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走和留)

母亲的故事(走和留)

看这篇时,最好先得看《父亲的故事(蒙冤)》。
当国民党在内战里失败后,像我父母这样的人就都面临着一个重大的选择,是走还是留?即是去台湾,香港,或则干脆去国外;还是留在大陆。
但对于我父亲,却只有一个,母亲是怎么都不会走的。母亲一贯思想激进,朋友都是共产党或则是那种激进的青年。为什么要走,一个美好的新中国,人人平等,没有了压迫剥削,这是我们奋斗的目标,现在就要实现了,应该欢呼才是。
其实父亲对国民党并没有什么好感,裙带关系,任人唯亲,贪污腐化,毫无民主。父亲曾经有一个关系极好的朋友,曾经问过父亲的意见,父亲要他不要去台湾,要去就去香港,尽管那会艰难一些。这人后来在美国,十分感激父亲对他的劝告。
母亲一直在学校,思想自然要单纯一些。我估计父亲在两可之间,尽管他有社会经验,以为换一个世道也不错,不会想到对他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
我想父亲要是打定了主意,那就还是有办法的。
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从来不提,只有母亲晚年时讲过一次。

当日军对重庆的轰炸一减少,母亲就急着要回去,迫不及待地要逃离那所“监狱”。父亲就不得不跟她找房子。
父亲大学时有一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后来嫁给了一个将军,是那种读书留学的新式将军,没有姨太太的那种,父亲也认识。将军自然在前线打仗,太太没有做事,自然也有时间,父亲太忙,就托她找去房子。
她却说,找个什么房子,就跟我来一起住,跟我做一个伴。母亲是一分钟都不想等,马上就去了。
母亲跟她不是一类人,母亲是那种真正有很强独立精神的人,从来没有想过要依附于别人。一到重庆,就马上找工作,找房子,不久就都搞定了。
这一点就跟现在有些女孩子不一样,一边要女权,一边想找一个成功男人,省得自己去奋斗,这就不和逻辑,恐怕也难以做到。
幸亏是母亲是这样的个性,才能在父亲劳动改造的时候,一个人独立把我们这个家撑起来,我们才能在一个正常的环境下长大。如果她在那个时候要是垮下来了,我们就算是倒霉了,这样的事情我见过不少,比如我曾经写过的小雪。
想到这一点,我总是对母亲怀有无限的感激。

但母亲还是在那个太太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就跟她变得很熟,经常往来。我大哥小时候一头卷发,白白净净,有点像个小女孩,人见人爱。我们家的人都没有卷发,就他有,所以我小时候就没有他那么逗人喜欢,可见人不可能平等,因为遗传就是不平等。
那个太太只有一个女儿,就非常喜欢我的大哥。有一天就半开玩笑地对母亲说:你这个儿子真是太招人爱了,你把他送给我算了。
母亲就像讲笑话那样讲给了父亲听,谁知父亲一下子大发脾气,把手里的东西都摔了,据母亲说,从她认识父亲,就没有见过。
母亲从不跟人吵架,不过真要吵,父亲绝对不是对手,母亲从小就口齿伶俐,反映又快,而父亲一急,就有点结巴。
母亲就不做声,等父亲安静了一点,说:
“你是怎么一回事,莫名其妙,那是她的想法,我怎么会把自己的孩子送人?”
“我….我不是对你发脾气。”
“你为什么对我大喊大叫,还要摔我们的东西。”
父亲不做声,还是在生闷气,母亲又说:
“别人看到你的孩子可爱,说这话又有什么大错?”
“那….那还不错!凭什么打我儿子的主意,有….有本事自己去生一个!”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那不过是她想法,又没有做什么,你怎么能管得了别人怎么想。”
这大慨就是思想不能治罪,父亲把脖子一拎,还是气呼呼地说:
“那….想都不能这样想。”
母亲对我笑着说:
“你父亲说到底是一个乡下人,那是他的长子,那还了得,从此有一阵子,看见那太太就像见到了仇人。他那个犟脾气上来了就跟你一个样。”
我非常严肃地指出:
“妈妈,你说错了,应该是我跟他一个样,这是很不同咯。”
“有什么不同,总之是一个样。他为这吃了大亏,你一定不能走他的老路。”
母亲接着告诉我,那个太太去台湾之前,又提了这事,她去得比较早,估计是因为投降太多,上面就要把这些太太早一点送走,有点人质的意思。
她的意思是,时局不稳,恐怕重庆要打仗,你一下子走不了,我把你孩子先带走,安全一些,等将来你到了台湾,或则我回来,我还给你就是了。
母亲想她自然是好心,也是喜欢这个孩子。但母亲想那时大局已定,自己根本就不打算走,而且她未必回得来。那时中国已经打了十几年的仗,人都麻木了,母亲想总会有办法的,不到没有办法,怎么可能把孩子去送人。
而且母亲还想要自己的孩子在红旗下长大。
结果尽管大哥在我们那里最好的一所中学毕业,成绩名列前茅,却因为家庭出生,没有能上成大学,只有去祖国最艰苦的地方。
母亲长叹一气,说:
“也许当时就该让你大哥走。”
我问:
“那么你呢?你有没有后悔的时候?”
“我从不想这些事,过去的事情悔有什么用,什么都不能改变。人应该看现在,看将来。”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就不悔,就是悔了她也不会跟我说。

但另外一件事,我知道她是非常后悔。
母亲在大学时有一个最要好的同学,人家都笑话她们,怎么完全相反的两个人能成为极要好的朋友。
她长得高大,有点粗;母亲则小巧,外表恬静,当然那只是外表。母亲事事都有自己的主张;她却常常要别人拿主意。她有些害羞,跟人说话就要脸红;母亲却是一张嘴极厉害,挖苦起人来毫不留情面。
她的家里很有钱,是上海的买办,用今天的话来说,即独资企业的高级白领。她最小,也只有这一个女儿,家里看得娇。
母亲跟她一家都极熟,到上海去就住在她的家。她的父母亲都十分喜欢母亲,有一段时间曾经想撮合母亲和她的一个哥哥。母亲没有同意,一个原因是母亲那时候已经跟父亲在谈,另一个原因是那个哥哥跟我父亲是一个类型,都是属于那种少年老成的,所以没有理由去跳槽。
真正能吸引母亲并不是这一类人,母亲最后跟父亲结婚是很多其它原因造成的,我以后有时间再讲。
用母亲的话来说,她后来的丈夫是一个典型的书呆子,除了做学问,其它什么都不知道。结果就是:这两个人碰到了什么大事,她还是会来问母亲应该怎么办。
她丈夫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因此就不想走,而她的一家人则是打定主意要走,就劝她先带着孩子走,将来大陆好,再回来,如果不好,她丈夫就想办法出去。
她夹着中间左右为难,就跑来问母亲应该怎么办。大家都想得到,母亲自然是极力劝她留下,一是作为女人,母亲不赞成夫妻分开;二是我们盼望已久的新中国就要来了,生活在其中一定是无比美好,怎么能走呢。
她听了母亲的话,当然也是不愿意和丈夫分开。
结果在57年,他丈夫哪里知道会有什么“引蛇出洞”这一阳谋,响应党的号召,跟领导提了意见,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遣送回原籍,接受劳动改造。
她这时又跑来问我母亲的意见,她的父母那时已在国外,更没有人跟她出主意了。这一回母亲的建议就无比正确了,千万不能跟丈夫一起下去,你又不是右派,留下了继续当你的老师,对你,关键是对你的孩子好。
但这一回她偏偏又不听母亲的了,也许因为上一次听错了?当然,还是心痛丈夫,不愿意分开。
这两个人真是一点都不懂世事,带着孩子去做了挣工分的农民,母亲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两个从来都没有干过体力劳动,年纪又在40岁左右,接下来又是“三年困难时期”,可以想得到结果。男的几年后就顶不住死了,女的根本就无法生存,只好嫁了当地一个死了妻子的农民。
文革后,给她的丈夫平了反,但在她的问题上,却出了问题,如果她丈夫还活着在,自然她回城没有问题,但已经死了,她又无反可以平,是自愿下乡的,而且又结了婚,就不合政策的规定,但同意考虑她的子女。
但她还得考虑那个农民丈夫,自己的孩子回来怎么办?她的孩子那时候都结了婚,就算能安排她孩子的工作,另一半怎么办?最后达成了一个妥协,把他们全家安排在当地的县城工作。
她最小的一个是个女儿,跟我姐姐一般大,由于住在离我们有点远另一所大学,我对他们一家都毫无印象了。但姐姐还记得他们,说那个女儿骄傲得像一个公主,我从不放过这种机会,说:只有自己也骄傲的人才会说别人骄傲。
姐姐读大学的时候,要到那个遥远的地方去写生,因为附近有一个著名的风景区。母亲就让姐姐去看她,回来后,母亲使劲地问,姐姐却寥寥数语,通常情况下,姐姐是一个喜欢讲话的人。不过从那不多的话语之中,我大致能想到是怎么一回事。
姐姐是学美术的,专业是装潢设计,很讲究穿,也很会穿,我的衣服在很长的时间都是她在管。我记得她那时给自己做了一件风衣,是用深蓝,中灰和泛白的牛仔布拼成的,颜色十分协调,特别还有附有一个橙色的帽子。她告诉我,书上说,这种颜色对动物有阻吓作用,我认为她在胡扯,那个帽子要是没有美学的作用,那怕是能够把老虎吓死,她也绝不会穿。她做的时候,我就是她的衣架子,发现我穿着非常好,就想给我,被我坚决地拒绝了,我不是女人,不能习惯被别人盯着看。
我姐姐毕业后当过一段时间的老师,据说有一个笑话,由于她非常不显年纪,她有一回去跟学生联系实习,对方看了她一眼,就非常不耐烦的说:
“你们那个学校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让学生来联系这种事,去,去,去把你们老师找来。”
她那时已经超过30岁了。说据说,那是她不肯承认,而且还会发急,那就一定是真的了。
她就穿着那一件风衣,留着齐肩的长发,还背着写生夹和照相机,到那个小县城去找那一家。她发现一个当地妇女正坐在门口给孩子喂奶,就去问路,结果那女人认出她来了,那个骄傲的小公主已经变成了一个有两个孩子,地地道道农妇,两个人一比,就不像是同一代的人。
那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大城市和边远地区还是非常不同的,就这样,那种生活的磨难,城乡差距一下子就赤裸裸地表现在她面前了。
姐姐感到十分尴尬,又有些悲哀,对方可能也是这样。她又是那种直率,不是会世故的人,预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只好匆匆而回。
人要是活在一个不好的时代,除了自认倒霉,又有什么办法呢?

母亲那时的想法,真是一厢情愿的天真,像母亲那样的人,并不是少见,那时许许多多知识分子,都是这样。而那些走了的人,后来有些回来投资,讲学,理所当然地受到“祖国”热情欢迎,“祖国”的怀抱该是多么的温暖。
共产党对不住这些留下的人,对不住他们的信任,他们的支持,更对不住他们的理想,尽管他们的理想有些不切实际,但也用不着用那种方法来对待。
现实无情的嘲讽了他们,还是那么的残酷…….。

曾经看过《华尔街日报》上的一篇文章,说现在中国的社会和49年前十分相似,沿海发达,内陆贫困;社会差距极大,权利仍然在少数精英手里。
这恐怕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事实。
官僚资本,现在可以说是国有企业;四大家族,对应现在是高干子弟;买办资产阶级,就是现在李开复,丁磊那一类人物,凡是企业在国外上了市,用了外国资金的,按照定义,跟原来的买办并无两样。
中国人当真站起来了吗?
我们小时候总是被告诉: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换来了今天的解放,今天的幸福生活,如果没有什么变化,那么他们的鲜血意义何在?
革命,战争,那么多人生灵涂炭的意义又是为了什么?

实际上国民党和共产党没有什么根本的差别,连组织机构都是差不多的,都是原来苏联的那一套。就是要把共产主义换成三民主义。
放开眼睛看历史,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一起又一起,老百姓太苦了,要求变化,有人就用一个宗教或则理想一忽悠,结局都差不多。败者就是寇,成者就是王,老百姓还是苦难深重。
黄巾起义的张角,太平天国的洪秀全也是此等人物,不能说在开始的时候,他们就没有一点为老百姓的想法,但后来还是走上了那一条老路。据说那是叫制度的问题。
还是在国内的时候,听过一个非常著名的精英讲课,大意是必须得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国家整体才能发展,国家发展了,自然大家就都能共同富裕。然后又引经据典,又举出韩国,台湾的例子,总之是头头是道,极有说服力。
我也有些相信,既然大家都是这样发展,只有这个办法,那么大部分人只好先受一点委屈,作一点贡献,让别人先过上好日子,才能轮到自己。作为个人来说,要就是想办法钻到那个精英中去,要就是作牺牲,普遍规律嘛。

现在就有些怀疑了,中国的富豪越来越多,第一步已经走到了,那么第二步呢?怎么不见踪影?那些话是不是那些精英在忽悠老百姓作牺牲呢?

如果说我们父母那一代所受的苦难还有价值的话,那就要使我们明白那一条老路走不得。我们老百姓不能指望什么明主清官,不能指望什么伟大领袖,人们的好总理那一类人物。
其实那都是人编出来神话,历史上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要是到现在连这一点都没有整明白,那就真是杯具。
这又要讲历史了,中国历朝历代是怎么灭亡的,基本上都是那些精英为了自己的利益,对老百姓无情地压榨;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内斗不休,在大敌当前,面临灭顶之灾了,居然还是不知收敛,最后一起掉脑袋。
明朝是怎么亡的,国民党为什么失败,说穿了都是这么一回事。
那些领袖,精英信不得,不管他们是用马列主义,三民主义,还是孔孟之道,也许还有自由民主一类的。

庄子在两千多年前说了一句千古名言:“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意思就是:名利是圣人也不能战胜的。人就是人,都是有些贪婪的,这是本性使然,没有办法战胜的。对那些唱高调的政治家永远要有怀疑的态度,在那些天花乱坠的理想后面,总是会有名实在里面。
所以《国际歌》唱得不错,人只能靠自己。那么怎么靠自己呢?
我这人老实,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我不像有些人,说起治国的韬略一套套,有那么容易吗?
我只想起码要先走第一步,抛弃那些对圣人,领袖,明君,忠臣,民主斗士等等等等的幻想,要靠自己。这就不容易,因为我看到太多人还在信那一套。
第一步走好了,我相信是找得到办法的。就是不能再搞革命了,否则革来革去,倒霉的永远是老百姓。

群思 发表评论于
文章后段说得有理,但革命不革命是天道,回头看,说历史也好,说改朝换代也行,根本,实质的变化是,重新划分社会的资源,财富。人类社会还是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看看当今的所谓的全球化,看看各国的危机。俺在美国,听得最多的就是当今的既得利益集团叫的什么要遵循200年前的“祖训”,和晚清是既得利益阶级喊的一样。但,俺信,天道不饶人!
Sancia 发表评论于
让我更清楚地了解到那一段历史和中国的现状
秋的私语 发表评论于
你的文章总是给我很多安慰。心情郁闷的时候,你的博客是我散心的地方。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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