聊很久都不让他走。而聊天的话题从来永远都是我。

我对着电脑，热泪长流。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我的人生里最刻骨铭心的遗憾。在姥爷的晚年，我没有能更多地陪伴他，抚慰老人孤寂的心灵。这份愧疚折磨了我十四年。不知在天上的姥爷是否已经原谅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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