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江:青瑶夫人

  捉奸
  我真的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到我床上的。
  不,叫他“这个男人”或许有些不合适,应该称他一声“表哥”。
  就是江家下人们嚼舌头时说的“二少夫人那位青梅竹马的表哥”。
  可这个青梅竹马在我回忆起来,无非就是六岁时到二姨家,二姨命他摘了一小盆酸得掉牙的青梅给我吃,然后他流着鼻涕、砍了根竹枝送给我当马骑。
  除了六岁时见过这一面,其后的十二年,我再未见过这位表哥。
  直到与夫君完婚一年后,洪安越来越乱,二姨和二姨父都死在兵乱之中。这位表哥得了二姨临终前的嘱咐,千里迢迢北上永嘉,找到江府,被门房当叫化子打了出去,他便在大门前大叫我的闺名,被夫君听到,这才得了一条活路。
  我隔着纱帘与他见了一面,隐隐觉得他长得象记忆中的二姨夫,都是塌鼻梁,两只耳朵有点招风,人中处有点不干净,倒象他六岁时的鼻涕一直没有擦去似的。
  夫君问我:“窈娘,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了,把他放在帐房,学着管帐,可好?”
  彼时夫君的手,正伸进我薄薄的衣衫里,他修长的手指很不安份,我羞得满面通红,只会说:“一切听从夫君安排。”
  夫君立马将我压在榻上,我欲将他推开,大白天的让丫环们看到,到婆婆面前嚼舌头,只怕又得挨婆婆一顿训责。
  夫君笑得那双桃花眼似要滴出水来,他的手越发不安份,在我耳边低语:“你不是说‘一切听从夫君安排’吗?”
  我身子一软,便随了他去,尽量咬着下唇,不敢叫出声来。
  之后表哥便在帐房立了脚,只是隐隐听说他很不争气,手脚似是有些不干净,不过夫君既没提起,我便也不问。
  没想到,与这位表哥第三次见面,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我被很喧闹的人声吵醒,从被子里坐起,睁开惺忪的双眼。床前,围着密密麻麻的人,其中有怒火冲天的公公婆婆、面色铁青的夫君、窃窃私语的下人,还有满面同情之色的罗家小姐。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顺着众人的目光侧头。
  身边,与我盖着一床被子的,是一个赤袒着上身的男人。我依稀认出,他是表哥。
  此时,他也眨巴着眼睛,茫然看着我,又望向床边围着的人。
  我还没有尖叫,他先钻出被子,一缕未着地跪在公公面前,大声叫道:“太公饶命,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罗家小姐“啊”地尖叫一声,掩面转身,飞跑出屋子。公公婆婆眼睛里似喷了火出来,要将我努力盖住双肩的被子烧为灰烬。
  夫君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他似是痛苦万分地地闭上双眼,再也没有睁开来看我一眼,在大管家的搀扶下,踉跄而去。
  而我,此时竟然喉咙堵住了一般,说不出一句分辩的话来。
  直到被五花大绑关进柴房,冻得瑟瑟发抖,身子都快僵硬了,我才能发声。
  我爬到柴房门口,拼尽全部力气叫夫君的名字:“文略,文略!”
  可是文略没有来,两天之后,来的是罗家小姐。
  她替我解开绳索,还带来了馒头。她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馒头,眼泪便掉了下来:“嫂嫂,你这是何必-------”
  我被馒头卡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咽下去。我拉住罗小姐的手,开始求她:“婉妹,你帮帮我,你去告诉文略,我是清白的,我没有偷人。”
  罗小姐哭得梨花带雨,连连点头:“嫂嫂放心,我一定将这话告诉文略哥哥。”
  可罗小姐去后,夫君一直没有来。
  我求看守的下人,可谁都不理我,阿贵更是吐了一口痰在我身上,大骂道:“你这贱人还有脸求见二少爷?!你不知道二少爷已经病得起不了床了吗?他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见任何人,太公和夫人恨不得将你这贱人剥筋抽皮!”
  我只会流着泪,不停重复:“我是清白的,我没有偷人------”
  我真的是清白的。
  不知是不是春困,我近来很嗜睡。
  盗贼四起、兵荒马乱的年月,永嘉府却安然无恙,不得不说是托了我公公的福。江太公的名号,加上江氏一族数千人马,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所以,在草长莺飞的春日,我可以不理外面巨浪滔天,在江府后园的小楼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只是为了保证永嘉府的安全,公公不得不经常派大伯和夫君出去,与四方的寨子打点好关系,再与邻近州府的总管、录事们商量联合抗贼的事宜。
  夫君前日去了青陵府,于是这日我一直独自一个人在小楼睡觉。
  直睡到黄昏,才被敲门声惊醒,罗家小姐亲自来唤我,到前堂与公公婆婆一起用餐。
  罗婉小姐是青陵府罗总管的独生女儿。因为近来形势越来越混乱,公公怕保不住永嘉府,便想和罗总管的人马联合起来,共同抵抗流民、乱兵与山贼。
  罗总管为表示诚意,便将罗婉小姐送到江府来住,两府若是能联手,对两府的百姓来说,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与罗婉也一见如故,她长得美,性格又开朗大度,出手也极大方,江府上下,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
  可我实在是难受,昏昏沉沉,便对罗婉说:“婉妹,我实在动不了,劳烦您和婆婆说一声,我明天再去向她老人家请罪。”
  罗婉摸了摸我的额头,惊道:“有些烫手,这春天,可别染上外头的疫症了。”
  我也吓了一跳,现在外面太乱,流民死了不少,别真是染上疫症了。
  罗婉吩咐丫环们煮了一大碗黄连水给我喝,又亲自帮我盖好被子,依依离去。黄连水很管用,我出了一身大汗,又想了一回夫君,才迷迷糊糊睡去。
  直到满府之人举着火把、打着灯笼来捉奸,方把我吵醒。
  可是这些话,没人相信。
  三天之中,我将这些话说了又说,喊了又喊,喉咙都喊出血丝了,还是没人相信。
  阿贵仍旧冲我身上吐痰,骂我贱人:“早知道你是这等贱人,二少爷当初就不应该娶你。老太爷当年也不知道怎么昏了头,会替二少爷订下你这么一个淫妇!”
  他说的老太爷,就是夫君的爷爷,公公的爹。
  江老太爷当年是一名副将,四十多岁时还在北疆与突厥斗得你死我活。而我的爷爷,是跟随了他二十年的一名老兵。
  斡尔河一战,陈国的右军几乎全军覆没,我爷爷拼着废了一条腿,将浑身是血的江老太爷背出了死尸堆。
  江老太爷握住爷爷的手,说大恩大德无以相报,一定要结为儿女亲家。可彼时江老太爷的儿子已经成亲生子,我爹也已娶了我娘,于是两位老人家便替两岁的小孙子和刚出世的孙女订下了娃娃亲。
  便是夫君和我。
  江老太爷亲笔写下婚约,还拿了一块玉佩做信物。
  爷爷由于腿废了,便回了洪安老家,享了几年的天伦之乐后,撒手而去。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爹娘将我嫁去永嘉。
  再过了几年,我十五岁的时候,秀才爹也不行了,拉着娘的手,叮嘱她将我送去永嘉完婚,便蹬了腿。
  娘带着我一路向北,可哀帝刚被暴民杀死,大陈国陷入兵荒马乱,没走出多远,娘便被乱兵一刀砍倒在血泊之中。
  我用手挖了一个坑,埋葬了娘,再将自己打扮成一个脏得不能再脏的麻风病人,这才到了永嘉府。
  打听到老太爷早已归西,而未来的公公江太公声名赫赫,怕江府不肯收我,我便于江太公出游时当街拦轿,当着上千人的面出示江老太爷亲笔写下的婚约和玉佩,这才顺利进了江府。
  半年后,我与夫君完婚。
  我知道,公公一直不满意,觉得这个南方的穷丫头,万万配不上他丰神俊秀的二儿子;婆婆也一直在刁难,动不动便对我一顿训责。
  可这些我都不在乎,每当睡到夜半时分,我睁开双眼,就着窗外的月色,看着身边的夫君,悄悄用手在他脸上描啊描,心中的幸福就会如同潮水,一波比一波汹涌。
  别人如何说,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能看到夫君,能亲口对他说:文略,我是清白的,你信我。
  可是,夫君一直没有来,直到我被五花大绑押到城外的贞节牌坊下,然后被绑上高高的柴堆,要以淫妇之名被烧死的时候,他仍没有来。
  今晚是三月初五,可是弦月被浓重的乌云遮住了。如同我的一生,曾经象皎洁的月儿一样被夫君捧在手心里疼爱,今夜却要被乌云吞没。
  其实我早想明白了。陈国无主,四方群雄称王,江太公是迟早要据地称王的,而他要称王,就必须获得青陵府罗总管的支持。
  罗总管凭什么支持江太公?唯有他的女儿嫁给江太公的儿子,他才会这么做。
  而罗婉一直暗恋着文略,我也曾于下人们的风言风语中略略得知。
  那碗黄连水,下了让我睡得昏沉并在醒来后说不出话的药吧。
  不成才的表哥,也必定收了很丰厚的一笔银子吧。
  唯有诬我为淫妇,才能让夫君死心,坦然地去娶罗婉。
  唯有烧死我,江太公和罗总管才能结为亲家,永嘉府和青陵府的人才能更不怕贼寇。所有的人都希望我死,以淫妇之名死去。
  可夫君呢?他相信我吗?
  围观的百姓用最恶毒最不屑的话来骂我,我不愿低头屈服,尽管双目酸涩,却不让眼泪掉下来。我的眼神激怒了他们,有人怒吼着泼来大粪。
  我用舌头舔去唇边的粪渍,嘶哑着大笑。笑罢,我看着柴堆下的江太公,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日月在上、鬼神在下,我沈窈娘死得冤枉,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永嘉江氏、青陵罗氏!”
  江太公的脸,在火把的照映下变得铁青,他将手一挥,五六个人持着火把,狰狞地向柴堆走来。
  我仰天而笑:“老天爷,你开开眼吧!”
  风忽然大了起来,雨点纷落。我笑得更嘶哑了:“看吧,老天爷开眼了,他也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人群一阵骚乱,江太公的脸更加青了,他怒喝着:“烧死这个淫妇!”
  “慢着!”
  熟悉又带点陌生的声音传来,顷刻间,我泪如雨下。
  那是夫君,他分开人群,慢慢向我走来。
  他瘦了很多,我亲手为他做的袍子显得有些宽大,他原本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眸,此刻只有浓浓的悲哀。
  他在柴堆前站住,夜风拂来,他颀长的身形似站立不稳。有人为他披上披风,我泪眼朦胧中望出去,是罗婉,她正以最娴静的姿态站在夫君身后。
  再多的话也没用,我望着夫君的眼睛,象过去的每一日那样望着他,轻声道:“文略,我是清白的,你信我。”
  夜风呼啸,火把忽明忽暗,夫君的脸也阴晴不定。
  他沉默了许久,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到我的面前,目光沉痛,声音却很平静:“今天早上,你表哥悬梁自尽了,留下遗书,说他受你勾引,一时没有把握住,再也无脸见人,死了干净。”
  我咳了一声,嘴中满是腥甜。我木然看着夫君,他的瞳孔中,有火把的影子在跳跃。
  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道:“文略,你信我。”
  夫君缓慢地闭上双眼,缓慢地转身。转身时,他跘了一下,眼见快要跌倒,罗婉伸手将他扶住,他修长的身形依在她秀美的肩头,火光下甚是相衬。
  她扶住他的同时,回头向我笑了一下,笑容温婉如水。
  他依着她走出人群,在经过江太公面前时,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我依稀听到从他口中吐出的两个字。
  声音带着些许疲倦,却没有一丝犹豫。
  “烧吧。”
  火把越来越近,就要点燃柴堆。
  我忽想起了一年之前,与夫君成婚不久,他带我去荒无人烟的灵华山游玩。我不慎失足掉下深深的山谷,他在谷顶大叫:“窈娘,你要坚持,千万不要睡着了,我一定会来救你的,相信我!”
  我信他,所以脚上的血再怎么流,再如何昏沉,都没有睡着。
  两天后,他带着人马赶回来。众人连起绳索下到谷底,第一个落下的是夫君。
  他将我抱起,无论旁人如何劝,也不肯放下。
  回来后,他悄悄问我:“大夫都说太神奇了,你摔成那样,竟然一直没有昏迷过去,为什么?”
  我躺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淡雅的气息,说:“你说要我千万别睡着了,说一定会来救我。”
  他刮上我的鼻子:“你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我没有回来救你呢?”
  我望着漆黑闪亮的双眸,坚定地道:“你是我的夫君,我信你。”
  他将我紧紧地拥住,把头埋在我胸前,叹息着叫:“窈娘、窈娘------”
  我信他,他却不信我。
  老天爷都相信我,我的夫君却不相信我。
  十六岁之前,我如同青涩的野果,在山间自生自落。
  嫁给他后,我象三月的桃花,在他的小楼里,为他一个人开得恣意绚烂。
  却不知,拼尽韶华的绽放,最终只是成全了他和她的依偎。

  美人如何吃
  火把就要落下,我的眼中没有了任何人,只有火光下一个个狰狞的地狱阎罗和漫天血色。
  地狱阎罗们的面孔在火光血色后飘浮,一下近、一下远。
  我闭上了双眼,老天爷,带我去地狱吧。也许只有经过九重界的炼狱,才能将这些阎罗的面孔忘却。
  心底的怨咒在扩散,恨意逐渐将绝望压下。
  忍耐了这么多天,为的只是能见到他一面,听他说一句信我,不料换来的却是他淡淡的一句:烧吧。
  不,该下地狱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们。不管多艰难,我一定要活下去,活到看着他们灰飞烟灭的那一日。
  我下了决心,睁开眼正要说话,柴堆开始在轻微地颤动,人群也嗡嗡不安。
  牌坊下,江文略正趴在地上,以耳伏地。柴堆颤得越发厉害,他一跃而起,面带惊疑,大声道:“有大匹人马过来了,至少有上千人,只怕是流寇。”
  江太公不愧是一方之枭雄,当机立断下了命令:“妇孺老幼先撤,男丁断后,全体撤回到城内!”
  大地都在颤抖,江氏的妇孺们惊慌地往城内跑。江文略已横剑胸前,护在江太公身前。罗婉却没撤,依然与他并肩而立。
  风似惊雷般滚过,长发乱舞,挡住了双眼。我用力眨着眼睛,似乎看到江文略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左手动了一动。待乱发落下,再看,他却是握住了罗婉的右手。
  他在关切温柔地对她说话,托那当过口技艺人的三叔公的福,我依稀可以辨认出那句话。
  “你先走,这里太危险。”
  罗婉似是痴了一般望着他,她说了一句话,我居然也分辨出来了。
  “不,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他望着她,仿佛身边的人都不存在一般。他嘴角有要溢出来的笑容,在轻声说:“好,以后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
  我终于笑了,笑得不可抑制。
  从深深的山谷里被救出来后,我高烧不退,但不管烧得如何糊涂,我始终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烧退后,他放了心,要去给公公婆婆请安,我却仍然不肯放手。
  他有些好笑,道:“我去给爹请安,马上就回,乖,你继续睡。”
  “不。”
  “乖,听话。”他象哄小孩子一般。
  “不。”我倔强地说,眼泪快掉了下来:“你不要丢下我,带我一起去。”
  他轻拍着我的背,道:“你烧刚退,就不要------”
  “不。”我将脸贴在他宽厚而有力的胸前,痴痴道:“以后,不管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他在我头顶叹着气,将我一分分抱紧:“好,窈娘,以后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
  原来,这句话他不但可以对我说,也可以对另外一个女人说。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却没有人再向我看上一眼。
  马蹄声越来越近,妇孺老幼们已撤得差不多了。去查探情况的士兵也飞一般地跑回来,跪在江太公面前禀道:“太公,是、是卫老柴的人马!”
  在场的人瞬间都变了脸色。
  也难怪他们会怕,天下群雄四起,三十六路烽烟、七十二方大王之中,人数最少的是卫老柴,但最凶悍的也是这个卫老柴。
  传说中的鸡公山,那是吃人的地方,而卫老柴,正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山大王。更有传言,卫老柴爱将人骨剁碎了蘸醋吃,而他的军师杜凤,则喜欢将人骨头熬汤来喝。
  江太公之所以要和罗总管联手,与卫老柴总是时不时到永嘉府来找点吃的也有几分关系。
  江太公虽有数千人马,但此时大部分都在城内,以贞节牌坊下这区区数百人,是万万挡不住卫老柴的。
  “文略带一百人断后,其余人速速撤回城内!”江太公在下命令。
  没有人想起要将我这个淫妇从柴堆上放下来一起带回去,也没有人再想往柴堆上丢来火把,烧死我。他们表现出了比平时更高的敏捷性,流水般地往永嘉府南门方向跑。
  马蹄声象暴风雨般,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夜风愈发盛了,似在发出声声凄厉的吼叫。
  终于,在第一支响箭射来之时,江文略牵着罗婉的手,带着断后的一百多人,也奔向城门方向。
  可就在他要奔入黑暗中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他停步、回身、取箭、点燃箭头、拉弓、瞄准。
  这一切动作,他做来如行云流水,若在往日,我定要在旁击掌叫好。
  可这一次,这着火的箭头瞄准的,是我身下的柴堆。
  我还在笑,笑得浑身颤抖。
  有响箭“嗖”地飞来,不偏不倚,正射中贞节牌坊下、江太公先前坐着的红木大椅。
  而就在这一瞬,江文略手中点燃的长箭终于射出。他松弦的一刹那,我甚至能看清火光照映下,他的眼神是那般淡漠,毫无波澜。
  仿佛柴堆上绑着的不是他的发妻,而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十恶不赦之人。
  他自幼弓马娴熟,这一箭很准、十分准、相当准。火花在空中急速划过,宛如灿烂的流星,落在柴堆上,然后“呯”地一声,激起一团绚丽的火花。
  曾经视我如生命的夫君,在逃命的时候,还不忘要亲手将我烧成灰烬。
  箭出、箭落,他迅速转身,握着罗婉的手,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缓慢地低下头,看着那团火苗在扭动着,慢慢向上蔓延------
  马蹄声、口哨声、呼喝声象一首恐怖的曲子,震破夜空,席卷而来。
  数百骑如风卷残云,顷刻间便到了牌坊下。他们“呜---啊----呜----啊”地挥舞着手中兵刃,炫耀着我从未见过的粗野与狂暴。
  当先一骑激起强烈的旋风,自柴堆前迅速驰过。我腰间一松,已被马上之人用枪尖挑断绳索,他再用枪尖戳中我腰间的系带,高高一举,我便被挑到了半空。
  有人兴奋地叫着:“女人!是女人!”
  哗声、口哨声四起,我生平第一次,被数百个骑着马的男人围住。他们象一头头黑色的野狼,眼睛里闪着绿光,呼出的气息,在夜风之中弥漫,让我想起------
  小的时候,每到春天,家里的母狗大花跑出去,便会被村里的十几只公狗围住。那个时候,空气中弥漫着的,仿佛正是这股气味。
  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这种无耻的胡思乱想,我正想扇上自己一耳光,使枪那人随手一甩,我便从半空落到地上,摔得眼前金星直冒。
  我尚未挣扎着爬起来,那人已居高临下,用枪尖挑起了我的乱发。
  这不是野狼的眼睛,这眼神,比野狼还要凶上几分。他那满脸的胡须、浓重的眉毛,根根都在宣称着,他不是狼,而是豹子。
  豹子头盯着我看了一阵,舔了舔唇角,象刚吃完一头野狼,意犹未尽地舔去嘴边的血迹。
  他笑道:“长得不错嘛。”
  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多谢卫寨主夸奖。”
  曾听人说过,心痛到极点,便会麻木。
  此刻,我竟麻木到和鸡公寨的卫老柴当众打情骂俏。
  豹子头哈哈大笑,他中气十足,笑声震得我耳膜生疼。
  有山贼驱马过来,大声道:“大哥,他们已经关了城门,弟兄们只抢到十多匹马。”
  豹子头双目圆睁,愤怒地吐了口痰,骂道:“操他奶奶,江老蔫跑得倒快!”
  他抬头望向贞节牌坊,火光下,牌坊象一支戟茅,无言地伸向夜空。牌坊楣匾上暗红色的“贞孝静德”四字,闪着幽幽的光芒。
  柴堆下,那支箭上的火苗仍在顽强地跳动。
  豹子头冷笑:“竟敢烧我的女人?!弟兄们,都给我撒泡尿,以后大伙见着江家的女人,就不要再客气!”
  “噢-------”欢声四起,山贼们纷纷下马,对着贞节牌坊解裤掏家伙,我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豹子头在放声大笑,我没看到他的面色,却忽然于潺潺的水声中,听出他的笑声,颇有几分苍凉伤心的意味。
  我尚闭眼,忽觉腰间一紧,睁开眼,豹子头已从马上俯身,象老鹰抓小鸡一般,轻若无物地将我拎了起来。
  我晕晕乎乎中被他拦腰放在身前,他大喝:“把这里给我烧了,回!”
  有人在请示豹子头:“大当家,那个死了的女人怎么处理?”
  豹子头骂道:“真他妈扫兴!把她的尸体丢火里去!”
  山贼们呼喝着丢出火把,待我从马上回头看时,那高高的柴堆已腾起冲天的大火,火焰似毒蛇的舌信,一点点,舔没着高高的贞节牌坊。
  火光越来越远,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远去。
  我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却被马颠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豹子头大笑,猛挥马鞭,马跑得更快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颠簸地“骑”过马,伏在马鞍前,腰似要震裂开来,体内翻江倒海,恨不得即时死去,才能免受这等痛苦。
  不知道被火烧成灰,和骨头被人剁碎了蘸醋吃,哪一种更难受?
  不知熬了多久,马在往山路上跑,速度越来越慢。再跑个多时辰,马终于停了下来,豹子头下马,横拎着我,在众山贼的拥簇下继续往山上攀爬。似是爬了很久,直到东方天际有微微的鱼白色,有大群人从山顶迎了下来。
  “大哥,回来了?”
  豹子头将我往地上一扔,我痛哼一声,瘫软成泥。
  豹子头骂骂咧咧:“操他奶奶,江老蔫跑得快,啥也没捞着,白跑一趟。”
  火光下,有人用折扇挑起我的下巴,我仰头,正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狐狸一般的眼睛。
  狐狸端详着我,笑道:“也没白跑嘛,还捞着这么个美人,正好给大哥叠被铺床。”
  我“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虽然肚中没有一点食物,却依然吐得天翻地覆,沤臭的胆水在胸前染成一带黄渍,和着先前被泼上的大粪的臭味,令每一个人都掩上了鼻子。
  豹子头踢了我一脚,怒气冲冲:“臭死了,奶奶的,把她关起来!”
  狐狸轻拍着折扇,笑道:“大哥辛苦了,明天再将这美人生吞了不迟。”
  另一个铁牛般的大汉笑得牙肉暴露:“就是,美人嘛,得剥干洗净了再吃。”
  有两人捂着鼻子过来,将我架起。我双脚拖地,被他们架着往右边走去。身后,还隐隐传来那群野兽般的男人的笑声。
  “二哥这话说得不对,应该要洗干净,再剥光了,大哥才好下口。大哥难得看中一个女人,可得好好吃、慢慢享用。”
  “不是下口,是出枪才对。大哥霸王枪一出,一夜大战八百回合,美人要生要死,向大哥俯首称臣。”
  豹子头在大笑:“奶奶的,你们没地方败火,拿老子打趣!统统给我滚回去睡觉,养好精神,后天打黄家寨!谁最卖力,就把抢来的女人分给他!”
  野兽般的欢嚎声越来越远,我被丢进一间冰冷的柴房。
  门嘎嘎地关上,并被铁链锁住。
  惨淡的满月,从柴房的破缝中挤进来,洒出一地月光。
  我伏在月光中央喘息,身上胆水的臭味仍在发散,我闻着却不觉恶心。只是,今夜靠吐得一身污秽逃过了,明天呢?后天呢?
  月光在移动,我喘息了许久,又大笑起来。为什么还要纠结于如何保住清白?我的清白,早就在那个人射出那一箭的时候,灰飞烟灭了。
  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人
  梦里有风在不停地吹。风象是悲哀到了极点,因为它在笑,那笑声听着却象哭声。吹到后来它似是无力再悲哀了,只间或叹息几声,到最后,连叹息声都没了,它只在空中木然行走,冷冷地俯视沉默的大地。
  我以为自己是睡在旷野之中,这原野,象秀才爹曾经教过我的诗一样-----旷野看人小,长空共鸟齐。
  荒凉,无边无际的荒凉。
  “窈娘,回家吧。”似是秀才爹在空中呼唤我。
  我坐起来,伸出手:“爹。”
  我被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泪水不多时便湿透了衣襟。
  “爹,你也将我丢下不管。”我狠狠地擦去泪水:“爷爷、娘,还有你,都丢下我不管,我偏要好好活着,活给你们看!”
  衣衫上有粪渍、胆汁,臭不可闻,我解下腰带,想将外衫脱下。
  “唉呀------”有人推开破旧的柴门,冲了进来,一把夺下我手中的腰带,连声责备:“我说姑娘,你可不要想不开做傻事,都已经到了这里了,再寻死,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我抬起头,这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婆婆,穿着蓝布衣裳,提着一个竹篮子,满面皱纹,略佝偻着身子,长得很象已经过世的三叔婆。
  “姑娘,你无非就是想保住清白,才寻死的。可你是否知道------”她靠近我,压低声音,不让门外看守的山贼听见:“你就是悬梁自尽了,他们也会奸---尸的。”
  我顿时一个哆嗦,通体发寒。她将篮子放下,篮中有清水,有米饭,还有咸菜。
  我却知饿了几天的我此时绝不能狼吞虎咽,只敢细嚼慢咽。
  也许是我强忍着的表情太过凄楚,老婆婆蹲在一边,絮絮叨叨地劝着:“姑娘,人这一辈子啊,没病没痛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什么名节、清白,那都是唬人的东西。”
  我被咸菜梗噎了一下,老婆婆叹了口气:“你别哭,既然已被抢到了这鸡公山,就别想着回去了。即使是能回去,也会被你家里人浸猪笼点天灯的。倒还不如在这里安安心心住下来,卫寨主他们都不是坏人,只要你顺着他们,总是能有一口饭吃的。”
  咸菜太咸,我嚼得眼泪汪汪。老婆婆再叹了口气,“你以为你命苦,但你的命能比我苦吗?我邓婆婆,刚出生就死了娘,五岁死了爹,讨了两年饭,成了人家的童养媳。被打了八年,好不容易成了亲,不出三年,丈夫又死了。我无儿无女,被婆家赶了出来,倒了三十年的夜壶,本以为可以进积善堂终老,哀帝一死,陈国大乱,我又被山贼捉上山,给他们洗衣服做饭。唉,真要寻死,我这辈子吃的苦,早该死上百回了。”
  我怔怔地望着她,过了很久,才醒觉仍有口饭含在口中,忙吞了下去。
  等我吃完饭,邓婆婆已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过来,虽然破旧些,但总是干净的。
  我将脸长久地埋在衣裳中,闻到了阳光的味道,淡淡的,象榆树叶子的清香。
  我再抬起头,邓婆婆在笑,阳光在她发黄的牙齿上闪着光,“姑娘,记住,活着再疼,也疼不过死。”
  这夜风凉如水,我站在柴房的破窗前往外望,月光下,山岗若隐若现,村寨似近似远。
  风送来上千男人的鬼哭狼嚎。
  “妹啊妹啊,你看过来
  哥哥我今天要把你手牵
  牵了你的手啊
  往我屋里走啊
  哥哥我今天要把你的花儿采------”
  这些野兽般的男人似是喝醉了,嚎了整整一夜。直到晨熙微露,整个山寨才安静下来。
  我依着柴垛,睡到黄昏,听到外面人声喧哗,到窗前往外一看,发现野狼们正在集结。个个似是喝足了、睡够了,精神百倍,手持兵刃,在数人的带领下列队往山下走。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个豹子头。
  狐狸穿着一身玄色的袍子,拢着手,站在一棵枣树下,眯眯笑着,与豹子头作别。
  “大哥,记得把黄老怪的鸟蛋子割下来,咱们用来做下酒菜。”
  “六弟,就怕你不敢吃。”豹子头呵呵一笑,拍了拍狐狸的肩膀,大步而去。
  待所有人都去远了,狐狸才转过身来,他目光在山寨里扫了一圈,也从我身前的窗户上扫过。
  春天的晚霞映得他身子右半边明晃晃的,但另半边却被枣树的阴影笼住了,令他颇有几分飘然出尘的意味。他神色淡淡,仰头望着晚霞,眉目间象是有些惆怅。
  这么看过去,这军师杜凤倒也长得玉树临风,听说他也曾读过几年书,还中过举人,倒也不算草莽,可惜终做了山贼。
  只是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将人骨头熬汤来喝。
  白天睡够了,夜晚我在柴垛上翻来覆去。
  也曾悄悄到门后张望,外面看守的人仍在,铁链也锁得甚紧,窗户虽然破旧,却绝不是用力就能扳开的,我只得暂时放弃逃跑的想法。
  睡到后半夜,火光将我惊醒。爬起来一看,见满山的火把,豹子头粗豪的笑声也隐隐传来。
  看来,黄家寨让他们给灭了。黄老怪杀人如麻,死了也好,就是不知道,豹子头有没有真的割下他的鸟蛋子。
  狐狸在带队欢迎野狼们的胜利归来,野狼们的欢呼声中,传来女人的尖叫和哭泣。
  有个纤瘦的身影忽然奔出俘虏的行列,一头撞向枣树。鲜血象桃花般开放,在空中迸出血色的迷雾。女人们的哭声更大了。
  我心中恻然,却只能缩回柴垛上,竭力不去听那凄惨的哭声。在这乱世,女人首先得活着,而不是想着保住清白。
  这“清白”二字,即使用生命保住了,说不定有一天,也会被曾经两情相悦的人,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
  男人们的狂笑声、女人们的尖叫声不停响起,又慢慢淡下来。
  我抱膝坐在窗下,看着月色一分分移动,直到柴房外传来打斗声,才恍然清醒。
  “二当家的,不能进去,这里面是大当家的女人!”
  “小兔崽子,滚开些!”这人似是喝醉了,踢了看门的一脚:“大哥碰都没有碰她,摆明了是看不上。既然大哥不要,当然轮到我来享用!”
  “二当家,大当家说了,谁都不能碰她的。”
  我猫着腰,凑到门缝后看,那个铁牛般的男人正将瘦弱的看门小兵打得满地找牙。
  等会是反抗,还是顺从,我开始纠结。
  铁牛一脚将门踹开,那么粗的铁链,竟挡不住他的一脚。
  我不由瑟瑟发抖,他已狞笑着,摇摇晃晃向我走来。
  “美人,大哥不要你,我来疼你------”
  他俯身揪住我的衣襟,轻轻一撕,我的双肩便祼呈在月光中。我本能地舞着双手厮打,却慢慢地在他野兽般的身躯下绝望。
  他一手钳住我双手,一手去解裤带,右膝如铁般压住我的双腿。我无力动弹,只能仰面看着屋顶的橼梁,这种痛,真的没有死那么疼吗?
  他将裤带解开,正要倾过身来,柴房门又被人踹开。
  “操你娘,你抢了老子的女人还不够,还来动大哥的女人!大哥难得看中一个女人,你也敢来抢!”浑身酒气的瘦高个冲进来,揪住铁牛的头发,一顿猛揍。
  铁牛翻身,出拳如风,与瘦高个厮打在一起。
  “她不是大哥的女人,我为什么不能动她?!”
  “既然不是大哥的女人,就得归我!”
  “凭什么归你?!”
  “你今天都抢了三个了,我只两个,当然得归我!”
  我瑟缩在墙角,呆呆地看着。直到又有一大群人怒喝着冲了进来,各帮一边,开始混战,我才如梦初醒,颤抖着将被撕裂的衣衫掩上。
  “都给我住手!”豹子头面色铁青,站在门口。狐狸站在他身边,啧啧摇头。
  瘦高个愤然道:“大哥,你来评理,他今天都有三个了,我只两个,这女人得归我!”
  铁牛横睨了他一眼,举起拳头,不屑地道:“打得赢老子,就让给你!”
  两人身后的人各自踏前一步,喝着:“打就打,谁怕谁?!”
  豹子头叉着腰,在月光下冷笑:“都把我这个大哥当狗屎了,是吧?!”
  “不敢,大哥,我就是看这小子不顺眼,他要的女人,我也要!”瘦高个也冷笑。
  铁牛冷笑得更大声:“那我就跟你抢到底!”
  豹子头怒得胡须一根根颤动,他猛然大步走过来,弯腰将我抱起,再冷笑一声,望着满屋子的人,厉声道:“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女人!”他眼神凌厉地在所有人面上扫过,一字一句逼问:“你---们---谁还要抢?!”
  铁牛和瘦高个讷讷无言,俱低头道:“既是大哥要,我们绝不敢抢。”
  豹子头浑身都是酒气,我被刺得连打两个喷嚏,手一直在努力掩紧衣衫。
  他冷哼一声,抱着我大步走出柴屋,出门时,对狐狸抛下一句:“去打几盆水,把他们给淋清醒了,敢动老子的女人,操他奶奶的!”
  豹子头的房间很大,却很简陋。一床一桌,几把椅子,再无旁物。
  我被他用力地丢在床边,额头重重地磕在床沿,疼得眼泪如珠般迸落。
  豹子头低头看着我,我捂着额头,仰头看向他。他的眼睛是腥红的,不象是喝醉酒后的红,倒有几分似痛哭之后的红。
  他盯着我,过了许久,脸上浮出一个莫测的笑容。
  笑过,他退后几步,在桌边坐下,握起酒壶,一杯接一杯地灌着。我缩在床边不敢动弹,不敢看他,耳边却清晰地听到他在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美娘、美娘------”
  待我双腿麻木不堪,才听到酒壶珰啷啷滚落在地。我吓得抬起头,只见豹子头摇摇晃晃地往窗前走。他一把将上衣撕开丢在地上,不停拍打着赤袒的胸膛,指着窗外的明月,嘶哑着叫道: “你们有种,就烧死我啊!来啊,来烧死我啊!为什么、为什么要烧她------”
  他的声音不再那么洪亮,很嘶哑,仿佛被什么利刃剜过似的,有彻骨的疼痛。
  他这般站在窗前吼叫,就象一头发狂的黑熊。我下意识缩到床角,将身躯缩成紧紧的一团,不敢发出一丝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听不到豹子头的声音了,我才敢壮起胆子慢慢抬头,只见他已四肢撒开,躺在了地上。
  再后来,他发出很响的鼻鼾声,偶尔停顿一下,我便会惊悚抬头,但他一直没有醒来。
  也曾无数次犹豫,是否要操起椅子将豹子头砸得稀烂,然后逃下山去。可一想起外间传言,豹子头就是喝醉了也能将对手的脖子给拧断,只得打消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我依着冰冷的床,听着他的鼾声,听着屋外夜风拂过山峦的声音,一夜无眠。
  清晨,有人在用力敲门。我正昏昏沉沉,听到敲门声,一个激凌,猛然跳了起来。
  豹子头也揉着脖子站起,骂道:“谁他妈的吵人好梦,找死啊!”
  门被拉开,狐狸站在门口,他瞄了一眼上身赤袒着的豹子头,又看向我,嘻嘻笑了一下。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这才发觉因为猛然跳起,昨夜被撕裂的衣衫再度绽开,滑至胸前。
  我满面通红,手忙脚乱将衣衫重新掩上。狐狸却用扇柄轻敲着手心,笑道:“看来大哥昨晚忙了一夜,小弟扰了大哥美事,恕罪恕罪。”
  他竟然再向我作了一揖:“嫂嫂早。嫂嫂昨夜累着了吧,小弟和大哥说几句话就走,嫂嫂也好趁机歇息片刻。”

  强之暴之
  山间的野花,当下应该是开得最灿烂的时候,因为蜜蜂就在窗外嗡嗡地叫,还不时有风鼓进来,清香绕鼻。
  狐狸和豹子头的对话,一字不差地传入我耳中。
  “大哥,昨晚抢回来的女人,又死了一个。”
  豹子头啧了一声,道:“这帮兔崽子,太久没碰女人,这么不知道节制。”
  “倒也不是,是她趁兄弟们抓阄的时候,自己寻了短见。”
  “操!”
  “大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死就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豹子头端起茶壶,一顿猛灌。
  狐狸拾起地上的酒壶,摇了摇,倒了一杯出来。他不象豹子头那样牛饮,只细细地抿着,声音悠然:“大哥,当初你请我上山,所为何来?”
  豹子头愣了一下,道:“当军师啊。”
  狐狸叹了口气,道:“大哥,你请我当军师,无非就是想咱们鸡公山这上千号人马,打得赢别人,不怕别人欺侮,有吃有喝,弟兄们也不用再走投无路。如果老天爷保佑,说不定咱们还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正是。”
  “但是大哥,如果抢女人这个事情不解决,只怕将来会有大祸。”
  豹子头也清醒了一些,肃然道:“六弟请说。”
  狐狸抿了一口酒,道:“其一,抢来的这些女人,大多是良家女子,她们把清白看得比命都重,死得多了,传出去对咱们鸡公山的名声不好。若咱们一直只愿做个山贼,倒也无所谓,可眼下的形势,并不是没有称雄的机会,眼光放长远些的话,就得笼络民心。您看南边的陈和尚,一打出‘分田地、均贫富、皆兄弟姐妹’的口号,订下不得扰民的军规,一个月内便有数万人投奔他,势力大涨,我看,南边迟早会是陈和尚的天下。咱们若不未雨绸缪,前景堪忧。”
  “其二,抢来的女人,一般都很难死心塌地的跟着弟兄们,说不定还会恨如海深。女人一旦可怕起来,比什么都狠,这些不知哪天就会咬人的毒蛇放在山寨,总会出大事的。”说到这,狐狸盯了我一眼,目光冰冷深沉。
  我立时做出一副怯弱模样,珠泪欲滴。
  狐狸又将目光转向豹子头:“还有,大哥,咱们这些兄弟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所以特别勇猛彪悍,打起仗来才不怕死。可一旦寨子里今天抢一些女人回来,明天再抢一些女人回来,这些女人过得一年半载,又生下些小兔崽子出来,兄弟们便都成了有家眷的人。大哥您想想,有了老婆孩子,他们还肯卖命吗?”
  他又象狐狸一般微笑:“再说,大哥,若是屋里有个女人,弟兄们每夜忙着耕耘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掏空了身子,又怎有力气去找吃的呢?”
  虽然我不懂什么“军国大事”,但听狐狸这么深入浅出的分析,也觉得颇有道理,不由仔细看了他一眼。
  真正可惜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只狐狸长得竟比江文略还要强上几分。冰雪般的人物,略略带着些慵懒和忧郁,举止悠然倜傥,如同一块极品青玉。他又中过举人,应该是要玉堂锦冠、金殿簪花的,竟然入了山贼窝。
  不知他经历过怎样的风波,才弃家别亲、奔走天涯,站在了这鸡公山上。
  狐狸说完,便懒散地倚在椅背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上轻敲。他的手白晳修长,不知不觉中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再顺着他敲的节奏在心中默念了数遍,竟是一曲《梧叶儿》。
  《梧叶儿》是洪安、武定一带的民谣,难道,他竟与我是同乡不成?
  我不由再看了他一眼,狐狸似是有所察觉,似笑非笑地望过来,我急忙移开眼神,装作含羞带怯地望向豹子头。
  狐狸又道:“最重要的一点,大哥您昨晚也看得明白,二哥三哥素来就不对眼,只要是对方看中的女人,另一方就一定要抢。抢来抢去,两帮人就总是争斗不休,迟早要出人命,不利于山寨的安定团结。”
  这话应该是说到了豹子头的心坎中,他酒完全醒了,沉吟许久,凝视狐狸,道:“那依六弟,又当如何?这上千个大老爷们,火烧得旺了,总不能不让他们碰女人啊。”
  狐狸将腿架在另一把椅子上,十指交叉放在身前,闭上双眼,慢悠悠道:“当然得有女人,可这女人,咱们得换个地方找来。”
  “何处?”豹子头向他倾过身子。
  狐狸淡淡吐出两个字:“青楼。”
  豹子头眉头一皱,欲待说话,又将到嘴的话收了回去。他沉凝片刻,道:“这样,可妥当?”
  “妥。”狐狸将腿放下,正容道:“把这些良家女子放回去,再发点银子给她们做路费,一来积善,二来也不致臭了名声。以后每隔半个月,便到附近城里的青楼里找一些妓女回来,让弟兄们败败火。妓女们都用黑布蒙住眼睛带上山再放回去,她们收银子办事,自有不怀上孩子的办法,而弟兄们也不致纵欲过度。反正是妓女,弟兄们都可以上,也不会再抢来抢去的。以后等咱们势力扩张,能攻城据府,人马也多了,再让这帮老兄弟们成家立室不迟。”
  豹子头一拍大腿,道:“成!就这样。”
  我心中窃喜。狐狸已施施然起身,微微一笑:“那小弟就去安排,大哥若是累了,就休息一下,若是不累,还请继续。”
  我面颊顿时飞红。却见狐狸眼风向我扫过来,象要发落一件物事般,说道:“只是大哥玩完了,她要如何处理?”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不自禁地用哀求的目光看向豹子头。他皱着浓眉看了我一眼,缓缓道:“这个得留下。”
  狐狸挤了挤眼,一副“大哥真有艳福”的神情,唇边噙着笑意出门,还很认真地将房门紧紧扣上。
  我满心想被放下山的希望变成失望,在惶恐不安中等了许久,豹子头却径直爬到床上,摊开四肢,酣然大睡。
  等到下午时分,昨日被抢来的女子相继哭哭啼啼下山,我仍被锁在豹子头的房中,我终于绝望了。
  夜很深,豹子头才回房,我憋了几个时辰的泪水如江河滔滔,跪在他脚下,苦苦哀求:“寨主,英雄,您就放小女子回家吧,求求您了!”
  我正考虑着要不要给他磕头,他猛然一脚将我踢开:“滚开些!”
  他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我百般纠结,只得面对现实,眼下他既不放人,只有含羞忍辱地活着,再找机会逃出去。
  于是我垂眉敛目,低声道:“寨主这么晚才处理完事情,可要吃点夜宵?”
  豹子头的肚皮适时地“咕噜”响了一下,他沉眉看了我片刻,点头:“也好。”
  他唤进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山贼吩咐了几句,二人带着我往厨房而去。邓婆婆已歇下,听到动静起来查看,我忙让她去睡,烧火煮水,整了三碟下酒菜,端回豹子头房间。
  小山贼们始终跟在我左右,待菜肴出锅,他二人直吞口水。我另盛了一碗,笑意盈盈地端到他们面前,二人却一副“你别想收买我”的大义神情,个头小的那个还冷哼了一声。
  我只得作罢。
  也许真是“半大的孩子爱较真又实在”,接下来的数日,不管如何食诱这两个小家伙,他们始终跟在身后,即使我上茅厕,那也是一个守前面,一个守后面,真正插翅难逃。
  豹子头也很怪,每晚酒足饭饱后,总是一脚把我踢到墙角,然后一个人在床上酣然大睡。以致我怀疑,他是不是在某些方面有些缺陷,可偶尔听到他梦中叫着那个“美娘”的名字,又打消了疑念。
  有时半夜坐起,看着床上那个黑沉沉的身影,觉得他不过也是个可怜之人罢了。
  其实有时候想一想,我还挺感激豹子头的,若不是他下山去找吃的,我早被烧得灰飞烟灭了。
  既是如此,我便暂时收起逃跑的念头,俗话说得好,来日方长,再凶狠的豹子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定了心,做饭洗衣之余,我便开始在寨子中闲逛。发现这鸡公山坡陡谷深、怪石嶙峋,却又水清泉秀,确是安营扎寨、落草为寇的好地方。
  每当我在寨中闲逛,野狼们见了我,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大嫂”,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好,通常只得作害羞状,低首而过。
  这日黄昏,我站在枣树下遥望天际,浅红的晚霞,暖熙的春风,云雀在天真烂漫地歌唱,野花开遍山间,东面,有月儿悄然升起。
  “嫂嫂在看什么?”悠然的声音,加上没有闻到野狼们身上那股汗臭味,我自然知道,来者,狐狸军师杜凤也。
  我欲转身,却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凑前两步,于是我转身间,正撞上他的胸膛。
  我吓得退后两步,背靠枣树,脸上失了血色,心中却一动:狐狸胸膛散发的气息,那般清雅,象极了那人将我拥在怀中的感觉。
  想是我面上红白不定,狐狸忙收了折扇,长长一揖:“嫂嫂恕罪。”
  “六叔多礼了。”我福了一福。
  听了这句话,狐狸象是强忍着笑,极潇洒地撒开折扇,将大部分面容隐在折扇后,只余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看着我,道:“嫂嫂还没答我,在看什么?”
  我如实回答:“在看回家的路。”
  狐狸用折扇掩着脸慢慢转头,也望向天际。他望的是东南方向,霞光在他眸子里泛出淡淡的金光,流转不定,我恍惚了一下,竟以为那是泪花。
  他却又转过身来,向我垂首欠身,道:“听说嫂嫂炒得一手好菜,不知今晚可否加双筷子,让小弟也一饱口福。”
  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结结巴巴道:“我、我没煮过人骨头汤。”
  狐狸愣了一下,转而大笑。笑罢,他踏前两步,左手斜撑在枣树上,右手折扇微摇,看定我,悠悠然道:“前段时间人骨汤喝多了,太腻,想吃点清淡的,嫂嫂炒两个小菜便是。”
  当满月变成弦月,鸡公山的上千匹野狼,终于等到了第一批妓女上山劳“军”的日子。
  自午时起,野狼们便纷纷将自己剥得精光,跳到山寨西面的水塘里,搓洗一新,然后人模人样的系好裤腰带,个个咧着嘴笑,到狐狸房中去领号牌。
  这等“群狼共浴”的场景我当然没看到。是邓婆婆听到野狼们发情般的嚎叫声,按捺不住,用洗菜的借口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我只能低着头装害羞。
  这日的晚餐,自然也多加了两个菜,打碎了若干个酒坛子。
  听说没有轮上的哨兵们颇不服气,集体去狐狸的房中请愿,被狐狸“语重心长、晓以大义”给劝服了。山寨中哄闹了一个下午,总算是排定了人员和顺序。
  虽然不想听,可狐狸劝服哨兵们的话还是通过两个小山贼绘声绘色的描述,传入了耳中。
  “若是操你自己家的媳妇,好比你买了田地,自己耕地、自己施肥、自个儿播种,六当家我绝不会拦你们一时一刻。可这是娼妓,就好比你当奴才给主人家种田,反正是别人家的田,打出来的粮食是给别人吃,你和一群奴才一起耕田,干嘛要这么踊跃?人家先耕、你后耕,你还能占些便宜,少出些力。”
  我佩服狐狸舌灿莲花的同时,默默起身,离开人多嘴杂的地方,往昏暗处走去。
  弦月依稀,看不清山路,小山贼中年纪稍大的阿金点燃了火把,眉眼中透着不高兴,但言语还是保留了对“大嫂”的尊敬。
  “这大晚上的,您要去哪?”
  我低眉垂目,欲说还止。待觉得面颊终于发烫了,才羞答答道:“两位小兄弟,我、我上山也有大半个月了。”
  虎头虎脑的小山贼阿聪板起脸道:“既然明白自己已经是鸡公山的人了,这时就应该回去,好生伺候大当家,别到处乱跑。大当家以前可从没看中过哪个女人,他看中了你,是你的福气。”
  不知是不是他举着的火把离得太近,我觉得自己的脸此刻应当是红得快滴出水来。只得尽量提高音调,让他们能听得清楚:“你、你们大当家,他,他昨晚说------”
  阿金对豹子头相当崇拜,一听到我要转述豹子头的话,便满面认真地凑了过来,还有些稚气的面容故作严肃,问:“大当家说什么?”
  我的头更低了,下巴都抵在了颈窝下,好半天才道:“大当家说,说我、我该洗洗了,身上有股味……”
  阿聪很认真地问:“什么味?啊,你捅我干嘛?!”
  我抬起头,正见阿金瞪了他一眼,我装成蚊子一般低声:“两位小兄弟,趁今晚弟兄们都在忙,不怕被他们撞见,不知能不能让我去,去水塘那儿洗、洗个澡?”
  根据半个月来的观察,若想逃出鸡公山,今夜是不可多得的良机。我屏息静气地站着,眼角瞥见两个半大小子大眼瞪小眼。过了许久,阿金学着豹子头的样子咳嗽了一声,端着声音道:“既是大当家这么说,那也行。”
  我心中一喜,却听他续道:“可是六当家早吩咐过,如果大嫂要求去洗澡,我们必须用绳子系住大嫂的手腕,然后背对水塘,每隔片刻,便得将绳子扯一下,大嫂应当叫唤一声,以示并没有逃跑。六当家也说了,若是大嫂喜欢洗澡的时候唱唱歌,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嘴角抽了抽,彻底无语,悲愤中抬头,夜幕上的一弯弦月象极了狐狸藏在折扇后的奸笑。
  观察了半个月的地形,在极度惊惧中煎熬了半个月,我没有办法死心,往水塘走的路上,开始对两位少年循循善诱。
  “阿金,你怎么没有去排队领号牌?”
  阿金踉跄了一下,然后结结巴巴答道:“我、我很忙,大当家说了,要、要我不得离大嫂左右。”
  阿聪笑道:“别听他胡说,他倒是想去领,被二当家喷回来了。二当家说他毛还没长齐,不能领号牌。”
  阿金的脸瞬时间涨得通红。
  我叹道:“二当家这话可说得不对,我弟弟象你这么大时,弟媳妇都挺着肚子了。”
  阿聪惊讶道:“不可能,六当家说了,得等我们满了十六才能做男人该做的事情。”
  阿金明显是走了神,往我手腕上系绳子时好象有些心不在焉。
  待他二人都用布条蒙住了眼睛,转过身去,我才摸索着解下外衫,也不敢全脱,低着腰摸住石头,一步步踏入水中。尚是晚春,山上的水十分寒凉,我连打了几个寒噤,尚未反应过来,手腕上的绳索动了一动。
  我迟疑了一下,才唤道:“在。”
  再唤了几次,觉得自己好象被拴住的小狗,终于忍无可忍,唱起歌来。
  听到歌声一直在水面回荡,手腕上的绳索不再牵扯,但等我唱到中段时,远远的山顶,有一缕笛音切入歌声之中,悠然而起。
  这笛音丝丝然、切切然,吹的正是这首《春莺儿》。
  春光旖旎,柳莺成双成对,在树梢撒欢。可乌云骤起、暴雨突来,顷刻间天各一方,可怜的莺儿,打湿了羽毛、折断了双翼,只能在暴风雨中凄鸣着呼唤伴侣。
  曾几何时,有个人牵着我的手在柳荫下漫步,听我唱罢这首《春莺儿》,他倜傥一笑,说:“窈娘,你若是娇弱的柳莺,又怎能千里迢迢找到永嘉,成全你我今生的缘份。”
  却不知,缘份也有深浅之分。深了,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浅了,不过是一夜夫妻百日恩。若是孽缘,自然只能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我蹲在冰冷的水中,忽然嚎啕大哭。
  曾经有人说过,沈窈娘有个别人没法比的长处,往好了说是坚强,往坏了说就是心贱,若要选个不偏不倚的词,应当是麻木。
  不管碰到什么样的事情,我不会端着股气儿过不去,也不会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顶多就是哭一场,然后恢复正常。
  此时若是一头向塘边的石头撞过去,也能在这鸡公山留下一缕芳魂,两个少年肯定来不及阻拦,可我觉得自己的脑袋中,竟从来没有“寻死”两个字。
  想当初娘被乱兵杀死,我也只是滴了些眼泪,然后将她埋了,独自上路。
  扮成麻风病人远上永嘉,不管沿路村庄中的人如何骂我,放狗咬我,也要从猪栏里抢出些草料,填到肚皮里去。
  无论幸与不幸,都是人的一生。邓婆婆说得对:活着再疼,也疼不过死。
  我隐约猜到在山头上吹笛的人是谁,于是绝了今夜逃走的心思,哭完了便穿好衣裳,恍若没事人一般,随着阿金阿聪回到山寨。
  隔山寨很远,便听到一浪又一浪的声音。空气中似有百花齐放,而其中开得最盛艳的,自然是那一枝枝红杏。
  可怜两个少年,脚步越来越乱,气息也越来越不稳,待将我押到豹子头房间的门口,他二人已是满头大汗、魂不守舍。
  我叹了声,推门进屋,豹子头正一杯又一杯地往嘴里灌酒。
  “同房”半个月,我渐渐摸到他的脾性,这等时候,我只有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到墙角。
  可身子不太争气,因为先前穿着内衫洗澡,这刻湿得粘在身上,我连打了数个喷嚏。豹子头睁着一双惺红的眼睛,在屋内找了一圈,才看到我。他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吵什么吵,他奶奶的!”
  夜风将他的吼声送出窗户,满寨的春声忽然间为之一静。特别是二当家铁牛的叫声,如同被人猛然用一团牛屎堵住了一般。
  我暗暗佩服豹子头的威严,紧缩起来,大气都不敢出。
  一壶、两壶、三壶-------我默默数着,只要喝到五壶,豹子头便会歪到床上呼呼大睡,那刻,我也将能够松一口气,略略舒展一下僵硬的身躯。
  可这夜,他竟连喝了七壶,待第七个酒壶被摔碎在地,我很不合时宜地再度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似是找了很久才找准目标,步履重浊地向墙角走过来。
  他的每一步,都似含着极大的愤怒、极强的忍耐和极深的苦痛。
  我还没有想清楚要如何闪开,他已蹲下来,用双掌捧住我的脸,双眼发直,反反复复地念着:“美娘,你回来了,美娘------”
  “不、不,我不是美娘------”我在他的手掌中呻吟,极力想让他看清:“卫寨主,你看看我,我真的不是美娘------”
  豹子头的眼神更直了,他的手很粗砺,磨得我脸生疼生疼;他呼出的气息很粗浊,他如黑熊般的身躯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窗是敞开着的,夜风吹进来,也带来女子们一浪高过一浪的欢笑。
  我一阵天旋地转,已被豹子头钳起来,丢在床上。因为醉酒,他的脸愈发凶狠,影影绰绰地逼来。
  “美娘------”
  象剥掉新鲜的笋壳一般,他毫不费力地将我的衣衫撕裂,烛光下,他烧得通红的瞳孔里,映着我白净的胸脯。他赤袒着的身上,有一道又一道陈年的伤痕,如同虬结的松枝,又象丑陋的蜈蚣,深深地烙在他黑黝的肌肤上。
  我无力反抗也无处逃避,只能喃喃道:“卫寨主,我不是美娘,我-----”
  他颤抖着伸出手,用滚烫的指尖在我唇上摩挲,面上呈现出一种婴孩吮奶般的痴迷。
  “美娘,你没死,你终于回来看我了。”
  他在喉腔深处抽泣了一下,象突然疯了一般,只用手轻轻一撕,我便全然呈现在他的面前。
  我没有咬舌自尽过,自然不知道那会有多痛。但吃饭时咬到舌头,然后疼得丢下腕,倒在那人肩头泪水涟涟,惹他一顿大笑,这等糗事还是做过。所以牙齿只是碰了碰舌尖,便松开来。
  可这么多天来的愤恨屈辱、担惊受怕,在胸内积蓄了又积蓄、膨胀了又膨胀,象滔天的洪水,要将堤防彻底冲垮,一泄千里。
  我仰面看着屋顶,黑腻的檩木上,有一只老鼠探头看了看,然后滋溜地跑掉。
  “啊------”
  我忽然尖叫。
  拼尽所有力量尖叫。
  双臂被钳,双腿被豹子头象铁塔一般压住,整个身躯唯一有力量的,便只有喉咙。
  这一刻,我仿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拼力地尖叫。
  不知叫了多久,声音慢慢淡下去,最终转为呜咽。待无力再呜咽,气息无处渲泄,我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嘴中有腥甜的味道,眼前的一切开始在摇摇晃晃中或清晰、或模糊。
  我仿佛又回到了柴堆上,唇边流着的是绝望的血,耳中听到的是他淡淡的一声------烧吧。
  我仿佛又看见,那一支带火的长箭,越过他淡漠的眼神,象流星般向我射来------
  不知是不是自己听不见了,还是山寨中所有人都被我的尖叫声吓住了,周围是可怕的寂静,静到耳鸣声如惊涛拍岸般清晰。
  压在身上的人僵了许久,又慢慢地伸出手来,粗砺的手指压上了我的唇。
  “嘘------美娘,别叫,会让别人听见的------”他象小孩般认真地喃喃自语。
  我不再挣扎,也不再尖叫,只静静地看着豹子头猩红的眼眸,看着他将整个身躯完完全全压过来。
  可预料中的侵虐并没有到来,他就象被暴风雨淋湿了的柴堆,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点燃成熊熊大火。
  看着他象一头受伤的孤兽,竭力想突破猎人的包围圈,却仍孱弱地一次次倒下,极度的惊讶令我睁大了双眼。这眼神也许刺激到了他,他猛然将我搂起,我便如秋天的芦苇,有他铁钳般的双臂间辗转呻吟。
  豹子头眼眸中的猩红逐渐转为血红色的戾气,我听见自己的肋骨被扼得咯咯响的声音,也许,这回是真的要去见爹娘了吧?
  “大当家!大当家!!!”
  就在眼前发黑、即将晕过去的一刹那,薄薄的木门被用力拍响。
  豹子头的眼睛深处波澜微起,但他的双臂仍在渐渐收紧。剧痛之下,我本能地张嘴,咬上他的肩头。
  江太公的夫人骂我时喜欢用一个词------牙尖嘴利,于是我经常对着镜子咧开嘴照,然后怏怏地对江文略说:“我的牙齿又不尖,干嘛要那样骂我。”
  江文略便会倒在榻上吃吃地笑,然后在我烧得通红的耳垂边低语浅笑:“还不尖,昨晚都把我咬出血了。”
  此刻,我的牙齿定是尖得象一排利刃,深深刺入豹子头牛皮般的肌肤之中。他发出一声震天的吼叫,但他的双臂,钳得更紧了。
  浑身的血都在往脸颊上涌,我眼前一阵黑晕,却仍不肯松开牙齿,眼前有什么人在晃动,似乎是娘的身影。
  娘,奈何桥上,等等我。
  真好,终于可以和爹娘永不分离了。
  我脸上慢慢浮出一丝笑容来。
  也许是听到豹子头的吼叫,木门被敲得更响了。“大当家!大当家!!”
  待木门被人一脚踹开,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几乎是寸缕未着的我,被同样几乎是寸缕未着的豹子头紧抱在胸前,而我正咬着他的肩膀,满面通红,唇边带着些满足的微笑。
  门口的人愣了片刻,便哄笑着往外退,有人还借关门之机再扫了一眼。
  我与豹子头的身躯同时僵住,他双臂的力量在渐渐消退,我也慢慢地松开了牙齿。
  门仍被敲响,狐狸带着些焦虑的声音传进来:“大哥,实在是过意不去,但是二哥三哥的人又打起来了,还打得很凶,只怕得您去才压得下。”
  我望向豹子头,他眸子中的戾气似乎在退去,脸色却象暴雨冲刷过一般狼狈不堪。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双臂猛然松开,我“唉呀”一声,没有在床边稳住身子,仰面倒在地上。
  门被用力拉开,豹子头的骂声逐渐远去:“操他奶奶的,真扫老子的兴!哪些王八羔子打架,统统吊起来抽鞭子!”
  有人在幸灾乐祸地哄笑:“就是,大哥正玩在兴头上,谁他妈的扫兴,都吊起来打!”
  檩梁上的老鼠又伸出头来,叽叽地叫。窗外仍有人在探头探脑,我不敢站起去拉被子,只得紧紧地踡缩成一团。
  似是狐狸在骂:“看什么看?!都滚远些!”
  窗外围观的人哄然一声散干净了。我略略松了口气,吐出一口血。
  轻风忽起,背心一暖,一件宽大的袍子从窗外掷进来,将我从头到脚盖个严严实实。门被轻轻推开,又被轻轻关上。过了片刻,脚步声在我身前停住。
  混沌的黑暗中,狐狸的声音带着丝讥讽,也有几分幸灾乐祸。
  “没想到大哥挑来挑去,挑了你这么个粗腰肥臀还会咬人的。怕只怕有一天会被反咬一口、养虎为患。”
  被永嘉府的人押着游街示众时,围观之人,也曾用“反咬一口、养虎为患”八字来骂我。
  心头的火腾腾而起,我将袍子一卷,包住身子,然后抬起头,怒视狐狸:“粗腰肥臀好生养,牙尖嘴利会算帐,六当家没听过吗?”
  狐狸的表情,象生吞了一只癞蛤蟆,半天才咽进去。
  我满腔愤懑无处宣泄,选定他继续喷火:“虽然和大当家的没有拜天地,但按理说,六当家也要叫我一声‘大嫂’。嫂有溺、叔不救,六当家也算是饱读诗书之人,进来之前要敲门,非礼之处勿直视,难道连这些都不懂吗?”
  狐狸拢了拢袖子,丰润的唇角慢慢勾起来。“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确实牙尖嘴利。”
  我咬牙切齿道:“六当家过奖。”
  狐狸眼中似有火光一闪,他俯低身子,忽然间伸手,修长的五指用力扣住我的下巴,将我的头高高抬起。
  他的目光,象一个老到的屠夫看着屠刀下的牲口,声音也变得如刀锋一样冰冷:“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历,你听着,好生伺候大哥,自然有你的活路。若是耍什么花招------”
  他将我的头猛然一拨,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青色长袍,斜瞟了我一眼,轻飘飘道:“黑州大牢的牢头是我旧相识,什么十大酷刑、三十六大刑具,都曾见识过一番,正愁没机会试一试。”
  狐狸去后,我仍坐在地上,茫然了许久。
  豹子头的怒骂声和鞭笞声依稀传来,我忽然对这个传说中“喜欢将人骨头剁碎了蘸醋吃”的卫老柴感到万分好奇。
  杀人如麻、凶如虎豹,与压在我身上孱弱无助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吗?
  正茫然想着,邓婆婆送来了针线,她叹了口气,只说山上再找不出一套女子衣裳来,别的什么也没说,匆匆离开。
  豹子头回房时,我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微低着头,静静地缝补被他撕烂的衣裳。狐狸的外袍,我悄悄地藏在了床底。
  豹子头似是犹豫了许久,在床边坐下,却好象不敢坐严实了,只屁股尖挨着床边。我往里面缩了缩,豹子头被针刺了一般,腾地跳起,远远地坐在桌边。
  他在喝酒,不再象之前大杯大杯地喝,只细细地抿着。
  “你、叫什么名字?”喝完一杯,他问我,声音有些低哑。
  我叫什么名字?
  放下手中衣裳,我怅然地抬起头。
  沈窈娘?江沈氏?
  坐在床上向窗外望出去,是满天的星星和一弯弦月。窗棂的夹缝中长出几根野草,夜风吹过,野草瑟瑟飘摇,星光与月辉便在草影中晃来晃去,象曾经镌刻于心的往事,模糊起来。
  静默片刻,我又低下头,轻声道:“我姓沈,沈青瑶。”
  这名字倒不假,记得爷爷在世时,喝醉了或是特高兴的时候,便会抱着我转圈,让我揪他的胡子,然后宠爱地唤我“青瑶”。
  后来才知道,“青瑶”是爷爷替我取的大名,“窈娘”却是小名。只是洪安民俗,女子皆喜用某娘来称呼,所有的人都觉得“窈娘”很顺口,倒慢慢将“青瑶”这个名字给忘却了。便是找到江府,江太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也只答沈窈娘。
  或许从今夜起,这世上不应该再有沈窈娘,活下来的,是沈青瑶。
  “青瑶,青瑶------”豹子头低声念了几遍,再喝一口酒,又问:“他们、为什么要烧你?”
  我抬头望向他,涩然一笑,道:“卫寨主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在贞节牌坊下被烧的,自然是淫妇。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不过和别的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时,被公婆和丈夫捉住了而已。”
  豹子头看着我,神色复杂,许久方转过头去,低声道:“美---娘,也是在贞节牌坊下被烧死的。”
  他的声音很低沉很嘶哑,我手一抖,针便扎到了手指。
  我愣愣地看着手指上殷红的的血团。
  “我和美娘是同一个村的,村里的人都说美娘长大了一定会嫁给我。我和美娘也都是这么认为。美娘十三岁的时候死了爹,本来我们是打算在她守孝满三年后便成亲的,所以我便去了南边拜师学艺。结果第二年,她娘因为欠下了赌帐,把她许配给了永嘉府江修家的二儿子。”
  我无语,江修是江文略未出五服的堂叔,听说前两年已死在黑州大牢里,他家那个二少爷傻到连筷子都不知道抓,原来也曾娶过媳妇。
  “美娘不肯,她娘以死相逼,她只得哭着嫁进了江家。等我从南边回来,仿如晴天霹雳,便冲到江家去找她。江家人多势众,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只得逃走。待养好了伤,已是大雪天,我忍不住翻墙进了江府,找到美娘,要带她走。可我们还没有逃出永嘉府,便被江修带人捉住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可以想象得到,永嘉府的人很喜欢将“淫妇”押到贞节牌坊下烧死,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规矩。
  这应当是我嫁到江府之前发生的事情,所以从没听人提起过。也难怪,谁家媳妇曾经被人拐走,必然不好启齿。
  难怪掳我上山的那一晚,豹子头看着贞节牌坊会是那样的神色,会有那样苍凉的笑声。
  烈焰噬骨,那娇弱的美娘,该是何等的苦痛?
  我望向豹子头,他似读懂了我的目光,脸瞬间涨得发紫,手也在隐隐颤抖。
  虽然真相不同,但因着同在贞节牌坊下被烧的命运,我忽然同情起那个美娘来。衣裳已经补好,我在被中穿上,赤着双足,走到桌边,拿过豹子头手中的酒壶,倒了一杯酒,缓缓地推到他面前。
  他的脸苍白无比,眼睛中浸透着悲伤,颤栗着说出来的话更让我震惊。
  “是,我本来也要和她一起被烧死的。可江修说不能便宜了我,得让我痛苦地活着、断子绝孙地活着。江修以前在黑州大牢中当过牢头,懂得最惨无人道的刑法。他用针截断了我那处的经脉,从此,我------”
  伴随着一声极力压抑的嘶吼,豹子头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上。
  他不停用额头撞击着桌腿,鲜血沿着他面颊流下,流成愤恨的河流。
  我低头看着这个粗壮的汉子如同失群的羔羊一般哀啼,不知所措。
  他逐渐平静下来,却没有看我,脸上浮出难以言喻的哀伤。
  “所以,上了鸡公山之后,不管抢来多少女人,我从来没有碰过她们。可时间一长,弟兄们便有些风言风语,有些人也开始不服管束。正好抢了你来,见你长得有几分象美娘,我、我便起了将你收在房中掩人耳目的心思。”
  我正心生一丝怜悯,却见他忽然抬起头,猩红的双眼狠狠地盯着我,咬牙切齿道:“今夜弄成这样,对不住,为了防止你乱说,你只有正式嫁给我了。”
  我想我此刻的神情,必和先前狐狸一般,象生吞了一只癞蛤蟆,半天才咽下去。
  豹子头却似慢慢恢复了清醒,他站了起来,高大沉郁的身影象乌云般将我笼住,冷冷道:“你反正也无处可去,你的亲人都以为你死在了大火之中。你若愿意嫁我,继续替我掩人耳目,我必以发妻之礼相待。你若不愿嫁,也可以,但今晚的事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得将你的舌头和双手留在鸡公山。”
  我迅速做了抉择,点头道:“好,我嫁。”
  没有别的选择,若被割去舌头和双手,还不如死了干净。更何况他说得对,以前的沈窈娘,早已被烧死在贞节牌坊下。
  豹子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道:“从今天起,你睡床,我睡凳子。”
  我没有推辞,看着他啪地将窗户关上,忍不住问了一句:“卫寨主,若怕泄密,你将我杀了岂不是更干净?又何必要娶我?”
  他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狰狞地微笑。
  “若杀了你,又到何处去拿万--两--黄--金呢?”
  刹那间,我浑身冰冷。
  豹子头却没有再看我,他将两条长凳并在一起,躺上去,手掌一扬,烛火熄灭。
  我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牙齿,没有叩出声来。
  那个秘密,那个要被烧死的时候打算拿来保命、却没来得及说出的秘密,他如何会知道?!

  洞房花烛夜、杀人放火时
  四月二十,黄道吉日。
  鸡公山刚打了两场胜仗,又适逢大寨主卫老柴大婚,酒水和吃食流水般地往山上搬。
  这段时日,我十分尽责地扮演着待嫁娘的身份,偶尔在众人面前与豹子头“娇羞而含蓄”地恩爱一番。豹子头一高兴,便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虽然老婆不能同享,但成亲这晚,会将青楼姑娘们再度请上山,供弟兄们享乐。
  真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食色性也,怪不得诸路群豪中谁若打出“均田地、分女人”的口号,势力便会大涨,当然那女人分不分得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另当别论。
  只不知若是女人揭竿而起,打出“均田地、分男人”的口号,这天下又会乱成什么样?
  我正坐在窗下胡思乱想,山寨议事厅方向已是锣鼓喧天。
  拜堂的时候终于来临。
  象拜堂成亲这种事,如果单是新婚夫妇没有经验还好办,可如果包括司仪在内的人都没经验,就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乱。
  虽然拜堂这件事情我有经验,可毕竟这世上还没有新娘子指挥如何拜堂的,所以只能随他们摆布。
  于是这亲成得甚是热闹,哄笑声吓得鸡公山的野兽有一年半载都不敢出来遛跶。若不是狐狸请了邓婆婆过来,拼尽力气指挥野狼们要如何如何,只怕这堂拜到明天早晨,都入不了洞房。
  邓婆婆怕我饿着,往我手里塞了两个馒头,可我也吃不下,倒是入了“洞房”后,见那合欢酒,狠狠喝了数杯,又嚼了几粒干果,便胡乱往床上一躺。
  豹子头很晚才醉醺醺地回来,往我身边一躺,鼾声大作。
  二三寨主还想闹洞房,被狐狸带着五寨主和七寨主拉走,狐狸临走时还认真地将房门关紧。
  待所有人都走远了,豹子头的鼾声也慢慢停住。我想我定是先前喝了几杯酒,醉了,不然为什么会听见他在抽泣呢?
  转身一看,却是真的。但刚将他的泪痕看清楚,他却又迅速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美娘,我成亲了,新娘不是你。
  美娘,我害死了你,今天却和别人成亲。
  或许,他将我从柴堆上挑下来的那一刻起,便不自觉地把我当成美娘了吧。那么高大威猛的一个汉子,抽泣起来象孤苦无依的弃婴。
  我心中恻然,依旧躺下,待觉得身边之人的身子不再发抖了,才低声问:“要不要喝点水?”
  他隔了许久才答:“不用,这点酒,我挺得住。”
  又问我:“你呢?好象什么都没吃,饿不饿?”
  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鸡公山的匪首这样子躺在一起,象几十年的老夫妻一样絮絮叨叨地说话,说着说着,眼泪便要涌出来。
  过了许久,我听见他在翻身,便问:“饿不饿?你好象也没有吃东西,光喝酒。”
  他呵呵笑了声,说:“没事,不怕没饭吃,就怕没酒喝。”
  远远的枣树下有人在大声说话,是狐狸在安排哨兵换防。他的声音很清隽,甚至和那人的声音有点象,都是不缓不急,象他写的字一般从容。
  我觉得泪水又快要涌出来,便想岔开心思,胡乱和豹子头说着闲话。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当家的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
  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一些,仔细想一想,他若是将脸上收拾干净,话语放轻柔一些,倒也算是仪表堂堂的汉子。
  “你呢?”
  “虚岁十八。”
  “嗯,比老七还小一岁。”
  七寨主是个瘦个子少年,不太爱说话,看见我就会脸红,没想到比我还大一岁。
  豹子头的话匣子打开便停不住:“老二老三老四同年,都属虎,老五属羊,老六------老六我还真不知道他是哪一年的。”
  我好奇地问:“不是所有人进山时都要交拜名帖,喝盟誓酒的吗?”
  豹子头在枕头上摇了摇头,说:“六弟不是自己进山,是被抬上山的。”
  我侧转身望着他。
  他将手枕在脑后,回忆着:“我上了山,千辛万苦做到了大当家,自然要回去报仇。江修听到风声,便躲到黑州大牢里去了。他以前做过黑州大牢的牢头,往牢里一躲,谁也找不到他。”
  “黑州大牢重兵把守,本来我也没办法。谁知那年哀帝南巡,被暴民杀死在熹州,跟着哀帝的羽林军一窝蜂散了,有三千人便到了黑州,把被诬陷下狱的前羽林将军蔺不屈救了出来。
  “我听到风声,便赶了过去,尾随他们进了黑州大牢,逮到了江修。江修知道我迟早要逮到他,装成犯人藏在死牢里,还是被我认了出来。
  “和江修关在同一间死牢里的,便是六弟。说起来,我当时都不相信他能活下来。”
  豹子头伸出双手在空中比划着:“除了脸和手,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依我看,黑州大牢的十大酷刑、三十六大刑具,只怕在他身上用了一个遍。”
  我毛骨悚然,狐狸那晚说的话恍如就在耳边。
  “黑州大牢的牢头是我旧相识,什么十大酷刑、三十六大刑具,都曾见识过一番,正愁没机会试一试。”
  原来竟是这么个旧相识。
  “但他纵是那个样子,却一直在笑。我佩服他的硬朗,便找到他的案卷,上面写着他叫杜凤,是熹州人,中过举人,做过哪里的参事,因为写反诗而入狱。我想写首反诗也不至于要这样动大刑,只怕他是得罪了什么通天的权贵。见他实在够汉子,又饱读诗书,便起了将他请上山做军师的念头。
  “把他抬上山后,大伙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救过来,也不用我多说,他便留在了鸡公山。我曾经问过他,想不想回去找亲人,他只说亲人都死光了,以后一心一意跟着我打天下。”
  可能还是喝多了点,豹子头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六弟是好人,你别看他沉默寡言的,很会为弟兄们考虑。今天我成亲,最高兴的便是他,饿着肚子指挥一切,啥东西都没吃,还来帮我挡酒,这小子------”
  我也渐渐迷糊起来,一时似乎还被绑在柴堆上,一时又看见那人握着罗婉的手在说“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一时却又莫名其妙地看见狐狸的脸在眼前摇晃。
  风从窗口鼓进来,带着清淡的花香。
  夜很静谧,静谧到我怎么也无法熟睡。
  迷糊中,我似乎又听到那个声音在淡淡地说:烧吧。
  烧吧。
  心尖似有什么东西在绞,绞得我无法呼吸,猛然坐了起来。
  豹子头居然也没有睡熟,被我吓得一弹而起,道:“怎么了?”
  他若没有坐起,我也许便会重新躺下,但他这一坐起,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寨子里出奇的静谧,静谧得不象是素日的鸡公山,更不象有大批青楼姑娘们到来时的鸡公山。波浪似的尖叫、野狼们满足的笑声,统统没有。
  我望向豹子头,喃喃道:“大当家,今天不是有很多女人上山吗?”
  豹子头挠了挠头发,呵呵笑:“老子成亲,也不好让弟兄们------”
  不愧是惨烈的血光里拼出来的大寨主,他瞬间反应过来,以闪电般的速度往外冲。等我冲出去,只见他已接连踹开了数间房的房门。
  惊心动魄的月光下,每一间房里的人,都似喝醉了酒般软倒在地上或床上,无论怎么拍也拍不醒。
  豹子头急得眼睛都红了,我却想了想,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人没事?”
  我和他都只喝了酒,没有吃饭菜。
  整个山寨,今晚只喝酒、没吃饭菜的除了我和他,还有狐狸。
  豹子头转身就往狐狸房间跑,狐狸显然已喝醉了,正趴在桌边,嘴里还念着什么。豹子头手足无措地乱吼:“水!水!”
  我居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冲到灶下,提了一桶水气喘吁吁地跑来,不等豹子头来接,提起桶子,哗啦啦将狐狸淋了个落汤鸡。
  豹子头略带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谦虚道:“在娘家时,提过比这还大的桶子。”
  狐狸很应景地猛然站起,象打鸣的公鸡一般晃了晃脑袋,睁开眼来。
  不愧是狐狸,他很聪明,不用多说,看过几间屋子,当机立断:“是蒙汗药,醒来后也会手脚发软使不出力气的那种。一定是上山的妓女带进来混在饭菜里的,只怕后面的人马上就要攻上来了。”
  “怎么办?”豹子头喘着粗气,我看见他背心都湿透了,麻黄色的布衫紧贴在粗壮的身躯上。
  “鸡心洞!把他们淋醒,撤到鸡心洞去!”狐狸急道。
  可未等他话音全落,“哔”的一声巨响,美丽的烟花象地狱的曼陀罗花,在夜空中璀然绽放。
  豹子头一声大喝,顺手抄了一根木棍,穿窗而出。待我和狐狸赶将出去,只见他正站在枣树下,棍尖深深戳入一名妓女装扮的女子胸中。
  他运力一收,鲜血喷溅,在他衣衫上染成一片猩红。
  他缓慢地转过身来,眼睛里似有火焰在烧,话语却如铁一般坚决:“六弟,青瑶,你们继续淋醒他们,我去鸡爪关那里守着,拦得一时算一时。你们能淋醒一个是一个,统统躲到鸡心洞去!记住,力气没恢复之前,千万不要出来!”
  不等我们说话,他似一阵风般卷进房中,握了那根丈二长枪,一阵风似地往山下冲。
  狐狸凄惶地叫了声:“大哥!”
  豹子头并不回头,丢下一句:“六弟,我若回不来,由你当寨主!”
  奔出很远,他又遥遥丢下一句:“好生待青瑶。”
  月儿很美,照着狐狸伸在半空的手,也照着豹子头逐渐消失的身影。
  洞房花烛夜,杀人放火时。
  刚与我拜堂成亲的夫君要去杀人,别人亦要杀他。
  鸡公山的野狼们放火烧了很多地方,现在别人也要来烧他们的老窝。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夜,豹子头杀得那般惨烈,鸡公山被烧得如此彻底。

  前前夫来看前夫
  狐狸转过身时,面色很平静,于是我也变得很平静。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均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灶房,幸好这日邓婆婆将几个大水缸都挑满了水。
  也幸好还有十来人只喝了酒没吃菜,被淋醒后仍然有力气。狐狸镇定地吩咐他们,火速赶往鸡爪关帮大寨主守关。
  其余被淋醒的,皆有气无力地哼着,个个面上写满惊惧与恐慌。
  狐狸仍然是言简意赅:“大哥有命,全体撤往鸡心洞。”
  我扶着邓婆婆,狐狸扶着七寨主,其余人象被绳子串住的蚱蚂,也不敢点火把,互相搀扶着,就着蒙蒙月色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大山深处走去。
  刚走到水塘边,有人惊呼了一声,上千人回头,遥远的山腰处火光依稀。
  那里,应当就是鸡爪关吧。
  不知是谁,竟然哭出声来:“大当家------”
  七寨主挣脱狐狸的手,就要往回冲。我眼急脚快,猛然伸出右脚,他被跘了一下,踉踉跄跄倒在地上。
  狐狸过来将他用力抱住,也没说话,拖着他继续往前走。
  经过我身边时,狐狸似乎是看了我一眼,我隐隐听到他象说了声“多谢”,可又好象没有说。
  再走一段,二寨主铁牛瘫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再也不肯向前走。
  所有人也都停住了脚步。身后山寨方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我还是北上投奔江府经过黑州的时候看见过这种大火。火焰象恶魔般吐着舌头,将天空中的圆月都吞进肚中;又象一个妖娆的红衣魔女在空中翩翩起舞,让一切在她的舞姿中蚀魂销骨。
  呼喝声也隐隐听得见:“他们一定没有逃远,给我搜山!”
  可以想象,如果晚一点点才撤,或者没有豹子头挡上一阵,这上千匹野狼就会被人烤成香气四溢的“狼肉串”。
  当然,我很可能会是其中风味最独特的那一串“母狼肉串”。
  狐狸放开七寨主,走到二寨主面前,抽出长剑,架在他脖子上,声音冷得象一块冰:“大哥有命,都撤到鸡心洞去,二哥若是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我上山时,大哥给过我权力,如果有不听从命令者,允我先斩后奏。”
  听到“先斩后奏”这种戏文里才有的词都出来了,我忍不住卟地一笑。
  二寨主瞪过来,低吼道:“笑什么笑?!”
  我冷笑,道:“我笑大当家太傻,用命护下来的是一群白痴!”
  七寨主抹着泪站起来,所有人都在静默地流泪,一直走到鸡心洞,走过狭长的洞口,走入地下数丈深的大石洞,哭声越来越大,与洞里流淌着的地下暗河交织在一起,深幽而无助。
  狐狸带人将洞口掩好过来,却不看任何人,站在那地下暗河边,身形象亘古就有的石头,一动不动。
  到了这一刻,我才觉得浑身酸痛,特别是胳膊,估计是先前提水时用力太狠了。
  我揉着酸痛的胳膊,这时才想起,先前一片混乱时,为什么没有趁乱躲起来或是逃跑呢?
  眼下再想逃,可逃不了了。
  我正要狠狠抽上自己一耳光,却觉肚中一阵翻腾,说不出的难受,猛然跑到暗河边,呕吐不止。
  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我吐得天旋地转、昏头转向,直到有人轻拍着我的背,我才似慢慢恢复了些力气,坐在水边大口喘气。
  我以为是邓婆婆,待气顺些回头一看,身边却只有狐狸。
  可他的双手却背在身后,只用眼角瞥了我一下,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看向那在黑暗中静静流淌的暗河。
  我们在洞里呆了整整三天。
  幸好当初豹子头发现这个地下山洞时就想着要把它作为救命之用,抢来的食物总是会送一些到洞里来,日积月累,洞里吃的倒是充足。
  第三天,野狼们才恢复了力气,狐狸派人出去打探,知那些人都撤走了,再等了一日,才下了命令:回转鸡公寨。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山寨被烧,都有了心理准备,可谁也没想到,鸡公寨会被烧得如此彻底。
  烧得黄土变成了焦土,烧得那棵枣树变成了焦木。枣树的树干极度扭曲着伸向天空,象在质问老天爷,为何要让它遭受这样的噩运。
  我这个时候才真正感谢豹子头,把我从柴堆上“抢”了下来。
  不知是谁嚎了一声,接着是上千匹野狼同时悲嚎,他们冲到焦砾堆中,用手奋力地扒着,似是不相信,曾经是他们在这世上唯一的容身之所,现在居然变成了一堆焦土。
  也许是闻不得这股烧焦的气味,我又开始翻江倒海地吐,邓婆婆将我扶到枣树下坐着,叹了口气,提起衣襟抹泪。
  唯一没有落泪的,只有我和狐狸。
  我吐都来不及了,哪还有力气哭。
  有人影在远处的荆棘丛中闪动,唤道:“六当家!”
  狐狸猛然窜了过去,一把将他揪出来,我认出是那天晚上被派去支援豹子头的人,好象叫长生,没想到还能捡回一条命。
  他也在哭,瘫软在上千人面前拼命哭。
  哭声中,长生给我们还原了那晚豹子头力守鸡爪关的情形。
  来袭的是黄老怪的弟弟黄二怪,他为兄报仇,集合了黄老怪以前的手下。正想着如何攻上鸡公山,恰好见鸡公山的人下山采办婚礼物品兼请青楼妓女。
  而黄二怪在青陵府“红翠楼”有个相好,名叫紫烟。正是那天晚上放出信号后被豹子头一棍贯胸的那位。
  等黄二怪看见信号带领人马往山上冲,豹子头恰好赶到了鸡爪关。
  鸡爪关,顾名思义,细长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黄二怪乍见豹子头,以为寨里有了准备,不敢贸然进攻,与豹子头对峙了许久。
  等后来的十几人赶到,黄二怪反而看出山寨是真出了问题,于是全力进攻。
  一边是上千人攻关,一边是十三个人守关。
  黄二怪打不过豹子头,便命令射箭。一支支箭飞射过来,想将豹子头逼退。豹子头就那么硬生生地站着,不肯后退一步。
  可他的长枪舞得再密,还是有箭突破枪影,深深射入他胸口。那十二个弟兄想将他抢回来,却一个又一个倒在箭下。
  豹子头又爬起,将这十二个弟兄撂起来,他就坐在他们身上,浑身流血,对着黄二怪大笑:“狗娘养的,要想上山,就从我们的尸体上爬过去吧!”
  对方一拨拨地往上攻,豹子头坐在尸体堆上,一枪一枪地挑着。
  尸体逐渐堵住了关口,黄二怪忍无可忍,将数支长箭点燃,亲自拉弓,一箭箭射入豹子头的身躯。
  长生当时只是左腿中了一箭,被豹子头坐在身下。他听见豹子头的肌肉被烧得“滋滋”冒油的声音,他的眼睛,也被豹子头身上淌下的血迹染得睁不开来。
  长生昏迷之前,听见黄二怪在下命令:“把卫老柴的头割下来,其余人的尸体统统丢到山谷里喂狼!”
  鸡爪关旁的山谷很深,悬崖峭壁上却长着很多松树,长生正被丢在一棵树上,才捡回一命。
  没有人说话。
  鸡公寨陷入可怕的沉寂。
  我抬起头来,远远的崖边,一枝红花开得瑰丽夺目。也许,那是美娘在呼唤他吧,也许他是一心想见美娘,才会那样悍不畏死。
  一声嘶嚎将我从遐想中惊醒,只见二寨主双眼通红,操起兵刃大声呼道:“为大哥报仇!弟兄们跟我来!”
  呼啦啦,他身边顿时围了数百人,可还有数百人原地未动。
  二寨主怒视着这帮人,大声呸道:“王八羔子!大哥为了救你们才死的,你们竟这么怕死吗?”
  三寨主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来,道:“谁说我们不为大哥报仇?可这仇,你报你的,我们报我们的,凭什么要听你指挥?!”
  二寨主大怒:“大哥不在了,我就是大寨主,不听我的难道还听你这王八蛋的不成?!”
  三寨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眼睛里喷出火来:“谁是王八蛋?!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想当大寨主?!没门!”
  秀才爹酷爱读史书,我年纪很小时,他便将我抱在膝头,摇头晃脑地读《史鉴》。
  犹记得当年他读至后梁灭国、红衫军战败,叹道:“我泱泱大汉族,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不好。”
  我将他腰间的束带打成结又解开,稚声问:“爹,哪点不好?”
  “内讧。”
  秀才爹拍打着《史鉴》,叹了口气:“红衫军若是不闹内讧,也不至于被鲜卑蛮族打败,我泱泱汉民,也不至于被夷族统治了上百年之久。”
  我仰头问:“什么叫内讧?”
  “就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打架。”
  我想了想,问道:“象每天晚上爹和娘一样打架吗?”
  娘赶紧将我抱开,秀才爹在后面直骂“朽木不可雕也”。
  秀才爹虽然没考上举人,又时不时悲花伤月、故作深沉,但这点还是说得对:我辈族人,最喜欢的就是内讧。
  眼见二寨主和三寨主的人混战在一起,我唯有退后几步,以免遭鱼池之殃。
  枣树后有一团东西,我后退时正踩在上面,起始以为那是一堆黑土,可感觉有点不对,仔细一看,却是一具已被烧得卷起来的焦尸。
  我又开始翻天覆地的吐。
  想一想,这就是那个被豹子头一棍捅死的妓女紫烟吧。她用生命为情人打开了报仇的路,但她的情人,连她的尸体都不肯好生安葬。
  豹子头呢,杀了黄老怪,又死在他弟弟手上。
  不知是谁被砍了一刀,鲜血居然溅了数丈远,正落在我的裙角。
  乱世啊乱世,在这乱世,人命真的如蝼蚁一般。
  我吐得更加厉害了。邓婆婆赶过来,扶住我,不停轻拍着,见我吐得实在不象话,念叨了一句:“这几天一直这么吐,不是怀上了吧?”
  我再吐了几下才想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宛如被晴天霹雳击中了一般,面颊刹时变得冰冷,木然转头,望向邓婆婆。
  邓婆婆看着我的神态,拍手叫道:“唉呀,真的怀上了?!”
  一阵风急,青衣儒带的身影落在我身边,抓起我的右手,急问:“大嫂,是真的?!”
  又一瘦瘦的身影急窜过来,抓起我的左手,问道:“大嫂,是真的?!”
  我望望狐狸,又望望七寨主,木然无语。
  狐狸回头急叫:“屈大叔!屈大叔!”
  屈大叔是寨里唯一的大夫,据说也是被贪官逼得家破人亡才投奔鸡公山的。他避开刀光剑影,奔了过来。狐狸已放下我的手,道:“屈大叔,麻烦你替大嫂把把脉。”
  我此时浑浑噩噩,耳边似乎又有人在不停地说话,说出来的却是同一句话。
  烧吧,
  烧吧,
  烧吧,
  烧吧------
  只不知当初若是他知道我怀有身孕,还会不会说出这句话?或者,他即使知道了,会不会以为是表哥的孽种,也要一并烧得干干净净呢?
  若能让他知道,他当初射出的那一箭,要烧死的是自己的儿子,不知他的眼神还会不会那么淡漠?
  等我稍微清醒一些,屈大叔已满面郑重地对狐狸说:“脉象滑而流利,如珠走盘,是滑脉无疑。”
  狐狸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意,猛然转身,大声喝道:“别打了!都住手!大哥有后了!”
  我生平第二次被上千人团团围住,上一次所有人是看我的脸,而这一次,所有人都看着我的肚子。
  狐狸又问屈大叔:“可探得出怀孕多久?”
  屈大叔摇头:“这倒探不出。”转头问我:“大当家夫人,虽然这话有些不好启齿,但还是得问问您,有多久没来月信了?”
  多久?
  我被“捉奸”那日,就过了十天没有月信。算到今日,应该有两个月了吧。
  难怪会那么嗜睡,还会低烧呕吐。只是我的月信一直不太准,也没有在意,其后上了鸡公山,每日为能不能活下去而担忧,哪还顾得上想这事,不料竟是、竟是有了。
  有人在唤我:“大嫂!”
  我从悲喜交加的恍惚中惊醒,抬头望向屈大叔,一字一句,缓缓道:“我月信一直很准,但这次过了半个月还没来。”
  我上山也快两个月了。
  狐狸满面喜色,振衣而起,笑道:“这就是大哥的了。”
  所有人都在欢呼,我越过众人头顶,又看见崖石上那一枝似火的红花。
  我闭上双眼:豹子头,对不住,借你一用。如果他们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我只怕没有活路。
  这孩子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他没有爹,只有娘,我必须得让他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逃出去的一天。
  邓婆婆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到一边。狐狸则跳上一块石头,姿态亢奋地振臂而呼:“自古以来,帝王驾崩,没有左右丞相来争帝位的事情。帝死,只能是由皇子即位。”
  “大哥是为救我们大家死的,天可怜见,大哥有后,我们既要为大哥报仇,更应该将大哥的骨血抚养成人!”
  “大哥尸骨未寒,我们就为了夺大寨主之位而斗得你死我活,还将大哥的遗孤置之不理,传了出去,天下之大,鸡公寨还有立足之地吗?”
  “我们奉大哥遗孤为主,好生将他抚养成人,天下的英雄只会竖起大指夸我们一声‘汉子’。诸位兄弟是要当忘恩负义的小人,还是要当顶天立地的汉子?!”
  “眼下情形,如果我们内讧,只会让别人趁虚而入,大伙再无庇身之所。只有奉大哥遗孤为少寨主,同心协力,才能活下去,才能成就一番大业!”
  我很佩服狐狸,此等雄辩滔滔的人才,不处庙堂之高,实在太可惜了。
  二寨主看了我一眼,嘟囔道:“她若生的是个丫头呢?”
  三寨主自然要和他过不去:“即使是个丫头,那也是大哥的女儿,我也奉她为大寨主!”
  二寨主怒道:“那也得等她成了年才能当寨主,这之前,寨里的事情由谁来决定?难道由一个婴儿决定不成?!”
  狐狸负手站在巨石上,青衫被山风吹得轻轻鼓起,飘逸中透出几分落寞。他望向我,缓缓道:“少寨主满十六岁之前,寨中事务由其余六位寨主共同商议,如有争议,六人表决。若是三人对三人,则交由大嫂来做最后定夺!”
  我想我此刻的神情定是又吞进了一只癞蛤蟆,惊讶地看着狐狸。他却对我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头,然后缓慢扫视着众人,声音冷峻而威严:“你们可还有不服的?!”
  寂静,无言的寂静。
  狐狸跳下巨石,一撩长衫,大声道:“既然再无异议,那就请大家共同拜见少寨主和大嫂!”
  上千人齐唰唰跪下,对着我的肚子叩拜,口呼“少寨主、大嫂”。这等情形,我想即使我再活一百岁,也不一定想象得到。
  我沈窈娘,居然有一天会成为山贼头子。
  我未出世的孩子,居然在肚子里时就统领上千人马,做了名震一方的少寨主。
  我以为我是在做梦,待狐狸叩拜完毕,亲自上前将我扶起,我暗地里使劲掐了他一把,见他眉尖直蹙,这才相信不是在做梦。
  荒唐,真是荒唐。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可更荒唐的事情马上就发生了。
  我还坐在石头上恍恍惚惚,看着野狼们在狐狸的调派下分头去砍树伐木、重新搭棚造屋,有哨兵从山下急奔上来。
  看他紧张的神情,所有人都以为黄二怪又带兵来袭,纷纷持起了兵刃。哨兵却在狐狸身前跪下,大声禀道:“禀六当家,有大批人马正在山下,约有五百人的样子,为首之人,是永嘉府江太公的二儿子,江文略!”
  我的心似漏跳了一下,一个哆嗦,再度狂吐,浑身颤抖。
  江文略、江文略。
  这个名字似乎还是前生前世听过,不然为何现在感觉这么遥远?
  他来做什么?
  狐狸看了我一眼,又问那哨兵:“江文略?他来做什么?”
  “回六当家,江文略说,听说大当家不幸英年早逝,寨子被烧,深感痛心,念及曾与大当家有过一面之缘,想上山来祭拜大当家,并向大当家的家人及各位当家表示诚挚的慰问!”
  在我正式成为鸡公山大寨主遗孀、少寨主寡母的这一日,我的前夫,不,应该称他为前前夫,上山慰问我来了。

  再见已是陌路(上)
  从被“掳”上鸡公山的那一刻起,我就无数次想象过,今生今世,若能够与江文略重逢,会是怎样的心情和场景?
  白天幻想的,通常是他终于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于是发疯似地走遍天涯海角,找到在深山独居的我,他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回去;或者他悔断了肠子,一个人如孤魂野鬼般在灵华山游荡,寻找过去恩爱的痕迹,终于见到了同样是去灵华山追悼往事的我,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再续前缘;又或者,他每天守着我用过的东西,不许别人碰,还会坐在小楼前的桃树下,亲手为我画下一幅画像,日夜对画思人,然后在某个烟雨蒙蒙的黄昏,我轻轻地敲响了洇蒙的黄花梨木门-------
  每当想到这样的场面,我就会用力甩着脑袋,不不不,不会这样,沈窈娘,你定是戏文看得太多了,竟然还这般幼稚和天真。
  沉冤得雪、破镜重圆,那都是戏文里演来哄人眼泪、粉饰太平的。
  于是,甩完脑袋后,幻想的变成了这样:他跪在面前苦苦哀求,我却云淡风轻地对他说:阁下贵姓?你我素不相识,男女有别,还请阁下自重;如果在灵华山遇见了他,我也会擦肩而过,他若追上来,我便飘然远去,留给他一个难以企及的倩影;至于那座小楼,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踏入一步的,镜台妆物、桃花梅影、伊人画像,就让这一切湮没在岁月的尘土中吧。
  又或者:我成为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回到永嘉,看着江府的人都跪在我的脚下,看着真相大白后罗婉被五花大绑,人人往她面上吐着唾沫。至于江文略,则在悔恨中孤独地度过他的余生------
  这样一想,我心里便会略略好过一些,然后再打起精神,去为豹子头洗衣做饭。
  可到了晚上,听着豹子头的如雷鼾声,迷迷糊糊睡去,梦中出现的总会是这样的场景:江文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回头,然后云淡风轻的说:烧吧------又或者,我去灵华山游荡,碰见他与罗婉并肩而行,他握着她的手,温柔地对她说:以后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我哭着回到小楼,却发现那里已没有了任何我住过的痕迹,满室挂着的,都是罗婉的画像,她笑得那般甜蜜,那样的温婉如水------
  每当这样从噩梦中惊醒,心便会绞痛一回,可每绞痛一回,心便会再硬一分。可以想象,如果硬至痛无可痛,那就真正百炼成仙了。
  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再次见到江文略会来得这样快,还是在我成为新寡妇的这一日。
  这好比一场精心编排筹划了很久的大戏,我把一切都排演好了,只等十五的晚上在所有人面前盛大上演,可没到十五,初一这晚,看客们便坐满了台下。
  而此时,我的水袖戏裙,还在王裁缝家钉着流苏。
  我这厢还在胡思乱想,那边厢六位寨主第一次共同商议,就形成了三对三的局面。
  二、四、五寨主意见如下:鸡公寨与江文略没什么交情,更何况还经常去江家地盘上找找吃的,虽然没有过大型的正面冲突,但没必要接受江文略的祭拜,更何况江文略此次要求上山祭拜,可能含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结论:不让他上山,又或者放他上山,将他擒下,作为人质,用来威胁江太公。
  三寨主、狐狸、七寨主反驳如下:鸡公寨目前最大的对手是黄二怪,一来要为大哥报仇,二来只有彻底把黄二怪铲除,夺下黄家寨,才能进一步扩张势力。再者,听说这江文略马上就要娶罗弘才的女儿为妻,江罗两家联手,咱们不是对手,现在还不能得罪他们。而且,我们刚拥立少寨主,正是要告知天下的时候,若不放他上山,人家还会以为鸡公寨树倒猢狲散,或者又会说我们上千人怕了他江文略一个人。结论:放他上山,以礼相待,更显我鸡公山泱泱大度。
  其实依我看,三寨主本来的意思也是倾向于二、四、五那边的,可他向来和二寨主过不去,自然就与狐狸和老七携手了。
  三比三,这个烫手山芋便丢到了我面前,由我决定是吞下去还是不吞。通常这种烫手的山芋,不吞肚子会饿,吞吧,又会被灼伤。
  于是,我恰如其分地如同怯弱的新居孀妇,犹豫纠结了许久,再低着头,轻声泣道:“各位叔叔说的都有道理。未亡人于山寨大事一窍不通,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未亡人只知道,若是谁来祭拜亡夫,我是一定要磕头还礼的。”
  狐狸适时的拍手道:“大嫂此言虽平实无华,正说出了礼义之真谛。不管怎样,江文略是来祭拜大哥的,咱们只要以礼相待,断不会行错事。”
  数百号人齐力搭灵棚,速度着实令人惊叹。
  山上烧得精光,已找不到白布,于是我将贴身的内衫撕成条状,绑在头上以充孝带。
  待孝棚搭好,在我欲说还止的提醒下,狐狸很聪明地领悟到“男女有别”,吩咐野狼们将松树皮挂起来,作了一副帘子,我便跪在帘子后,等着我的前前夫来祭拜我的前夫。
  豹子头的脑袋到了黄家寨,而脑袋以下部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山寨被烧得精光,也没有他的衣物。幸好在火场中找到一个没被烧坏的酒杯,怎么看怎么象他惯常用来喝酒的那个杯子。于是,狐狸亲手捧了被烧得乌黑的酒杯,放在供台上,以供众人祭拜。
  估计狐狸也是很爱看戏文的,何人引孝、何人司礼、何人唱诺,安排得如同戏文中一般。他还安排了上百人,站在山寨入口,齐举兵刃,要让江文略自兵刃丛中穿过,也不知是从哪部戏文中学来的。
  一切准备就绪,狐狸站在山寨入口,高声唱引:“哀哉痛哉,痛失英灵,悲哉泣哉,亲友同戚!嗟乎!永嘉府江文略致祭------”
  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那个深青色的身影一步步迈将上来,很从容地自兵刃丛中穿过,又很优雅地与狐狸等人见礼,我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发抖。
  邓婆婆跪在我身边,低声劝道:“夫人,不要太伤心了,肚子里的孩子重要。”
  我只得抽泣一下,满面戚容地点点头。
  说话间,江文略已与狐狸并肩向灵棚走来。透过松树皮的空隙,我甚至能看到他长袍下摆上绣着的一枝荆棘花。
  这枝荆棘花很小,又绣在下摆边缘处,不弯下腰仔细去看,是断然不会发现的,如果此时我不是跪着,估计也不会看到。
  荆棘花开在荆棘的刺尖旁,虽然很小,却开得绚烂夺目。能让人流血的尖刺,与让人心生疼惜忍不住要去呵护的娇艳花朵,并蒂而生。
  这枝荆棘花,是何时,由何人绣完的?
  被“捉奸”的前几晚,他要出发去青陵府,考虑到天气渐暖,脱了夹袄,便需换上夹袍,我翻箱倒柜地找出数件,可他都不喜欢。
  我鼓着腮帮子怒道:“男人那么爱俏做什么?老婆让你穿什么,你就穿什么!”
  他斜依在锦榻上,桃花眼微眯,修长的手指往朝一边的绣架上懒洋洋一指:“我喜欢那件。”
  我忙跳过去,挡在绣架前,叫道:“不行不行,这件不行,我还没有绣完。”
  他以一个相当潇洒的姿势站起来,又玉树临风地走到我面前,用手指轻轻将我的下颔抬起。
  “窈娘,告诉我,你绣的是什么花?”
  我想我的面颊旁,当时肯定是一如既往的有两团红晕,而他也曾说过,只要看见我脸上的这两团红晕,便会不能自已。
  所以,他总喜欢时不时逗弄我一下,为的就是想时不时不能自已。
  我知道自己那拙劣的绣艺实在不堪入目,便拼命去抢他手中的袍子,他却将袍子举得高高的,我只得跳起去抢,也一如既往地跳入了他的双臂之间。
  “窈娘,告诉我,这是什么花?”他的声音总是带着蛊惑的魔力,我如果再不制止,只怕到明天早上,这衣物都没法整理好。
  “这是荆棘花。”
  “荆棘花?”他的手开始不安份。
  我只得一边扭动着制止他的手,一边红着脸答:“是洪安那边才有的一种花,生在荆棘之上,与刺尖并蒂而发。这种花耐寒耐热,耐旱耐雨,秋霜之时,便会开满山间,花朵虽小却开得艳丽。不管大旱或是洪涝,这种花,依然会如期怒放。”
  后来他说了什么我真的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早上出门时,他固执地要穿上这件未绣完的长袍,不论怎么说都不依,我只得作罢。
  我清楚地记得,那日早上将长袍替他穿上时,下摆处的荆棘花,我只绣到一半,深绿色的荆棘和刺尖倒是绣好了,但在秋霜中怒放的荆棘花我只描了一个样。
  此刻,他从容不迫地向灵棚走来,深青色长袍的下摆上,小小的荆棘花开得绚丽夺目。随着他不急不缓的步伐,荆棘花也似在轻风中款款而开、次第绽放。

  再见已是陌路(下)
  据我所知,罗婉虽然外表装得很贤惠,但刺绣这种事情,并不是她所长。
  那这枝荆棘花,又是由谁来绣完的呢?
  也许是府里的丫头们绣的吧,他很少对这种衣物之事留意,有没有绣完,谁绣的,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我正在肚中麻木地纠结有关刺绣的问题,江文略已与各位寨主一一见礼。
  他居然还带来了水酒祭品,在与七寨主见礼后,他便握起酒杯,面上带着十分合适的沉痛与惋惜,脚步带着恰如其分的沉重与伤感,一步步踏入灵棚。
  狐狸唱礼的声音饱含悲伤,在山寨上空久久回响。
  “致-----祭-----”
  我以为江文略要学三国时的诸葛孔明,来一段灵前痛哭,却见他只是缓缓地洒下水酒,叹了声:“卫兄,黄泉路上请多珍重。若有来世,文略定要与卫兄把酒言欢!”
  狐狸往我跪着的松树皮后看了一眼,唱道:“亲---属---谢---礼!”
  我的目光还纠结在那一枝荆棘花上,直至邓婆婆暗中推了一把,才恍然清醒。
  透过松树皮的间隙,江文略正向我坐着的方向深深伏地,语调饱含劝慰:“请嫂夫人节哀。”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深深伏地,叩下头去。我很庆幸有个三叔公曾当过口技艺人,虽然我没有认真随他学过艺,但最简单的变声,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象悲痛过度,既不被狐狸等人怀疑,又不被江文略认出来,这点还是做得到的。
  只是开口的这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这样子和他对拜,十分象当年成亲时的夫妻对拜,只不过喜堂变做了灵堂,我与他之间隔着的不是喜帕,而是松树皮。
  胡思乱想中,我先抽泣了数声,才用嘶哑的声音颤抖着道:“未亡人卫沈氏,代亡夫及腹中孩儿,谢过江公子恩义!”
  我很尽责地一叩到底,也很尽责地趴在地上悲哀地抽泣,直至邓婆婆反复劝慰,将我扶起,我缓缓抬头,却见松树皮的缝隙后,江文略一脸震惊,我甚至觉得,他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汹涌翻腾。
  难道,他听出我的声音了吗?却又不象。
  他的目光,似要穿透这层薄薄的松树皮,我迅速低下了头,并装作不经意地让孝带垂在面前。
  他似在喃喃地念:“卫--沈--氏?”
  这世上曾有一个人叫江沈氏,而且曾与他月下立誓,生生世世都要叫江沈氏,却被他一把火烧成了卫沈氏。
  真是比戏文还要戏文。
  狐狸叹了声,过来向江文略道:“江兄,按礼节,大嫂闺名本不能为外人知。但大哥去后,寨中兄弟皆愿奉大嫂及大哥的遗腹子为主,从此大嫂便是我们鸡公寨的当家大嫂,如果不告知各路群雄大嫂的名号,将来江湖相见,未免不妥。江兄来得正好,就请江兄帮鸡公寨向天下英雄传话:自今日起,鸡公寨奉故卫寨主遗孤为少寨主,而寨中诸事,皆由当家大嫂沈青瑶与各位寨主共同决定。”
  一锤定音。
  从此,三十二路烽烟、七十二方群雄,皆称我一声“卫夫人”或“青瑶夫人”。
  这是后话,而此时,隔着一层孝带,松树皮的缝隙又很小,我看不太清江文略听了这番话后的神情,只依稀见他默然了许久,再度拜下,说出来的话低沉而暗哑:“卫夫人节哀。”
  我再度还礼:“江公子恩义。”
  我很佩服自己,明明心头绞了又绞,喉咙酸了又酸,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恰当的表现着一个寡妇的哀痛之情。
  直起身后,我以袖掩面,哀哀而泣。泪水是真的,在汹涌而出,我想这一刻,我是真的为了豹子头而哭泣。
  既哭泣他的悲壮离去,也为他有幸能与美娘在另一个世界相逢而哭泣。
  更为了他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好生待青瑶。
  江文略再看了一眼松树皮,缓慢地转过身去,与狐狸等人叙话。
  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他与狐狸站在一起,彼此妙语连珠、典故频出,又都风度翩翩、有礼有节,当然其中也含有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其余几位寨主竟没有插嘴的份。
  不多时,这二位就黄家寨的事情达成了一致,估计是黄二怪近来太过嚣张,屡屡挑衅永嘉府,江文略竟是受江太公所派,前来联合鸡公寨,有意找机会一起灭了黄二怪。
  怪不得江文略竟会在这个时候来到鸡公寨。其实倒也不奇怪,鸡公寨与永嘉府虽时不时有点小冲突,但因为中间隔了个黄家寨,双方还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在这乱世,为了所谓的利益,群雄们昨天斗得你死我活,今天却也有可能拍着肩膀称兄弟。
  眼下双方最大的隐患是黄家寨,自然便开始称兄道弟了。
  这种便宜事情,六位寨主一致通过,也轮不到我这位当家大嫂来接烫手山芋。
  此时已是正午,山风飒飒,送来淡淡的清香。
  他与各位寨主一一道别,迎着山风提步,袍子下摆处的荆棘花开得更生动了。
  定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荒唐了,我觉得自己此刻象梦游之人,眼光痴痴地盯着那一枝荆棘花,不停地纠结,这枝花到底是谁把它绣完的?
  为何绣得如此精美?花色为何象染了血一般瑰丽?
  狐狸在微笑:“听闻江兄不久将有大婚之喜,杜凤在此先行道贺,届时再亲登永嘉,喝江兄这杯喜酒。”
  我茫然抬起头,江文略也在微笑,带着些满足意味地微笑:“文略定会备下薄酒,恭迎杜兄到来。”
  虽然我的眼前一片迷蒙,却看得很清楚,他真的是在心满意足地微笑。这种微笑,在与我成亲的那晚,他将喜帕挑起的那一刻,也曾出现在他的脸上。
  狐狸欠身致礼:“江公子慢走,不送。”
  江文略还礼,目光再在山寨中扫了一个圈,似乎在松树皮上停驻了一会,最后停在枣树之下。
  他凝眉看着树下那一团卷起来的焦尸,那是紫烟的尸体。狐狸忙道:“这是前段时间抢上山的一个女人,那晚来不及逃走,唉,真是作孽,烧成了这样------”
  想来狐狸觉得被妓女下了迷药这件事情太不光彩,如此说倒也不失体面。
  不知是不是江文略站在树下,而阳光又太过盛烈的原因,我依稀觉得他的面色瞬间变得青黑,他的身形也在微微摇晃。
  狐狸将他扶住,关切问:“江公子可是不舒服?”
  江文略嘴角僵硬地扯着,声音也很虚弱缥缈:“不、不碍事,可能我是,是头一次见到这种------”
  狐狸叹了声:“是啊,太作孽了,此仇不报,天理不容。”他又转身吩咐:“还不赶紧将她好生埋了。”
  江文略表情呆滞,看着喽罗们掩着鼻子将那焦尸拖走,才极其缓慢地转身,消失在山路尽头。
  山风愈盛,遥遥望去,再也看不清他袍子下摆处的荆棘花,但他的身形,却看得出有几分凄凉与惶然。
  我倒不知,他如此多愁善感,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焦尸而动容,却不知当初面对我这个发妻时,他是如何心硬如铁,说出那两个字,射出那一支箭。
  烧吧。
  我在山风中冷笑。
  笑到不能自己,笑到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笑到所有的山贼同情地看着我,他们都以为我在哭。
  为死去的夫君哭泣。
  “夫人,你在笑什么?”
  邓婆婆进来,摆好碗筷,含笑问我。
  我摸摸自己的脸,讶然道:“我在笑吗?”
  邓婆婆更讶然:“夫人怎么连自己在笑都不知道?”她顿了顿道:“不过夫人这笑,说起来可看着有点吓人,再笑下去,真得请屈大夫来看看了。”
  她满面好奇地凑过来:“夫人,你到底在笑什么?这几天一直这么笑。”
  我看向窗外的滂沱大雨,默然许久,低声说:“我在笑这雨。”
  “雨?雨有什么好笑的?”
  心在哗哗的雨声中慢慢涣散起来,我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听,这雨也在笑,可所有的人都说她在哭,你说好不好笑-----”
  我的生活终于获得了暂时的平静。
  夏天也在这平静中平静地到来。
  山寨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向黄二怪报仇,听说江太公后来又派过几次人来,与鸡公寨商定共同剿敌的细节。
  这等战争之事,六位寨主似乎没有太大的争执,不用过来请我裁决,我也在专门为我搭建的小木屋里,平静地过着日子。
  在知书达礼的狐狸的带动下,六位寨主每日早晨都会过小木屋来向我问安,七寨主手巧,他怕我闷着,还特地用木头雕了很多小鸡小狗。
  若不是屈大夫说怀着孩子的人最好不要抱狗啊猫的,估计老七这个孩子,会借替我解闷之名,往山上搬一大堆小动物。
  说实话,六位“叔叔”对我实在不错,野狼们也对我很恭敬,美食、华衣、补品,抢了来便流水似地往小木屋送。
  可与这些东西一同附送的,是日夜守在屋子外的几个哨兵。所以,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逃走,只能继续苦闷而平静地待着。
  初夏潮湿的风在空中悄悄鼓涌,象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更象我现在的生活,虽然平静,却总有暗流在涌动。
  我喜欢在黄昏的时候洗头,洗完了,坐在窗前,用木梳慢慢梳理着头发,任山风将乌发一丝丝吹起,任晚霞将浑身晒得暖洋洋的,再舒服惬意不过。
  有人在不急不缓地敲门,听着就知道是狐狸。我不想回头,依然看着窗外,淡淡道:“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狐狸似乎在门口停了一阵,才徐徐向我走来。
  他的脚步声很从容,与那人的脚步声十分相似。恍恍然中,我以为回到了江府的小楼,我洗完头发坐在窗前,那人推开房门,缓步向我走来,他会轻轻地抽走我手中的木梳,然后很温柔地,一下一下,替我梳着如丝乌发------
  “大嫂。”
  我缓慢地放下木梳,沉默了一会,说:“六叔请说。”
  狐狸也沉默了一会,才道:“刚收到永嘉府江文略江公子的请帖,他将于五月初八这日,迎娶青陵府罗弘才之女,恭请大嫂和各位当家前去喝一杯喜酒。”

  这只狐狸很狡猾(上)
  不知何时,风竟然止了,晚霞也悄然由灿然的金色转为暗淡的晦色。
  木梳在手中摩挲了又摩挲,我终于开口:“派谁去喝喜酒,各位叔叔看着办吧,我身子不便,自然就不去凑这热闹了。”
  “这是自然。”狐狸温和道:“届时将由我去赴宴,只是我们都是大老爷们,实在是不知道结婚要送何礼物比较合适,都说请大嫂来定夺。”
  窗外的松树上,有一只小松鼠快速的窜过,窜入树洞前,它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我的目光,它漆黑的眼珠滴溜一转,然后如闪电般钻入树洞。
  我摩挲着木梳,慢慢地回过头来,微笑道:“江罗两家都是家财万贯,送再珍贵的珠宝,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还显得我们俗气。我曾听说罗家小姐很喜欢小狗小猫什么的,她家给她陪嫁不可能送猫猫狗狗。不如,我们就送一只可爱的小猫或者小狗吧。”
  狐狸明显的愣了一下,才道:“大嫂这个提议不错,定比金银珠宝更能讨罗家小姐喜欢,我这就去准备。”
  我忙道:“这种礼物,事先送过去没太大意思。六叔最好安排在婚礼当时送到,给新郎和新娘一个小小的惊喜。”
  “那是自然,我会亲自带过去,并亲手送给江公子。”
  木门被轻轻地带上,我又转头望向窗外。
  那小松鼠再度探出头来,叽叽叫了几声,又缩了回去。
  记得刚嫁入江家时,我很想洪安老家的那两只猫狗,也不知它们在陈婶家有没有吃饱,实在想得受不了,便悄悄到街上买了一只小狗。
  江文略那天很晚才回来,他一踏入房门,我便将小狗往他怀中塞,雀跃地笑:“我今天买的,好不好玩?”
  他愣了片刻,然后发出一声大叫,接着是惊天的喷嚏,一连打了数十个。
  我这才得知,他天生对猫啊狗的敏感,一碰着这些有毛的东西便会不停地打喷嚏,真难为他,那天竟没有将那小狗丢出窗外。
  人们都说,打喷嚏是有人在思念自己。
  我要让他在新婚之日,打上几十个喷嚏。
  从此以后,再无思念。
  果然,没有了这些胡思乱想,我可以更集中精神筹划如何逃走。
  要想逃出鸡公山,一来要避过小木屋外日夜值守的几名哨兵,二来要熟悉下山的路,还要想好如何躲过鸡爪关哨寨那里的守卫。
  很快就到了五月初八,我前前夫大婚之日,狐狸下山喝喜酒去了。没有了这只狡猾得让人有些害怕的狐狸,行事方便很多。
  我只道最近闲得太慌,应该动一动,可能对胎儿会有好处。此言得到了屈大夫的赞同,于是,几位山贼兄弟便陪着我从山寨走到哨寨,又从哨寨走回山寨,好好的饱览了一回鸡公山的大好风光。
  回来后我红光满面,笑意盈盈,二三四五寨主都说果然动一下精神更好,老七这孩子瞄了我数眼,脸却比我还红,也不知是何原因。
  不过这孩子素来害羞,虽比我还大一岁,看着倒象我的弟弟一般,数位寨主中,我对他最有好感。
  于是晚上我也借口要动一动,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可口的饭菜,叫来老七还有值守的哨兵,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将饭菜一扫而光,竟难得的有几分满足感。
  狐狸去喝喜酒,居然一喝便是数天,我心中窃喜,继续每天去蹓跶和下厨,不过几日,寨中的山贼们都以能吃到当家大嫂做的饭菜为荣。
  打听到狐狸要十六这日才启程归来,我忍不住喜极而泣,因为计划逃走的日子,是五月十五。
  下了两天雨,这日终于放晴,夜晚月明星稀,实是逃走的大好时机。
  我早早做了几个菜式,请人送去鸡爪关哨寨,只道当家大嫂见他们日夜辛苦,心疼不过,特做几个菜以表慰问。
  当屋外的几个哨兵围过来看热闹,羡慕哨寨能吃到好饭菜的时候,我适时的暗示,还有几样拿手的菜,有机会一定要做一做。
  这几个家伙也很聪明,去拉了老七来,老七一站到我面前,秀气的脸便变得通红。我很乐意看他脸红的样子,端了好一阵架子,待老七好象手脚都没地方放了,才笑嘻嘻地去厨下炒菜。
  菜做得很美味,各种菜料也很新鲜,说实话,我也没法弄到蒙汗药,所有的菜都很正常,没有下任何药。
  只是菜式中,有驴肉、猪肉,有牛肉、有板栗炖鸡,有韭菜炒蛋,还有油嫩嫩的菠菜。
  秀才爹喜欢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书,我还只十岁时便看过一本书,书名记不清了,但里面写着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我记得很清楚:
  驴肉配猪肉,易腹泻;
  牛肉配栗子,易呕吐;
  韭菜与菠菜同吃,极易导致腹泻。
  事情朝着预料的方向发展。夜色深沉时,我听见屋外几个哨兵轮流捧着肚子跑茅厕的声音,知道时机已到,便将枕头和衣物堆成人形放在被子中,躲在门后偷窥,等到这几人齐冲茅厕的那一刻,我迅速拉开房门,象兔子般窜进树林中,绕了一个大圈,终于踏上下山的路。
  老天也在保佑我,哨寨内果然呻吟阵阵,还可以闻到冲天的臭味。
  也幸好秀才爹没有儿子,自幼把我当男孩子养,翻墙爬树这种大家闺秀们断然做不出的事情,我做来如行云流水,顺利潜过了“无人看守”的哨寨。
  这夜风清月朗,鸡公山山高林密,即使是夏天,晚上也十分清凉。
  凉风徐来,我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舒畅,也忽然于夜风中有种领悟:人生啊,没有过不去的坎,即使那沟坎太深,直着跳跳不过去,那么就兜几圈,兜兜转转,总能找到另一条路,通向另一片万里晴空。
  山脚在望,美丽的月光下,我甚至能看清田陌的轮廓,能隐隐听到苗儿蹭蹭抽穗的声音。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清风,我的脚步也更加轻快。
  我却忘了,这人生,不管哪条路,都不可能是平整的坦途,总会有些沟沟坎坎冒出来跘你一下。
  我更忘了,有句古话十分精辟:乐极生悲。
  再拐过一道弯,便是三叉路口,只要过了这个路口的竹亭,往无边无际的田野间一钻,谁也找不着我。
  为了纪念这一段难忘的山贼生涯,我在拐弯处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如黑色巨屏般的鸡公山,双手合什,喃喃道:“各位兄弟,实在对不住,吃了你们这么久的白食,我沈窈娘定会在菩萨面前多烧几炷香,保佑你们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还有,脑袋能长长久久呆在脖子上。阿弥陀佛!”
  娘告诫过我一句话:佛,是不能乱念的。
  此话果然不假。
  我双掌合什,边说边往后退,退着退着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脚步已收不住了,直直地撞入一人怀中。
  我心头剧跳,还未来得及闪开,那人已扶上我的双肩。月色下,他笑得贼眼眯眯、波澜壮阔。
  “原来是大嫂。今夜月色虽好,大嫂在山顶赏月岂不更佳,又何苦要跑到山下来赏月?”
  我吓得手脚发软,心跳快得说不出话。狐狸松开双手,我一个站立不稳,软软地依上路边的松树。
  狐狸唰地一下张开折扇,微微摇了两下,笑容更深了。
  “我接到老七的飞鸽传书,说大嫂贤惠过人,厨艺极佳,心实向往之。好不容易推掉江二公子的挽留,插了翅膀赶回来,进了哨寨,正见大嫂精心烹制的菜肴送到,这便知大嫂今晚一定会下山来赏月。考虑到大嫂一个人赏月太孤单,总得有个人陪着说说话、解解闷,这便在这里等候,大嫂可来得晚了一些。”
  我靠着松树,感觉狐狸嘴里喷出的热气时不时拂入鼻间,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嘴角扯了一个笑容出来:“让六叔久等了。”
  狐狸手中的折扇摇得更潇洒了,笑吟吟地看着我:“俗话说得好,赏月不可以无酒,小弟在前方路口的竹亭备下了水酒一壶,不知大嫂可否赏个薄面,移步到那里,咱们叔嫂也好望月酌饮,吟诗作对。”
  我讷讷道:“嫂、嫂子我大字不识几个,象吟诗这等风雅之事,六叔还是找别人比较好。”
  说到这里,我忽然面露惊喜望向狐狸身后,叫道:“七弟,你也来了!”
  狐狸下意识地回了下头,我似兔子般跳起来,提脚飞奔,可还没奔出几步,黑影一闪,我又直直撞入狐狸怀中。
  这回,他没有扶住我双肩,竟张开双臂,将我锁在胸前。我吓得心怦怦乱跳,拼力挣开,急步后退,退得几步,背心一紧,已靠在了松树上。
  眼见狐狸逼了过来,我急忙伸手去推,可还未推上他胸前,已被他的右手扼住了手腕。
  我咬咬牙,右脚急速踢出,狐狸扼着我手腕的手未动分毫,只是腰微微一闪,便避了开去。他再伸腿在我脚跟轻轻一磕,我“唉呀”一声,站立不稳,若不是被他用力提住手腕,就要跌倒在地。
  我尚在挣扎,狐狸将另一只手撑在松树上,慢慢将身子倾过来,似笑非笑:“沈氏窈娘,秀才之女,五岁进学,七岁便有聪慧之名传于洪安,十四岁时冒族兄之名参加乡试,竟中了秀才,怎么会大字不识几个?”
  我脑袋“嗡”地一声,再也无力挣扎,这时狐狸也松了手,我便顺着松树,滑坐在地。
  狐狸也不再紧逼,反而退开几步,只偶尔摇摇折扇,目光淡淡地看着我。
  他连我曾冒充族兄中了秀才一事都得知,我也再没啥好遮掩的,只得拍拍屁股站起来,道:“酒在哪?烦请六叔带路。”
  狐狸哈哈一笑,又唰地一声将折扇收了,右手一展:“大嫂,请。”

  这只狐狸很狡猾(下)
  这夜月白风清,确是赏月的好日子。
  我坐在凉亭的竹栏上,拼命灌了几口酒。狐狸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酒壶夺了过去,轻声道:“你终究是有身子的人,别喝了。”
  我抬头望着夜空中一轮皎洁的圆月,惆怅道:“你是何时知道我的身份的?”
  狐狸斜靠在亭柱子上,仰头喝了口酒,道:“大哥和寨里的兄弟们做事粗豪,又向来看不起女人,只以为你是个顺道抢来的。我见你上山后不哭不闹,也没上吊,觉得稀奇,便暗中去查了一下。三月初五这晚,永嘉府贞节牌坊下烧的,原来是江二公子的发妻。”
  他笑了笑,道:“只不过,江家似是对这件事讳莫如深,永嘉府的百姓也不太敢提,我是好不容易才查出来的。”
  我干笑一声,道:“谁家出了个淫妇,当然会讳莫如深。”
  狐狸沉默了一会,微笑道:“美娘也是被当成淫妇烧死的,难怪大哥要娶你为妻。”
  我起始也没把他这话细想,因他提起了三月初五,我又将往事在心中纠结了一番,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心怦然剧跳,猛然跳了起来,指着狐狸,结结巴巴道:“你、你------”
  狐狸却收了笑容,喝了口酒,叹道:“是,大哥从来没提起过他以前的事,那样的事,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启齿。但他却忘了,当年他将我从黑州大牢里救出来的时候,我是和江修关在一个牢房的。这人啊,在死亡的恐惧面前都会有些失控,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将一些隐秘的事情说出来。在大哥搜到江修之前,江修早就将他与大哥还有美娘之间的恩怨,一五一十地念叨给我听了。”
  我手足发凉,浑身的血却往头上涌,呆坐在竹栏上,作声不得。
  好半天,我才能结结巴巴道:“所、所以,你、你早就知道,我肚、肚子里的孩子,不、不是大当家的?”
  狐狸耸着肩大笑,又将酒壶递到我面前:“大嫂,酒能压惊。”
  我被他这阵笑刺激得精神有些错乱,索性狠狠夺了酒壶过来,猛然灌了两口,一抹嘴,怒道:“既是如此,那你那日为何还要率先说这孩子是大当家的,还、还要我当什么当家大嫂?!”
  狐狸却不再说,他小口小口地抿着酒,许久方低声道:“大嫂,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可好?”
  我当然没有异议。从先前他拦下我的身法来看,竟是个练家子。我虽没学过武,但江文略算得上是文武双全,耳鬓厮磨一年多,又跟着他游荡过一些地方,如何分辩武林人士,这点还是学到了几分。没想到,狐狸这个看上去温文儒雅的举人,竟然也身怀绝技。我打不过也逃不走,自然只能乖乖地坐着,听他吹笛子。
  我不得不再次承认,今夜真是对酒当歌、把笛问月的好日子。
  月是半透明的,桂树的影子在月轮中若隐若现;亭旁松竹婆娑,在夜风中翩然起舞;就连这笛音,也透着几分轻柔、几分恬淡,还若有若无地夹杂着些许伤感。
  我也不得不承认,狐狸确是明珠般的人品。他吹笛时姿态优雅,眉间还似笼上了一缕淡淡的惆怅,和俊美的五官配合起来,此时若是站在永嘉府太华池旁的柳树下,保证全永嘉的女人都提不动脚步。
  一曲终了,我极热烈的鼓掌,发自肺腑赞道:“真好听。”
  狐狸却不看我,只将竹笛托在掌心,用修长的手指微微拨弄着,待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他才出声:“大嫂,我说几个故事给你听,可好?”
  我回以一个颇嫌谄媚的笑:“六叔想干嘛就干嘛,我都行。”
  话一出口,我便察觉到太过暖昧,脸腾地一红。所幸狐狸此刻正一心看着明月,蕴酿着故事,倒也没见他将这话细想。
  “也不知是在哪一府哪一县,有一个少年,家里有些田地,还在镇上有几间房,爹又是开私塾的,家里还有娘和一个妹妹,一家人其乐融融,过着平和而幸福的日子。
  这开场白怎么听怎么都象是狐狸的自述,于是我来了精神,倾耳细听。
  “少年十六岁的时候,家里替他订下了一门亲事,是与他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妹。只因表妹的爹过世不久,所以得守孝三年才能成婚。
  “可就在那一年,表妹的伯父去世了,表妹去熹州奔丧,恰逢哀帝第一次南巡。哀帝荒淫,沿运河坐船南下,竟要沿路州府征集美貌少女拉纤拖船,很不幸,表妹因为正在熹州,所以也被衙役们拖去拉纤。
  “更不幸的是,表妹拉纤时被哀帝一眼看中,宣上龙船。哀帝要册封表妹为美人,表妹不从,道自己已有婚约,是有夫之妇,明君不应夺人之妻。哀帝便道:你不从也行,但朕见你双足袅娜可人,想必跳舞是跳得极好的。你若能在烧红的铜柱上跳完一曲霓裳舞,便放你回家与未婚夫成亲,你若跳不完这一支舞,朕便要将你全家及未婚夫全家统统斩首。
  “表妹只得含泪答应,她赤着双足,硬生生在那烧红的铜柱上跳完了一曲霓裳舞。可当一曲跳罢,她的双足,已被烙得只剩下了骨头。”
  我听得呆了,虽然曾听说过哀帝荒淫无道,才被暴民杀死,却未想到,竟还有这等惨绝人寰之事。
  “表妹跳完之后,昏倒在船上,哀帝便下令将她丢入河中。所幸当时随哀帝南巡的羽林军将军蔺不屈尚存一分良心,命人悄悄将表妹从河中打捞上来,并送回了家。
  “表妹回到少年身边时,已经奄奄一息。家里人哭着给他们办了喜事,成亲当晚,表妹便在少年怀中断了气。
  “一家人哭得伤心欲绝,谁知表妹被送回家的消息传到了哀帝耳中,哀帝大怒,找个由头将蔺不屈下了狱。少年所在州府的知府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这个奸官为了讨哀帝欢心,唆使乡间的无赖状告少年家的田产是夺了他家的。知府借机将少年的爹娘下狱,少年爹娘是最老实不过的人,哪经得起此番惊吓,被毒打一顿后便在狱中断了气。
  “少年去击鼓鸣冤,也被毒打一顿下在牢里。他妹妹只得去求那无赖撤诉,无赖反将她奸污了。
  “等少年从牢里遍体鳞伤地出来,妹妹已经三尺白绫,悬梁自尽。”
  我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冤的人,却不知还有比我更冤的。
  我充满同情地望向狐狸,颤声问:“后来呢?”
  狐狸淡淡道:“后来,少年拿了一把刀,冲到无赖家中,将无赖一刀捅死,本来他还想冲到府衙去杀知府,可打不过衙役,眼见就要性命不保,恰逢有一批流民经过那里,烧了州衙,救下这少年。于是,少年便随着这批流民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叫鸡公山的地方,便随这些流民上山做了山贼。后来,他因为打仗不怕死,被以前的大寨主赏识,成了鸡公寨的五当家。”
  我的嘴此时应当可以塞下整个鸡蛋。
  原来,这不是狐狸的故事。
  这故事中的少年竟是五寨主。
  数位寨主之中,五寨主是最不起眼也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原来竟有这么伤痛的往事。
  我还没来得及掬一把同情的泪水,狐狸又开口了。
  “也不知是在哪一州哪一府,也有一个少年,家里只他一个独子,爹娘守着几亩薄田过活。
  “这一年又到了纳粮的日子,因为少年的爹得病起不了床,便让少年的娘挑了一担谷子去县衙交粮。可他忘了告诉妻子,收粮的官吏,总是会找由头将好谷子说成是劣谷子,将一百斤的谷子说成只有八十斤。因为这样,官吏们才能从中赚到些油水。
  “可少年的娘,因为小时候发烧,虽然没烧成傻子,却是一根筋的人。官吏将他家谷子说成是劣等谷子,又说只有八十斤,她便与官吏争了起来,结果自然是挨了一顿毒打。
  “她不服,挑了那担谷子,走了数百里路,上州府告状,结果州府也说那谷子是劣等谷子,也只有八十斤。
  “少年的娘犟脾气发作,居然再挑了那担谷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走上京城,到刑部大堂击鼓鸣冤。滚过钉板,上了刑堂,刑部老爷们听罢案情,面面相觑,有一位老爷说了一句:若没有这二十斤的差额,你让老爷我们喝西北风啊?
  “于是,少年的娘又被打出了刑部,她呕不下这一口气,因为滚钉板又染了风寒,回来后不久就死了,少年的爹本来就病重,经不起这等打击,便也断了气。
  “少年这一年才十岁,家里的几亩薄田和房子早就因为告状而卖掉了,天下之大,他竟没有容身之所。所幸同村有个村民被拉丁后又反上山成了山贼,暗中回家探亲,见少年可怜,便将他带上了山。
  “于是,这少年十岁时便做了山贼,八年后,因为他资格很老、人缘又好,便成了鸡公寨的七当家。”
  我无语。
  那个看见我就会脸红的清秀少年,那个明知我做的饭菜可能有问题、仍笑着吃下去的老七,竟然十岁时便做了山贼。
  眼见狐狸又要张口,我顾不了心痛,将手一举:“慢着!”
  狐狸微微一笑:“大嫂有何指示?”
  我试探着道:“那个、六叔,能不能讲一个轻松点的故事?”
  狐狸摇了摇头:“没有。”
  我只得作罢。
  “这回不是少年,是一个大夫。他悬壶济世,在乡邻中颇有声望。某一夜却被县令请进了一个园子,替一名昏过去的四十多岁的妇人诊脉。他医术高明,自然一诊便说,此妇人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谁知县令听了这话勃然大怒,将他打了出去。这大夫回来后仔细回想,想起丫环们曾经说过一句老夫人,这才知那有身孕的妇人竟是县令守寡十余年的娘。
  “大夫惊恐不安,知道县令心狠手辣,只怕会杀人灭口,便带着妻儿连夜离开家乡。谁知县令发现大夫逃走,便知他知道了自家不可告人的丑事,于是派了杀手,连夜来追大夫。
  “在一条小河边,杀手追了上来,将大夫一家砍倒在血泊之中。大夫也被砍了一刀,所幸他及时跳入河中,才捡回一命。
  “他家破人亡,便也只得上了鸡公山,落草为寇。”
  我怔然半晌,低声道:“我知道,这是屈大叔。”
  狐狸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我也慢慢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说这些故事,便也沉默下来。
  夜风忽盛,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狐狸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解下长袍,披在我的肩头。
  此时他仅着一件贴身的中衣,可这么看过去,倒显得他身形更为修隽挺拔。
  见他又要张口,我忙道:“六叔,你不用再说故事了,我都明白。”
  狐狸唇边慢慢涌上一丝笑意,道:“大嫂果然冰雪聪明。”
  他喝了口酒,望向天上的明月,淡淡道:“鸡公寨的这些兄弟,除了二哥和三哥的人,其余的基本都是被逼上山的。若是鸡公寨因为二哥和三哥闹内讧而散了,他们便会没有了活路。我不管名义上当家的是谁,我只要这帮兄弟有条活路。”
  “所以,你才将我肚子里的孩子说成是大当家的,用大当家遗孤的名义来镇住他们。”
  狐狸微微一笑,看定我,悠悠道:“所以,大嫂以后不要再作下山赏月的打算。若是大嫂喜欢赏月,我愿陪着大嫂夜夜在山顶赏月吹笛。”
  我侧头想了一阵,道:“六叔说话算数?六叔若能夜夜陪着我赏月吹笛,我便安心留在鸡公寨,生下孩子给你们当少寨主。”
  狐狸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方缓缓道:“只要大嫂不再逃走,杜凤自然言出必行。”
  逃你个头啊逃。
  我还有可能逃走吗?
  可既然逃不走,总得折磨一下你这个狐狸。你笛子吹得好是吧,我便让你每晚吹到嘴皮发麻。
  想象狐狸每夜于凉风中瑟瑟吹笛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将一颗石子高高踢起。
  狐狸看了我一眼,道:“笑什么?”
  我摇头:“不可说。”
  狐狸也不再追问,站起来,淡淡道:“我自会想办法,请屈大叔给你用一些药,推迟孩子的出世,只要能推迟十来天,再造成不慎早产的假象,弟兄们自然不会有怀疑。不早了,大嫂,请回吧。”
  见他转身往山上行去,背影在月色下显得有几分凄凉,我一时没有控制住,竟大声说了句:“还有一个原因,你绝不能让山寨散了,否则便对不起大当家,毕竟找妓女上山这个主意是你出的。是不是?”
  狐狸猛然回头,眼光竟有几分凶狠,我吓得退后两步,急道:“当我没说。”
  狐狸冷冷地盯着我,说出来的话硬得象石头:“大嫂,我给你一个忠告,女人不要太聪明了。”
  我连连摆手:“好了好了,咱们以后和平相处。以后若再有三对三的局面出现,我站在你这边就是。”
  他马上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镇定,还向我优雅地欠身致谢:“多谢大嫂。”
  明月依依,凉风习习。
  眼见山寨快到,我叹了口气:“没想到我沈窈娘,竟真的做了山贼。”
  狐狸瞥了我一眼,道:“山贼有什么不好?”
  我用力点头:“是,没什么不好!”
  狐狸将我送到房门前,欠身道:“大嫂早点歇息,明晚我再来陪大嫂赏月。”
  我微微一笑,眼见他就要移步,忽想起一事,忙道:“六叔,还有一事。”
  狐狸回头看着我,轻“嗯”一声。
  我百思不得其解,自然想问明白:“六叔是如何知道我十四岁时曾女扮男装冒充族兄之名应考,考上秀才的事情?”
  狐狸明显是皮笑肉不笑,悠悠然道:“当年你进考场时,便是我替你搜的身。因将你全身摸了个遍,知道你是个女子,但见你长得漂亮,便也没说破,放你入了场,你不记得了吗?”
  我气得一脚踢过去,狐狸大笑着闪开,摇着折扇,施施然远去。
  我回转房中,和衣躺下,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当年真是狐狸搜的身?不对啊,当年负责搜身的人明明是秀才爹的同窗好友,他颇赏识我,连让我冒名试考的馊主意也是他老人家出的,自然也没搜我的身,便让我进去了。
  狐狸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么隐密的事情呢?
  迷迷糊糊睡着之前,我嘟囔了一句。
  真是一只狐狸。
  一夜无梦。
  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我坐起,这才发现,身下压着的竟然是狐狸那件青色长袍。
  我突然想起昨夜忘了对他说一句话。
  六叔如此口才,不去说书太可惜了。

  番外----思念如毒
  道边的石榴花开得娇艳动人,与满城的红绸彩灯一起,将永嘉府装扮得喜气洋洋。
  五月初八,永嘉府倾城而出,观礼江二公子江文略迎娶青陵府大总管罗弘才的女儿罗婉。
  人们都在议论着罗家小姐的贤惠温婉,也羡慕着这桩婚事的门当户对,更庆幸江罗两家联手,保永嘉府和青陵府在乱世的一份平安。
  很少有人提起江二公子曾娶过的一位妻子,那出身寒微的野丫头,如同空气中的小小水珠,不过三个月,便散发得无影无踪。
  即使有人不慎提到,也会被别人厉声喝止。谁都知道,那个淫妇是江府和整个永嘉的耻辱。也幸好她在大火中烧成了灰烬,才能令这耻辱略略消减几分。
  韶乐悠扬,琴瑟和鸣。
  凤冠霞帔的新娘如一朵娉婷娇兰,被丰神俊秀的新郎用喜绸牵入喜堂,观礼者报以热烈的掌声。
  新郎江文略珠冠束发,俊面含笑,向嘉宾一一致礼。
  他的笑容带着满足的意味,与这喜庆之日十分相衬的满足。
  只是每当他的目光掠过屋檐外湛蓝的天空,便会浮现些许的茫然若失,但一旦收回到喜堂中,又立刻恢复湛然神光。
  江府张灯结彩,就连最下等的仆人也面泛红光,显然,这是一桩受到所有人祝福的好姻缘。
  最高兴的莫过于坐在双亲座上的江太公与江夫人,看着最钟爱的儿子将最理想的媳妇牵进喜堂,江夫人已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司礼官高声唱喏:“一拜天地!”
  喜娘正指挥新郎新娘并肩站在一起,有人急速奔进喜堂,在江文略耳边说了一句话。
  江文略猛然抬头,将喜绸一丢,喜形于色,连连挥手:“快快请进。”
  喜堂内嗡嗡之声议论不绝,能让新郎连拜天地都要推后的客人,是何方神圣?
  看着一个青衫修儒的身影从容而来,江文略踏前几步,拱手道:“杜兄。”
  青衫公子温雅抱拳:“江兄,恭喜恭喜。”
  江文略有些不同寻常的激动,握住青衫公子的手,道:“就怕杜兄不来,自上次一别,时刻想着要与杜兄痛饮几杯,这回杜兄可得在我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青衫公子微微一笑:“杜某也正有此意,就怕江兄府上的酒不够喝。”
  二人相视大笑,江文略引道:“杜兄,请上坐。行完礼后文略再与杜兄叙话。”
  青衫公子却笑得温文如玉,摆手道:“不急不急,我家大嫂还有贺礼,要我在婚礼之前,将这份礼物亲手交给江兄。”
  江文略一怔,眸光闪烁片刻,低声道:“嫂夫人?”
  “是。”
  青衫公子接过随从手中一个用红布盖着的竹篮。竹篮编得很精美,红布上也绣着喜庆的花,但红布下却似在什么东西,在不停向上顶。
  喜堂内,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这位品貌毫不逊于江文略的青衫公子,要代他的大嫂,送上一份怎样的贺礼。
  青衫公子将竹篮递至江文略面前,似笑非笑:“大嫂说,这份贺礼,烦请江公子亲手收下。”
  “那是自然。”江文略含笑接过竹篮,却犹豫了一阵,才慢慢揭开红布。
  红布甫一揭开,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窜出,直窜入江文略怀中。江文略慌忙丢了竹篮,将那白影紧紧抱住。
  然后,他抬起头来,打了一个极响的喷嚏。
  还未等众人看清那白影是什么,江文略又连着打了数个响亮的喷嚏。
  这时,喜堂内的人才看清楚,从竹篮里窜到新郎官怀中的,竟然是一只满月不久的小白狗。此时,它正不停摇着尾巴,伸着舌头,在江文略怀中扭来扭去,还不时舔上他的手。
  所有人都看呆了。虽然怪事年年有,可大婚之喜,送上一只小白狗作为贺礼的,大家伙还真是头一次见到。
  眼见江文略还在不停地打着喷嚏,江太公使了个眼色,管家忙赶了过来,向青衫公子赔笑道:“真抱歉,我家公子天生对狗啊猫啊的敏感,一碰着这些有毛的东西便会不停地打喷嚏。杜夫人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说罢,他便要接过江文略怀中的小白狗。
  江文略却忽伸手,将他的手格开,语气很坚决地道:“不用------啊切!”
  青衫公子满面讶色地看着,眸子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待江文略稍稍停止喷嚏,他面带歉意,道:“还真是----唉,我家大嫂只道罗家小姐喜欢小动物,让我们送一只小狗来,谁知------”
  江文略左手抱着那小白狗,右手直摆:“不碍事,我很喜欢,啊切!”
  管家急得附在江文略耳边,轻声道:“公子,还要拜堂。”
  江文略却怎么也不肯将那小白狗放下,道:“继续拜堂。”
  于是,喜堂内的上千宾客再次目睹了怪事的发生:新郎官抱着一只小白狗,不停打着喷嚏,与新娘完成了拜堂成亲的壮举。
  “一拜天地------”
  “啊---切!”
  “二拜高堂------”
  “啊---切!”
  “夫妻对拜!”
  “啊---切!”
  直到婚礼结束,新郎官端着酒杯向满园宾客谢酒,他的左手,仍紧紧地抱着那只小白狗。
  此时,他那挺秀的鼻子,因为打了数百个喷嚏而变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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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兄,承让。”
  “江兄棋艺高超,杜某甘拜下风。”
  江文略抿了口清茶,笑道:“杜兄不是藏拙吧。”
  青衫公子一笑:“我杜凤若是能藏拙到江兄都看不出来,岂不是天下第一国手?”
  江文略点头:“确也是,若说这天下有谁能藏拙到令我都看不出来,恐怕只有当年淮王府的小王爷才办得到。唉,我与小淮王神交已久,无缘一见,可惜天妒英才------”
  杜凤低头拈了棋子,淡淡道:“小淮王就是太过聪明了,所以才遭了天忌。”
  江文略面上却浮现出一丝伤感,这丝伤感在茶雾的映衬下,更显得有几分锥心之痛。
  他走向窗前,推开茜萝纱窗,望向远处,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低低道:“是不是美好的东西,都会遭天忌而无法长久?”
  杜凤也站起,负着双手,慢悠悠地走到窗前,与江文略并肩而立。
  窗外,正下着细雨。斜飘的雨丝象珠帘般在空中挂着,这么多重珠帘无边无际,形成雾濛濛一片,一切皆在灰色的雨雾中模糊起来。
  江文略忽然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双眸已恢复了一贯的神采,笑道:“杜兄,不说这些。咱们还是好生商议一下,如何将黄家寨彻底剿灭,不让他们死灰复燃。”
  杜凤一笑:“正是,虽然是来喝江兄的喜酒,可这正事,咱们也不能耽误了。”
  二人回转棋盘前坐下,江文略叹道:“只恨与杜兄相见太晚,不然永嘉府也不会与鸡公寨时有冲突。我们早点联手,也不致让黄家寨贻患至今日。”
  “现在联手也不算迟。”杜凤悠悠然道:“大哥虽不在了,但我们的当家大嫂也算得上是一位巾帼英雄,寨中兄弟更是齐心协力要为大哥报仇。这黄家寨------”
  “灭也得灭,不灭---也得灭!”杜凤在棋盘中落下白子,声音清决,目中也有精光一闪而过。
  有人在笃笃敲门。
  江文略将视线从棋盘中那欲破云而去的长龙之势上收回,借回头之机掩饰眼中的一抹惊讶,道:“进来。”
  丫环抱着小白狗进来,递给江文略,犹豫着道:“少爷,少夫人说,您最好------”
  江文略挥了挥手,丫环不敢再说,退了出去。
  江文略轻柔地抚摸着那小白狗,闷声打了几个喷嚏。他伸出右手,揉了揉鼻子,过得一阵,又再打数个喷嚏。
  杜凤看得呆了,好不容易才收回放在棋盘上的手指,道:“江兄,你这是------”
  江文略一笑,道:“杜兄,你听说过吗?如果你在打喷嚏,证明是有人在思念你。啊---切!”
  杜凤看着他这样子,忽觉自己的鼻尖也痒了起来,只得伸手揉着鼻子,笑道:“倒曾听人说过,只道是无稽之谈,江兄莫非还信这个不成?”
  江文略微笑道:“杜兄,这世上,可有人时刻思念着你?”
  杜凤愣住,过了许久,才道:“我不知道,也许---有吧。”
  “我也不知道。”江文略低头看着怀中欢快摇着尾巴的小白狗,再打了一个喷嚏,淡淡道:“因为这世上没人思念我,而我又很好奇,于是便想这样子打上几个喷嚏,试一试被人思念到底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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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嫂做什么,你们就吃什么。不但要吃下去,还要夸赞几句,方显咱们对大嫂的一番诚意。大嫂若是问起,就说我将于五月十六启程回去。”
  杜凤将纸条折起来,塞进小竹筒中,又将小竹筒绑到信鸽的腿上。
  看着信鸽冲天而起,消失在夜色之中,杜凤唇角的笑意已经不可抑制。
  “杜公子,请这边走。”
  转过数道回廊,清风徐来,琴音淙淙。
  水榭中,江文略临波而坐,膝前一张五弦琴,古朴质雅。
  杜凤在水榭外站定,凝眉听了片刻,忽从腰间取下竹笛,按宫引商,和着琴音吹出一缕欢快的笛音。
  琴音微微一滞,又如行云流水般接了下去。
  琴笛之音婉转相和,似有两只春莺在枝头雀跃跳动,对着春风欢快歌唱。可狂风忽起,暴雨袭来,春莺被打得天各一方,枝头哀哀啼鸣,呼唤同伴的归来。
  似是应着这琴音,水面上又开始泛起雨点打出的波澜。
  江文略右手抚住琴弦,看着丝丝细雨,长久不语。
  杜凤将竹笛负在身后,慢慢走到他身侧,叹道:“春光难久,相聚后总有别离。江兄,寨中有要事,我需赶回去,此番与江兄一聚,实是相见恨晚。”
  江文略站起来,微笑道:“我想我们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永嘉府和鸡公寨,也定能结为友邻。”
  杜凤点头而笑:“确也是,来日方长,等灭了黄家寨,再与江兄痛饮几杯!”
  江文略举起右手,笑道:“一言为定!”
  杜凤慢慢击上他的右掌,二人相视大笑。
  笑罢,杜凤转过头来,忽见遥对着水榭,有座小楼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咦了声,道:“江兄,那是何处?”
  江文略望向那座小楼,笑容慢慢僵在嘴角,许久,才低声道:“那是我死去的发妻住过的地方。”
  杜凤愣了一下,忙道:“抱歉,江兄,在下不知-------”
  江文略苦笑道:“不知者不怪。怪只怪在这世间,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
  他的眼神,似乎随着细雨而迷蒙起来。
  “方才那曲《春莺儿》,就是她教我的。”
  杜凤微怔,道:“我还正在奇怪,江兄是永嘉人,怎么会弹奏这首武定、洪安一带的民谣。因为奶娘是武定人,所以我自幼便会吹奏这首曲子。难道、嫂夫人-----她是武定人不成?”
  江文略面露惆怅,微微摇了摇头:“她是洪安人。”
  “哦,那就难怪,洪安、武定本就只有一河之隔。”
  江文略望着远处的小楼,声音也似掺了雨雾一般飘渺。
  “她爹是洪安的秀才,从小把她当儿子一般教养。她五岁进学,七岁便有聪慧之名传于洪安,因为文章写得好,被她爹的同窗好友赏识。这位长辈是县里的学督,还突发奇想,让她在十四岁那年,冒充族兄之名去参加乡试,因为这学督负责搜身查验,所以她顺利进了考场。结果,她以乡试第一名的成绩,中了秀才。
  “暴民杀死哀帝那年,她一个弱女子,埋葬了她娘,装扮成麻风病人,千里迢迢,穿过黑州和熹州这两座人间地狱,从洪安找到永嘉。才------”
  他似是说不下去了,整个人象痴了一般,呆呆地望着雨雾中那座小楼。
  杜凤默然听着,许久,轻声问:“后来呢?”
  雨渐大,水珠哗哗地砸下来,天地间一片混沌。远处的小楼,也被这混沌吞没,只能隐隐看见小楼一角,无语地指向苍天。
  江文略慢慢闭上双眼,声音带着几分疲倦:“后来-------烧死了。”

  被挖坟了
  第二日戌时,狐狸果然依诺前来,邀我去山顶赏月。
  因为打定主意要让他吹笛子吹到嘴皮发麻,我吩咐阿金阿聪带上竹躺椅、竹踏脚、茶壶、茶水、瓜子及茶叶若干。
  就着清风明月,喝着香茗,磕着瓜子,听着绵绵不绝的笛音,真是十分惬意。可惜阿金阿聪两个小家伙竟然不知道欣赏狐狸这当世无双的笛音,听了不到小半个时辰,都东倒西歪地依着松树,睡着了。
  茶能提神果然不假。我越来越精神,每当狐狸吹完一曲,都会及时鼓掌叫好。
  于是,狐狸的眼神越来越迷蒙,象月色一样迷蒙。
  也不知是不是过了子时,反正月儿已过中天,狐狸终于放下竹笛,满面无奈地看向我:“大嫂,山顶风大,你还是------”
  “不怕不怕。”我放下茶杯,弯腰从竹躺椅下揪出狐狸昨晚披在我肩头的那件外袍,摊开来盖在身上,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山顶确实风凉,幸好我早有准备。果然人做事考虑周全一点,是不会吃亏的啊。”
  又看向狐狸,笑问:“六叔,下一曲是什么?”
  狐狸看着他的那件外袍愣了一瞬,微笑答道:“春莺儿。”
  这回轮到我愣了一瞬,摇头道:“这首曲子太过悲切,有负今夜这清风明月、绿树松岗,不好不好。”
  狐狸看我一眼,浅浅地笑:“若是大嫂觉得春莺儿天各一方太过悲切,不如我将这曲子改一改?”
  我来了兴趣:“如何改?”
  狐狸但笑不语,笛横唇前。首先吹奏出的仍是我十分熟悉的旋律,幼时娘拍着我入睡时,经常哼着的便是这首《春莺儿》。丽日和风下,春莺儿成双成对于枝头婉转歌唱,偶尔交颈依偎,春光无限。
  我刻意不去想曾经与某人在柳下唱这首曲时的场面,只微眯着眼,专注地看一袭白衫的狐狸站在松树下动情吹笛的潇洒模样。
  笛音渐急,显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随之而来的将是两只莺儿被打得天各一方。
  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以为这样便可以听不到后段惨虐的笛音。
  就象以前偷看秀才爹私藏起来的艳史稗闻,若遇那等好人被冤、爱侣分散的桥段,我便会跳着看过去,拼命翻到沉冤得雪、破镜重圆的那一页。
  以为真正的人生也是那样,即使好人被冤、爱侣分散,只要翻上几页,便会沉冤得雪、破镜重圆。
  从北上投奔江府到今日站在这鸡公山的山顶上,两年时光,终于让我明白,戏文真的是演来哄人的。
  风雨一波狂似一波,偶尔有春莺儿的啼叫,那是它们被打得羽毛尽湿,凄惶地鸣叫。
  烧吧。
  烧吧。
  我禁不住要掩耳而奔。忽然间,狂风息止、暴雨消散,一缕阳光悄悄从乌云的缝隙中射出,照在柳梢上。
  笛音渐转欢快愉悦,还有着熬过暴风雨后的明净与清爽。
  春莺儿用喙嘴梳理着湿透的羽毛,然后,欢快地、苦尽甘来地啼叫了一声,在阳光中振翅而飞,飞向绚丽的彩虹。
  “这个、真是你临时改的?”我不可置信地望向狐狸。
  “大嫂觉得怎样?”狐狸用修长白净的手指将竹笛拨得滴溜溜地转,含笑问我。
  我看不得他这种得意的笑容,便道:“若能将词一并改了,就更妙。”
  说完我打了个呵欠,掩着嘴道:“虽然很困,但总得等六叔改了这曲词,我再去睡不迟。”
  话音刚落,狐狸已浅声吟道:“骤雨泼柳,乌云蔽日,惊破春莺梦。伤心独唱,恐是孤残身。劝莺儿、却凄惶,待风止雨歇,绿柳蒙翠,独向长虹,一笑览乾坤。”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狐狸,狐狸却微微一笑,欠身道:“大嫂困了,少寨主肯定也困得不行。为了让大侄儿不难受,我只有拼了命做出这曲词,大嫂可还满意?”
  我无语,站起来,面无表情道:“六叔对侄儿倒真是体贴。”
  狐狸一笑,轻轻踢上阿金和阿聪。两个少年揉着眼睛站起,阿聪打了个呵欠,背起竹躺椅,絮絮叨叨道:“以后大嫂若要来听六当家吹笛子,可别叫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笛子声,总以为是鬼哭狼嚎,吓得我做了一场大大的噩梦。”
  我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狐狸用竹笛敲上他的头,骂道:“改天我把你丢猪圈去睡,你会以为那猪哼的声音是仙乐!”
  阿聪这话倒听懂了,嘟囔道:“六当家,你想骂人猪头直接骂便是,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阿金作跳跃状:“原来你是猪头啊,我可得离你远一点,免得人家说物以类聚。”
  阿聪背着竹躺椅就追了上去,阿金大笑着闪开,两个少年一路追打着奔向山寨。
  这样清澈纯净的笑声,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了。
  不经意间转头,见狐狸也在望着少年们远去的方向微微地笑。他此刻的笑容,浑没有了狐狸般的狡猾,如今夜的月色一般单纯。
  虽然有点困,但这样的夜晚倒也不错。我又转头,对着远处的山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回到小木屋后,我着实后悔了一把。
  一来后悔忘了仔细看看,狐狸的嘴到底有没有吹笛子吹到发麻发肿;二来,茶能提神确实不假,只是我没想到,这茶叶的提神效果会如此之好。
  邓婆婆养的鸡已经开始对着阳光打鸣,我还在床上辗转反侧。
  可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狐狸居然来敲门:“大嫂。”
  我欲不理,可敲门声更响了。
  待我怒气冲冲地拉开房门,六位寨主一字排开站在外面。狐狸将脸掩在折扇之后,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大嫂早。因为屈大叔说,您得早睡早起、适当动一动,少寨主才会长得健康聪明。所以从今天起,我和几位寨主,会轮流来陪大侄儿做晨起锻炼,兼给大嫂请安。”
  日子就这样悄悄地过去。
  六位“叔叔”每天早上轮流来请安并陪我散步,上午我则和邓婆婆在菜园子里适当地忙碌一下,下午睡上一小觉,看看狐狸为我找来的书,再给肚子里的孩子做做小衣裳,晚上则伴着清风明月,欣赏一番狐狸的笛音。
  因为肚子开始微微隆起,狐狸送来几件宽松的衣裳,式样却很漂亮。我穿上后,既能遮掩一下“挺得太早”的肚子,更显出几分慵懒与飘逸来。真是不得不佩服此狐狸的眼光,听说新建的议事厅中那幅豹子头的画像也是他亲笔所绘,啧啧,真不知还有什么是他不精通的。
  狐狸更是命人接过了为野狼们洗衣煮饭的事情,邓婆婆便专心照顾我一个人。老七还时不时打来野味,请邓婆婆煮了为我补身子。
  这样的日子,再舒服惬意不过。
  只是,哨兵们和阿金阿聪这帮孩子,再也不敢吃我做的饭菜,令我英雄无用武之地,很是惆怅了一把。
  这日实在手痒,见轮到老七来请安兼陪散步,我对着朝霞伸了个懒腰,叹道:“六月了啊。”
  不知是不是朝霞的原因,老七秀气的脸红得十分灿烂:“今天六月初六了。”
  我面露微讶,兼有几分惆怅:“原来已经是六月初六了。唉,在我老家,今天可是吃水芹煮无鳞公子的日子。俗话说得好啊,小暑黄蟮赛人参。黄蟮在小暑前后吃,配上香香的水芹,再美味不过。”说完,我对着朝霞,微眯着眼,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情。
  老七明显地咽了一把口水,悄悄地看了我一眼,飞快将目光移开,脸却更红了。
  我再漫不经心道:“不知在哪本书上见过,说黄蟮特别适宜身体虚弱、气血不足、营养不良之人食用,也不知是真是假,得找个时间问问六叔才行。”
  未到巳时,我还在菜园子里和邓婆婆一起捉虫,老七拉着狐狸还有阿金阿聪一干少年来了。
  “大嫂,我们去捉黄蟮,您去不去?”
  真是一点就通的聪明孩子。
  和风细细,我们一行人在上百名野狼的护送下,拎着竹篓和木桶,浩浩荡荡向山腰处的几亩水田进发。
  我长得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捉黄蟮,着实有些兴奋。
  在江府时,因为要做一个符合名门闺秀气质的儿媳妇,我大多时间都被禁锢在那小楼之中。江文略初始还经常带着我出去游山玩水,可江太公夫人十分看不惯这种行为,狠狠训了数回,加上外面形势越来越乱,他便很少再带我出去。
  若不被“捉奸”,十多年后,我很可能会象江太公夫人一样,穿着厚重深暗的衣裳,坐在阴森昏沉的阁楼里,日夜想着的便是如何绑住丈夫的心,然后顺带折磨一下看不顺眼的儿媳妇。
  哪能呼吸到这么清新的空气,见到这般明媚的阳光。
  如此想来,福不是福,祸不是祸。
  我狠狠地叹了口气,又对着灿烂的阳光挤着眼睛笑了笑。没成想,脚尖磕上了一团土疙瘩,往前一扑。
  眼见就要摔个狗吃屎,所幸有人眼急手快,手臂急伸,搂住我的腰将我揽了起来。
  我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狐狸已瞪着眼,怒意隐隐:“大嫂,你摔着了不要紧,咱们大侄子可不能摔着。”
  他一直走在我身边吗?岂不是将我波澜多彩的表情都收在眼中?
  我正尴尬地笑,走在前面的野狼们忽然叫了起来:“六当家快来看!有坟被人挖了!”
  我气喘吁吁地跟着狐狸挤上前,只见山路不远处的松树林里,一座土坟被人挖开,坟内空空,未见尸骸,却有一股恶臭依稀飘散在风中。
  我一阵恶心,扶住松树呕吐起来。狐狸忙扶了我走开几步,又回头问道:“这是谁的坟?”
  野狼们想了想,有一人叫了起来:“唉呀,我想起来了,是那个该死的妓女紫烟的坟!六当家那天不是让我们好生将她埋了吗?就是江文略上山致祭的那一天,我们就把她埋到这里了,对,就是这里没错!”

  狐狸怕什么
  一干人围着坟坑议论了很久。
  说是山里的野兽扒的吧,看着又不象,野兽若能将坟扒得如此美观齐整且富有技巧,鸡公寨的野狼们早被吃得一干二净;说是人挖的吧,一具烧焦的尸体有什么好挖的,就是黄二怪想念情人,也不是这么个想念法吧,当初他没将情人的尸体带走,怎么这时反倒情意绵绵念焦尸了呢?
  再说了,这坟在山腰处,又埋在松树林里,比较偏僻,若不是我们要到山腰处那几亩荒了许久的水田去捞黄蟮,也不会发现这坟竟被人挖了。
  还有,若是人挖的,这人又是如何潜过鸡爪关哨寨的呢?
  狐狸的面色有些凝重,大家的议论声便慢慢低了下去。我发现,自从豹子头死后,野狼们更愿意听狐狸的话,似乎他已逐渐成了寨子中的主心骨。便是最蛮横的二寨主和三寨主,现在也不敢轻易向狐狸挑衅。
  狐狸却又微笑道:“没什么好看的,赶紧走吧。等会阳光太盛,我们晒黑了不打紧,大嫂晒黑了可不好。”
  野狼们一阵欢呼,继续往水田进发。
  这几亩水田应当是以前居住在鸡公山的乡民开垦出来的,因为野狼们的到来而荒了。但鸡公山山清水秀,即使没人打理,水田里居然还长出了野稻子。
  看得出,野狼们都是生于山间长于山间的好孩子。
  他们在田埂上不停奔跑,然后一大堆人围在一起,你挤我搡地将手指捅进田埂上的洞眼里。过得一阵若是大笑,便是捉到了一条黄蟮,若垂头丧气,黄蟮自是溜之大吉。
  我早有准备,拿了邓婆婆用来挂熏肉的小铁钩,又悄悄请老七帮我挖了些蚯蚓。老七显然不明白我要做什么,索性蹲在旁边,脸不时红上一红,但眼睛却专注地看着我忙乎。
  这等摸鱼掏蟮之事,向来是我至爱,此刻得以重操旧爱,我得意地哼上了小曲。
  将蚯蚓穿在铁钩上,我便让老七拿着铁钩,找到田埂上的小洞处,将铁钩微微伸进洞内。老七趴在田埂上,我则蹲在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
  不过一会,老七欢呼着将铁钩一扯,一条拇指粗的黄蟮挂在铁钩上拼命挣扎,我笑嘻嘻地接过来。
  将黄蟮放进竹篓时,我眼角一瞥,似是不见了狐狸,仔细找了一圈,还是没看到他人,便问老七:“六叔呢?”
  老七张眼找了许久,才指向田边的树荫下:“那里。”
  我举目望去,狐狸正躺在树荫下,翘起二郎腿,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他的腿晃一下,那狗尾巴草就晃两下,十分的有节奏感。
  老七笑了出来:“六哥倒悠闲,等会输了看他怎么办。”
  因为事先怂恿老七去和狐狸打赌,比赛捉黄蟮,输了的要在脸上画王八,我自是乐得看狐狸变成王八,便向老七窃窃笑:“别叫他,让他睡。”
  老七看着我,脸又是一红,却没说话,扭过头继续趴在田埂上钓黄蟮。
  老七这孩子真是实诚,太阳将他的脸晒得出了油,他还尽职尽责地趴在田埂上。可不知是不是野狼们太过兴奋将黄蟮吓跑了的原因,田埂里可钓的黄蟮越来越少。
  我看了看竹笼中的黄蟮,虽然不太多,但再看看远处仍在晃着狗尾巴草的狐狸,立时大乐。
  再捉得一阵,我热得受不住了,道:“算了,太热,不捉了。”
  老七抬头看了我一眼,飞快地跑向田边,飞快地折了一杆棕树叶子,又飞快地跑回来,用棕树叶对着我用力扇了几下,道:“好些不?”
  我正享受这难得的清风,狐狸嘴里叼着那根狗尾巴草,双手负在身后,施施然过来。
  他看了一眼老七,又瞟了一眼我,眉头微皱,因为叼着狗尾巴草的关系,声音也是含含糊糊的:“刚出大汗就扇风,小心风寒入骨,对孩子不利。”
  老七吓得一哆嗦,我忙道:“别听他的,他吓你。他输了赌局,找你撒气呢。”
  狐狸却吐掉狗尾巴草,望天轻哼了一声。
  众目睽睽下,他踱到最下方的水田边,弯腰在田埂处掏了一阵,哗地从水田里提出一个竹篓来。
  众人也不知他是何时在那里埋下一个竹篓的,齐唰唰围了过去。狐狸左手负在身后,右手端着竹篓,极潇洒地将竹篓在我们面前转了一个圈。
  竹篓内,一大堆黄蟮正在拥挤翻腾,白沫滚滚,十分壮观。
  “哇------”
  看着一大堆人张嘴惊叹,狐狸得意道:“哪有你们那么笨的,居然一条条去捉。将蚯蚓用饭团包住,再用细线捆住放在竹篓里,竹篓口用荆条做成倒钩,黄蟮钻得进钻不出,一捉一个准,还可以睡一觉。”
  看着老七晒得出油的瘦脸,想象等会要被画上一只王八,我于心不忍,愤愤然道:“还没到时间,老七,咱们再来,不信就赢不了他个使诡计的。”
  老七大力应了声,这回我也懒得蹲着,索性脱了鞋袜,站在了水田里。
  可过得一阵,黄蟮还没钩上来,我的脚开始麻麻痒痒。
  初始我以为是禾苗刮着痒,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竟是一条长长的蚂蟥,一半身子已经钻进了我的腿肚子里,剩下的一半在外面扭曲着,极其恐怖。
  虽然以前也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但在女人本能的驱使下,我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啊”地尖叫了一声。
  还没来得及叫第二声,一道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了过来,一把将我抱在怀中,急声问:“怎么了?有蛇吗?!”
  因为窜过来的力道太迅猛,这人将我抱住时滴溜转了几个圈。我被转得头晕目眩,好半天才看清楚将我抱住的是狐狸。看着他焦虑得有点过分的神情,我颇觉稀奇,便决定配合他一下,索性哆哆嗦嗦地指向小腿肚子,颤声道:“蚂、蚂蟥------”
  我以为,狐狸接下来会以很轻蔑的神态看那蚂蟥一眼,然后又很轻蔑地对我轻哼一声:“真是女流之辈,被一条蚂蟥吓成这样。”
  接下来,他会以一个十分潇洒的姿态弯下腰去,轻轻一弹,啪,蚂蟥掉落在地。
  可没想到,狐狸顺着我的手指看向那蚂蟥,焦虑瞬时僵在了脸上,瞳孔却猛然收缩,露出悚然的惊恐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发出了更大更宏亮的惊呼声。
  “啊------”
  我十分庆幸,狐狸即使是在惊恐大叫并跳跃时,仍没有将我丢在地上。
  也十分庆幸,老七他们很快就赶了过来,按住不停发抖的狐狸,替我将蚂蟥弹掉,再安抚受惊过度的我和狐狸。
  还没到吃中饭的时间,整个鸡公寨便传遍了:六当家天不怕地不怕,在这世上就只怕一样东西-------蚂蟥。
  直到吃晚饭,狐狸仍将自己关在房中。
  老七很自觉地在脸上画了王八,去敲狐狸的门,狐狸也只是打开门漠然看了一眼,又啪地将门关上。
  看着狐狸板起的面孔,我忽觉得今天的水芹煮黄蟮好象不是特别美味,回到厨下叹道:“我看得给六叔招招魂,好好的一个人,被蚂蟥吓成了那样。”
  邓婆婆边洗碗边道:“夫人,您终究是有身子的人,下次别跟着这些猴崽子们胡闹了。”
  又道:“说起蚂蟥,倒不是六当家不够男子汉,那东西确实吓人。我以前帮人倒夜壶时就听说过,黑州大牢里的牢头,有时想让一个犯人死而看不出死因,便会用蚂蟥钻入犯人体内。蚂蟥吃血,且一路吃向人脑,待将人的脑髓吸光,再破脑而出,这人就会极其痛苦地死去,因为蚂蟥吃到脑子时需要一定时间,钻进去的小口也已愈合了,又是从头发里钻出来的,外表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伤口。”
  我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却忽然心中一动。
  黑州大牢?
  这夜,我本不想再叫狐狸去山顶吹笛的,狐狸却主动来敲我的门。
  我拉开房门,狐狸平静地微笑,却不说话,我便也没说话,静静地跟着他上了山顶。
  他这夜吹的笛音很凄凉,幽幽缕缕,似在向天上的星月倾诉着无尽的思念之情。他的眼眸,也在星光月影下闪着淡淡的波光。
  他的脸有些泛白,却一曲又一曲地吹着,仿佛积蓄了很久的情绪,皆要在这夜的笛音中尽数渲泄。
  弦月中天,星光微芒,夜风在笛音中也似变得幽凉了,拂过我的发,拂过狐狸的衣袍。
  我倚着松树,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此刻他不是一只狐狸,而和我一样,都是在月光下静静遥望回家之路的人。
  回来的路上,我们也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将我送到小木屋,狐狸忽然唤道:“大嫂。”
  我停步回头。
  “明天---”他犹豫了一下,道:“咱们再去捉黄蟮。”
  我一愣,“这个---”
  他涩然笑了笑,道:“我想,明天最好---能再看见---蚂蟥---”
  他这句话说来甚是艰难,我心中一软,柔声劝道:“六叔,还是别去了。”
  “不。”他摇摇头,过了许久才道:“大嫂,你怕火吗?”
  火?
  我点头:“怕,我很怕烈焰噬骨之痛。”
  他竟没有再说,只向我微微欠身,轻轻远去。
  灯笼摇摇晃晃,将小木屋前的长廊照得很清楚。灯光下,他走得很慢、也很平稳,但那步伐总让人感觉有些怪异。我追出几步,再用心看了一阵,心中竟有微痛。
  因着木板的关系,我算得很清楚,他迈出的步伐,竟似丈量过似的,每一步都是迈过三块木板,一模一样、丝毫不差的距离。
  但他的双腿,却隐隐在颤抖。
  不知他要付出多大的毅力,才能控制住颤抖的双腿,并让它们迈出丝毫不差的距离。
  也不知他要付出多大的毅力,才能从人间地狱般的黑州大牢里活着出来,并向我说出那句话。
  “我想,明天最好---能再看见---蚂蟥---”

  静静的关注
  我忽然觉得,我和狐狸之间好象有了什么秘密似的。无关我身份的秘密,也无关我肚中孩子的秘密。
  虽然他没有对我说什么,却反而更让我心生唏嘘。辗转了大半个晚上,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吃过早饭,狐狸果然又拉着老七等人来叫我去捉黄蟮。
  不过一晚上的时间,野狼们都学乖了,纷纷象狐狸一样做了带荆条倒钩的竹笼,放了蚯蚓饭团,找到田埂上的洞眼处,将竹笼一放,便各自散开,乘凉的乘凉、划拳的划拳。
  老七这孩子还真是象他娘,有点一根筋,仍旧拿了铁钩,顶着大太阳,趴在田埂上钓黄蟮。
  我拎着邓婆婆帮我做好的竹笼晃悠过去,道:“老七,别钓了,咱们也来个瓮中捉蟮。”
  老七却不抬头,闷声道:“不用。”
  我拉了拉他,“这样钓太累,用竹笼吧。”
  老七仍不抬头,闷闷道:“我喜欢这样。”
  想起狐狸说过老七的娘曾挑着谷子走到京城,到刑部大堂滚钉板的执着劲,我一个哆嗦,不敢再劝,慢悠悠踱到狐狸身边。
  狐狸今天却没有用竹笼,反而学老七的样子,拿了个铁钩,也趴在田埂上。
  说实话,老七那农家少年的身材和皮肤,趴在田埂上那是一道无比和谐的风景。可象狐狸这般,白衣儒带,身形颀长,手指修净,还蹬着双黑色缎面布鞋,这样拱着屁股趴在田埂上,实是-------
  咳。
  我低咳了一声,狐狸侧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今天还打不打赌?”
  此时灿烂的阳光斜照过来,将他的脸照得半边明半边暗,我晃了一下眼,才笑眯眯道:“没啥好赌的,你也不可能真在我这个大嫂脸上画王八。”
  狐狸想了想,道:“那就不赌画王八,输了的答应帮赢者做一件事情,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
  我想想自己一无财二无权,三正挺着肚子,也没色可谋,便点头:“好,一言为定。”
  钓黄蟮这件事,虽然很久没有做过了,但毕竟曾经是我的至爱。我脱了鞋袜,跳到水田里,却不急着下钩,只踩着泥浆,来回观察田埂上的土洞。
  看得一圈,我选定一个洞口泥浆较浑浊的,将铁钩往里微伸,便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看。
  不过一会,有了动静,我再等了片刻,将铁钩轻轻一抽,哈地一笑。
  狐狸看着我将那又粗又长的黄蟮放入竹笼中,似是咬了咬牙,忽然也脱了鞋袜,又再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将右脚踩入水田的泥浆之中。
  我看得很清楚,他将脚踏入泥浆的那一刹那,身子颤抖了一下,但他只是微微闭了闭眼睛,又缓缓地踏了下去。
  泥浆被“趴跶”踏响的声音很悦耳,我向他微笑了一下,转而专注地盯着自己身前那个土洞。
  我算到了自己钓黄蟮的高超技艺,却没算到自己的身子。怀着四个多月的肚子这样弯腰站在水田里,不到小半个时辰,我便腰酸背痛,只得弃甲投降,坐在田埂上,将腿伸到水田里,“趴跶趴跶”地踩着水,看狐狸和老七钓黄蟮。
  狐狸却仍执着地站在水田里,这时,三寨主不知从何处钻了过来。
  我一向不太喜欢三寨主这个人,他既凶横,又透着几分阴狠。听说他以前是陈国军队中的一个校尉,因为贪了粮草被上司发现,索性拉了上百号兵油子一起反上了鸡公寨。
  因为这上百号兵油子唯他命是听,就是以前的老寨主和后来的豹子头,也颇为忌惮他这支势力。
  三寨主脸上要笑不笑地过来,因为一向不太看得起我这个大嫂,自然这时也没将我放在眼里,只望着狐狸啧啧连声:“六弟,马上就要打黄家寨了,你还跟着这帮小兔崽子胡闹。”
  狐狸淡淡地嗯了一声,却没接话,仍旧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身前那个土洞。
  三寨主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看着他似是眼珠转了一转,我心呼不妙,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突然伸手,指着狐狸身后的水田大叫:“啊----蚂蟥!”
  伴着这声大叫,狐狸一跃而起,跳到田埂上,再接连跳了十余下,还不停在身上拍打。我看得很清楚,他这次虽然没有惊恐大叫,但面上的惧色却依然很浓,眸子里也有着深深的痛恨。
  “哈哈哈哈!还真是!六弟,你也太、太窝囊了点吧------”三寨主指着狐狸笑得前仰后合,远处的野狼们也围了过来,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狐狸慢慢不再跳跃,因为离他很近,我仰头看去,他的手在极轻微的颤栗,脸上却似要拧出水来。
  我心头火苗腾腾直往上窜,眼见三寨主笑得身形不稳,又正站在田埂边,也顾不了想太多,拿起手中的铁钩,狠狠往他脚后跟处的泥土铲去。
  这一铲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哗”地一声,松软的泥土悉数往水田中倾散。三寨主站立不稳,脚一滑,“趴跶”一声滑坐在水田之中。
  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忽然跳起来,指着他身旁的水面,放声尖叫:“啊---好多蚂蟥啊---钻到腿里面去了啊---”
  这日的鸡公山很热闹。
  看着三寨主在水田里无比狼狈地拔泥而起,又以青蛙冲天之势迅速跳上田埂,再不停跳跃着拍打身子,还伴着他本能的惊恐叫声,野狼们一个个笑得趴在了地上。
  这其中,老七的笑声最为响亮。
  三寨主好半天才镇定下来,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推开围观的野狼,气冲冲远去。
  我冲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转过头来,却正对上狐狸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阳光太浓烈了,我竟然没法和他这深沉专注的目光坦然对视,头微微一侧,指着水田里,结结巴巴道:“六、六叔,你、你的钩子------”
  狐狸似是吁了一口气,微微一笑,以极潇洒的姿态跳入水田,弯腰拾起铁钩,再抬头,对我倜傥笑道:“大嫂,今日你可输了。”
  我确是输了,竹篓中只有小半篓黄蟮,狐狸却钓上来大半篓。
  这日的水芹煮黄蟮特别地香,我、狐狸还有老七都狠狠吃了数大碗饭,可直到我揉着快要撑破的肚皮在山寨里散步,狐狸还没有提出要我做什么事情。
  我觉得奇怪,晚上吹笛时问起,他也只是淡淡一笑,道:“现在还没想好,等哪天想好了,再请大嫂兑现诺言。”
  我只得作罢。
  狐狸也继续带着野狼们进行捉黄蟮的事业,直到全寨子的野狼们都找到我这个当家大嫂哭诉,这段时间餐餐都是水芹煮黄蟮,大家吃到想吐,狐狸仍乐此不疲。
  再后来,谁被抽中和狐狸一起去捉黄蟮,谁就会愁眉苦脸、如丧考妣。
  唯一没有哭诉且坚定跟着狐狸的,只有老七和我。
  待将山腰水田里的黄蟮都捉光了,狐狸终于可以穿着和老七一样的农夫衣衫,象我一样大大咧咧跳入水田之中,然后撅起屁股钓黄蟮。即使谁恶作剧跑过去大叫一声“蚂蟥”,他也不再迅速跳起,而只是回头看一下,再淡淡说一句谎话说多了小心生儿子没啥啥,诸如此类让人悻悻而退的话。
  奇怪的是,这么多天,我们竟真的没有再看见过蚂蟥。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在故意捉弄人。
  再过几日,狐狸竟提出,因为山腰的黄蟮被捉完了,他要将捉黄蟮的战场移到山脚下的稻田里去。
  此言一出,全山寨为之哗然,都说六当家是不是前辈子和黄蟮有仇,竟然这般执着,还有人念叨现在与黄家寨大战在即,这般贪玩胡闹,也不知六当家是发哪门子神经。
  再说,到了山脚,没有鸡爪关作为天然屏障,若是黄二怪带着人攻了过来,这上百号人实在太过危险。
  其余几位寨主自然也不同意,可狐狸将他们请到房中,六个人关着房门叽咕了大半日,再打开门时,已一致表示:六当家最近心情不太爽,想玩什么,大家陪着他玩便是。
  被抽中的野狼们只得郁郁地提着竹笼,蔫蔫地跟在狐狸和老七身后,去山脚下的稻田捉黄蟮。
  我却于其中琢磨出一丝不寻常来,上百人在山脚捉黄蟮,其余的人时刻轮训,保持戒备状态,暗探兵一个接一个派出去,山寨里又运来了大批精良的兵刃。
  只怕,一场生死大战就在眼前。
  第一日,我也跟到了山脚。在水田及四周的小山谷闲逛了一番,回到狐狸身边,叹道:“听说如果要请君入瓮,那个瓮的瓮口,得做得小一些才行。”
  狐狸正负着手看野狼们在田埂上嬉闹,闻言微微一怔,转而笑道:“瓮口太小的话,钻进来的王八不多,捉着没意思。”
  我点头:“倒也是,这些王八太不象话,索性将瓮做大一些,一回捉干净了才好。只是千万小心,别让王八们咬着了手。特别是六叔这双习文弄墨的手,若是被咬断了,小心将来娶不着媳妇。”
  狐狸哈哈一笑,右手撑住身边的竹子,右脚支在左脚前面,脚尖点地,斜斜地望着我,悠悠然道:“我好象记得,大嫂还欠我一个承诺。”
  我立时支吾着四处观望:“老七呢?老七呢?”
  我正晃眼四望,忽然心头一跳,转而全身汗毛直竖,感觉似有一双眼睛,在暗处静静地看着我。
  这目光,好似灼热的火,灼得我全身生疼生疼。我惶惶然四顾,青葱山谷、茫茫田野,唯有烈日微风、白云悠悠,和野狼们阵阵的哄笑声。

  狐狸的本来面目
  狐狸见我面色有异,忙站直了身子,轻声问:“怎么了?”
  我按了按胸口,感觉心在狂跳,声音竟有些发抖:“好象有人在看我。”
  狐狸一喜:“他们就来查探了?”又凝眉道:“不可能这么快,才第一天啊。”
  “不太象。”我摇了摇头,心中极不舒服,扶住竹子,吐出一堆黄水来。狐狸明显吓了一跳,急忙扶住我,老七也不知从哪窜了过来,双手直搓,连声问:“大嫂,怎么了?怎么了?”
  我无力地摇摇头,声音虚弱:“可能太阳太厉害,有点中暑。”
  “那赶紧回去歇着。”狐狸和老七一边一个,扶着我往山上走。狐狸压低声音道:“大嫂,明天起你还是别下山来了,太危险。”
  我点点头,轻“嗯”一声,却觉身后还是一直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看,我猛然回头,却什么也看不到,只得在众人的搀扶下,心神不定地回到山寨。
  见我似是受了惊,屈大叔忙煎了一服药,我服下去后出了点汗,再爬到床上睡了一觉,才稍稍好些。
  第二日,我便没有再和狐狸他们一起下山。
  可还不到巳时,我正在菜园子里忙乎,老七大呼小叫地跑来:“大嫂,快来看,好多礼物!”
  我还没来得及洗净手上的泥土,老七已拉着我直奔山寨议事厅。
  一踏入议事厅,我便哇地一声张大了嘴。只见厅内装着礼物的各式盒子已堆得有大半个人高,占据了小半个议事厅,野狼们还在不停来来往往,往里面搬着礼盒。
  我随手打开一个,里面装着的竟是一支硕大的人参,瞧这个头,不说上千年,几百年肯定是有的。
  再打开一个盒子,是一件华美精致到极点的衣衫,而且宽松飘逸,极适合孕妇穿着。我拿起比了比,竟十分合身。
  再打开旁边的盒子,里面是一套婴儿穿的小衣裳,十分可爱。我将小衣裳拿起来看了又看,着实喜欢。
  再一晃眼,野狼们竟搬了一个婴儿睡觉用的摇篮进来,这摇篮木质极佳,手感温润,雕工也是精美华丽。
  我张着嘴转了一圈,一回头,却见狐狸笼着手站在门口。他斜靠着门柱,平静地望着我,双眸之中似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烁。
  我抱着小衣裳笑着过去:“六叔在哪里发了财?买回来这么多东西。”
  狐狸嘴角一扯,淡淡道:“别人送的。”
  我笑问:“谁啊?六叔的相好?出手这么大方。”
  狐狸没回答,老七却笑着道:“是江文略,江二公子。他派人送这些东西来,说是上次来拜祭大哥时,听说大嫂有了身孕,念及大嫂在山上,什么都不方便,为表与我们鸡公寨合作的诚意,特命人买了这些大嫂用得着的东西送过来。并说请大嫂安心养胎,若缺什么只管说一声,他马上派人送到。”
  我脑中一阵眩晕,全身僵硬,手足冰凉,愣在当场。
  狐狸默然看了我许久,忽然扯过我手中的婴儿衣裳,拎起来看了看,再往地上一丢,用不屑一顾的语气道:“料子不够好,到时候会磨坏我们少寨主的皮肤。”
  他慢悠悠踱过去,将礼盒一个接一个地掀开,又将盒中的东西一件接一件地丢在地上。
  “这件衣服太难看,啧啧啧,江老二眼光真差。”
  “这人参看着是假的,大嫂可别吃出毛病来。”
  “这是什么?江老二怎么尽买些没品味的东西!”
  他又看着那摇篮,皱眉道:“什么烂木头做的,一股子霉味!”
  老七吓得急窜过去,将东西一一捡起,瞪着狐狸道:“六哥,你发神经啊!”野狼们也纷纷停住脚步,吃惊地望向狐狸。
  狐狸罢了手,转身看向我,目光深沉而冰冷。
  我茫然了许久,张嘴一笑,但这笑声未免太过干涩,到了唇边便变成了干咳。
  看着众人的目光都向我投过来,我摸了摸冰凉的脸,再干咳一声,冷冷道:“六叔说得对,这些东西太差劲,我都看不上。老七,帮把我这些东西都送回给他们,并且告诉那江什么的人,不劳他一个外人来多管闲事!”
  老七急了,抱着手里那件婴儿的小衣裳不肯放手,脸涨得通红:“大、大嫂,你刚才明明很喜欢------”
  狐狸急步过来,猛地抢过他手中的东西,恶狠狠道:“大嫂让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你不听大嫂的话是不是?!”
  见老七和野狼们还不动,狐狸一回手,指向议事厅正壁上挂着的豹子头画像,厉声道:“大哥还看着呢,你们就不把大嫂的话放在心上了吗?!”
  可怜老七这个孩子,吓得一哆嗦,胡乱抱起几个礼盒,就往外面跑。
  我却忽然扬声道:“老七,等一等!”
  老七立马停住脚步,抱着东西回转来,可怜兮兮地望着我,结结巴巴道:“大嫂,这、这些东西,其实挺好的,主要是您确实缺这些。”
  我回头望向狐狸,与他对望片刻,缓缓道:“六叔,我很讨厌这些东西,送回去白白浪费人手和时间,不如---”
  狐狸挑了挑眉,微笑道:“如何?大嫂尽管吩咐,小弟莫敢不从。”
  我慢慢闭上双眼,无比平静地说了一句。
  “烧吧。”
  枣树下,火光熊熊。还隐隐传来野狼们的议论之声。
  我将自己关在小木屋里,站在窗前,遥望那冲天的烈火,闻着时不时飘来的烧焦气味,将衣带放在手心,揉搓了又揉搓。
  曾几何时,我躺在一个人的臂弯中,与他幸福地憧憬,若是怀上了孩子,应当如何如何。
  “我要做最漂亮的孕妇衣裳。”
  “要给孩子穿最漂亮最舒适的衣服。”
  “要准备一个全永嘉最精致的摇篮,最好到王木匠家去订做,他雕工是最好的。”
  不管我说什么,他都微笑着应好。待我说完,他揪着我的鼻子道:“还有,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才能替我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出来。”
  我当然不依,窈娘窈娘,如果变得肥娘肥娘,那可太惨不忍睹。于是他便用手来呵痒,我们从榻上嘻嘻哈哈滚到了床上。
  当日我想要的,今日他都送到了面前。
  却不再是送给他的妻子沈窈娘,而是作为政治联盟的工具,送给合作伙伴,鸡公山故寨主的遗孀沈青瑶。
  这夜风有些大,狐狸却依然前来敲门,带我去山顶赏月吹笛。
  笛音缠缠绵绵,如同丝线,将我的心密密麻麻地缠住,正当我惆怅得不能再惆怅、伤感得不能再伤感时,他却猛地吹出一个尖锐至极的高音,如同利剪,啪地一声合拢,将所有丝线毅然剪断。
  狐狸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向他干笑了一声:“六叔吹得真好。”
  狐狸忍俊不禁,将手中竹笛举起来,笑道:“笛膜破了。”
  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后来无力支撑,依着松树缓缓坐落在地。山风吹过,撩起我的长发,我极力收拢着乱发,忽觉肩头一暖,抬起头,狐狸正将他的长袍罩在我身上,弯着腰,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移开了目光,狐狸在我身边坐下,并不说话。
  隔了许久,我才艰难开口:“他们---都说,我---是一个淫妇。”
  狐狸从鼻中轻哼一声,道:“他们也都说,鸡公寨的军师杜凤,最喜欢将人骨头熬汤来喝。”
  我本满心怅然,且蕴酿了一肚子的悲伤之语,却被他这句话逗得烟消云散,苦笑道:“我看六叔不是最喜欢喝人骨汤,而是最喜欢喝黄蟮汤。”
  狐狸嘻嘻一笑,道:“大嫂,你猜,这话是怎么传开的?”
  “六叔快说。”
  狐狸未说先笑,笑得双肩直抖,看我急了,才悠悠道:“那是我刚到鸡公寨不久,山下经过一帮子乱兵,眼见他们有意打上山来抢占地盘,由于那时山寨人手不足,我便和大哥想着如何生个法子吓走他们。
  “他们也不急着打,暗地在山下扎营,派了些人上山来打探情况。于是我和大哥带了一些弟兄坐在他们必然会经过的树林子里,支了几口大锅子煮肉。
  “待将肉煮得很香时,那几个探子恰好到了林边。我们不动声色,开心地吃肉喝汤,大哥将猪脆骨咬得咯吧响,吃完了一抹嘴,大声道:这人骨头固然味道不错,可惜今天没有醋,不然蘸了醋,风味更佳。
  “弟兄们纷纷附和,我就在一旁喝着热滚滚的汤,咂巴着舌头道:大哥此话差矣,我看这人骨头,还是象我这般熬汤来喝,再美味不过。”
  狐狸说到这里,我笑得直打跌,身子一歪,竟倒在了他肩头。
  他身子一僵,我也身子一僵,然后,二人都象被火烫着了一般,同时猛然坐直。我偷偷斜眼看了他一眼,他却已低下头,弄着被吹破的笛膜。
  我轻声唤道:“六叔。”
  “嗯。”
  “你、相信我不是个淫妇?”
  狐狸并不抬头,许久,才轻声道:“你不是。”
  我眼前一片模糊。狐狸再冷冷一笑,道:“依我看,很多人心里都清楚你不是个淫妇,只不过他们需要将你说成淫妇而已。”
  我眼睛一酸,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被“捉奸”后,我忍了数日,还将那个可以拿来保命的秘密守了又守,为的就是想见到江文略一面,想亲口对他说:我不是淫妇。然后再听他对我说一句:我相信你。
  直到我被绑上柴堆,他终于来了。
  可他说出来的,是世间最冰冷的两个字:烧吧。
  今夜,坐在我身边的不再是江文略,只是一个以往素昧平生、现在还派人暗中监视着我、软禁我的山贼头子,他却可以对我轻轻地说一声:你不是淫妇。
  我望向狐狸,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缓缓道:“可这孩子,终究是江------”
  “不。”狐狸猛然打断了我的话,急速道:“这孩子姓卫,他娘是沈青瑶,他爹是赫赫有名的鸡公寨大寨主卫老柴。”
  我连连点头,狐狸一口气说了下去:“他七叔是狄华,他五叔是徐朗,四叔是蒋和,三叔叫窦山,二叔叫铁牛----”
  我愣了愣,讶道:“二叔大名真的是叫铁牛吗?”
  狐狸一笑,道:“正是。”
  想起二寨主那如铁牛般的身形,我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依着松树,问道:“那他六叔呢?叫什么名字?”
  狐狸却用匕首削了段竹子,将竹膜揭下来做了笛膜,站起来,低头向我微笑:“大嫂,你想听什么曲子?”
  我想了想,道:“上次那首你改过的春莺儿就很好。”
  笛音悠扬,随着夜风轻轻回荡在山顶。我倚着松树,抱着双膝,听着这笛音,心慢慢沉静下去,眼睛也渐渐饧涩得抬不起来。
  我似进入了一场幽远的梦里。在梦中,有人将我轻轻抱起,放在一条小舟上,小舟在水面微微摇晃,这摇晃的波律是如此轻柔,轻柔得我再也不愿意睁开双眼,只愿永远在这个梦中停留。
  小舟似是轻轻靠了岸,有人将我抱起,放在床上。
  他在轻轻地替我盖上薄被,又将我额头的乱发轻轻地理顺。
  我依稀听见他在极轻微地叹气。
  “他的六叔,是---”
  是什么?我竭力想听清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可我实在太困,迷迷糊糊中,觉得他似乎说了什么,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又沉入无边无际的梦中---

  你不能死(上)
  次日清晨,一大早便有喜鹊在屋外的树枝上喳喳地叫。
  我在床上坐了许久,努力回忆,昨晚梦中,那个人到底说“他的六叔,是---”是什么?
  杜凤?不太象。
  狐狸?更不象。
  我正在极力回忆,门被很小心翼翼地敲响。
  我细心辨认了一会,听出来不太象狐狸的手法,便整好衣衫,到门缝后看了看,才吁了一口气,将门拉开。
  站在门外局促不安的是五寨主。我每次看见他,想起那个不屈服于哀帝淫威、在烧红的铜柱上艰难起舞而被灼去了双足的表妹,再想起他一家的悲惨遭遇,心中总会涌起几丝怜惜来。
  见他将手背在身后,欲言又止,我柔声道:“五叔,请进来说话。”
  五寨主忙摆手:“不用不用。”摆手间,我看清他握着的是一件女子衣裳。
  我正纳闷,他已红了脸,但那份红却不太象害羞,反有几分悲伤之意。
  我将声音再放柔了一些:“五叔,您有事尽管说。”
  “大嫂。”五寨主声音有点发抖,眼圈也渐渐红了:“您------能不能帮我在这件衣裳上绣一句话?”
  见我微愣,他忙补了一句:“今天是、是我妻子的忌日,我想烧件衣裳给她,再给她带一句话。”
  “当然可以。”我接过衣裳,借转身拿针线之机,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我穿好针线,望向五寨主:“五叔,你想绣一句什么话?”
  五寨主脸上的悲伤越发浓重,重得快化不开来时,他终于一字一句,声音缓而坚决:“贞儿,还有一人未杀,你等我。”
  不知是不是怀有身孕的原因,我特别容易情绪激动,听到他这话,眼泪啪啪,直落在手中的衣裳上。
  我坐在房中绣字,五寨主一直站在门外,并不进来。我尽自己最好的手艺来绣,但这行字还是绣得不尽如人意。
  远远地似有人在说话,象是狐狸的声音,我的手抖了一下,“啊”地一声,针刺中手指,殷红的鲜血滴落在那个有些歪斜的“杀”字上。
  贞儿,还有一人未杀,你等我。
  哀帝已死,无赖也被他用刀捅死了,还有一个仇人未杀,是那个将他爹娘逼死的知府吧。
  杀了这人,贞儿,我便会来见你。
  贞儿,奈何桥上等等我。
  看着五寨主对着西南方向长久地磕头,看着他将绣了字的衣裳点燃,我再度抹去眼角的泪水。
  回到小木屋,我心情十分灰暗。托腮坐在窗前,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要想些什么。
  说句实话,被豹子头“抢”上山后,我眼中看到的鸡公寨,便是一群野兽。及至后来豹子头惨烈死去,这野兽的感觉才慢慢淡了些。再后来,野狼们对我很恭敬,老七这帮孩子又很真纯,这群野兽便慢慢的变出人形来。
  及至听了狐狸讲的那几个故事,他们便还原成了活生生的人,他们本来都有幸福的家庭,都有温暖的亲人,却都被这乱世,由人逼成了野兽。
  若没有那暴君,五寨主此时是否正和表妹花前月下,对镜描眉?
  若没有这乱世,老七是不是正承欢于爹娘膝下,是不是做上了带着几分羞怯的新郎?屈大叔是不是继续妙手仁心,积下一桩桩无量功德?
  在这乱世,即使如我所计划的那般逃出了鸡公寨,我又能去何方?天下之大,何处是沈窈娘的容身之所?
  我郁郁了好几日,身子越发沉重,便将自己关在房中,好几日都不出去。
  狐狸可能是忙着布下陷阱诱敌,整天都不在寨子里,晚上也不再来邀我去山顶赏月吹笛。也是,大战在即,谁还有心情舞风弄月?
  倒让我暗中松了一口气,虽说想尽快离开鸡公寨,不得不尽量麻痹他。但是一想起那天晚上可能是被他抱回来的,这这这,还是觉得见面了会有些不自在。
  我心底深处,总在隐隐担忧着什么,仔细一想,却不知为何担忧。屈大叔来看过我数回,我吞吞吐吐将这感觉说了,屈大叔只安慰说,这是怀孕惯有的现象,我只能遵他嘱咐,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这日正坐在铜镜前梳发,忽然发现脸上长了数颗痘痘,忙丢了木梳去挤。正挤得呲牙咧嘴、眼泪直流时,邓婆婆端着药碗进来了。
  见我这般挤痘痘,她看得直摇头,道:“夫人,这样挤会留下疤痕的,怀孕时的疤痕可最难恢复了。”
  “不怕,反正是个寡妇,也不讲究漂亮不漂亮的。”我挤破一个痘痘,眼泪汪汪地道。
  邓婆婆叹了口气,道:“夫人,我这一辈子,最听不得‘寡妇’这两个字。”
  我心中一动,放下手,她已在桌边坐下,提起衣襟抹泪:“夫人,我守寡几十年,无儿无女,在这世间,最痛恨的便是所谓的‘贞洁’二字。若没有这两个字,我也不至于守了几十年的寡,替人倒了几十年的夜壶。更不至于临老了,无儿无女,靠这帮无亲无故的孩子过活。夫人这么年轻就守寡,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愣了许久,转过身,慢慢地靠上她肩头,轻声道:“婆婆,我不怕,我有孩子,有您照顾我,还有这么多叔伯兄弟。”
  邓婆婆哭得越来越伤心,我只得伸手替她拭着眼泪,劝道:“婆婆,我看这些弟兄都挺好的,您就把他们看成自己的子侄------”
  我话还未说完,邓婆婆已嚎啕大哭。我慌了神,正手足无措,窗外传来一阵尖锐的哨音。
  哨音越来越急,也有大群人在寨中奔跑。
  我与邓婆婆奔了出去,见寨中的野狼们正在迅速集合,手中都握上了锋利森寒的兵刃,一个个面色凝重、脚步急急。
  大战,终于到来。
  狐狸等人早率了大部分人马埋伏在山下,留在寨中的野狼不多。五寨主站在他们面前,只有非常简短的一句话:“为大哥报仇!”
  所有人吼了一声:“为大哥报仇!”齐齐奔向山下。
  我急忙踏出一步,唤道:“五叔。”
  五寨主转过身来,我看着他,轻声道:“五叔,记住,还有一个人没有杀。”
  五寨主一愣,双唇慢慢抿起来,再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重重地转身,带着这最后一批野狼奔下山去。
  杀伐声从山脚隐隐传来。若是天气极好的日子,站在枣树下,能遥遥看见山脚下的田野。但这日阳光并不灿烂,山间也有些雾,看不清楚山下究竟战况如何。
  黄二怪的人马被顺利诱进小山谷了吗?永嘉府的人马及时赶到完成包围了吗?
  我惴惴不安地站在枣树下,忽然感觉身后有人比我还惴惴不安,回头一看,是阿金阿聪两个小子。
  见我回头,阿聪很不爽地瞪了一眼,显然,对于要监视我而不能亲临沙场,他感到十分遗憾兼愤然。
  我轻声道:“危险。”
  阿金扯了阿聪一把,阿聪却还是脱口而出:“若怕危险,老子还当什么山贼?!”
  真是诚实的孩子,大人们都不喜欢直呼自己是山贼,他却毫不介意。
  我想了想,点头道:“也是。这样吧,你们下山去参战,不过可得说好,你们不许到最前面去,只在后面支援一下,见哪位哥哥受了伤,就去帮着屈大叔包扎伤口。”
  见二人面面相觑,我又道:“你们放心,我不会离开的。”
  见他们极力想走却又不敢的样子,我索性咬破手指,将鲜血滴在那棵烧焦的枣树上,一字一句道:“我沈青瑶以血立誓,弟兄们一日未杀黄二怪,我绝不离开鸡公寨!”
  看着阿金与阿聪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邓婆婆又抹开了泪水。
  我极目远望,想穿透那层云雾,看清山下的情况,眼前却是白茫茫一片,如同我的未来,任我如何睁大双眼,也无法将它看清楚。
  邓婆婆的饮泣声中,我的左眼皮忽然剧烈地跳了一下。
  我还未想清究竟是“左财右灾”还是“右财左灾”,右眼皮,居然也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一切,能按我预料的那样吗?
  爷爷在陈国右军中服役二十余年,是跟着江老太爷刀光剑影、血河尸堆里爬出来的。
  小时候,秀才爹喜欢将我抱在膝头,讲一些野史或评书给我听。若说到野史中一些战役,有什么激烈的遭遇战或埋伏战,几十万人打上几天几夜的,爷爷便会嗤之以鼻,梆梆地敲着他的水烟袋,骂道:“全他妈扯蛋!让这写书的人拿起刀枪去杀几个人试一试!包管他杀不到三个人就会手软,再勇猛的高手,也不可能杀上几天几夜,顶多一个时辰就会手软!十几万人埋伏?有那么大的地方让他们不被对方发现吗?老子当年参加的埋伏战,顶多就是一万人,一般不到两个时辰,便可分出胜负!”
  我站在枣树下,在心里计算着时辰。天上的云卷了又散、散了又卷,但山雾始终浓重,只隐隐听得到杀声,仍无法看到山下景象。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眼见已杀过了吃中饭的时间,我开始不安起来。
  就在焦虑不安之时,山路尽头有几个人如兔子般急窜回来。

  你不能死(下)
  我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急迎了上去。阿聪却不理我,冲到屈大叔的房间,抱了一些伤药和盒子又往山下冲。
  我死命将阿金拽住,连声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阿金欲甩开我,我“唉呀”一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阿金吓得连忙将我扶起,脸都发白了:“大、大嫂,怎么了?”
  我拽住他的衣襟,泪眼汪汪:“下面到底怎么样了?”
  我与邓婆婆随着阿金往山下赶,他边走边说,这小子口齿倒是十分清楚,颇有几分接狐狸的班去说书的天份。
  狐狸每天带着人在靠近小山谷旁的稻田里捉黄蟮,果然引来了黄二怪的人马。
  按狐狸计划,稻田周围挖好了泥坑,待黄二怪的人马杀过来,前面的人掉入泥坑里,后面的人队形就会慌乱。这时,埋伏在小山谷中的二寨主等人带着主力杀出来,与狐狸等人前后夹击,定能将黄家寨的人打掉一半。
  因为地形的关系,黄家寨的人只能往东边逃,可狐狸早与江文略有约定,只待黄家寨的人往东边逃,江文略便会带人在那里堵截,双方再联手,彻底将他们剿灭。
  如果按照这样的计划顺利进行,战役不到一个时辰,便可以顺利结束。
  谁成想,黄二怪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狐狸与江文略联手的消息,他竟悄悄去联合了北面洛郡的殷建德部。
  殷建德早就垂涎鸡公山和永嘉府,想来个“伏外有伏”,将狐狸和江文略一举端掉。狐狸等人对黄二怪穷追猛打时,殷建德带着人马忽然间从背后出现。那边江文略还在苦等,这边狐狸已支撑不住。
  幸亏江文略察觉到了不对,及时带人赶了过来。双方在山脚下一片混战,殷建德杀红了眼,无处可逃,竟要带着人马往鸡公山上冲。
  江文略不知何故,与他死命缠在一起,甚至还一个人力守鸡爪关,连斩殷建德及其手下数员大将。
  不管对方如何拼命,不管腿上的血如何流,他始终不肯让出鸡爪关。
  倒象鸡公寨是他家埋了稀世宝藏的后花园似的。
  更令阿金啧啧称奇的是,在大家眼中一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狐狸,竟然是个地地道道的高手。此番血战,他在阵中前冲后突、左砍右杀,不但手刃了黄二怪,还一个人拖住对方数十人,杀得那叫一个威风凛凛,宛如战神降世。
  这一战,确实杀得很惨烈。
  黄二怪,死;殷建德,死。
  黄家寨部,十死六七;殷建德部,十死七八。
  自此,黄家寨与洛郡殷建德部天下除名。鸡公寨和永嘉府取得了第一场决定性的胜利。
  但付出的是:鸡公寨死一百余人,伤三百余人;永嘉军死两百余人,伤四百余人。
  更要命的是:江文略,伤!二寨主,伤!五寨主,伤!
  狐狸为救老七,重伤!!!
  听说狐狸昏了过去,我不听邓婆婆的劝,执意要下山一看究竟。可走到鸡爪关,遥见山脚下一片狼藉,还隐隐见到有人打着“江”字旗号,我又停住了脚步。
  江文略的人马还没撤走?
  阿金疑道:“大嫂,怎么了?”
  我撕下一角裙边,蒙在面上,绕到头发后打了个结。
  阿金点头道:“也是,大嫂长得这么漂亮,咱们自家兄弟看看没关系,可不能让永嘉府的小子们给看去了。”
  匆匆忙忙赶到山脚,一众野狼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则围着受伤的弟兄,又以三团人最多。
  第一团是围着二寨主的,他伤在腿部,只是无法行走,并无大碍,我蹲下来问了一句,他中气十足地说没事,我便继续往前走。
  野狼们见我赶到,好象猛然间打了鸡血似的,个个大声叫道:“大嫂!”
  还有人向我欢呼:“大嫂,我们赢了!割了黄二怪的鸟蛋!”
  这等架势,倒象我是御驾亲临的皇帝似的。
  第二团人是围着五寨主的,他伤在肩头,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他却睁着眼在笑。看见我和邓婆婆扒开人群,他只愣了一下,便认出来是我,咧开嘴笑道:“大嫂,你的话我记着呢。”
  我见他中气尚足,便也只向他笑了一笑,冲向第三团人。
  一个人扯起嗓子在哭,我扒开人群,冲着老七骂了一句:“人还没死,你哭什么哭?!”
  老七的哭声哑在了嗓子里,我蹲下来,急问:“怎么样?”
  屈大叔满头大汗,紧张地道:“伤口处理好了,只要能醒过来就没事。但就怕他这一口气支持不住,再也醒不来。”
  老七听了,张嘴又要大嚎,我狠狠踢了过去,他吓得收了声,只低声抽泣。
  我这时才得以望向正躺在老七怀中的狐狸。他面色惨白,但神态却安详无比。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嘴角还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仿佛正在笑着对我说:大嫂,我不管名义上当家的是谁,我只要这帮兄弟有条活路。
  大嫂,只要你不逃走,我愿夜夜陪着你赏月吹笛;
  大嫂,你还欠我一个承诺。
  不是不难过的。
  虽然他将我强留在鸡公寨,一直派人监视我,但平心而论,他待我很好。
  也许他是为了豹子头临走时那一句“好生待青瑶”,也许他只是需要我来稳定寨中的人心,但不管怎样,他给了我足够的照顾和尊敬,也给了我那人所不能给的信任。
  我感觉自己在颤抖,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蹲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老七的抽泣声越来越大,听得我恨不得拿团布将他的嘴给堵上。
  “让开让开!”阿聪却扒拉开人群窜了进来,将手中的一个盒子打开,急道:“屈大叔,快看这个行不行?”
  我抬眼一看,那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支硕大的人参,看它的个头,象极了前段时间江文略派人送上山的那支。
  不是让人烧掉了吗?莫非是双胞胎?我还在嘀咕,老七已一把抢了人参,塞进狐狸嘴中,然后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我顿时便知,不是双胞胎,世间仅此一支,别无兄弟。
  这个时候我当然顾不了责备老七,和大家一样,紧张地看着狐狸。可过了半天,他还是没有动静。
  我的心慢慢转凉,正双足发软,忽有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
  “不是这样吊气的。”
  我想我定是被吓着了,居然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个清雅的声音曾经朝夕陪伴了我一年多的时光。
  我缓缓转头,江文略正在部下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我猛然转过头来,忽想起自己已蒙住了面容,便又猛然转过头去。这般猛然地转了两下,脖子竟咯咯直响。
  江文略却没有看我,向屈大叔道:“人参不是这么个吊气法。”
  屈大叔象刚从梦游中醒来,连连抹汗:“是是是,我都吓糊涂了。”他将人参取出,切去参头参须,再在人参上划了一道口子,才重新塞入狐狸口中。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在狐狸俊秀的面容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微微动弹了一下,再微弱地吐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来。
  众人齐声欢呼。狐狸眼珠子极慢地转了一圈,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断断续续道:“我还以为---到了阴曹地府,正奇怪---怎么---都跟着来了,真--讲义气。”
  老七又哭又笑,狐狸又看着我叫了声:“大嫂。”
  真难为他,我蒙了块白布,他还能认出来。江文略还没走,我不便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狐狸却再看向我身侧,笑道:“江兄,此番真是---让你见笑了。”
  我吓得一个激凌,不知何时,江文略竟已蹲到了我身边。他的右臂,只差一个手指便碰到了我的左臂。
  我大气都不敢出,江文略已向狐狸笑着拱手:“今日得见杜兄沙场雄姿,真正佩服。文略更加庆幸,与杜兄是友非敌。”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一如既往的清雅动听,我却听着十分难受,偏又被他身子别住了,不能动弹。
  正不知所措时,狐狸看了我一眼,道:“此番若非江兄援手,后果实在是不堪想象。”
  “哪里哪里。”江文略道:“若不是鸡公寨的兄弟们英勇善战,我们也不可能拿下殷建德这个意外之喜。以后,永嘉府与鸡公寨定要永远亲如兄弟,您说是不是------”
  我正在看着狐狸,忽觉耳边有热气涌动,侧头一看,江文略已向我微倾着身子,淡淡而笑。
  “您说是不是,青--瑶--夫--人?”
  “您说是不是,青—瑶—夫—人?”
  他这句话说得彬彬有礼,但那灼热的眼神,总有几分让我不安。特别是他那淡淡的笑容下,仿佛有着涛天巨浪在向我涌来,更象饱含了看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的喜悦。
  难道,他认出我来了不成?
  不不不,是我太过敏感了,这只是他大战得胜的喜悦,是他能意外拿下殷建德的喜悦。
  更何况,他即使认出了我,又怎会有喜悦?没被烧死的淫妇居然又再嫁给山贼,那只是在他的耻辱上再加了一份耻辱,他怎么会有喜悦?
  我张嘴想说句什么,可声音象憋在了喉咙里似的,怎么也无法挤出来。
  可江文略却一直浅笑,望着我。他眸子里的喜悦,似乎更浓了。
  他的身子倾得太近,我情不自禁地想躲开,可再往前躲就是狐狸的身子。正不知所措时,面前忽然伸过一只手来,狐狸在爽声笑:“那是自然。我们鸡公寨与永嘉府,以后要永远是兄弟。”
  狐狸的右手正挡在我与江文略之间,也正隔断了我们对望的目光。
  江文略慢慢转头去看狐狸,狐狸向他挑了挑眉,他便也爽笑着伸出右手,两人双掌互击,同时大笑。

  狐狸和我的阴谋(上)
  野狼们与永嘉军齐齐欢呼。狐狸左手仍紧攥着江文略的手,借着他一拉之力拼命站了起来,老七急道:“六哥,你----”
  “不碍事。”狐狸强笑道:“这么躺着和江兄击掌为盟,未免不够诚意。”
  他站直了,踏前两步,正横在我与江文略之间。他再将右掌一举,江文略含笑再度击上他的手掌,二人再度握拳大笑。
  笑声与欢呼声中,我悄悄移动身子,躲到了狐狸身后,并不自觉地拉了拉衣衫,想努力遮住已挺得比较高的肚子。
  “杜兄,你的伤---”
  “不碍事,先前到了阴曹地府,见到了阎王爷。因为我这个人太不听话,和阎王爷吵了一架,阎王爷一气,说六十年内都不想再见到我,于是又把我踢了回来。”狐狸笑道。
  江文略的声音很诚恳:“杜兄得好生歇着才行,不如我送杜兄回山寨休息吧。”
  我被这话吓了一跳,正在这时,似有什么东西冲着我的肚皮踢了一脚,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弯腰捂住肚子。
  “大嫂!”
  “大嫂!”
  还有个人叫了半声又停住,迷糊中我没太听清楚,是“窈”还是“瑶”?
  三个人同时急窜过来,将我扶住。
  将我左臂扶住的是狐狸,可他也是摇摇晃晃,于是老七便松了手去扶他。可我的右臂,也被一只手用力扶住。
  这只手很温暖,也很熟悉。我缓缓抬头,那是江文略的手。
  我冷冷地看向他,他愣了片刻,如同被火灼了一般,迅速收回手,尴尬笑了笑,声音也似有些干涩:“青--瑶夫人,您没事吧?”
  我努力回想着方才那一瞬间,他叫了我半声什么,是“窈”还是“瑶”?
  正想时,狐狸在我耳边低声问:“大嫂,怎么了?”
  我恍然清醒,摇摇头,含糊着声音道:“没事,只是好象忽然有人向我踢了一脚。”
  屈大叔和邓婆婆同时笑出声来。屈大叔哈哈笑道:“那是咱们的少寨主调皮,在夫人肚子里练脚法呢。”
  我一愣,瞬时脸颊红透,所幸此时蒙着白布,不然可就羞得没处躲藏。
  一众野狼都哈哈大笑,笑声里透着几分好奇、几分新鲜。我偷看瞥了一圈,老七的脸竟比我还红,狐狸倒是一如既往地微微笑,江文略------他也在笑,可那笑容----
  屈大叔又笑道:“不过这么算来,咱们少寨主可算是天生英猛,刚四个月就会在娘肚子里大展拳脚了。”
  我感激地看了屈大叔一眼,以他的医术,不会看不出来我究竟怀孕多久,他这是在替我遮掩。也许,狐狸也早就叮嘱过他了吧。
  正想时,隆隆的马蹄声踏破众人的笑声,急驰而来。
  所有人都吓得急速跳起,纷纷握了兵刃,老七踏前两步,将我和狐狸护在身后,急道:“大嫂,六哥,你们先走。”
  狐狸却喘着气笑:“怎么这么胆小?十来匹马就吓成这样!”
  这时野狼们也看清楚了,从远处急驰而来的不过十余匹马,便都放下兵刃,哈哈而笑。
  江文略回头看了看,眉头慢慢皱起。待那十余骑驰近,为首一人跳下马,向他奔过来,他冷冷说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来者脸上那份温婉如水的笑容便顿时僵在了脸上,可也只僵得片刻,她便又重新展开笑容,并依上江文略的肩,声音很柔很温婉:“夫君,你没事就好,我可担心死了,实在受不了,这才过来------”
  江文略打断了她的话:“这里是战场,是杀人的地方,你一个妇道人家,来凑什么热闹!”
  这等好戏难得一见,野狼们都拢着手,围过来看江二公子当众训斥新婚娇妻。
  罗婉笑容再度僵住,也难怪,江文略从来都是笑如春风,对她也总是很和气地说话,哪曾这么给过她难堪?
  也不知江文略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
  我正笑眯眯看着,忽觉手臂微微紧了一下,回过头,狐狸在向我微笑,他的手,还在扶着我的左臂。
  我向他摇了摇头,又微微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没事,我很好。
  他竟明白了似的,慢慢松开手,再向我挤了挤眼睛,我忍不住轻轻一笑。
  我的笑声引起了罗婉的注意,她可能正难堪到极点,便将马鞭子直指向我,大声道:“她不也是个妇道人家,不也在这里?为何我就不行?!”
  啧啧啧,也真难为她,只怕是生平第一次这么失态吧。
  江文略面色一变,怒喝道:“回去!太不象话!”
  我从没见过江文略发脾气,这冷峻的神情,微抿的坚毅唇角,原来他发起怒来竟可以如此肃杀,我的心都不由随着他的喝声而震了一震。
  狐狸却忽发话:“江兄。”
  “杜兄请说。”江文略转身抱拳。
  狐狸将人参放在口中嚼了几下,斜睨着罗婉,冷声道:“这位,就是二夫人吗?”
  江文略还未回答,老七已凑过来,提醒道:“六哥,错了,应该称少夫人,而不是二夫人。”
  狐狸抬眼望天:“江兄人称江二公子,难道他夫人不是江二夫人?”
  老七这孩子太可爱了,居然和狐狸抬起了杠:“排行是这样没错,可叫人家二夫人二夫人的,听起来象是叫小妾。”
  罗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江文略已苦笑道:“内人不识礼数,杜兄莫怪。”
  狐狸叹了口气,道:“江兄,我杜凤是粗人,性子直,说出来的话也直,江兄莫怪。你们江府也算是名门世家,怎么二夫人这么------大嫂是我们鸡公寨的当家大嫂,是我们少寨主的亲娘。她可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或没见识的妇道人家,而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鸡公寨的弟兄见了大嫂,都要恭恭敬敬行礼,就是出了鸡公寨,天下英雄也得尊称大嫂一声‘青瑶夫人’。二夫人这般用鞭子指着我们大嫂,妇道人家长、妇道人家短的,未免也太不把我们鸡公寨放在眼里了吧?”
  罗婉张口结舌,以她之口才,竟一时找不出话来辩驳狐狸。
  狐狸又叹了口气,道:“又或者,二夫人心底里看不起我们鸡公寨,总认为我们只是一帮山贼。俗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难道二夫人这般想法是受了江兄的影响不成?难道江兄嘴里说得客气,心里也把我们看成一帮山贼不成?!”
  狐狸这话着实厉害,野狼们顿时同仇敌忾,纷纷瞪着眼睛,望向江文略和罗婉。
  江文略连连摆手:“不不不,杜兄误会了,在文略眼中,各位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岂会有不敬之意。”
  他急速回头,喝道:“还不去给青瑶夫人道歉?!”
  罗婉眼睛都红了,可看着江文略凌厉的眼神,她咬了咬下唇,应了一声。再拖一阵,见我这个“夫人”还没发话谦让一番,她只得慢慢走过来,走到离我数步处,十分勉强地行了个福礼。
  “江罗氏行事鲁莽、不识礼数,请青瑶夫人见谅。”
  按照名门世家那套虚伪的礼节,此时,我应当“唉呀”一声迎上去,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将罗婉挽起,然后很客气地说:妹妹切莫如此,你我两家现在携手合作,你我便也如亲姐妹一般,今后姐姐我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也还得请妹妹多多担待。
  等等等等,如此这般。
  可我看着罗婉半蹲在面前,心中说不出的舒畅,浑身的毛孔都似泡在热水里一般,恨不得让她就这么一直蹲下去,蹲上几天几夜。
  若不是考虑到即将要逃离,不能让罗婉认出我来,我说不定会按捺不住心中滔天的恨意,上去狠狠扇她两记耳光。
  于是我一直沉默着,罗婉见迟迟没有人配合她,便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装作没见过世面、不懂得还礼的样子,不安地揉搓着衣角,可就是不上前扶起她。
  狐狸明显是在忍着笑,他忽然冲我眨了一下眼睛,象要请示什么事情似的,凑到我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了句:“今天早上的咸水蛋腌得不错。”
  我一愣,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来,心领神会下,凑回狐狸耳边,嘴唇微动:“不是我腌的。”
  狐狸皱着眉头再凑回来:“怎么吃着象是你的手笔?咸中带甜,香而不腻。”
  我一本正经凑回去:“你若喜欢,晚上多吃几个。”
  我二人就这般讨论着“重要”的事情,任罗婉一直在我面前半蹲着。
  野狼们都是浑惯了的,可能也不太明白这些世家的礼节,没人觉出什么不对劲,都继续笑着看热闹。可江文略,也袖着手在一边淡淡地看着,只抬眼看到我和狐狸耳语时,微微皱了一下眉。
  估计罗婉的腿蹲得发麻了,江文略看向我和狐狸的眼神也越来越冷峻,我才向狐狸瞪了一眼。
  狐狸轻咳一声,道:“二夫人请起,我家大嫂因为身子重,不便来扶您,您的诚意,她心领了。”
  罗婉这才挣扎着站起,转身走向江文略时盯了我一眼,我本能下瞪了回去。
  罗婉脚步停滞了一下,再看了我一眼,才缓缓走向江文略。江文略向我和狐狸等人抱拳:“夫人,杜兄,你们先回山寨休整。等大家都养好了伤,咱们再商议下一步如何划地结盟。”
  他要提步,狐狸却忽喝了声:“慢着!”
  江文略回头,狐狸面容变得很严肃,冷声道:“有件事,得麻烦一下江兄。”
  “杜兄请说。”江文略拱手。
  “此番你我联手诱击黄家寨,事情十分机密,我鸡公寨只有当家大嫂和六位寨主知晓详情,但黄二怪是如何知道此事而去联合殷建德的呢?”
  江文略怔住,旋即肃容道:“好,我回去定要将此事查个明明白白,给杜兄一个交待。”他再看了我一眼,微微欠身,翻身上马。
  看着江文略带着永嘉军打马远去,我微微叹了声,回头道:“六叔,你的伤------”
  阳光下,狐狸的脸刹那间变得苍白无比,他身形摇了摇,老七还没来得及将他扶住,他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狐狸和我的阴谋(中)
  “死狐狸,你再不醒,我把你的狐狸皮剥下来------”
  窗外已下起了雨,风一阵紧过一阵,雨也一阵密过一阵。
  离那场大战已经过了三日,可狐狸还没有醒过来。阵亡的弟兄都已经入土为安,受伤的弟兄也都在康复之中,人参汤一碗碗地灌下去,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老七托着药碗进来,他也瘦得不成人样,这三天若不是我骂得他去睡了一觉,只怕他也得倒下。
  更令我心酸的是屈大叔说出来的一番话。
  “六当家以前受过这世上最残忍的酷刑,全身经脉、骨头,到底都有旧伤 ----唉,真不知他是怎么熬回这条命的。那天他醒过来后,为了不被永嘉府的人看轻,强撑了那么久,结果引发了旧创。唉,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只怕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醒过来------”
  只有我才知道,他那天那样子笑着强撑,不仅仅是为了不让永嘉府的人看轻。
  如果不是为了不让江文略认出我,不是为了帮我戏弄罗婉,也许他就不会---
  我的心情很沉重。
  鸡公寨赢了,由于那日滴血为誓,我也获得了野狼们的信任,对我的监视已日渐松懈。一切朝着预料的方向发展,而我的肚子也不能再等下去。
  自从那天孩子会第一次动,之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时不时动上几下,这种奇妙的感觉,让我心中既甜蜜又酸涩。也让我真切的感觉到,在这世上我不再是一个人,我还有他,有血脉相连、骨肉相亲的孩子。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必须得离开。
  我不想等到肚子挺得很高时再颠沛流离地逃亡,更不想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成为亡命的山贼。更何况,那日在山脚,我总感觉江文略似是认出了我,今生今世,我绝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纠葛。
  可狐狸一直没有醒来。
  明知他若醒来,可能会让我逃走的计划毁于一旦,但又觉得,在他醒来之前,我就这样离开的话,心底总会有隐隐的不安和负疚。
  令我稍稍得以宽慰的是,豹子头并没有身首异处成为无头鬼,好歹留了一份全尸。
  黄二怪已被狐狸斩于剑下,据黄家寨的俘虏供述,那晚豹子头确实死于箭下,黄二怪本来是要割下他的脑袋带回去炫耀的,但火光照映下,豹子头死去时的面容十分狰狞,铜铃般的眼睛竟一直没有闭上,死死地瞪着黄二怪。
  黄二怪竟然怯了,不敢再割豹子头的脑袋,只得一脚将他踢下鸡爪关旁边的山谷之中。
  山谷很深,野狼们从哨寨上吊了长绳下去寻找。可过了这么久,加上以前鸡公寨屡屡被人攻打,山谷深处竟积了累累白骨。最新的尸骨也已高度腐烂,竟分不出哪具才是豹子头的。
  所幸四寨主跟着豹子头多年,知道当年他与人交手曾断过左臂臂骨。终于发现一具高大的尸骸左臂有折断的旧痕,这才确定是豹子头无疑。
  穿上孝服,看着豹子头的灵柩缓缓入土,我哀哀而泣。
  豹子头,希望你来世能再见到美娘,能与她在没有所谓“贞孝节烈”的地方,过着平淡而幸福的日子。
  豹子头,其实你算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因为你的一句话,他们待我很好。现在你已入土为安,我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希望你能谅解我。
  老七哭得声嘶力竭,我知道他这段日子为了狐狸忧心,总觉得是自己害得狐狸受伤,心中愧痛。五寨主等人要去劝,我悄悄拦了,让他哭了个痛快,免得憋在心里憋出病来。
  谁知老七越哭越厉害,哭到最后,竟然晕倒在坟头,吓得野狼们赶紧将他抬了回去。屈大叔给他灌了一碗药,他却依然昏昏沉沉,嘴里还不停说着胡话。
  这夜的月儿闪着冷森森的白光,将整个山寨照得有些诡异的微芒。
  我长久地站在枣树下,看看狐狸的房间,又看看老七的房间,迟迟提不动脚步。
  可是,不能再拖了。
  只有今夜才是最好的逃亡时机。大战得胜,东边和北边的强敌都肃清了,与永嘉府又是关系最好的时候,野狼们松懈了许多,每晚值哨的人少了一大半。
  二、五寨主受伤,四寨主带人去黄家寨收缴战利品,狐狸、老七昏迷不醒,三寨主因伤怀豹子头而喝酒喝醉了。过了今夜,只怕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时机。
  我咬咬牙,下了决心。
  狐狸的房门是虚掩着的,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他床前,屋内如豆的烛火将他的脸照得越发惨淡。因为长时间的昏迷,他的唇已干涸,裂开一条条细小的纹。
  我拧了湿巾,一点点涂着他的唇,低低叹了声:“你、又何必这么拼命?”
  窗外有夜鸟在凄惶地鸣叫,我在床边缓缓坐下,坐了许久,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可说些什么。
  月光一分分移动,我终于站起身,再看了狐狸一眼,悄然出屋,并轻轻地掩上了房门。只希望能如屈大叔所说,他没有生命危险,也许,明天早上他就会睁开双眼。
  老七却没再说胡话,睡得很昏沉,邓婆婆也已歇下,我回到小木屋,再等了小半个时辰,确定没有人再监视我,终于再一次踏上逃亡的路途。
  我到厨下抱了邓婆婆养的两只兔子,悄悄潜到寨门处。
  寨门旁只有两个人值守,其中一人还在抱着长矛打盹。我将手中的一只兔子往草丛中一扔,簌簌的声音顿时引起那名未睡着的哨兵的注意。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草丛,我再将另一只兔子往另一边远远扔去。
  那哨兵很警觉,马上折向另一边,还用刀不停拨着草丛。我知机不可失,弯下腰,悄无声息地拉开木闩,如野猫一般潜出寨门。
  这一路,我走得很谨慎,走走停停,有轻微的风吹草动,便会闪入路边的树林之中,待确定没有动静,才会继续往前走。
  虽然月色尚好,我仍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直到月上中天才看见哨寨。
  自上次被偷袭,狐狸让人在鸡爪关加建了一道高高的寨门,正扼住关口,要想再度翻过哨寨是不可能的。但那日野狼们用绳索吊下山谷去找豹子头的遗骨,倒让我灵机一动,找到了顺利潜过哨寨的好法子。
  哨寨右后方是个小山崖,山崖不高,却比较陡。从下面是绝对爬不上来的,但从崖顶的小树林,却可以吊根绳子,慢慢垂落下去。
  哨寨向来只防人往上攻,不会防寨中的人往外逃,小山崖这里自然无人看守。我幼时曾随娘去采过药,虽然现在身子有点重,但只要小心点,应当还是能够下去。
  能不能成功逃走,在此一举。
  月儿照得山间如同铺上了一层霜色,四周很静寂,白日的炎热都化作了丝丝清凉。夜空中似起了一层轻雾,隐隐约约听得到哨寨中有人在轻咳,也有人在打哈欠。
  夜鸟在一声声地啼叫,我不由回头向山寨方向看了看,压下心中的一丝愧疚,继续摸索着向前走。
  野狼们那日吊上豹子头的遗骨后,将绳索顺手丢在了路边,我悄悄将绳索踢入了草丛中。
  找到绳索后,我小心翼翼地走向小树林,每一步都走得极轻极谨慎,生怕让哨寨的人听到了动静。
  好不容易爬上崖顶的小树林,正要将绳索放在地上,喘口气,前方崖边忽传来人声。
  我骇得魂飞魄散,险些要转身就跑,无奈双足发软,好半天才能提动右脚,却听那人低声说了句:“约定是什么时辰动手?”
  我心中一动,停住脚步,在深深的灌木丛中蹲下来,屏息敛气。
  影影绰绰的月色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站在崖边,我看不清他们是谁,但他们的声音却可以很清楚地收入耳中。
  “和他们说定子时动手,应该已到了山脚,只等子时,便会上来。”
  “嗯,可不能有差池才好。”
  “放心吧,爷,都谈好了,王胡子拍着胸脯说一定没问题。只要将王胡子的人悄悄放上去,在寨子里放一把火,趁乱将那头笨牛和姓杜的小子给杀了,爷再带人上去装作救援,王胡子便会撤。到那时,二笨牛和杜凤都死了,他们的亲信也死得七七八八,那个大肚子婆娘再顺手一刀宰了,鸡公寨还不是爷您说了算?”
  “但愿如此。”这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加上先前那人所言,我认出他是阴狠凶戾的三寨主。
  “爷您就放心在这里等着,放王胡子的事老武他们会办好,等寨子乱得不行了您再上去。”
  “嗯。”三寨主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道:“只是不到割下老二和老六脑袋的那一刻,我这心里总有点不踏实。若不是恰好老六重伤醒不来,老四又去了黄家寨,机不可失,唉,还真不想迈出这一步------”
  “那是爷您心里仁慈,不愿坏了手足情义。可那二笨牛,什么时候拿爷当兄弟看过?姓杜的也越来越不把爷放眼里。大当家不在了,这鸡公寨就应该轮到爷来做主,竟要奉一个没出世的娃娃当什么少寨主,简直让天下人笑话!”
  三寨主点头道:“也是,罢,今晚咱们就搏一搏吧。”
  “爷英明。”
  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在极轻微地颤栗。
  灌木丛中有夏虫在叫,一声紧似一声,如同我的心跳。若不是我强自镇定,这颗心险些就要跳出喉咙。
  不知黄历上有没有写着:今夜月白风轻,实乃杀人放火、乘乱逃命的良辰吉日。
  原来我不必冒着跌落的危险从崖上吊下去,只需等到山寨大乱,便可以乘乱逃出去。
  我也更应该庆幸自己选在今夜逃离,不然,很有可能会被三寨主顺手干掉,再将这一尸两命的罪孽栽在王胡子头上。
  我长久地蹲在灌木丛中,看着三寨主和那手下在崖顶不安地徘徊张望,听着夏虫一声声的痴鸣。
  月光从灌木丛顶透进来,正在我身前的地面上映出一团浅浅的灰白。
  这份灰白,象极了狐狸惨淡的面容,也象极了老七昏迷时的脸色。

  狐狸和我的阴谋(下)
  蹲到双腿发麻,我仍在纠结。
  若回去报信,一来会让野狼们知道我试图逃走,二来今夜之后寨中的防守肯定会严之又严,我再也没有机会逃出来。
  再说,我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若不赶紧逃走,只怕再也没有力气走这么长的山路,吊下这么陡的山崖。
  可若是不回去报信------
  我回头望向山寨,如霜的月色下,鸡公山倒于这时显出鸡的轮廊来。鸡头位置,山寨寨门上吊着的灯笼如同微弱的星光,闪闪烁烁。
  老七这孩子,不知有没有醒过来?醒来之后是不是还哭得那么伤痛?
  邓婆婆有没有在咳嗽,屈大叔是不是还在灯下看着医书、熬着膏药?
  目光往下移,是山腰,有着依依流水、青青稻田的山腰。
  我咬了咬牙,极缓慢地挪动双腿,待针刺般的发麻感完全消失了,才一步一爬地挪下小山坡。
  下到山路上,我仍不敢走快了,虽然明知子时快到,仍只敢极轻地向上走。待离鸡爪关很远很远了,我才发足狂奔。
  怀着五个多月的身子这样奔跑,不到一会我便支撑不住,只得放慢了脚步。可月儿在不停向西移动,我似乎听见山下有大群人在攻上来,眼前也似乎看见豹子头死去那夜的大火再度将鸡公寨吞没。
  口中焦渴无比,心跳响如鼓擂,我咬着牙继续往山上跑。
  寨门口的两个哨兵仍在,我却不知他们是不是三寨主的人,只得在离寨门不远处停住脚步,待呼吸完全平稳,心也跳得不再那么厉害,才略带悲伤地走过去。
  哨兵显是被我吓了一大跳,打开寨门迎上来:“大嫂,您、您怎么------”
  我低声饮泣:“今天你们大当家下葬,我、我这心里不好受,到外面走了走----”
  哨兵还在挠头,我已走入寨子。
  因为不知有没有三寨主的人在暗处埋伏着,我不敢直接去拍二寨主和五寨主的门,估摸着最好先唤醒老七再去通知别人,便端了盆水,装作去照顾老七的样子,推开了他的房门。
  老七却不在房中,我的身子顿时冷了半截,只得转去狐狸的房间。
  时间紧迫,顾不了所有人,好歹把狐狸先藏好了再说。
  狐狸屋里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屋中较黑,我摸索着进了门,却被一把椅子跘得跌倒在地。
  我忍着痛爬起来,摸到床边,摸了摸床上的被子,舒了口气,狐狸还在。
  我一把掀开被子,搂住狐狸的双肩就往地上拖。
  他比我想象的要沉许多,刚将他拖下床,我便吃不住力,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由恨恨骂了声:“死狐狸,这么重!少吃点会死啊!”
  我正要爬起来再拖,忽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过来,捂住了我的嘴。我的心陡然跳到嗓子眼,正要挣扎,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嫂,千万别叫!”
  我立马停止挣扎,老七也松了手,仍将我手中的人拖回床上,又爬回来,压低声音道:“大嫂随我来。”
  我彻底无语,狠狠踹了他一脚,老七也不敢叫出声,只抱着脚跳了两下。
  我们猫着腰出了房门,趁黑溜到厨房,从灶后的木门出去,再往上走一段,小树林中,密密麻麻站了上百号人。
  夜风急涌,卷得一人衣袂翩飞。他缓缓转过身,林中黑重,我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却听得出他声音中含着浓浓的喜悦:“大嫂,您去了哪里?大家都急坏了。”
  我恨不得将他的狐狸皮给剥下来,怒道:“你们捉王八也不叫我,还把我一个人丢下让王八吃,太不够意思了吧?”
  老七忙凑过来道:“大嫂误会了,我们正要去叫大嫂,却发现您不见了。六哥急得直跳脚,所幸您回来了。”
  他又好奇地问我:“大嫂究竟去了哪里?我找得喉咙直冒烟。若不是六哥眼尖发现大嫂回来了,等会可-------”
  我瞥了狐狸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移开,淡淡道:“今天你们大哥下葬,我心里难受,到鸡爪关他阵亡的地方坐了坐。谁知听见两只王八讲话,知道他们要将王胡子的人引上山,便想着跑回来通知你们,哪晓得你们竟是做好了套子,只瞒着我这个当家大嫂!”
  想起在小山崖顶的痛苦纠结,这一路跑回寨子的惊惧害怕,再想起这数日看着“昏迷”的狐狸时的伤怀,我越说越气,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月光斜斜地照进树林,狐狸看着我,双眸中似闪着欣喜的光芒。他笑了声,却又顿住,然后冷了声音道:“来了!”
  王八捉得很顺利。
  在小树林里的这上百号人是大家以为已经去了黄家寨收缴战利品的四寨主等人。五寨主也悄悄带着人埋伏在了山寨四周,只余二寨主和他的手下作为诱饵呆在房中。
  待王胡子的人冲入山寨,二寨主“及时”地发现了敌人,并大呼小叫,带着手下拼命抵抗。王胡子的人要放火烧山寨,自是只能点燃无关紧要的房屋。
  王胡子打得十分吃力,这时三寨主带着人赶了回来,见双方相持不下,而寨中已是火光冲天,又有人在喊着五当家和六当家被杀死了,他似是犹豫了一阵,才带着人直杀向二寨主。
  火光将寨中情形映得很清楚,狐狸在林边负手看着,摇了摇头,啧啧道:“三哥真是下了狠心了。”
  我叹了声,低低道:“何必呢?就是当上了大寨主又有什么好?”
  狐狸忽然转头看向我,我离他太近,他这一偏头,脸近在咫尺,吓得我急忙往后一缩。
  他凑到我耳边,声音低沉得似掺杂了一丝特别的情绪:“既然已走了,为什么回来?”
  我张了张嘴,还在犹豫是不是要对曾逃跑的事情死不认帐,他却又转头去看寨中战况。
  二寨主带着人且战且退,三寨主一路紧追不舍。
  看着二寨主已退到林边,狐狸叹了声,拂了拂衣襟,淡淡道:“好歹兄弟一场,给三哥留一条活命吧。”
  三寨主看见伏兵四起时的眼神,就象一只落入陷阱的狼,凄厉嘶嚎,想跳出陷阱,却不得不一次次坠下,最后猩红的眼睛中只余深深的绝望。
  待将王胡子的人彻底剿灭,将三寨主还活着的手下围在包围圈内,二寨主冲上前,将受伤的三寨主用力踩在脚下。
  “操你娘!早知你小子不是人,却不知你连禽兽还不如!竟敢出卖兄弟?!说!联剿黄二怪,是不是也是你走露的风声?!”
  三寨主却也硬朗,只“呸”了一声,死死盯着二寨主,眼里要喷出火来。
  二寨主猛然抽刀,架在他脖子上,怒道:“若不是六弟机灵,看出你不对劲,整个鸡公寨的人都会死在你这个王八羔子手上!我今天就要替兄弟们杀了你这个奸贼!”
  刀锋闪着冷厉的光芒,也映着二寨主狰狞的面容。
  “二哥!”
  狐狸负手而出,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冷峻的气势。他眼神冷冷一扫,三寨主瘫软在地。
  二寨主只是愣了一下,便收起刀子。我叹了口气,知道从这夜起,鸡公寨将是狐狸一人的天下。
  听二寨主在嚷着要将王麻子开天窗、将三寨主三刀六洞,我一阵恶心,不想再看,正要转身回小木屋,腹中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我冷汗直迸,眼前黑晕,身形摇晃。
  有人向我扑过来,在我即将倒地的瞬间,一双温暖的手,用力地将我抱入怀中。
  我似乎又进入了如那夜一般幽远的梦中。
  梦中的小舟在轻轻摇晃,象极了小时候娘将我抱在怀里的感觉。娘在爱怜地将我的乱发理顺,又在温柔地轻抚着我的额头。
  “青瑶、青瑶------”
  为何娘不是叫我窈娘,而是唤我青瑶?
  不管了,只要娘能回到我的身边,只要能抓住这一份温柔,便是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我缓缓伸出手去,想触摸娘的面容。
  “青瑶、青瑶------”
  可娘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我感觉到她将一去不返,我将再一次孤苦无依。
  心底的酸涩、苦楚、迷茫似洪水般喷泄而出,我猛然坐了起来,大声唤道:“娘------”
  阳光从窗外斜斜射进来,我禁不住闭了闭眼,再微眯着睁开。
  窗下有个修隽的身影,恍惚之中,我竟以为回到了江府的小楼中,江文略正站在窗下静静看书,偶尔回头看我一眼,唇边有着轻柔的笑。
  可梦终会结束,一时的恍惚,也终有清醒的时候。
  娘早离我而去,江文略也已成为我今生最不愿看到的人。我也仍然没能离开鸡公寨,无法回到想兹念兹的家乡。
  我掩面而泣,泪水渐由指缝淌下,又沁湿了衣襟。脚步声由窗下到床边,我抬起头,一方丝帕静静地递到面前。
  “不用。”我摇了摇头,泣道:“索性让我哭一场更好。”
  狐狸低头看着我,他的目光似带着一丝怜惜,轻声道:“你若再伤心,孩子会保不住的。”
  我一惊,狐狸又道:“你昨晚应该是跑得太急,动了胎气。屈大叔说,这几个月来你饱受惊吓和委屈,又压着重重伤心之事,这孩子,若再不小心护着,只怕------”

  狐狸的承诺
  我茫然了许久,木愣地接过狐狸手中的丝巾,脸上的泪痕,却早已干了。
  狐狸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我不自禁往里躲了一下。
  “大嫂。”狐狸似是斟酌着开口:“很抱歉,没能早点告诉您。”
  我将目光挪向窗外,淡淡道:“六叔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你捉王八,我跑路,大家不过是各干各的份内事罢了。”
  狐狸轻咳一声,沉默顷刻,才道:“不管怎样,昨晚那种情况,大嫂能够回来报信,我很感激。”
  我无语,只是盯住正在窗台上跳跃着的一只麻雀看。
  “黄二怪能联合殷建德,这事让我觉得奇怪,那日在战场上我确实是真的昏过去了,只不过晚上就醒了过来。因为想来想去三哥的嫌疑最大,但他手下的人也最凶悍,不彻底铲除,只怕鸡公寨会毁于一旦,所以我才定下了引蛇出洞的计策,怕大嫂担心,才叮嘱老七不要-------”
  我打断了他的话:“六叔不必对我说这些,山寨的事情与我无关。三当家已除,我想你也不再需要这个孩子当什么少寨主。大当家临走时说过,他若回不来,由你接任大寨主。现在时机已成熟,明天我就会把这句话告诉各位兄弟。也请六叔高抬贵手,放我下山。”
  狐狸却沉默了许久,才站起来,向我微微欠身:“既然昨晚大嫂选择回来报信,您就永远是鸡公寨的当家大嫂。”
  他叹了口气,声音轻柔了许多:“大嫂,并不是我执意不放您走。您要走,也得等生下孩子再走。屈大叔说,您现在的身子只能静养,绝对不能离开山寨,否则会有小产之虞。”
  不知是不是那日昏倒后梦到了娘的缘故,其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每当合上眼,我都会梦见娘。
  梦的开头,总是跟着娘去摘茶采药,踏着青山、哼着歌谣,娘在和煦的春风中回头向我温柔地微笑。
  可接下来,总是会狂风骤起,尖锐的风呼啸着将一切刮走,并在空中狂嗥狞笑、怒吼哀号。
  这风,总会将我卷回到娘死的那晚,乱兵从山神庙外涌进来,娘将我推到干枯的水井中,可她还没来得及跳下来,乱兵已冲入后院。
  我很清晰地听见刀刃自娘脖间划过的声音,听见娘趴在水井边缘,轻轻地唤了声:“窈娘---”
  娘的血,也一滴滴,滴在我的脸上、手上、身上------
  这血,浸透了我的骨头,浸得我如同被一张血网包住了,无论怎么挣也挣不开。我拼力挣扎,然后----
  拼力坐起,满头大汗。
  在这噩梦的折磨下,我的脸一天天消瘦下去。
  狐狸送了很多补品过来,老七也每天出去打点野味给我补身子,屈大叔更是每天煎汤熬药,我都不多说一个字,很顺从地吃下去。
  可我的脸还是一天比一天瘦。屈大叔说这是孩子在体内吃得太过、耗费了母亲元气的原因,却也别无办法可想。
  山间寒意渐重,这日我推开窗,见山峦似被涂上了一层黄色,算了算日子,竟已是中秋。
  木窗遥遥对着一棵银杏树,树叶在夕阳下闪着淡淡的金光,秋风微拂,一片银杏叶悄然下堕,在空中飘转回旋,又轻轻落在一个人的肩头。
  那是狐狸,他系着青色披风,颀长的身形比银杏树还要挺直,他似是往小木屋看了一眼,又转头问了屈大叔一句话。
  从他的口形,我依稀可以分辨出这句话。
  “真的再没有办法可想?”
  屈大叔似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摇着头走开。狐狸仍在银杏树下负手而立,神情似乎有些沉郁。
  我正遥遥看着,他微微抬头,眼神向小木屋扫过来,我急忙从窗前闪开,过得一阵再往外看,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也难怪狐狸显得心事重重,虽然现在鸡公寨名义上还是由我这个大嫂和五位寨主共同当家,但自从平定三寨主作乱后,寨中事务基本上都由他一人决断。
  鸡公寨自剿灭黄家寨后声名大振,狐狸与江文略划地为盟,黄家寨归入鸡公寨,而洛郡则并入永嘉军。双方以黄家寨为界,鸡公寨向西、永嘉军向东,并约定永远亲如兄弟,互助互援。
  这样一来,双方都再无后顾之忧,倒也算是双赢之举。
  与黄家寨一战及后来的三寨主作乱,令鸡公寨大伤元气,但声名大振后,来投奔的人马越来越多,山寨规模日益扩大。为免有新进寨的人不守规矩,惊吓到我,狐狸特命人在小木屋外做了两道栅栏,并命阿聪阿金日夜看守。
  他很忙,再也没有约我去山顶赏月吹笛,也很少来小木屋,即使来了,也只是匆匆地问两句,放下补品就走。
  我总觉得自内乱那夜之后,他似乎在刻意地疏远我。也是,不需再用我肚中孩子的名义来压制二三寨主,豹子头大仇已报、入土为安,他也不必再对我那般尊敬。
  可这夜,狐狸却来敲我的门。
  阿金阿聪抬着竹滑竿站在他身后,我也没多问,坐上滑竿,随着狐狸上了山顶。
  山顶的巨石旁,不知何时竟建了一座小小的竹亭。竹亭如展翼之鹰,又似临波之荷,秀雅中不失气势,亭上有匾,刻着“云池”二字。
  亭侧书着一副楹联:雨来天地青,瑶舞静月白。
  阿金阿聪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去,只余我站在亭中,与狐狸静静对望。
  “大嫂。”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
  我却觉腿有些软,摸到竹椅中坐下,狐狸解下披风,披在我身上。我拢着披风,遥外亭角外悬挂着的一轮圆月,低声道:“多谢六叔。”
  狐狸在我身边的栏杆上坐下,隔了许久,道:“大嫂,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鸡公寨?”
  我无言以答。
  他却不需我回答,续道:“屈大叔说你积郁很深,若再不放开心怀,不但孩子保不住,只怕------”
  我的眼神似要穿透这无边无垠的夜空,喃喃道:“我想回家------”
  狐狸叹了口气,道:“大嫂,你可知道,上个月,陈和尚与张进忠两军在洪河决战,张进忠兵败退守洪安,坚守了半个多月,还射杀了陈和尚的三弟。陈和尚大怒,攻下洪安后下令屠城,并放了一把大火,洪安已经-----”
  我手脚瞬时变得冰凉,瑟瑟发抖。
  今年中秋的月色,为何象染了血一般惊心动魄?
  “陈和尚打败张进忠后,继续与窦光明军在黑州一带交战,熹河以南,再无一片平安的乐土。熹河以北更是一片混战,哪里都有乱兵和山贼,所有州府,每天都在死人,成百上千地死人,田地荒芜,尸横遍野,路有白骨。”
  狐狸缓缓转头,目光深沉地望着我,轻声道:“大嫂,天下虽大,你能去何方?你拿什么来保护这个孩子?又怎么将他养大成人?”
  我嘴唇颤了几颤。
  狐狸紧盯着我:“大嫂,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这帮弟兄,总认为我们是山贼,所以不愿意让孩子一出生就落草为寇?”
  我想否认,可声音哑在了嗓子里,只低低地回了一下,听起来竟似在哭泣。
  狐狸傲然冷笑:“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在这乱世,谁最强谁就是世间最尊贵的人!陈国的开国皇帝,不也是草莽出身?!他江文略家往上数七代,也不过是一个更夫!”
  这话我倒十分赞同,便微微点了点头,低声道:“六叔,我并不是看不起山贼。我只是,不想让孩子一生下来就每天看着这些血腥的争斗,看着他叫叔叔伯伯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在争斗中-----我只想带着他回到洪安,回到我爹娘曾住过的地方。那里,还有我住过的房子,有菜地,有----”
  真的还有吗?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狐狸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轻声问:“大嫂,你不想报仇吗?不想洗去身上的污名吗?”
  我僵了那么一小会儿,静静地说:“报仇需要实力,至于清白---”我笑了笑,道:“我本只需要一个人相信我的清白,可他一把火把这清白烧得干干净净了,我又有什么必要再去证明?”
  狐狸沉默了许久,站了起来。他负手遥望着东南方向,似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再回头看向我,左手抚上亭柱,双眸在月光下越发深邃。
  “大嫂,从这里往东南望,天的尽头就是洪安。大嫂若是想家,就到这云池亭来坐一坐,等将来天下安定了,我再亲自送大嫂回洪安。但你现在,真的不能离开鸡公寨,鸡公寨的弟兄就是战死到最后一人,也定要护得大嫂和孩子的周全。若是苍天保佑,一切顺利,终有一日,我会帮大嫂讨回一个公道。”
  我想我定是着凉了,不然为何鼻中似堵住了一般,酸酸涩涩。
  我眼前一片模糊,颤声问:“你真的,将来会送我回洪安?”
  狐狸在我身前蹲下,缓缓伸手,替我拭去泪水,声音很轻:“是,大嫂,我答应你。只要局势稳定,我就送你回洪安。我奶娘还在武定,我也想顺路回去看一看她。”
  他的手指略显清凉,这份清凉,让我煎熬了几个月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中秋的圆月将如霜的光影洒在竹亭上,也洒在我和狐狸的衣襟上。
  萧瑟的风,冷清的露,婉转的笛音,我望着明月,又长久地遥望东南。
  我终于明白,从此以后,鸡公寨便是我的家。

  瑶瑶,让我来保护你(上)
  中秋这夜的长谈,终于让我相信,狐狸虽然不再需要用这个孩子来镇住野狼们,却仍会帮我掩饰,他,是真心地在帮我。
  我不用再时刻担心孩子出生时间不对而引起野狼们的怀疑,更不用时刻想着离开鸡公寨。说也奇怪,自这夜后,我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我又一天天肿胀起来,腿浮肿得掐下去便是一个很深的窝。胃口也特别好,喜得邓婆婆整天在厨下忙着为我准备吃的。
  我也不再整天关在房中,每天去寨中走一走,野狼们很欣喜于看见我,不知何时,阿金阿聪也不再时刻跟在我身后。
  自那夜后,狐狸再也没有来看过我。他很忙,外面的形势越来越乱,北面李师都已在上洛称帝,漫天王则起兵岐北,听说这两军交战以来,死了几十万人,遭殃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乱兵、流民一拨拨南下,皆涌向洛郡、鸡公山和永嘉府一带。
  永嘉军在江文略的带领下不断向东扩张,却在河间一带被郑达公打了一个伏击,只得退守青陵府。
  而鸡公寨这边,也越来越受到西面田公顺的威胁。
  风雨飘摇,黑云欲摧,谁也不知道,将来要发生些什么。
  秋菊谢,北风起。
  凛冽的天宇下,云层越来越重,今冬的第一场雪,似乎近在眼前。
  屈大叔看着我将药一口气喝完,再替我把了把脉,低声道:“算算日子,应是这几天临产,夫人千万注意要多休息,不要拿重东西,不要焦虑不安,且放宽心怀,若是这药有效,推迟个十来天应该不成问题。”
  这几个月,我对屈大叔生出一种如秀才爹般的依恋来,便笑道:“只要有大叔在身边,我便不会焦虑不安。”
  屈大叔笑着捋了捋胡子,正要说话,山寨议事厅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震天鼓声。
  这鼓声急促而剧烈,敲得我的心跳陡然加快。这是只有强敌来攻、召集所有人抗敌时才有的鼓声。
  难道,田公顺的大军攻来了吗?
  北风更盛,吹得我一个寒噤,待屈大叔扶着我赶到议事厅前,所有人都已到齐。
  鼓声止住,狐狸放下鼓杵,缓缓转身。
  他今日竟穿上了铁甲铠衣,神情肃穆,目光森冷,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似透着万分的决心和刚毅。他眼神扫了众野狼一圈,声音不大,却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家听着,我杜凤,今天要去救一个恩人。可是,是要去田公顺的手上救人。不用我多说,大家都知道这件事的凶险,这一去,我不一定能够活着回来。”
  风吹得议事厅前的寨旗飒飒卷舞,所有的人都微仰着头,看向鼓台上的狐狸。
  他的目光更坚毅,声音也更清冷:“因为这是我的私事,我只说一遍:我只带一百人去,有愿意和我杜凤同生共死的,我永远记得你们的恩德!其余的弟兄,请你们坚守鸡公寨!”
  他话音甫落,便有上百人冲到他身边,齐齐道:“六当家,我们一起去!”
  老七也冲了出来:“六哥,我也去!”
  狐狸却摇了摇头,道:“老七,你得留下。”
  老七欲待再说,狐狸却拍了拍他的肩:“万一我回不来,你得和二哥他们,保护好大嫂和侄儿。”
  老七回头看了看我,脸一红,嘴唇动了动,却没再说什么。
  风愈大了,将我的长发高高吹起,挡住了我的眼。
  飞舞的乱发间,我看见狐狸向我走来,军人装束的他透着几分睥睨纵横的威傲,我见他越走越近,脱口而出:“六叔,你答应过我的事,你不能食言。”
  狐狸停住脚步,他的铁甲铠衣在薄薄的阳光下反射着森然寒光,他的眸中,也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烁。
  “是,大嫂,我决不食言。”
  雪,是从狐狸去后的第三天夜里开始下的。
  起始只是小小的雪粒,砸得窗台唦唦地响,到了后半夜,唦唦声停住了,但窗外却隐隐闪着一缕幽幽的光。我被这幽光扰得睡不安稳,爬起来一看,地上已铺上一层薄雪。空中雪花如柳絮飞舞,不太大,却也慢慢地替鸡公寨穿上了一件银衫。
  我再也睡不着,却也不敢出门,正躺在被中胡思乱想,山寨忽然人声鼎沸。
  我忙披衣下床,无奈身子太沉重,好半天才穿好衣裳,刚走到门口,脚步声纷沓而来,门被轻轻敲响。
  敲门的声音很有节奏,两快三慢,我大喜下猛地将门拉开,狐狸果然站在门外。
  想是披雪归来的原因,他的头上、肩上都落满了雪花,就连微蹙的修眉上也挂着些雪花。可他的衣衫上却是一团团暗红,触目惊心,左臂上还绑着布条,布条上殷红一片。
  而他的背上,正趴着一个熟睡的小女孩。
  “大嫂。”狐狸看着我笑了笑,踏进房门,大步走到床边,将那小女孩放下,替她盖好被子,再替她掖好,动作十分的轻柔。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转过身,道:“大嫂,麻烦你照顾她一下。田公顺的人追来了,我得去守鸡爪关。”
  “好。”我点点头,狐狸看了我一眼,走向房门。
  他转身时,铠甲上的血腥气在房间带起一股风,涌入我的鼻中。这股血腥气十分象娘被砍倒后趴在井边时令我窒息的气息,我禁不住心头一紧,上前一步,唤道:“六叔。”
  狐狸在门口停步回头,我凝望着他,轻声道:“六叔小心。”
  狐狸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然后大步消失在风雪之中。
  我将门紧紧关上,回头去看床上的小女孩。
  她约莫六七岁的样子,长得十分秀丽,可浑身都是血迹。我初始吓了一跳,后来仔细看,才知她没有受伤,只是衣裳被别人的鲜血染红了而已。
  寨中不停有人在奔跑,哨声一阵尖过一阵,邓婆婆也被惊醒,来敲我的房门,我见天也快亮,便请她去煮一碗鸡粥。
  鸡粥熬好端来,小女孩也醒过来了。
  她象做了噩梦般猛然坐起,我知此时绝不能惊吓她,便拉住要去哄她的邓婆婆。她在床上坐了好一阵,才慢慢转头看向我们,她的目光是极冰冷的,只看到我挺起的肚子时才变得柔和了一些。再过了许久,她冷冷问:“叔叔呢?”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很轻柔,道:“他去挡追兵了,要我来照顾你。”
  女孩的目光再柔和了一些,我便端着鸡粥过去,柔声道:“你叔叔让我做点鸡粥给你吃,你先吃东西,叔叔把田公顺的人赶跑,就会回来看你。”
  女孩马上跳下床,很快就把一大碗粥喝完,彬彬有礼道:“谢谢婶婶。”
  她又跑到窗边推窗看了看,回头问我:“婶婶,这是哪?”
  “鸡公寨。”
  她的嘴张开很大,半天才道:“就是那个传说中吃人的地方?”
  我卟地一声笑了出来,道:“我没上山前也是这么认为,还听说你叔叔最喜欢将人骨头熬汤喝,不过我上山后,才知道他不喜欢人骨汤,只喜欢黄蟮汤。”
  这段话说完,她便放松了许多,神态也恢复了同龄孩子所应有的稚嫩。我走过去,低头望着她,温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瑶瑶,我叫瑶瑶。”
  我惊讶地睁大双眼,道:“天,你和我的名字一样,我叫青瑶。”
  瑶瑶顿时也睁大了双眼,道:“天,原来您就是青瑶夫人!”
  我愣了一下,道:“你听说过我的名字?”
  “当然,大家都说你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女人,说你有张飞那么高,还会使一对大刀,几千个男人都得听你的话-----”她还没说完,我已笑得东倒西歪,没想到外间竟已将我传成了这样。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我让邓婆婆端来火盆,与瑶瑶说着话。
  她很有礼貌,但说话间又很自然地流露出一股傲气,看得出应当出自名门世家。但她这点傲气却不是恃娇而傲,颇透着几分刚强与爽利。
  不到一会,我便喜欢上这个说话声音干脆、条理清楚的孩子。
  可当她说起上山之前的事情,我彻底呆住。
  “爹说要与泾邑的百姓共存亡,让娘带着我走,娘不肯,爹就说了三个罢字。爹带兵去了城门,娘给了我一把匕首,再把我藏在柜子中,她便去城头找爹。
  “我在柜子中躲了很久,很不舒服,透不过气,正要出去,外面传来很响的声音,我还看到火光冲天。然后爹拉着娘的手回来了,爹浑身都是血,娘劝他走,他不肯,说对不起泾邑的百姓,让那个杀人魔王攻进来了。
  “后来我就再没听到爹的声音,后来听到娘哭,才知道爹已断了气,我那时脚都麻了,动不了,可也哭不出来。后来又涌进来很多兵,有的人在爹身上捅刀子,有的去拉娘。娘便用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再后来,叔叔就冲进来了,他很凶也很厉害,把那些当兵的全杀了,然后抱着娘痛哭,他哭得很伤心,我这时也能动了,滚出了柜子。
  “这时娘还没有断气,又睁开眼睛,她看到叔叔,就啊地叫了声,然后也流眼泪,说你还没死。叔叔抱着她一个劲地哭,娘又指着我,说这是我的女儿,你带她走。
  “娘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我还是哭不出来,叔叔便将爹和娘放到后院的井里。这时又有很多兵冲了进来,叔叔抱着我一路杀出来,后来就和很多叔叔一起带我骑马拼命地逃,后来我就睡着了。”
  呼呼的北风将窗户吹得咯咯响,我和邓婆婆都听呆了。
  这大段话,瑶瑶说得甚是平静,平静得就象当年我爬出水井后看着娘的尸首时的神情。我鼻子酸得无法抑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可她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栗,我不停拍着她的后背,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她的身子越抖越厉害,就象在寒风中瑟瑟飘摇的枯叶,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瑶瑶,让我来保护你(中)
  邓婆婆松了口气,念佛道:“阿弥陀佛,哭出来好,哭出来好!”
  瑶瑶哭得声嘶力竭,到后来,把刚吃下的鸡粥也吐了出来,我只得不停轻拍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平静。
  邓婆婆却似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瑶瑶,你是不是姓凌?”
  瑶瑶抬起泪眼,点了点头。
  邓婆婆“唉”了一声,提起衣襟拭泪,哽咽道:“真是好人没好报,凌刺史这样的大好人,也------”
  我也啊了声。
  若说大陈国还有一个清官,定是泾邑刺史凌长真。他探花出身,刚正不阿,连哀帝都敢当面顶撞,哀帝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也不生他的气,只把他远远放到泾邑做刺史。
  凌长真到了泾邑后,将泾邑治理得境泰民安。即使后来哀帝死,天下大乱,因为凌长真的名声太好,民心所向,也没有哪方人马向泾邑下手。
  不料,田公顺为扩张势力,终是下了毒手,攻下了泾邑。
  也难怪狐狸说要去救一个恩人,泾邑一带很多百姓家中,都供着“恩人凌长真”的长生牌位。
  瑶瑶哭完后又睡了过去。我翻了自己的几件衣裳出来,和邓婆婆合力将衣裳改了,替她将身上那件满是血迹的衣服换下,刚忙完,鼓声震天而起。
  鼓声越敲越急,我和邓婆婆面面相觑,瑶瑶也被惊醒,坐了起来。
  我索性替她穿好衣裳,牵着她的手,三人直奔议事堂。风雪满天,议事堂前黑压压站满了人,都看向鼓台上的狐狸。
  狐狸身上的血迹似是更多了,他放下鼓杵,回过身来,眼光扫过我和瑶瑶,停了一瞬,便招了招手。
  我忙松手,瑶瑶奔上鼓台,狐狸握住她的小手,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一众野狼。
  风雪中,狐狸的声音似随着雪花回旋在每个人的耳边。
  “现在田公顺的人马就在山下,他们的将领喊话,要我交出这个孩子,不然田公顺就会带着大军赶来,要血洗鸡公寨。”
  野狼们顿时发出一阵嗡嗡之声,都将目光投向瑶瑶。
  老七喝了声:“怕什么?!和田公顺这个杀人魔王拼了!”
  有人附和,可也有人小声嘀咕:“田公顺上万人马,你拼得赢吗?何必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娃娃,平白送了大家伙的性命!”
  狐狸缓缓举起右手,大声道:“所以我在这里请大家表决,愿意用生命来保护这个孩子的站到我这边来,不愿意的请留在原地。如果我这边的人少,我就带着她离开鸡公寨,绝不连累各位弟兄!”
  狐狸话音一落,便有上百人立马奔到他身后,老七和五寨主也站了过去。再过一阵,又有数百人走了过去。可二寨主、四寨主和其余数百人仍然站着未动,脸上满是犹豫之色。
  我大致数了一下,未动的人还是略略多于狐狸身后的人。
  雪,仍在无边无际地下着,狐狸肩头已落满了雪,可他仍然站得挺直,一动不动。再过了许久,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移动,狐狸眼神黯淡下去,缓缓蹲下,将瑶瑶抱起。
  老七急道:“六哥,我和你一起走!”
  狐狸摇了摇头,叹道:“我不能连累大家。”
  瑶瑶的神情很平静,只是拽住狐狸衣襟的手握得紧紧的,还隐隐在颤抖。
  眼见狐狸抱着瑶瑶就要提步,我忽叫了声:“慢着!”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一手撑着酸痛的腰,在邓婆婆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向鼓台。
  地上积了比较厚的雪,我走得甚慢,待走上鼓台,已是气喘吁吁。老七忙过来道:“大嫂,您得在房里呆着------”
  我抬起右手打断了他的话,又缓缓转身,看向台下的一众野狼。
  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很镇定:“各位兄弟,我沈青瑶做了你们的当家大嫂已有几个月,可是很惭愧,寨中的事务,一直是几位叔叔在做主,我很少过问。”
  二寨主呵呵笑了声,道:“大嫂是女人,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自然不用过问。”
  野狼们也都笑了笑,笑声中自然有着几分赞同二寨主这话的意味。
  我要的就是这样的话,于是我也淡淡笑了笑,道:“是,我是女人。自古以来,打打杀杀、争权夺利的事情根本轮不到女人来参与。”
  说完这句话,我停顿了一下,眼神慢慢地扫下台下之人,缓缓道:“我是女人,那么这个孩子也是个女人,还是个没长大的女人。她一个小女孩是生是死,又与这天下间的打打杀杀、争权夺利有什么关系呢?田公顺为什么竟不惜出动大军,也要我们将她交出来呢?”
  我这话一说完,所有人都张了张嘴,陷入沉思之中。
  老七真是个聪明孩子,率先叫道:“这是田公顺的借口!”
  “不错!”我马上大声喝道:“这只是田公顺的借口而已!他要这个小女孩来做什么?!他无非就是想吞并我们鸡公寨,可知道鸡公寨与永嘉军有互助互援的协议,眼下永嘉军被郑达公拖在青陵府一带,来不及援救我们。田公顺此时不对鸡公寨下手,又待何时?!”
  台下议论声嗡嗡大作,有人点头,也有人大声问道:“田公顺想打就打,为什么还要以这个孩子作借口?”
  我摇了摇头,啧啧两声,道:“你怎么不想想,田公顺知道永嘉军和我们鸡公寨的关系,万一永嘉军将郑达公打败了,以后向他兴师问罪,他总得找个表面上看得过去的理由搪塞一下,说我们鸡公寨是咎由自取。”
  我提高了声音:“所以,交出这个孩子也是死,不交出也是死。田公顺绝对不会因为我们交出了她而不攻打鸡公寨。而且他这一招也很阴损,我们若是交出了这个孩子,所有的人都会有这样一种想法,认为鸡公寨连一个孩子都护不住,以后还何谈在天下立足?还有谁会来投奔我们?如果没人投奔我们,我们这么点人,迟早要被别人灭掉!
  “再请诸位弟兄想一想,田公顺就是算到我们会为了要不要保护这个孩子而起内讧。若是六叔真带着这个孩子走了,有一部分弟兄也要跟着走。那时留下来的弟兄即使向田公顺说,孩子已经不在山上,田公顺提出要上山来搜,你们是让他搜还是不让他搜呢?他的人马只要过了鸡爪关,你们还能抵挡得住吗?!”
  众人频频点头,我已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形也有微微的摇晃。正摇晃间,一只手静静伸过来,将我扶住。
  我回头,正对上狐狸深沉的眼眸,这一刻,他的双眸中似乎含着太多的东西,急速向我涌来。
  “大嫂。”老七在我耳边唤了声,我悚然清醒,狐狸也松了手。此时,所有的人包括二四寨主,都奔了过来,齐齐道:“六当家,听你的,大伙和田公顺拼了!”
  这天晚上,田公顺带着八千主力赶到。至此,田军共计一万二千人,将鸡公山围了个水泄不通。更要命的是,三寨主当日被挑了手筋赶下山后,竟投奔了田公顺,自此断了野狼们万一打不赢就躲进鸡心洞或从其他山路突围出去的念头。
  别无他路,只有背水一战。
  战事进行得很激烈,山寨中所有的人都上了阵,击退田军一拨又一拨的进攻。
  鲜血染红了鸡爪关,旁边深深的山谷,也一次次落下新的尸骨。
  只余我带着瑶瑶,和邓婆婆守着空空的山寨,我还得强装镇定,安抚瑶瑶和邓婆婆。邓婆婆整日念佛,我却知,在这样的乱世,念佛也没用。
  不停有受伤的兄弟被抬了回来,屈大叔要顾着鸡爪关,我便带着瑶瑶照顾这些伤员。瑶瑶很乖,整日跟在我身后,不多说一句话。
  听说狐狸派人突围出去,向江文略求助。可江文略此时正被郑达公的人马困在青陵府,回信说要鸡公寨尽力拖上几日,他会尽全力带人马赶来。
  断了永嘉军前来支援的希望,野狼们反而更加拼命,无奈田军人多势众,寨中伤亡日益惨重。
  伤员一个个抬回来,我对着他们的伤口无能为力,可他们仍然一个个笑着叫我“大嫂”。我喉头哽咽地应着,第一次,满怀真诚地应着。
  这日午后,雪越下越大,我怕伤员们冻着,正想多生几盆火,门被啪地推开,几个人冲了进来。
  我吓了一大跳,看清当先的那个雪人是老七,这才拍着胸口道:“老七,你怎么回来了?”
  老七弯腰抱起瑶瑶,对我说:“大嫂,跟我来。”
  我随着他出了寨门,见他抱着瑶瑶要往山下走,忙问:“去哪里?”
  老七回头,他的额上不知何时被兵刃划出了一道血痕,眼眶更是黑沉沉的,定是几日都没有合眼。我心中一疼,他已道:“大嫂,我们只怕顶不住了,六哥说让我护着你和瑶瑶突围出去。等会我们到了鸡爪关,六哥便会带人攻出去,把他们攻出一个口子,你和瑶瑶赶紧逃。”
  我木然愣在雪地之中,寒风刮过我耳边,生疼生疼。
  议事堂的大门被忽然拉开,十几个伤得不太重的野狼走出来,其中一名伤了右臂的瘦高个道:“七当家,我们虽然不能上战场杀敌了,但大嫂下山后也需要人保护,我们一起走。”
  老七点头道:“好。”
  邓婆婆抱了件狐裘也赶了过来,她替我披上狐裘,野狼们找了竹滑竿,我坐上滑竿,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中踏破积雪,艰难地走向鸡爪关。

  瑶瑶,让我来保护你(下)
  雪花乱舞,我脑中比这漫天的雪更混乱。
  朔风狂吹,我心中的风却比这朔风更要汹涌。
  积雪被踩碎的声音象一把把利刃,在我心头不停搅着,我极目远望,天空中唯有一团团雪,在北风的卷涌下嘶吼嚎叫。
  鸡爪关已可以遥遥望见,老七看了看,跺脚道:“糟了,怎么六哥就带人攻出去了?!”
  我的心陡然一缩,觉得呼吸似要停顿,不自禁用手紧揪着胸前的狐裘,大口喘气。
  瑶瑶被老七抱着在前面走,她正看着我,忽然唤道:“婶婶。”
  我向她勉强笑了笑,她却又道:“婶婶,您怕吗?”
  “不怕。”我赶紧摇头,生怕吓着了她。
  “我也不怕。”瑶瑶眼睛都不眨一下,话语说得很清脆:“真要是死了,就可以和爹娘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我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却听她又加了句:“若是叔叔婶婶也死了,我们就可以很多人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走到鸡爪关,我下了滑竿,这才知老七回寨中接我的这段时间,鸡爪关竟已被攻破,田军如蝗虫般涌上来,野狼们个个拼了命地搏杀,才又将他们攻了回去。
  可是寨门已破,无法再坚守,田军轮流进攻,狐狸万般无奈,只得带着全部人马杀下去,每步都是鲜血,寸土寸土地拼杀,这才将田军压回了山脚。
  老七额头青筋直跳,回头道:“大嫂,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直走在我身侧的那个瘦高个野狼好象比老七还急,满头大汗,连声道:“不行不行,现在是混战,夫人根本出不去!”
  老七吼道:“那怎么办?!”
  瘦高个想了想,道:“得派人突入阵中找到六当家,让他将一部分人召在一起,冲开田军一道口子,夫人才能逃出去!”
  他急急转身,挥手道:“去!你们赶紧突到阵中找六当家!”他身后数人齐声应了,便往山下冲。
  他又走到我身边,声音低沉道:“夫人,请您放宽心,只要等到六当家带人杀出一个缺口,咱们就赶紧走!”
  走?如何走?这一片混战,十倍于己的敌军,要牺牲多少野狼,才能为我冲出一条染满鲜血的活路。
  我愣在破了的寨门旁。人生真是讽刺,就在要真正离开鸡公寨的这一刻,我却对鸡公寨生出从未有过的依恋。
  洪安的家没了,爹娘死了;
  永嘉府也不再是我的家,江文略已成陌路;
  鸡公寨也要失去吗?真的只能在这乱世如浮萍一般飘泊吗?浮萍尚有一湖碧波相依,我与孩子又能有何依托?
  山脚,所有的野狼都在拼了命地搏杀,他们一个个倒在雪地中。从鸡爪关这里望出去,那皑皑白雪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踏着这样的血路逃出去,今生今世,我还能想起“鸡公寨”这三个字吗?
  我忽然抬头,望向老七,轻声道:“七叔,你带着瑶瑶找个地方躲起来。”
  老七急得直跳脚,我却转身,不料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在雪地中。瘦高个把我扶住,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夫人,你---”
  我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咬着牙爬上哨寨的了望台。
  了望台上有一面鼓,一面墨色的战鼓。
  这面鼓是豹子头死后,狐狸命人安在哨寨的。一来想让野狼们记住豹子头的血仇,二来作紧急示警及战时助威之用。安鼓时,他还笑着对野狼们说:只希望这面鼓永远都不要被敲响。
  安鼓之时,阿聪顽皮,跳上去敲了两下,野狼们虽然都在笑,却也自然而然透出几分紧张来。
  战鼓一响,就意味着他们要用生命来捍卫自己这最后一个家。
  我持起鼓杵,望向山脚战场,用尽全部力气,击向鼓面。
  咚、咚、咚---
  鼓点如同我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北风将鼓点声卷走,我不知这鼓声能不能传到野狼们的耳中。我只希望,这一刻,我将战鼓敲响,能让苍天怜见,让他们保住这最后一个家。
  咚、咚、咚---
  有小小的鼓点声插了进来,和着我的敲击。
  我低头一看,竟是瑶瑶。她站在我身侧,紧抿着双唇,高高地举起另一根鼓杵,认真地、一下下地敲击着鼓面。
  我愣了一下,转而向她微笑,再度敲向鼓面。我听见老七似是嗥叫了一声,再一晃眼,他已带着几名弟兄,如闪电般冲向山脚。只余那个瘦高个和另几名伤员站在鼓台下,愣愣地看着我。
  山脚下,野狼们似是杀得更凶了。
  咚、咚、咚---
  随着这鼓点声,我腹中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竟撑不住身子,斜靠上鼓面。
  瑶瑶停了敲击,我急忙撑直,扯出一个微笑,她便不再看我,再度敲响战鼓。
  腹中疼痛一阵甚过一阵,我冷汗直冒,眼前黑晕,只能紧咬着牙,继续敲着战鼓。疼痛如浪潮般排山倒海地袭来,我已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战鼓还是山峰,只凭本能一下下地敲击着。
  正在我再也无力支撑之时,邓婆婆和那瘦高个在哨寨下跳跃着嘶声大叫:“来了来了!永嘉军来了!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我手一软,鼓杵啪然掉落。
  我竭力睁眼,东面,数千骑卷起狂风,踏破积雪,如一条巨龙般呼涌而来。我甚至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当先一骑那人的身影,也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他身后铁骑挥舞着的旗帜上,斗大鲜红的“江”字---
  我陷入无边无际的疼痛中。
  瑶瑶似在我身边大叫,接着是邓婆婆和那瘦高个的叫声,再接着屈大叔赶来了。
  我听见自己的叫声,我很羞于发出这样的呻吟,可是太痛了,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似有什么东西在我腹腔内用力刮扯,扯得我只能倒在地上,渐渐意识模糊。
  屈大叔在我耳边大叫:“夫人你挺住!要生了!”
  要生了吗?我仰面望着空中浓重的霾云,眼角慢慢渗出两行泪水---
  孩子,你要选在这个时候降临这个苦难的人世吗?
  屈大叔在叫:“快把夫人抬回山寨,她早产了,不能在这里生啊!”
  纷乱的脚步声,如潮的人声,刀绞般的疼痛,模糊的云朵----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我已不再活在这个世界,我的灵魂似乎已飘在半空,冷冷看着我的身体在雪地中挣扎,看着狐狸带人扑了回来,将我抬回山寨。
  更疼了,疼得我的灵魂落了地,在小木屋中痛苦大叫。我宁愿自己死过去,这样就不用再真切地感受这份痛苦。
  我忽然想起了娘,娘,您当初生我时,也是这么疼吗?
  屈大叔似在布帘外面叫:“夫人你挺住,一定要挺住,用力!再用力!”
  我也好象听见狐狸在厉声大叫:“所有的人都去烧水,快!”
  不停有人在屋里进进出出送来热水,邓婆婆在屈大叔的指挥下将我双腿撑开。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她在哭:“不行啊,夫人快不行了,孩子出不来,怎么办?!”
  屈大叔在外面也急得声音变了调:“不行!这样下去大人都有危险!”
  我想我快要死了,只能无力地张嘴,孩子,原谅娘吧,娘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娘只能带着你,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我缓缓闭上眼,正想吁出最后一口气,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狠狠响起:“沈青瑶!你还欠我一个承诺,我现在命令你,一定要挺住,给我活下去!”
  我似是无力地摇了摇头,这人竟然扼住了我的双臂,伏在我耳边,冷冷道:“沈窈娘,你不想报仇吗?不想看着姓江的和姓罗的那些贱 人一一得到报应吗?!凭什么他们做下的罪孽,要由你来承受?!”
  报应?!
  这世间有报应吗?如果真有,为什么会报应在我的身上,为什么会报应在孩子的身上?
  烧吧。
  烧吧。
  心底的不甘与愤恨如潮水般涌上,我忽然尖叫,用尽所有的、最后的力气尖叫。尖叫声中,有一双手将我的手紧紧握住,那般温暖,如铁一般坚定,不曾颤抖半分。
  似有什么东西一滑,滑得我微微一挺,尖叫声哑在喉咙里---
  彻底昏迷之前,我听见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伴着邓婆婆欣喜而嘶哑的叫声:“生了生了!生出来了!唉哟,是个小子---”
  我再睁开眼时,窗外已有了薄薄的晨熙。
  我侧头,身边空空如也,惊得心里一哆嗦,正要挣扎着坐起,一只修长的手将我按住。我抬头,狐狸在向我微笑,他的声音虽然有丝疲倦,却十分轻柔:“大嫂别急,孩子睡着了。”
  邓婆婆抱着个小襁褓过来,笑眯眯,轻声道:“夫人快看,虽然是早产,少寨主长得可结实了,也真乖,不吵不闹。”
  我的唇在微微颤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身边的孩子便会消失不见。这是我的儿子,是我血脉相连、骨肉相亲的儿子---
  啪,泪水滴落,正滴在孩子的脸上,他似是受了惊,嘤嘤啼哭。
  我慌忙将他抱紧,正手足无措,邓婆婆抿嘴笑道:“只怕是饿了,夫人得赶紧喂奶才行。”
  我忙要解开衣襟,却又停住,面颊发烫,望向一边坐着的狐狸。
  狐狸似是在发呆,呆了许久才慌不迭地站起来,脸瞬时变得比晚霞还红,慌慌张张说了句:“我、我出去---”
  待他出门,邓婆婆大笑,过来帮我解开衣襟。
  孩子贪婪吸吮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如珍珠般掉落。
  狐狸似乎还在门外,有野狼过来大声道:“六当家!”
  “什么事?”
  “江公子在议事堂,说有要事求见。”
  “什么?!他上山了?”
  “是,永嘉军驻扎在山下,江公子却一个人在鸡爪关外站了一夜,弟兄们请他进哨寨避雪,他也不肯。只说让我们不时来看看,若是大嫂已生,六当家这里不忙了,就请下去见他一面。有弟兄下去说大嫂生了,他就不听劝阻,执意要上山,说是一定要见六当家,有要事相商。弟兄们拦都拦不住---”

  两个男人的碰撞
  我在襁褓上轻拍的手慢慢停住。晨熙和积雪映得窗户闪着淡微的光,孩子红红的面容在这光的映衬下,竟显得有些朦胧。
  狐狸在说:“走,去议事堂。”
  可他似是刚走出几步,便有纷扰的脚步声蹬蹬踏上小木屋的走廊。
  狐狸的声音透着十分的惊讶:“江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走,我们去议事堂谈------”
  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愿意听到的声音,似带着几分焦虑,自门外传进来:“听说贵寨少寨主出生了,文略特来拜会少寨主。”
  狐狸在说:“大嫂和少寨主已经睡---”
  江文略忽然大声喊道:“青瑶夫人,江文略求见。”
  我被他这声大喊震得猛然抬头,身子也颤抖了一下,孩子一时没衔住,发出一阵尖锐的啼声。
  门被猛然推开半扇,接着是“嘭嘭”数声,似有人在交手,过得一会,门又被猛然关紧。
  孩子啼得更厉害了,我忙低头,重新让他衔上,他这才止了哭,满足地拼命吸吮。
  门外,一阵寂静后,狐狸的声音很冷森:“江兄,你这是做什么?!”
  江文略沉默了一会后,笑了一声,似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样子:“杜兄,我可是付出了惨重的伤亡,才带着永嘉军赶来支援的。”
  狐狸也沉默了一会,淡淡道:“江兄能够伸出援手,杜凤十分感激。但请江兄记住,这是我们当家大嫂的房间,男女有别,不能擅入。”
  江文略仍然笑了笑,道:“杜兄,我之所以拼了命带人来支援鸡公寨,是因为我们上次定下的互助盟约。可我这次到了之后,忽然想起这个盟约好象缺了点什么,若不补上,永嘉军下次可不一定会按盟约行事。”
  狐狸冷声道:“缺什么?”
  江文略的声音有一种笃定的得意:“上次的盟约,是由杜兄具名代表鸡公寨的。可我竟然一时糊涂,忘了鸡公寨的当家大嫂是青瑶夫人,而现在,鸡公寨又有了少寨主。杜兄,这份盟约只有你一个人具名,怕是不行的了。”
  狐狸仍然冷声道:“依江兄的意思,又当怎样?”
  江文略道:“这份盟约,必得有青瑶夫人的具名,然后有你们少寨主的手印,我们永嘉军才会承认,也才会履行盟约!”
  狐狸缓缓道:“若是没有大嫂的具名和少寨主的手印呢?”
  江文略声音也冷了下来:“田公顺的人马还没有撤远,我想,如果知道我们两家盟约作废,永嘉军撤走,他会对鸡公山的风景十分地感兴趣!”
  孩子似是吃得急了些,忽然啼哭。
  他哭的声音让我十分心疼,忙低下头,轻拍着襁褓,低声哄道:“乖,噢,宝宝乖---”
  门外的两人好象停了说话,直到孩子止了哭声,才听到狐狸重新开口:“江兄说的也在理。这样吧,江兄将盟约拿出来,我拿进去请大嫂具名并按上少寨主的手印。”
  “不行。”江文略冷冷道:“盟约事关重大,关系到我们永嘉军和鸡公寨的存亡,我必得亲自看着青瑶夫人具名和少寨主按上手印才行。”
  狐狸似是怒了,道:“江兄,你昨日也看见了,大嫂为了击鼓助威而动了胎气,导致早产,身体十分虚弱,不能下床。少寨主更是不足月,根本不能抱出来按什么手印。江兄岂不是强人所难---”
  江文略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显得有些得意:“看来文略就只有在鸡公寨叨扰一段时间,等青瑶夫人能下床,少寨主也度过危险期了,咱们再把盟约正式签好。正好田公顺的人马还没撤远,我和永嘉军在这里留着,也好让他不敢再打鸡公寨的主意。”
  我全身一僵,江文略这是什么谋算?为什么一定要我在盟约上具名?他若留在鸡公寨,岂不是---
  狐狸忽然哈哈笑了声,似乎恢复了冷静,说道:“也好,上次在永嘉,恰逢江兄大婚之喜,咱们没能抵足夜谈,这回可得好好切磋一下。只是寨中条件简陋,得麻烦江兄和我住一间房了。”
  江文略大笑:“杜兄爽快,文略求之不得。”
  江文略的笑声中,狐狸大喝道:“来人!”
  老七竟然也一直在屋外,应声道:“六哥,什么事?”
  狐狸道:“去调一百个弟兄来!”
  老七应了声,不过一会,上百人的脚步声踏得木板咯咯响。狐狸的声音很大很清亮:“各位弟兄,大家昨天都看见大嫂舍命为我们击鼓助威了吧?!”
  野狼们齐声道:“是!”
  “大嫂为了我们而早产,少寨主的身体也十分虚弱,屈大叔说,大嫂和少寨主绝不能受一丁点的惊吓。大家把这里给保护好了,围紧些,连一只老鼠都不能放进去,以免吓到了大嫂,听见了吗?!”说到后面几句,狐狸已是厉声而喝。
  野狼们的声音更大了:“是!”
  孩子显然被这喝声吓到,又哇哇大哭。我正轻声哄着,忽听见江文略的声音在门外缓缓响起。
  “夫-人,请-您-保-重。”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很慢,又似含着特别汹涌的情绪,象潮水般向我迎面击来。
  待门外所有声音都远去,孩子也慢慢止了哭啼,弱弱地哼了几声便睡着了。
  邓婆婆推门进来,瑶瑶跟在后面,端着一碗粥。
  邓婆婆关上门,拍着胸口道:“唉哟,可吓死我,那两位刚才怎么打起来了?那眼神,啧啧,都跟刀子一样---”
  瑶瑶放下碗,走过来,脸上带着好奇、兴奋、激动的神情,痴望着我怀中的孩子,过了很久,轻声问道:“婶婶,我可以抱一抱弟弟吗?”
  邓婆婆忙接过孩子,放在我身侧,对瑶瑶道:“瑶瑶乖,弟弟是早产儿,现在不能让你抱,等过段时间他长足了再让你抱。”
  瑶瑶便守在床边,目不转瞬地看着。
  我一边喝粥,一边听邓婆婆絮絮叨叨:“夫人,我这把年纪,昨天可是吓得最厉害的一回。您敲鼓时我吓得直哆嗦,您生不出来时我那个急啊,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活着。我看,六当家也吓坏了,竟然---”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我本也没在意,可喝着喝着忽觉不对劲,仔细一回想,一口气顺不过来,粥呛在喉咙里,剧烈咳嗽。
  “沈青瑶!你还欠我一个承诺,我现在命令你,一定要挺住,给我活下去!”
  “沈窈娘,你不想报仇吗?不想看着姓江的和姓罗的那些贱 人一一得到报应吗?!凭什么他们做下的罪孽,要由你来承受?!”
  还有那双如铁一般坚定的手,难道不是我的幻觉,而真是---
  我张大嘴望向邓婆婆,喃喃道:“婆婆,我、我生孩子时,六叔他---”
  邓婆婆小心翼翼道:“夫人,你不记得了?”
  我摇了摇头。
  原来真的不是幻觉。
  邓婆婆倒笑了,道:“也没什么,夫人别往心里去。六当家是用布条蒙住眼睛才闯进来的。说也奇怪,他不知跟夫人说了几句什么话,夫人就使了一把力气,若不是这把力气,孩子可不一定能生出来。”
  我顾不了脸红,因为孩子又开始啼哭。好不容易等到他喝足了睡去,门被有节奏地敲响。瑶瑶奔过去开门,叫道:“叔叔!”
  我莫名地脸上一阵发热,装作轻拍着孩子,迅速低下头。
  狐狸的脚步声很轻,似是怕吵醒了孩子,我听见他在轻声吩咐邓婆婆带着瑶瑶出去,又慢慢向床边走来。
  孩子睡得很熟了,我也不好再拍哄,所幸脸也不再发烫,便抬起头,淡淡道:“六叔来了。”
  狐狸脸上竟也闪过一抹红,好半天才呆呆地回了声:“嗯。”
  他脸这么一红,倒让我有些手足无措,许久才道:“六叔请坐。”
  狐狸仍只是嗯了声,我更觉尴尬,室内流动着一股难言的沉闷。
  窗外似刮了一阵狂风,窗户咯咯晃动了一下。狐狸急速走到窗前,将窗户扣紧,他修长白净的手指搭在窗台上,我忽想起昨夜那一瞬间,就是这双手将我的手紧紧握住,那般温暖和坚定,不曾移动半分。
  我心头一热,抬头道:“六叔---”
  谁知狐狸几乎是同时转头望向我,唤道:“大嫂---”
  我与他又同时顿住,过了很久,我才微微一笑,道:“六叔,您先说。”
  狐狸缓缓走近,在床边数步处停下,声音低沉柔缓:“大嫂,谢谢你。”
  我讶然望向他:“谢我什么?”
  “瑶瑶。若不是大嫂说服了弟兄们,只怕瑶瑶会保不住。”狐狸看着我,他的眸子里有淡淡的光泽,这光泽后,似有什么东西要突破束缚,汹涌而出。
  我莫名一慌,忙道:“那些话都是实话,只是以你的立场,不好说而已。我只不过帮你说出来,六叔不用谢我---”
  狐狸静了静,慢慢微笑:“大嫂要和我说什么?”
  我的目光掠过他低垂的手,心中又是一阵慌乱,好不容易才平定心神,斟酌着开口:“六叔,江文略真住下了?”
  “是。”狐狸点点头。
  我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觉得,他,应当是认出我了。”
  狐狸皱了皱眉,道:“只怕真是认出来了。大嫂昨日击鼓时,他已赶到,后来有人蹿过来说你要生了,他几乎是同时和我赶到鸡爪关,虽然我让老七将他拦住了,但凭他之眼力---”
  “所以,刚才他才想要闯进来一看究竟,所以才会提出来要亲眼看着我在盟约上具名,就是想确定我这个淫妇还没有死。”我冷笑道。
  狐狸急促道:“大嫂,你别怕,这是鸡公寨,他不敢怎样的。”
  我摇摇头,终于下了决心,平静地看向狐狸,道:“六叔,你说过,我永远都是鸡公寨的当家大嫂。”
  狐狸没有犹豫,点头道:“是。”
  我一字一句,声音虽轻,却十分坚决:“那好,从今日起,我沈-青-瑶,就真的要做鸡公寨的当-家-大-嫂!”

  与前前夫的盟约(一)
  风吹得窗外的竹丛簌簌地响。竹丛上的积雪掉落的声音,象成把的盐撒在地上,又象风发出的声声喟叹。
  狐狸长久地注视着我,我也长久地注视着他。
  小木屋外,老七似乎在挠瑶瑶的痒,瑶瑶咯咯笑的声音,如天籁一般。大战后的宁静,原来是这般恬熙与美好。
  我缓缓开口:“六叔,这几个月来我脑子一直有点糊涂,可生下孩子之后,我好象清醒了很多。我为什么要怕江文略认出我来呢?认出来又怎样?是他亲手要将我烧死,也就等于他亲自写下了休书。我与你大哥是在上千人面前正式拜堂成亲的,我这个鸡公寨的当家大嫂,当得名正言顺。他江文略认出我来又怎样?我已经与他再不相干,我现在是沈青瑶,是青瑶夫人,再也不是---”
  说到这里,我气息渐急,忍不住一阵咳嗽。
  狐狸低头看着我,伸出右手,轻柔地拍上我的后背。虽然隔着厚厚的衣裳,我却好象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象昨夜一般。
  我看着他,轻声道:“我要光明正大地走到他面前,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现在是青瑶夫人,你、老七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我要和你们一起守住鸡公寨,有朝一日,我还要向他永嘉江氏、青陵罗氏讨回一个公道,报仇雪恨!”
  狐狸始终看着我,唇边有浅浅的微笑。待我说完,他沉默了一会,道:“大嫂,我方才来时,二哥他们要我向你转达一句话。”
  我以目光相询。
  他的眼神更专注了,带着丝灼热。
  “二哥他们说,大嫂昨日没有选择逃命,而是击鼓助威,从而导致早产,他们心中很过意不去。请大嫂早日养好身子,待大嫂完全恢复了,还得请大嫂来帮忙管一管阿聪他们那些猴崽子。这些半大小子,由大嫂来管再合适不过。”
  听到这句话,想起从被“抢”上山至现在的种种心境,恍若再世为人。我忽有种想落泪的冲动,低低道:“我这个大嫂,没为他们做过什么---”
  狐狸笑道:“以后大嫂多做些好吃的慰劳他们就是,不过他们说起黄蟮便想吐,就这个千万煮不得。真要煮黄蟮,就给我一个人吃好了。”
  我被他打岔的本事逗得卟地一笑,满腔翻腾的情绪于刹那间烟消云散。
  狐狸道:“那江文略那里---”
  我淡淡冷笑:“他不是说要在我们鸡公寨叨扰一段时间吗?那就让他叨扰吧,反正鸡公寨也不缺吃的,看他能忍到何时。正好永嘉军在山下,田公顺不好再打主意。江文略要为我们看家护院,盛情拳拳,咱们若把他赶走,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人家的一片诚意。”
  说罢,我又想起一事,抿嘴一笑:“六叔,听说江二公子最爱吃羊肉,咱们可不能怠慢了贵客,就尽力而为,每餐都给他准备羊肉吧。”
  狐狸只愣了一下,旋即大笑。
  屋外,风似是安静下来了,窗户上透进来的光衬得狐狸的笑容越发清隽。我低头看了看孩子,又望向狐狸,道:“六叔。”
  “是。”
  “六叔学识渊博,又对这孩子有大恩,还请六叔为他取个名字。”我顿了顿,语气坚定地加了一句:“他,姓卫。”
  狐狸想了顷刻,道:“大名还真不好取,我得回去想一想。小名嘛,大家都认为孩子是早产儿,不如就唤他早早吧。”
  我念了一遍,笑道:“还真是好听。”我俯身将孩子抱起来,看着他熟睡的面容,喃喃唤道:“早早,早早---”
  早早的脑袋却忽然摆了一下,然后嘤嘤啼哭。我吓得手忙脚乱,不停轻哄,他却仍在大哭。狐狸也急了,凑过来问道:“是不是饿了?”
  “不会吧。刚才喂饱了。”
  早早越哭越厉害,狐狸忙俯身接了过去,将他轻轻摇晃,哄道:“乖,早早乖,不哭---”
  早早却不领情,哭得越发大声,狐狸也慌了手脚,又赶紧将早早递回给我。我想了想,解开襁褓,果然,尿布已湿了一大片。
  我笑道:“六叔,麻烦你帮我拿块尿布过来。”
  狐狸忙应了,在屋内转了一圈才找到尿布,冲过来递给我。我抬头,二人目光相触,都同时哈哈一笑。
  邓婆婆在屋内支了张小床,好贴身照顾我和早早,瑶瑶也执意要和我睡在一起。我考虑到她刚失去双亲,如果和那些粗心的大男人在一起,未免不妥,不如和早早一起带在身边,更有利于她淡忘伤痛,便和狐狸说了。狐狸想了想也说好,只叮嘱瑶瑶睡觉时乖一点,不要乱翻身,以免踢到早早。
  我是第一次生孩子,以前没有弟妹,也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邓婆婆无儿无女,倒了三十多年的夜壶,也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瑶瑶更没有。
  于是,我们三个女人,被早早折磨得鸡飞狗跳。
  这孩子吃饱了就拉,拉了便哭,哭完了就睡,睡醒了又哭。精力十分充沛,又不分白天黑夜,接下来的二十多天,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完整觉。
  很多人都说女人生完孩子会发胖,可这二十多天下来,我被早早折磨得迅速恢复了以前纤瘦的模样。
  虽然累,但每当看到早早小小嫩嫩的脸蛋,我心中便会宁静下来,宁静得好象鸡公寨便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是我再也不愿意离开的家。
  但要命的是,我的奶水好象总是不够早早吃,经常是我被吸得欲哭无泪,而他又嚎啕大哭,用哭声来抗议奶水的不足。
  这夜,我口渴而醒,不愿唤醒邓婆婆,悄悄披衣下床,摸到桌子边倒水喝,听到窗外有人在雪地中悄悄说话。
  “原来带孩子这么辛苦。”好象是阿金的声音,我这才想起,狐狸调来的上百人这些天一直守在小木屋的外面。
  江文略倒也沉得住气,听说日日和狐狸在屋内对弈,并不出房门半步。永嘉军驻扎在山下,粮草自运,也不来叨扰鸡公寨。狐狸叮嘱了伙房,每餐都煮羊肉送到房中,江文略吃得十分辛苦,吐了好几次,却也没说什么。
  看来,他是下了决心一定要弄明白我到底有没有死。何苦呢?
  我正想着,老七的声音响起:“是啊,不知我娘那时带我时,是不是也是这么辛苦。”
  “少寨主为什么这么爱哭啊,真是个哭包。”
  “他是早产儿,屈大叔说,好不容易才救下来的,身体自然会差一些。”老七显得忧心忡忡。
  阿金也显得很担心:“是啊,大嫂那日击鼓助威,我当时都呆了一下。然后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砍翻了两个人,你说咱们一群男子汉,若是连大嫂都保护不了,还怎有颜面在天下英雄面前立足!”
  唉,十五六岁的少年,总是恨不得时刻在自己脸上写上“男子汉”三个大字。
  老七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听屈大叔说,大嫂的那、那啥不足,不够早早吃,早早又不吃米汤,真不知道咋办才好。”
  阿金道:“我想想,那时我弟弟也是不够奶水吃,我爹想了个什么办法来着?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老七好象一下子来了精神:“快想,你倒是快想啊!”
  “你别推我,我这一推我越发想不起来了。”阿金怒道。
  “好好好,我不推你,金大爷,你慢慢想。”
  我悄悄退回床边,重新睡下,在黑暗中慢慢地微笑。
  这日,早早仍然没能吃饱,哇哇大哭。
  我听着他的哭声,象被刀子割着一般,正烦到极点时,门被呯地一脚踢开。
  狐狸抱着瑶瑶冲进来,瑶瑶竟是浑身湿透,冻得直哆嗦,双唇青紫而颤抖。老七跟在后面,面色发白,脸上还挂着泪水。
  邓婆婆拍手叫道:“唉呀,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我也吓得慌了神,忙放下早早,迅速和狐狸一起扒下瑶瑶身上的湿衣服,换上干净衣裳,又用被子将她包住,放在火盆边。好半天,她才似恢复了一点知觉,双唇也不再那么青紫。
  早早还在啼哭,我转身将他抱起,问狐狸:“到底怎么了?”
  狐狸瞪了老七一眼,冷声道:“问他。”
  老七眼睛都红了,好半天才带着哭腔道:“我、我带瑶瑶去凿冰钓鱼,谁知那地方的冰不厚实,她掉水里去了。”
  我抽了一口冷气,看着仍在打摆子的瑶瑶,气得过去踢了老七一脚,骂道:“你没脑子啊,这种天气,带她去钓什么鱼?!”
  早早还在哭,哭得我心烦意乱,把怒火全发在了老七身上:“寨子里这么多事,你好歹是个寨主,也不帮着你六哥一点,还象个小孩子,这种天气带瑶瑶去钓鱼,你---”
  我正骂着,衣襟被人扯动,低头一看,是瑶瑶。
  她面色还是惨白的,哆嗦着道:“婶、婶婶,你、你别骂七叔,是我耍赖一定要跟、跟着去的。”
  我怒气未消,道:“那他也不应该去钓鱼!”
  瑶瑶又拉了拉我的衣襟,抖着道:“七、七叔是听、听阿金叔说,说如果能有鲫鱼,能、能帮婶婶发点奶水,这样,弟、弟弟就有奶水喝了---”
  我呆住,好半天才慢慢转头去看老七,老七却似被火烫着了,猛然转身,象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我还在发愣,瑶瑶又加了一句:“七、七叔也吓着了,好在叔叔也在那里钓鱼,才、才把我救上来。”
  我又转头去看狐狸,狐狸以手握拳,抵住鼻子,轻咳了一声,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我还有事,瑶瑶没事我就先走了。”
  然后溜之大吉。
  这晚的主菜,自然是萝卜丝煮鲫鱼。
  也不知碗里的这条鲫鱼,是老七还是狐狸钓上来的。
  好在瑶瑶没什么大碍,喝过姜汤后又活蹦乱跳,大口扒着饭,我则握着筷子在一边发呆。狐狸敲门进来,我忙低头,三两口扒完,抬头道:“六叔,有事吗?”
  狐狸踌躇了一会,道:“江文略说,永嘉军已到了该撤走的时候,他要求今天晚上,由你带着孩子,和他正式签订互助盟约。”
  我慢慢放下筷子,微微一笑:“看来咱们寨中的羊肉太膻,不合江二公子的口味,他终于吃不下去了。”

  和前前夫的盟约(二)
  铜镜中映出的面容,似乎还是十个月前的那个沈窈娘,但又好象有了些变化。脸圆润了许多,脱去了一些稚气,眸子却比以前迷蒙了几分。
  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梳了一个最简单的挽云髻,未戴任何珠饰,只在鬓边插了朵小小白花。
  换上素净的衣裳,我俯身将包得严严实实的早早抱起,再看了一眼睡着了的瑶瑶,轻步出屋,再轻轻地带上房门。
  屋外,雪花静静地飘落,这漫天的雪花衬着廊下暗红色的灯笼,让一个月没有出门的我恍惚了一下。寒风夹着清冷的气息吹得面颊生疼,我正犹豫要不要再进去添件衣裳,狐狸已解下狐裘,披在我肩头。狐裘还带着他的体温,将我和早早,暖暖地围住。
  积雪被踏碎的声音象一支单调的乐曲,狐狸撑着油伞走在我身侧,偶尔侧头,向我微微而笑。
  远远可见议事堂窗内透出的烛光,我停住了脚步。
  狐狸也站住,转身看着我,轻声道:“别怕。我今天刚收到消息,田公顺被蔺不屈的人马拖在了伊州一带,自顾不暇,我们已暂时没有危险。相反,郑达公一直压着青陵府打,江文略必须带人赶回去,他更怕我们鸡公寨不与他合作,让他后方不稳。他今天之所以提出一定要见你,签下盟约,实在是逼不得已。依我看,他认出你后,坐立难安,好象很怕你因为仇恨而要撕毁盟约,怕咱们会趁他与郑达公交战时在他背后捅上一刀。所以,主动权在我们手上,你根本不必怕他。”
  我唇角渐涌讥讽的微笑,平静道:“六叔放心,我不怕。我倒真的想看看,一个人,究竟可以无情无耻到什么地步。”
  我缓步踏上青石阶梯,听见二寨主在堂内哈哈大笑,似是江文略说了个什么笑话,连一贯沉默寡言的五寨主也笑了起来。
  狐狸收了油伞,拂了拂右肩,我这才发现因为要顾着为我和早早撑伞,他的右肩已落满了雪花。
  他再蹬了蹬靴子上的雪,老七在里面笑道:“只怕是大嫂和六哥来了。”
  二四五寨主笑着大步从堂内出来,将我围住,皆带着欣喜和好奇的神情,争相来看我怀中的早早。
  我低下头,轻轻将包着早早的小锦被掀开一条细缝。二寨主睁着水牛一般的大眼看了许久,向四寨主摊开手,咧嘴笑道:“我就说我会赢,早早果然象大哥,简直和大哥长得一模一样。”
  我在肚中哭笑不得。四寨主已急了,上下左右都看了一眼,怒道:“哪里象大哥?明明和大嫂长得一模一样,都说女儿象爹、儿子象娘,你看早早这鼻子和嘴巴,哪点不象大嫂?”
  二寨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道:“你丫竟敢赌输了不认账?!”
  五寨主忙拉架,道:“都象都象,眉毛眼睛象大哥,鼻子嘴巴象大嫂。”
  狐狸也在旁边轻咳了一声,这二人才悻悻分开。
  纷扰声中,我始终低垂着头,听见有极细碎的脚步声在缓慢地向我走来。我深吸了一口气,让唇边挂上浅浅的笑,然后,慢慢地抬头。
  议事堂内点了很多盏烛火,将向我缓步走来这人的脸照得明明晃晃,他的脚步似乎十分沉重,越来越慢,但他的目光却始终胶着在我的脸上。
  他的双眸,好似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渐渐发亮。风从我身后涌来,涌入堂内,卷起他的长袍,他竟被这风吹得身形微有摇晃。
  我沉静如水地与他对望,听见狐狸在笑:“外面风大,别吹着早早了,赶紧进去说话。”
  我淡然一笑,收回目光,低头爱怜地替早早掩上小锦被,轻步踏过门槛。
  我抱着早早,低垂着头,自江文略身边悄然擦过。我看见他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似乎要抓住什么。
  狐狸和老七拥着我在首把椅中坐下,早早却忽然哼了几声,我忙轻声拍哄,他又沉沉睡去。
  江文略还在原地站立,他的背影这样看起来,颇有几分萧索,可等他缓慢地转身,脸上的微笑让我认为方才那份萧索只不过是错觉。
  狐狸立在我身侧,笑道:“江兄,大嫂的身子今日才略好些,能出来走动,让你久等了。”
  江文略拱手道:“无妨,能见到青瑶夫人一面,并能正式订下盟约,是文略之幸。”
  狐狸微微欠身:“那就请江兄将盟约书拿出来,大嫂自会在上面具名,并让早早按上手印。”
  江文略却淡淡一笑,道:“不急。”
  “哦,为何?江兄不是要急着赶回青陵府吗?令夫人已等急了吧。”狐狸闲闲道。
  江文略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说:“十个月前,我与故卫寨主有过一面之交。”
  狐狸哦了声,眉头微蹙,道:“好象没听大哥说过。”又问:“你们听大哥说过没有?”
  几位寨主齐齐摇头:“没有。”
  江文略唇边笑意不减,道:“因为那时我们永嘉军就有意与鸡公寨联手合作,但怕泄露风声,让黄家寨有了防备,所以那次见面十分隐密。初步达成合作意向后,卫寨主因为不便下山,曾托我帮他办一件事情。苍天保佑,这件事情我在上个月终于办好了,但卫寨主已遭不幸,按他生前所言,这件事情,我得秘密告知他唯一的亲人,青瑶夫人。”
  众人面面相觑,狐狸迟疑道:“这个---”
  议事堂的门未关严实,一阵风从门缝处涌进来,吹得烛火齐齐暗了一下,映得江文略看向我的目光十分沉暗。
  风过,烛火又渐明。我静默良久,轻声道:“各位叔叔。”
  众人齐齐站起,恭声道:“大嫂。”
  我的目光掠过江文略,似掠过一个陌生的人,话语淡然无波:“既然事关你们大哥,我也想一听究竟,请各位叔叔暂且回避一下。”
  “是。”众人齐声唱诺。
  狐狸看了我一眼,我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他回以微笑,带着众寨主出去,并轻轻掩好了门。
  老七似是想守在门口,狐狸在将他拉开。
  脚步声终于嚓嚓远去,议事堂内,一片沉沉的寂静。
  不过是片刻寂静后,江文略在颤声轻唤。
  “窈-娘---”
  我不知有多久没听他这样唤过我,只觉这样的声音十分陌生,又十分缥缈,正要提醒他认错了人,温热的气息扑近。他的手指,颤抖着伸向我的面颊。
  我微微一愣,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猛然站起,冷声道:“江公子,请你自重!”
  江文略呆了呆,转而却似什么都不顾了,忽然张开双臂,将我紧紧圈住,喃喃在唤:“窈娘---”
  我极力挣扎,他却只是固执地抱紧我,炽热的唇在我耳边厮磨:“窈娘,你听我说,是我让---”
  我气得一抬脚,狠狠踹上他的左腿,他抽了口冷气,却抱得更紧。我再要抬脚,早早忽然大声啼哭。
  这尖锐的啼哭声让他的手僵住,我趁机挣开,急退几步,低头掀开锦被,一边摇晃一边轻拍着早早:“乖,早早乖,不哭---”
  江文略却又走了过来,颤抖着将指尖伸向早早。
  我急速退后两步,怒目而视:“江文略!”
  江文略的瞳孔中闪过一抹腥红,他看向仍在啼哭的早早,面上满是纠结与痛苦的神情,声音也在颤抖:“他-叫早早?”
  我漠然道:“是,因为不足月,所以叫早早。”
  江文略却带着几分了然的神情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又看向我,轻声道:“窈娘,你不用这么说。被截断了那处经脉的人,怎么生得出孩子?”
  他这话说来甚轻,我却如闻晴天霹雳,蹬蹬退后两步,脚一软,坐在椅中。
  他又再度向我逼近,右手轻抚上早早的面颊,他的声音象铁锤一般穿透早早的哭声,传入我的耳中:“窈娘,你看,他这眉形、这眼睛,不象我又象谁?”
  我却逐渐恢复了镇定,想起江修是他的族叔,也明白了他这话的来历,便看着他冷笑:“江公子,麻烦你抬头看一看。”
  江文略不解地抬头,我举起右手,指向议事堂东面墙上挂着的豹子头画像,冷声道:“江公子,你好象忘了,这里是鸡公寨的议事堂,我是这里的当家大嫂沈青瑶,我怀中的孩子姓卫。这一位,就是我的夫君。”
  江文略愣了顷刻,转而轻笑:“也是,我见着你和孩子,一时太激动,本末倒置,忘了要先将前因后果和你说清楚。”
  他似是斟酌了一下,才低沉道:“窈娘,好不容易能单独和你见上面,我长话短说,三月初五那夜,是我,请卫寨主前去救你的。”
  早早仍在啼哭,且哭得十分尖锐,这哭声令我低下头去轻哄,没有马上明白江文略在说什么,待早早哭声渐息,我恍然一震。
  我缓缓抬头,望向江文略,他正静静地看着我,神情似怜似痛,又象含着几分伤感。
  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缕细微的笛音,旋律急急切切,吹的却是一曲《四面埋伏》。
  我僵了一小会,想起进议事堂前狐狸说的话,心下恍然,不由仰头而笑。笑罢,我望着江文略,摇了摇头,叹道:“江公子,沈青瑶乃再生之人,前尘往事早忘得一干二净。你实在不必怕我会从中作梗、在背后捅你一刀,更无需编造这样荒谬的谎言,鸡公寨一样会和你合作下去的。”
  江文略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似是不敢置信我竟说中了他的心思。呆了好一阵,他额头青筋直跳,怒意隐现,上前两步,不容反抗地紧扼住我的肩,向我低吼:“窈娘,你要相信我!”

  与前前夫的盟约(三)
  我也不挣扎,似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话,慢慢地睁大双眼,然后微笑,直视他腥红的双眼,淡淡道:“江公子,十个月前,有一个叫沈窈娘的人,好象对你说过同样的话,请你相信她。你当时还与她是结发夫妻,你怎么回答她来着?”
  江文略明显噎了一口气,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来,放软了语气,低声道:“窈娘,你也不想想,你是我的妻子,你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明白?我怎么可能会相信他们的栽赃而要将你烧死?”
  我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听到这句话,同样的话,由同样的人,在不同的时间说出来,人生就已经天翻地覆。
  我冷冷注视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叹道:“江公子,若是十个月前,沈窈娘能听到你这句话,她就被烧死了也心甘。可现在,你对着鸡公寨的当家大嫂青瑶夫人说出这番话,你不感到羞耻吗?!”
  江文略彻底呆住,我微微向前踏了一步,他被逼得往后退了一步。我紧盯着他,冷冷逼问:“烧吧,这两个字是谁说的?!”
  他张了张嘴,无言以答。
  我再踏前一步,他再度后退。
  我再逼问:“逃走时那一箭,又是谁射的?!”
  江文略望着我,喃喃地说:“窈娘,请你相信我,真的是我请卫寨主前去救你的。因为确信卫寨主已经赶到,为了让罗婉不起疑心,以为你死在大火之中,不会再追杀你,我才会说出那句话,射出那一箭。那支箭,后半截是浸过水的,根本不可能将那柴点燃。”
  我微微一笑:“如此说来,沈窈娘还要感谢江公子的大恩大德。更要责怪自己不能做到与公子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能领会您每句话每一个动作的深刻含义,更不能怪公子没有事先和她说清楚!”
  他似被我讥讽的语气刺痛了神经,猛地一把扣住我的胳膊,怒道:“当时关你的柴房外在多少人在守着你知道吗?!有爹的人,有大哥的人,还有罗家混进江府的人!我怎么可能见得到你?若是我强行闯进去与你说清楚,爹就会把我锁起来,我根本没有办法再出来找人救你!”
  我一愣,即而冷笑:“江公子真是舌灿莲花。”
  他颓然松开手,轻声道:“窈娘,你想想,你和表哥是在那种情况下被那么多人同时看到的,我相信你又有什么用?当天晚上,这件事便传遍了永嘉府,宗族也连夜开会,议定要将你烧死,我拿什么来证明你的清白?”
  他声音低沉下去:“怪我,我一直不想让你知道罗家在步步紧逼,也不想让你知道当时江家的形势有多么艰难,更没想到罗婉真的会对你做出那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我总以为不管再难,我都能护住你,让你不受外界风雨的侵扰,过着单纯的生活。可她终究对你下了手,当时那种形势我就是想维护你也已经无济于事。你知道吗?我当天晚上找丫环问话,第二天,就有一个丫环上了吊,还留下遗书,说因为帮你和表哥私会,她无颜再见人,所以寻了短见。
  “我又想从表哥那里下手,可大哥将你表哥关进了宗祠,重兵把守,我根本就进不去。那边罗家故意透了风声,说正在和郑达公接触,明摆着我若不妥协,青陵府就要和郑达公联手吞并永嘉府,娘急得都来跟我下跪,求我放弃你去娶罗婉,爹和大哥更是一意要和罗家联姻,下了决心要配合罗婉将你以淫妇之名处死。这些,你都知道吗?”
  “爹和大哥更是一意要和罗家联姻,下了决心要配合罗婉将你以淫妇之名处死---”
  果然如此,人人都知道我是清白的,但人人都想我以淫妇之名死去,好让他江文略光明正大地联姻罗家、再娶正室,让他在世人面前依然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重信守义”的高贵形象。
  原来,他也一直是明白的,却依然说出了那两个字、射出了那一箭。
  火刑那夜的情景一点点浮现,顶破这几个月来将心包住的那层硬壳,顶得我心头绞痛。我仿佛听见“烧吧”那两个字在耳边不停回响,仿佛见到那一箭伴着他淡漠的眼神,向我再度一寸寸逼来。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涩滞:“所以,你也知道我是清白的?但为了你的家族,为了你江家的大局,就要将我烧死?甚至不愿只是将我休掉而留我一命?”
  “不。”江文略的声音也是涩滞的:“窈娘,你不明白罗婉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自幼和她一起长大,对她十分了解。当年我不顾爹娘的反对执意要履行婚约,和你成亲,她就曾发过狂燥症,杖毙了几个丫环。自小到大,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她恨你入骨,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要你在我心中成为一个淫妇。‘捉奸’之事只怕她已筹划了很久,连罗家一步步紧逼,联合郑达公,都是她一手策划的。我若只是休了你,只怕转眼她就会以更毒的手段对付你,要彻底毁掉你而后快!”
  我微微怔住,模糊的记忆中,似乎见到罗婉在愤怒地剪一件衣裳。我当时笑着过去抢下,心疼地问她为何要剪,她冷冷地盯了我半天,才慢慢绽开笑容,淡淡地说那衣裳已经污了,洗不干净,索性剪了。
  现在想来,那件衣裳,好象是江文略从伊州带回来给我的,我觉颜色太俏丽,正好当时罗婉来了,便转赠给了她。
  也许是见我发愣,江文略也平静了些,放缓声音道:“窈娘,当时,爹将我手下的人看住了,我一不能证明你的清白,二没能力将你救出来,还根本见不到你的面。宗族议定三月初五这晚要将你烧死,我想来想去,只有请一个看上去与我绝无关系的人将你救走,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且安排下你被烧死的假象,我才能没有顾虑地去对付罗家,等把罗家彻底铲除之后,再把你接回来。所以---”
  他顿了一下,续道:“所以我才装作伤心过度将自己关在园中,又让心腹穿了我的衣服睡在床上。我偷偷溜出来,连夜赶到鸡公山,求见卫寨主,答应以万两黄金为酬,请他去救你!”
  万两黄金?!
  我身子一震,猛然抬头。
  “若杀了你,又到何处去拿万--两--黄--金呢?”
  豹子头那夜的话如巨浪般涌上,在我心中掀起滔天狂波。
  我一时心乱如麻,难道,豹子头所说的万两黄金竟是这回事,而不是---
  早早动弹了一下,眼见他就要扁嘴,我忙轻轻摇晃,轻声哄着,他又慢慢平静下来。
  我压下心头疑云,缓缓抬头望向江文略,道:“既是你用万两黄金为酬,请他来救我,为何他将我抢回来后只字不提此事?难道你就没要他向我说明真相吗?为何他还要娶我为妻?!”
  江文略叹了声,道:“窈娘,你既已和他成了亲,就肯定知道了他的往事。江修是我的堂叔,他和卫寨主之间的恩怨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年江修带人追捕卫寨主和美娘的时候,宗族还派了人去帮忙。卫寨主与江家有血海深仇,我如果说明真相,告诉他我是江家的二公子,他怎么可能会答应去救你?
  “当时我只能筹到一千两黄金,我便蒙住面容,提着这一千两黄金赶到鸡公寨,求见卫寨主。为了博得他的同情,我对他说,我是你表哥的生死之交,你与你表哥本青梅竹马,却被你娘拆散,逼你嫁入江家,你表哥想要救你出火坑才被捉住。表哥知道自己性命难保,临终前求我救你。我只是一个商人,你表哥还有一些金子存在我这里,所以我只能出黄金请卫寨主于三月初五这晚去永嘉府救人。
  “我还说,为免江家的人追杀,请他带一具女尸过去,丢入火中,造成你已死的假象。为了怕你听到是表哥朋友求他救你而感到惊讶,露了破绽,让他觉出不对,危及你的性命,我又叮嘱他不要告诉你真相,以免你想起死去的表哥而过度伤心。
  “窈娘,我知道你的性子,所以我当时才会说那句话、射那一箭。你恨我入骨,定是不愿再提起我,多半还会恨恨地说自己就是因为出墙才被烧,那样也就不会在卫寨主面前露了破绽。我想着,只要他将你救下了,我再马上赶来将你接走,到那时再对你说明真相也不迟。
  “他听罢,满口答应了,但说要从永嘉军手中救人,风险太大,得出动全部的人马,一千两黄金太少,他要万两黄金才答应去救人。我万般无奈,也只得应下,说分期付给他,让他将你好生保护在鸡公寨。谁知他竟、竟娶了你---”
  我渐渐呆住,双腿也开始发麻。
  江文略看了我一眼,缓了缓,道:“我和他约定的是四月十五再付三千两黄金,其余的在接下来的一年中逐步付清。那夜,我见他将你救走后松了一口气,便忙着去筹黄金,可当时罗婉几乎是寸步不离,我因为计划要将罗家一举铲除,不能让她看出丝毫破绽来,这金子便筹得有些艰难,更无法去鸡公山探望你,向你说明真相。
  “好不容易等到四月二十这日能脱身了,我匆匆忙忙往鸡公山赶。谁知竟在路上听到鸡公寨被烧、卫寨主已死的消息,我当时身子都冷了,强挣着回去带了人马赶过来,提出要上山祭拜。我不敢相信那具焦尸是你,回去后想办法让人挖了那具尸体,确定不是你后,再想起你让杜凤送来的小狗,总觉得卫寨主这个遗孀来得蹊跷,便想再度上鸡公寨一探究竟,正见你和杜凤他们在山下的稻田边---”
  他慢慢向我走近,右手轻柔地抚上我的面颊,用梦呓般的声音颤抖着道:“窈娘,远远地看到你还活着,还有了我的孩子,我---”

  与前前夫的盟约(四)
  我抱着早早,纹丝不动。
  江文略的指尖在我面颊摩挲,我的面颊冰凉,他的指尖是滚烫而颤栗的,宛如冰与火的相触。
  “我怕杜凤他们知道你肚中的孩子不是卫寨主的而对你不利,一忍再忍。我帮鸡公寨打黄二怪,与杜凤划地为盟,全都是因为你在山上。听说鸡公寨内讧,我又派了心腹装作来投奔的人混入山寨,暗中保护你。他传回消息说杜凤看你看得很严,没有办法将你救走,我那边又不能让罗婉看出端倪,想来想去,只有让你继续留在山上,或许还是最安全的。
  “窈娘,你想想,若不是你在山上,我何苦要冒那么重的伤亡赶来支援?听说你生了,我便想把真相告诉你,这才一定要你和早早在盟约上具名。只有这样我才能与你单独见面,也才能确保你在鸡公寨的地位,这样他们便再也不敢动你和早早。
  “窈娘,你再等等,我现在刚刚布下一个局,要对付罗家,只要这局棋没有差池,我不但可以将罗家铲除,接收青陵府,还可以在永嘉军中取得决定性的地位,那时,我再来接你和早早回去。”
  他停了话语,我却觉耳边仍有惊涛骇浪在不停拍打。
  这一刻,我忽然希望自己能变成海边那些青褚坚硬的岩石,不管巨浪滔天、惊涛拍岸,依然巍巍而立。
  我努力使自己抱着早早的手不颤抖,将所有的事情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才慢慢抬眸,望向江文略,缓缓道:“江公子,你的口才很好,故事也编得看上去毫无破绽。可是,我夫君已经死了,谁能证明你所说是真?”
  听到“我夫君”三字时,江文略的眼光抖动了一下,道:“窈娘,我之所以今天选择对你说出真相,当然有证明的法子。卫寨主虽然不在了,但我记得,应该有人能证明,三月初三那晚,我曾提了黄金前来求见卫寨主!”
  “谁?”
  “三月初三晚上,我蒙住面容上了鸡爪关。当时鸡爪关守卫的人不肯替我通传,我便掷了十两黄金上去,那上面为首的人接到黄金后,才答应叫一个手下去传话,后来卫寨主就下来了。卫寨主下来时许是心情不太好,还踢了那个为首的人一脚,骂他:许老六你这个王八羔子,只晓得支使别人。这件事十分特别,我想,那许老六肯定不会忘记。窈娘,这个许老六仍在寨中,你只要暗中去向他查问一下,便可知我所说非假,只千万别让杜凤起了疑心。”
  他说完,便静静地看着我,神情似含着几分伤感,又带着些期翼。
  我长久地沉默,议事堂的烛光在眼前微微跳跃,许多零碎的记忆片段,于这跳跃中的烛光中不断闪现。
  山寨的雪夜很寂静,在这片寂静中,笛音忽又幽幽想起,这次,狐狸吹的是他改过的那首《春莺儿》。我倾耳听着,飘浮翻滚的心慢慢变得宁静而平和。
  过得片刻,寨门方向传来一阵哄笑,似是四五寨主在合力戏弄老七,老七憨憨的笑声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听来,格外响亮。
  他们,一直没有离远。
  我抱着早早,缓缓退后两步。
  江文略微微踏前一步,轻声唤道:“窈娘。”
  这声熟悉的呼唤,忽让我想起了与他一年多朝夕相处的时光。他喜欢看我在他面前笑,在他面前说个不停,喜欢捉弄我看我害羞,却很少对我主动说起外面的事情。有时,他面色沉重地回到小楼,任我如何追问,他也只是将头埋在我胸前,低低地说:窈娘,你让我靠一下就好。
  我沉默了许久,才再看向他,声音很平静:“江公子,请唤我青瑶夫人,我与亡夫是正式拜堂成亲的,我是这里的当家大嫂,不再是你们江家的媳妇。”
  江文略一愣,我淡淡道:“既然江公子言之凿凿,许老六那里,我肯定会想办法去查证,我也想把事情弄个明明白白。只是不管真相如何,我现在有些话必须和江公子说清楚。”
  江文略眉头微蹙,看了我片刻,点头道:“好,窈娘,你说。”
  我说得很慢,也只有这样慢慢地说,我才能理清心中纷乱的思绪。
  “江公子,你今晚所言要么是真,要么是假。如果是假的,我劝你大可不必要。我现在既然是当家大嫂,自然一切会以大局为重、以鸡公寨这帮弟兄的存亡为重,与你们永嘉军的合作,我绝不会掺了私人仇恨进去。更不可能因为轻信了你的花言巧语而做出不符合当家大嫂身份的事情。
  “如果你所言是真,当日你确实是形势所逼,再无其他方法可想,我不会再对公子有任何怨恨,只恨造化弄人,公子更不必担心会影响到两方的合作。可是,公子竟然说将来要接我回去,我倒想问问江公子,如何接?我已经是你们江家钉在耻辱柱上的出墙媳妇,是被当众烧死了的淫妇,接回去之后,我如何面对你的爹娘兄长?又如何面对当初义愤填膺要将我烧死的永嘉府数万百姓?!”
  江文略急道:“窈娘,这些你别管,只要你信我,这些我都会想办法解决的。”
  我摇了摇头,爱怜地望向怀中的早早,轻声道:“江公子别忘了,早早现在姓卫,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姓卫,你又打算让他以后如何面对天下人的流言蜚语?”
  江文略愣住,我又缓缓道:“还有,鸡公寨的弟兄于我有大恩,我这个当家大嫂忽然变回你们江家的媳妇,早早忽然成了你的血脉,你让他们如何面对天下英雄的嘲笑?你们永嘉军与鸡公寨的联盟又变成了什么?一场让数千男儿抬不起头来的笑话吗?江公子,这些,你都想过吗?”
  我涩然一笑:“一直以来,你性子强,总以为一切能在你的控制之中。若你所言是真,当初,你不告诉我真正的形势,不提醒我提防罗婉,不去和你爹娘兄长坚定地表明你的立场。我到了鸡公寨,你想的是如何保护鸡公寨,却没有想过怀着孩子的我,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度过这几个月。现在,等我已成为他人的遗孀、早早成了他人的儿子,你又说一切交由你来解决,你要我安心在鸡公寨等候,等你接我回去。所有的这一切,都关系到我的生死存亡,可是,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在安排,你有告诉过我、有问过我一句吗?”
  我向他喟然一叹:“你说你以为能护住我,结果罗婉对我下了手;你以为卫寨主能护住我,结果他娶了我又突然过世;你以为只要把鸡公寨保护好就行,结果早早姓了卫。江公子,并不是事事都在你的预料和控制之中,有些事,更不是发生了,却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江文略彻底愣住,呆呆地望着我,我也平静地望着他。
  慢慢地,他脸上露出一丝痛悔的神情,艰难开口:“是,都是我的错。可是---”
  他似在咬着牙说,话语缓而坚决:“窈娘,不管你现在怎么想,我不会改变我说的话,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将你和早早接回去。”
  我微微笑了笑,轻声道:“沈青瑶言尽于此,很高兴鸡公寨能与永嘉军精诚合作。孤男寡女,深夜不宜久谈,几位叔叔也都一直在外面等候。公子既然有要事需赶回去,还请拿出盟约书。”
  他沉默良久,木然地自袖中掏出盟约书,我接过,缓缓签下“沈青瑶”三字,又握了早早的小手,沾上印墨,在盟约书轻轻按下。
  早早似是感到不舒服,扭动了两下,大声啼哭。
  江文略急走过来,伸出双手,我却轻轻闪开。
  “窈娘,让我抱一抱他。”他带着哀求的语气望向我。
  我微微摇了摇头,却不说话。他正要提步再度走近,有脚步声在廊下重重地响起,他面上露出失望之色,缓缓退开几步。
  门被轻轻叩响,狐狸探头进来,笑道:“大嫂和江兄谈完了吗?听见早早哭得厉害,大家都不放心,让我过来看一看。”
  我微笑道:“谈完了,盟约也签好了。”
  狐狸笑着迈过门槛,走过来看了看早早,轻笑道:“这小家伙,怎么还是这么爱哭?声音还这么洪亮,真不愧是大哥的儿子。”
  我拢好狐裘,替早早掖好锦被,回头向江文略微施一礼,淡淡道:“江公子,不送。”
  屋外仍在下着飘零的雪,风也依然寒如霜刃。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抱着早早走至议事堂的拐角处,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追来,以为是江文略,便加快了脚步。
  后面的人似是施展了轻功,衣袂带风,一只手轻轻拉住我的左臂:“大嫂。”
  我停住脚步,狐狸松开手,看了一下我的脸,微笑道:“大晚上的,又有雪,大嫂走这么快,小心摔着早早。”
  他伸出双手,从我怀中抱过早早,掀开锦被看了看,轻声道:“刚还那么大声哭,现在一下又睡着了,真服了他。大嫂抱这么久,手肯定累了,我来抱吧。”
  “你不用送姓江的吗?”
  狐狸微笑道:“陪了一个月,看着他就有点烦,懒得再陪,我让老七去送他了。”
  听他说“看着他就有点烦”这几字时无奈的口气,我忍不住摇了摇头。侧头间,感觉似有人在远处看着我,回头一看,江文略正站在寨门处,老七在催促他,他却没说话,只是向着我和狐狸的方向遥遥而望。
  狐狸转头看了看,问道:“怎么了?江文略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并不回答。
  不用抱早早,我便走得较为轻松。待穿过长长的青石路,过了小树林,远远地可见小木屋,雪也下得小了些,只浅浅地象柳絮在飞。我望着这雪,迎着清寒的风,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狐狸笑道。
  我沉默了一会,转头望着他,轻声道:“六叔,有些话,我必须得和你说一说。”
  狐狸微愣,旋即微笑:“正好有点肚饿,不如咱们去灶屋煨个红薯,还可以边烤火边说,也不会冻着早早。”

  寻找真相(上)
  冬日的雪夜,围坐在火盆边,跳跃的火苗将早早的小脸蛋映得彤红,红薯烤熟后散发的阵阵香气将灶屋塞得满满腾腾,我也逐渐将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放松下来。
  与江文略说了这么久的话,确实有点肚饿,等狐狸将烤好的红薯自火盆中扒拉出来,我并不客气,与他一人一个,分而食之。
  不知是不是闻到了烤红薯的香气,早早竟忽然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住我,还哼了两声。
  狐狸哈地一笑,用食指抹了一点点红薯,送到早早唇前,早早居然也咂巴着嘴唇去吸,我急忙将狐狸的手打开,道:“他这么小,哪能吃这个?”
  狐狸笑道:“为什么不能吃?这小子既然是鸡公寨的少寨主,当然要与众不同。将来,我还要训练他三岁拉弓、五岁骑马呢。”
  他这话说来十分自然,我听着微微愣住。狐狸锲而不舍地再度用手指沾了红薯来喂早早,早早双唇咂巴了几下,却吸不进去,嘴巴一扁,放声大哭。
  狐狸慌了手脚,急忙丢了红薯,抱起早早,早早却哭得更为宏亮。看着狐狸狼狈的样子,我一把抢过早早,面带薄怒:“你出去!”
  狐狸老老实实出去,带上门,我撩开衣襟,将早早喂饱,他终于满足地哼了哼,对我嚅动着小嘴。
  我打开门,狐狸小心翼翼地进来,坐回火盆边,吁了口气,轻声道:“看来这小子很有个性,以后可得费些心思调教。”
  他凑过来,低头看着早早,还伸出右手在早早面前摇晃。早早黑溜溜的眼眸,随着他的手微微移动,狐狸竟越玩越兴起,身子也凑得更近了些,我已能清楚地看到他后颈处露出的肌肤。
  我轻轻唤了声:“六叔。”
  狐狸抬头,与我视线对个正着,不过尺许远。他愣了一下,继而象被火烫了似地坐回椅中,片刻后才笑了笑:“大嫂请说。”
  我斟酌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六叔,你认为,江文略今天会跟我说些什么?”
  狐狸冷冷一笑,道:“说什么?还不是说他当初是如何被逼无奈,为了顾全大局,才不得不烧死你,其实他内心很痛苦,请你体谅他的苦衷,不要怨恨他。说不定,还会向大嫂许下将来要将你和早早接回去之类的话。”
  说完,他似是一惊,紧盯着我:“大嫂,你不会信了他的花言巧语吧?”
  我摇摇头,轻声道:“六叔,我要和你说的正是这个。我想对你说清楚,不管江文略说些什么,我已经是沈青瑶,只要是涉及到山寨的事务,我也会谨记自己当家大嫂的本份。当然,如果六叔因为今晚江文略找我一番长谈而有了顾虑,怕将来与永嘉军打交道时,我会失了立场,那么,就请六叔去向全体弟兄说,我因为身体欠佳,只能一心抚养早早,山寨中的一切事务,都交由六叔代我决断。”
  柴火噼啪而响,狐狸眉头微蹙看了我许久,又慢慢舒展开来,笑道:“瞧大嫂说的,我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我微微笑道:“那我也得说清楚,就等六叔一句话。”
  狐狸挑了挑柴火,看着越烧越旺的火焰,思忖良久,点头道:“好,大嫂既然这么坦诚,我也说说我的想法。大嫂,当初利用你和早早来压制二哥三哥,确是我一时的无奈之举,现在三哥虽然不在了,兄弟们也变得较为齐心,但这份齐心,是后来几次大战,生死关头大家结下来的情义。这其中,更有大嫂的一份情义。”
  阵前击鼓的一幕似在火光中隐约浮现,我默然不语。
  “大哥为了救弟兄们而死,弟兄们又拥立他的遗孤为少寨主,尊他的遗孀为当家大嫂。天下之人说起鸡公寨,都说是一帮重情守义的汉子。现在,来投奔鸡公山的人越来越多,如果到头来,天下人发现这位当家大嫂不过是一个名头,属于她的权利都被我杜凤给霸占了,他们会怎么想?又有谁肯再为了这虚伪的‘情义’来投奔鸡公寨?大嫂又要将我杜凤置于何种境地?过河拆桥的小人吗?!”
  我欲张口,狐狸抬手止住我的话语。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将窗户轻轻推开半扇,有风雪自窗外扑进来,扑到他的肩头,他却只是负着手,望着深沉的雪夜,轻声道:“大嫂,我很高兴你今天表明立场,这证明大嫂现在确确实实是把自己看成了鸡公寨的当家大嫂,而不再是他江文略的什么人。我也相信,大嫂绝不会置鸡公寨的名声于不顾,带着早早离开我们,回到江家那一汪子浑水之中。”
  他又慢慢走回火盆边,凝望着我怀中的早早,道:“大嫂,你不要再想过去的事情,更不要怕我因为你和江文略见了面而有什么疑虑,你现在只要想着早早就好。如果有时间,再想想---”
  见他不再说,反而露出些促狭的笑意来,我好奇地问道:“想什么?”
  他却垂下了眼帘,似在躲避我的目光,半晌才又抬眼看了看旁边的灶台,笑道:“大嫂只要想着明天做什么菜给我们吃就行了。我和二哥他们可是在外面吹冷风吹了这么久,生怕江文略会对你和早早不利,大嫂得犒劳犒劳我们。”
  这夜,我躺在床上,听着邓婆婆的鼾声,听着瑶瑶的梦呓声,思绪纷涌。
  许老六是必要想法子去查问的,事实究竟怎样,也是一定要弄清楚的。
  可是,弄明白了又怎样?造化已将我推到了这一步,再也不能回头。
  也许,我求的,只不过是一份明白罢了。明白之后,才能看清以后的路,毕竟这以后的路,我不再是一个人走,我已经有了早早。
  我长久地将早早抱在怀中,黑暗之中,我能闻到他身上的奶香,这股奶香,浅浅淡淡,似与我的身躯融合在了一起。
  黑暗之中,我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第二日清晨,我是被屋外的笑闹声吵醒的。
  凌晨时早早刚吃过一次,此时正睡得极香。我穿好衣衫,拉开房门,走到廊下,风将瑶瑶如银铃般的声音送过来:“七叔你耍滑头!”
  “哪有?!”老七似是急了。
  “当然有!比赛堆雪人当然只能用手来堆,你用了铁铲,所以是你输了!”
  老七急道:“你事先又没说不准用铁铲!再说我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等比完了你才说!”
  “这是谁都知道的,还用我说啊。再说,看着你用铁铲,知道你要输,为什么我还要制止你?我可不是白痴!”
  我忍不住失笑,却又有一丝欣慰。虽然不知道瑶瑶是不是能真正忘却她爹娘惨死的那一幕,但至少,她开始在慢慢地淡忘。
  狐狸在小土坡下向我招手。雪后初霁的清晨,空气是如此清新,虽然比下雪时更觉寒冷,但久违的阳光却让人忍不住要释放禁锢已久的情绪。
  雪地上两个雪人并肩而立,瑶瑶得意道:“七叔你输了,所以今天由你给早早洗尿布!”
  老七嘟囔道:“洗就洗。”
  瑶瑶叹了口气,“早知道七叔这么笨,就该赌洗一个月的尿布才好。”
  我走过去看了看两个雪人,笑道:“怎么只有眼睛没有眉毛?”
  狐狸啊了声,道:“等着。”
  他转身奔向一边的小树林,待奔到一颗松树下,右足在树干上轻轻一蹬,身子便象燕子般向上飞纵,纵高几尺,他再蹬了一下树干,便够着了树枝。
  他左手搭上树枝,右手只是晃了晃,再飘然落下,奔回来时,手中已有了几根松枝。
  瑶瑶张大了嘴,“哇”地一声。狐狸向她笑了笑,将松枝横嵌在雪人的眼睛上方,拍了拍手,道:“齐了吧。”
  我仔细看了看,捧腹大笑。
  瑶瑶连声问:“婶婶,你笑什么?”
  我指着那以松枝为眉、萝卜为眼的雪人,笑道:“你们看,这样的眉毛和眼睛,象不象二叔?”
  老七顿时笑得直打跌,“太象了,哈哈,大嫂,你眼睛可真厉害。”
  狐狸却托腮看了片刻,肃容道:“还差一点。”他取下头顶的狐裘帽,将帽尖的布扣用力扯落,再斜贴在雪人的下巴上,然后对着雪人一本正经地躬身拱手:“二哥早,二哥吃了吗?”
  我们几人顿时笑得东倒西歪。正笑时,二寨主从坡上下来,扯着粗嗓门喊道:“老六你叫我?我还没吃,正饿着呢。”
  瑶瑶笑得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老七则指着二寨主,说不出话来。二寨主不明所以然,摸着下巴上那颗黑痣,也咧开嘴笑。
  狐狸本也在笑,忽然面色一变,身形拔起,飞纵上小土坡。这时我也听到了早早的哭声,急忙爬上土坡。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屋中,早早却已止了哭啼。
  “早早乖---”
  窗下,狐狸正将早早抱在怀中,轻轻摇晃,声音是如此的低沉轻柔。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投在他身上,让他凝望着早早的神情似笼在一层迷蒙的轻雾后。
  待他将早早放回床上,转过身来,我向他绽出一个笑容。
  他沉默了一会,慢慢走到我面前,忽然伸手,替我将肩头沾上的一点碎雪拂掉,轻声道:“这样就对了,我昨晚还很怕你会胡思乱想,然后哭上一夜。”
  我心中微酸,面上却仍在笑,淡淡道:“本来想哭的,可又怕眼睛肿了看不清东西,给你们做菜时,会把糖当盐放。”
  狐狸哈哈一笑,右手撑住门框,看住我,悠悠然道:“只要大嫂不把砒霜当盐放就好。”
  我微笑道:“我若真放了,六叔吃不吃?”
  狐狸尚未回答,老七牵着瑶瑶的手过来,连声道:“吃吃吃,怎么不吃?大嫂又做什么好菜了?”
  转眼便到了年底,因为田公顺被蔺不屈压在伊州一带打,那边永嘉军与郑达公也一直在交战,鸡公寨竟难得地有了一段太平时日。
  由于抵抗住了田公顺的攻击,又有永嘉军为盟,前来投奔的人马日渐增多,山寨十分拥挤。
  年货流水似地往山上搬,我也忙着替早早和瑶瑶做新衣服,帮邓婆婆熏肉腌鱼,直到腊月二八这天才将一切忙定。
  鸡公寨地处中原腹地,本地民俗,团年饭是在腊八这天吃,于是这日晚上,鸡公寨热闹到了顶点。
  待我抱着早早,在瑶瑶、老七和狐狸的簇拥下迈入人头涌涌的议事堂,堂内堂外,数千人一阵欢呼。隔得近的,争相上来看早早,隔得远的,急得要往里面挤。
  说也奇怪,早早今天似是心情大好,这般吵闹,还不时有人上来摸他一下,他也不哭,一直睁着黑溜溜的眼珠,一副极舒适的样子。
  四寨主走过来,眼睛竟有点红,向我颤声道:“大嫂,能不能让我抱一抱早早?”
  看着他微红的双眼,想起他跟随豹子头多年,我心中一酸,轻轻将早早递给了他。
  四寨主接过早早,低头凝望片刻,忽然将早早高高举起,野狼们只愣了一瞬,旋即纷纷欢呼。
  一直到我入席就座,早早也未能回到我手中,野狼们似是在争抢什么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将他抱来抱去,我虽然有些担心会吓着早早,却始终带着浅浅的笑,看着他们。
  鼓响,年宴正式开始,狐狸跳上鼓台,抓起鼓杵用力敲了三下,堂内堂外,顷刻间肃静无声。
  老七递过一碗酒,狐狸举起碗,朗声道:“弟兄们,今天我不说废话!这第一碗酒,咱们敬大哥!”
  说罢,他面向议事堂内豹子头的画像,将酒缓缓洒于鼓台下。
  “敬大哥!”野狼们齐声嘶呼,纷纷将碗中的酒泼于黄土之中。
  人群中,有人在哽咽,我也一阵黯然。
  待酒斟好,狐狸再度将碗高高举起,大声道:“第二碗酒,敬死去的弟兄!”
  “敬死去的弟兄!”
  有人轻轻扯动我的衣袖,我回头一看,是瑶瑶,她低声问我:“婶婶,我也可以敬一碗酒吗?”
  我点点头,瑶瑶忙拿起碗,学着狐狸的样子将酒水缓慢地洒在地上,然后大声说道:“敬死去的弟兄!”
  此时野狼们已叫罢了第二轮,正纷纷斟上第三碗酒,瑶瑶这声音便显得格外清脆响亮。野狼们纷纷抬头,转而哄笑,狐狸也站在鼓台上摇了摇头。
  瑶瑶涨红了脸,满面严肃,再度洒下一碗酒,大声道:“敬死去的叔叔伯伯!”
  野狼们齐齐鼓掌,四寨主抚了抚瑶瑶的头发,叹道:“也不枉大家当初舍命护你一场。”
  狐狸举起第三碗酒,清朗的声音久久飘荡在山寨上空:“第三碗酒,敬我们自己!弟兄们喝了这碗酒,来年咱们依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震天的呼声让我也禁不住热血沸腾,随着众人站起来,举起酒碗,正要仰头喝下,老七以闪电般的速度跃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腕,急道:“大嫂,你现在可喝不得酒。”
  我看了一眼早早,这才醒悟,忍不住吐了下舌头,老七笑着替我斟了杯茶,道:“大嫂,你就以茶代酒吧。”
  我正要喝下这杯茶,忽然心中一动,见狐狸正向主席走来,便招了招手。
  狐狸快步走近,道:“大嫂。”
  我微笑道:“今日看到这么多弟兄,才想起自己真是惭愧,做了你们这么久的当家大嫂,绝大部分的弟兄我还不认识。”
  不等狐狸回答,我续道:“这样吧,六叔,我想以茶代酒,和每位弟兄都喝上一口,这样也算认识了大家。”
  老七忙凑过来道:“大嫂,你抿一下就得了,真要是几千口茶喝下去,你会被撑死。”
  狐狸哈哈笑了笑,举起双手,待所有人安静下来,大声道:“各位兄弟!大嫂说要与各位兄弟喝上一杯,同时和各位弟兄认识认识,大家伙排好队,一个个报上名字,给大嫂和少寨主敬一碗酒!”
  野狼们顿时都哄哄然应了,坐得近的便拥上来向我敬酒,后面的则排起了长队。
  “殷大成,敬大嫂和少寨主!”
  “伍思敬,敬大嫂和少寨主!”
  “陈五,鄂郡人氏,今年十八,尚未婚配---”陈五话未说完,已被老七一脚踢了开去,骂道:“你小子油惯了是吧?敢在大嫂面前这么说话?!”
  议事堂里笑翻了天,我也浅浅地微笑。这一刻,我甚至忘了自己要他们敬酒报名字的初衷是什么,十个月来,第一次这么放松地微笑。
  不知过了多少人,一个矮个子站在了我的面前,细细的眼睛里透着讨好的笑,道:“许康,敬、敬大嫂和少寨主!”
  他身后一名瘦高个看上去有点眼熟,笑着将这许康推了一下,道:“许老六,怎么见了大嫂,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缓缓抬眼,装作漫不经心地扫了这许康两眼,淡淡地抿了口茶,又微笑着望向下一位那瘦高个。

  寻找真相(下)
  这瘦高个面上带着恭谨的微笑,举碗道:“刘明,敬大嫂和少寨主!”
  我觉得他实在眼熟得很,仔细想了想,这才忆起与田军交战那日,老七上来要护送我突围,正是他与另外一些伤员主动提出要一起保护我,后来我阵前击鼓,他还一直守在旁边。
  我忙举起茶杯,道:“刘兄弟,那日真是多谢你了。”
  刘明面上露出激动之色,连声道:“大嫂太客气。”
  纷纷然所有野狼敬罢酒,我也不可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但大家看向我的眼神,自然而然地多了几分亲切之意。
  年宴吃得很热闹,野狼们似乎要将一年的艰辛尽数在这一夜渲泄出来,也似乎要借着这美酒佳肴来庆祝自己又在这乱世活了一年。
  大家也纷纷来向狐狸及几位寨主敬酒,二四寨主喝得酩酊大醉,老七瘦削的脸红得象块喜帕,五寨主性子执拗,大家不敢多劝,他倒显得没怎么醉,但有时望着碗中的酒,他的神情便会露出几许伤感来。
  不知要怎样,才能让他忘掉家破人亡的痛楚?
  我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越想越激动,转头要找狐狸商议,却见他已歪倒在椅中,瑶瑶居然也满面通红,倚在他怀中。
  我忙将早早交给邓婆婆,过去抱起瑶瑶,她身上满是酒气,小手紧揪着我的衣襟,喃喃唤了声:“娘---”
  我蓦地一阵心酸,眼泪都快要掉下来,抱着她出了议事堂,望着满山白雪,迎着清冷的北风,心中的那个念头愈发坚定。
  大年初一,我被寨子前方传来的鞭炮声吵醒,瑶瑶已不在床上。
  我也不觉奇怪,不知是不是早遭变故,这孩子十分乖巧懂事,早上起来了总是悄悄穿衣下床,生怕吵醒我和早早。
  可等我在小木屋外找了一圈,还不见她,便有点急了,将早早交给邓婆婆,在寨子里寻了一遍,仍未找着。
  我急得额头冒汗,如无头苍蝇般乱找,也不知怎么想的,往山顶的云池亭走去。
  还未攀到山顶,遥遥见竹亭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我长吁了一口气,放慢了脚步,却见狐狸侧头向瑶瑶说了句什么,瑶瑶竟跪了下来。
  他二人此时正背对着我,我将脚步放得极轻,快到竹亭时,狐狸竟然也跪了下来。
  我微微一惊,觉这种时候不好再上去惊扰,又怕退回去的脚步声会惊动狐狸,只得将身形掩在一丛灌木之后。
  狐狸洒下一杯酒,再握着瑶瑶的手,二人一起向西南方向磕头,三个头磕罢,瑶瑶扑到狐狸怀中,放声大哭。
  她哭得那般伤心,让我也鼻中酸涩难当。狐狸紧紧抱着她,不停抚摸着她的乌发,低低地说了句:“瑶瑶,别哭了,你娘在天上听见了,会以为舅舅没有照顾好你。”
  我无声地张了张嘴,原来狐狸竟是瑶瑶的舅舅。可他为什么让瑶瑶在众人面前叫他叔叔呢?我隐约觉得不再适宜呆在这里,可此时狐狸已侧身对着山路这边,我一退出便会被他发现,无奈下只得将身子缩成一团。
  瑶瑶抽泣道:“舅舅,娘真的能听到吗?若是她真的能听到,会因为心疼,回来看我吗?”
  狐狸无言以答,面上露出痛楚的神色,良久,才轻声道:“瑶瑶,你爹娘是要再世为人的,若是因为听到你的哭声,过分心疼,他们有了牵挂,来世也不会开心。”
  瑶瑶慢慢地止了哭泣,狐狸将她抱得很紧,声音低沉:“瑶瑶,你等着,舅舅一定要让你亲手杀死田公顺,为你爹娘报仇!”
  瑶瑶不停点头,哽咽道:“舅舅,您吹首临江仙吧,娘以前最喜欢唱这个,说是您作的词,她无时无刻不想着您。”
  笛音幽幽切切,自云池亭丝丝缕缕地送出去,送与长空万里、飒飒北风。
  直至笛声歇止,狐狸牵着瑶瑶的手远远而去,我才移动麻木的双腿,在北风中怔然许久,回到小木屋,又坐在床边久久发愣。
  寨中人员日渐增多,灶下人手明显不够,我便向狐狸提出,轮流派野狼前来为灶房挑水,狐狸没有犹豫,应了下来。
  一个月之后,终于轮到了那个许老六。
  远远地见他挑着水从水塘方向走来,我提着几串腌萝卜走出去,要挂在廊下的铁钩上,待他走近了,我手一松,萝卜串掉落在地。
  我“啊”了一声,许老六也机灵,忙放下水桶,帮我将萝卜串捡了起来。
  我连声道:“许兄弟,多谢。”
  他一愣,似是没想到我居然能叫出他的名字。我又踮着脚去挂萝卜串,见我挂了几下没能挂上去,他忙又过来接过,讨好地笑道:“大嫂,我来吧。”
  见他将萝卜串挂好,我笑道:“太谢谢许兄弟了,难怪你大哥以前夸你虽然惫懒一些,人却是相当好的。”
  许老六顿时一阵激动,涨红了脸,半晌方哽咽道:“大嫂,大、大哥真这么说过?”
  我叹了声,道:“是啊,你大哥那段时间,经常和我说起寨中的兄弟,他把你们都当成亲兄弟一般,说起你时,我印象犹为深刻---”我露出伤感的神色,转身要进灶房。
  许老六挑起水桶跟了进来,将水倒进水缸后,搓着手好奇地问:“大嫂,大哥怎么说的我?”
  我装作回忆的样子,微微笑了笑,道:“都是好话,说你心好。不过你大哥也骂你有点惫懒,经常支使人家跑腿。好象---对了,好象说今年有一夜,有蒙面人深夜求见,你得了人家的十两金子,却懒得跑一趟,还支使别人上去叫的他。”
  说完,我眯眯笑,轻声道:“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许老六面上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呆呆道:“原来大哥知道我收了人家十两黄金。”
  我的心瞬时呯呯而跳,似要跳出喉咙,也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飘在半空之中:“你还以为你大哥不知道啊?不过他很在意你这个兄弟,反正金子是人家自愿送的,就让你当私己钱,也没什么大不了。”
  许老六走远了,我身子一软,倚在了门框上。
  江文略说的是真话,这一切,真的都是他的安排。
  我的心象溃决的堤岸,蓄积了快一年的洪水奔腾而出,河床内竟似一下子放空了似的,仅剩下杂生的水草和深深的淤泥。
  我无力地依着门框,一年来的辗转难眠、痛楚难当,为的并不是罗婉的狠毒与江家的无情,为的是他对我的不信任,是他要亲手将我烧死的决绝。
  却不知,这份痛的背后,原来竟是这样的真相。
  可彻底知道真相的这一日,亘在我与他之间的,是今生今世再也无法越过的鸿沟,是再也无法回头的荆棘之路。
  邓婆婆抱着早早过来,早早在放声大哭,我冲上去将他抱住,紧紧地抱在怀中。
  夜深沉,我仍然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怎么也无法入睡。忽听到窗外传来一缕笛音,我心中一动,见早早已睡熟了,便披衣下床,轻轻拉开房门。
  远处,松树下,狐狸的身影如青松一般挺直,似是听到开门声,他回头,遥遥地向我招了招手。
  初春的夜十分清寒,我呵着热气走到他身边,道:“六叔怎么还没歇下?”
  “睡不着。”狐狸微笑道,又握起笛子,婉婉转转地吹着。
  我仔细听着,待一曲吹罢,低声道:“六叔可是有什么决断不了的事情?每逢转音,这气息就有点不顺。”
  狐狸慢慢放下笛子,叹了声,犹豫了许久,才道:“大嫂。”
  “嗯。”
  “明年这个时候,咱们---”狐狸迟疑着道:“咱们很可能就不在鸡公山了。”
  我一惊,盯着他,道:“为什么?”
  狐狸又斟酌了一番,才缓缓道:“天下以往是群雄并起,各方割据,可现在,慢慢的形势有了变化。小股势力被逐步吞没,留下来的是比较强大的力量。我们鸡公寨,如果只是死守在这山上,只怕迟早得被人家吞并。”
  我想起数次激烈的大战,点头道:“确也是。”
  “如果死守在山上,我们不可能容纳数万人马,更不利于发展自己的势力,拼到头也只是一方山贼而已。大嫂你看,现在只有三千多人,这鸡公山便已容纳不下,又如何容纳更多的人马?我想来想去,只有占据城池,开府招兵,并统领一方百姓,那样才有可能---”
  我呆了一下,没想到狐狸竟有这么宏远的筹谋,喃喃道:“攻打城池?打哪方?我们这点人马---”
  狐狸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我,道:“大嫂,蔺不屈在信中说得很清楚,只要我们配合他,在他拖住田公顺的时候,从田军后面插上一刀,让他彻底击溃田公顺,他愿从田公顺原来所占领的属地中,划出伊州、泾邑二府给我们。”
  蔺不屈!
  前陈国羽林大将军,现在是熹河以北最强大的一支力量,竟然也来联合鸡公寨?!
  我忙将信展开细看,看罢,沉吟道:“这一战只怕很凶险,打得好便好,打得不好,弟兄们都会没有回头之路,只怕二叔他们不会同意。”
  狐狸凝望着我,轻声道:“这个倒不是问题,老七是一定跟着我走,大嫂若不反对,再加上五哥一票,二哥和四哥也没办法反对。”
  想起当年正是蔺不屈暗中派人将表妹从河中救上来并送回家,从而得罪了哀帝而遭下狱,我点了点头:“嗯,五叔得报蔺不屈这个恩,他肯定会同意。”
  狐狸沉声道:“现在最关键的是,蔺不屈在信中说了,依照他的策略,咱们这几千人马,必须得借道洛郡,悄悄在田公顺背后插上一刀,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我猛然抬头:“借道洛郡?!”
  狐狸点头道:“是,田公顺肯定怕我们在背后捅他刀子,所以他在东线必然布有人马。可洛郡是永嘉军的地盘,眼下永嘉军正与郑达公打得十分激烈,根本腾不出人马在洛郡,洛郡现在等于是一座空城。田公顺万万想不到会有人马自洛郡杀到他的后方,所以只要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自洛郡杀出,必能与蔺不屈来个前后夹击,彻底击败田公顺!”
  我怔然无语,许久,低声道:“洛郡,永嘉军会同意借给我们吗?”
  狐狸望着我,似是有些为难,缓缓道:“大嫂,我已修书江文略,他今日回了信,说反正洛郡现在对他们的作用不大,田蔺两军,无论哪方胜出,都可以轻而易举拿下洛郡,从而对永嘉军构成直接的威胁,倒不如从此将洛郡划给我们鸡公寨来管理,也能起到缓冲的作用,替他们挡一挡田军或者蔺军,他们可以更无顾虑地在东线与郑达公作战。所以,他说服了江太公,愿意将洛郡借给我们,若是咱们能助蔺不屈拿下田公顺,永嘉军还愿意将洛郡让给我们管辖。不过,江文略提出了两个条件---”
  我涩然道:“什么条件?”
  狐狸叹了声,轻声道:“江文略说:第一,洛郡划给咱们后,咱们将来必须出兵帮助他打漫天王;第二,他要大嫂亲笔写一封信,向他借洛郡,并说,这信函之上,必须得有早早的手印。”

  卫家军(上)
  狐狸走后,我仍在小树林中长久地徘徊。
  初春的夜晚,弦月与繁星在天穹深处静静地闪烁,树林里有嫩芽的清香,我甚至能听见春笋噌噌拔高的声音。
  林间夜雾迷蒙,沁湿了我的鞋,也沁湿了我的鬓发。
  回到屋中,坐于烛下,我研墨铺纸,再望向窗外黑沉的夜色,终于提笔疾书。
  “江公文略如晤:贵我双方携手合作,保一方安宁,沈青瑶之幸,鸡公寨之幸,百姓之幸。为长远计,今向贵方借洛郡一用,以除田魔。望江公高义,沈青瑶率鸡公寨全体弟兄顿首拜谢。”
  放下笔,我推开窗,迎着春夜清寒的风,长长地吁了口气。
  狐狸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带着三千名野狼下山的。
  我抱着早早,将他们送到鸡爪关,遥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原野尽头,忽然想起一句诗: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我猛然转身,奔上鼓台,再度将战鼓擂响,瑶瑶也再度站在我的身侧,和着我的鼓点一起敲击。怀中的早早睁开双眼看着我,睫羽似随着这战鼓声微微颤动。
  长风万里,惟愿三千儿郎,能乘着这长风安然而归。
  狐狸留了三百人在山寨,指定的为首之人竟是那刘明。此人年纪虽不大,但颇具沉稳之风。狐狸去后,他便将这三百人细细分配了一番,分班值守哨寨,其余的都收缩至我的小木屋外日夜守护。
  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许多,瑶瑶每天跑到寨门处遥望,又神情怏怏地被野狼们抱了回来。
  我只得让自己不时露出镇定的微笑,见瑶瑶实在是坐立难安,便拿了块布让她学习刺绣,她对这个毫不感兴趣,直到见我描了几个比较漂亮的绣样,才坐在一边细细看。
  她将几幅绣样看了一番,指向其中一幅,道:“婶婶,我喜欢这个!您绣给我好不好?”
  我侧头一看,微微愣住。
  那是一枝荆棘花,小小的花朵开在刺尖旁,迎着寒霜怒放。我长久地看着这枝荆棘花,缓缓拿起绣针,轻声道:“好,瑶瑶,婶婶绣这个给你,等这花绣好,你叔叔他们便会回来了。”
  鸡公山的春光,非比寻常的美丽。
  山脚的桃花是最先开放的,接着是山腰,在春光最浓烈的日子,山顶的桃花终于也含羞带怯地开放,红红白白开满山间,衬着碧绿的嫩竹,妖娆的青松,还有暖洋洋让人不着力的春风,我和瑶瑶终于坐不住了,将绣架移到了小木屋外的土坪中。
  邓婆婆将早早放在摇篮中,我轻哼着曲子,早早十分惬意的样子,不时咿咿呀呀地哼上几声。
  不知是谁剧烈咳嗽了几声,震得我的手微微一颤,绣针刺破指尖,一点殷红的血迹在白绸布上浸染开来,红得那般让人惊心动魄。
  我与瑶瑶对望一眼,她的脸慢慢失了血色。
  我微笑着道:“瑶瑶,你知道荆棘花吗?”
  瑶瑶摇了摇头。
  “这种花,在婶婶的家乡很多,在秋霜浓时开放,霜越重,花的颜色便会越深,象这种红色的---”我低着凝望着将荆棘花样染红的那点血迹,轻声道:“预示着来年会五谷丰登,家人平安---”
  瑶瑶没有说话,望着那荆棘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也神游天外,忽听到寨门方向传来一阵“嗷嗷”的欢呼声,我心跳陡然加快,猛然站了起来,奔出两步,竟踉踉跄跄地将绣架带倒在地。
  我还没站直身子,盔甲嚓嚓声和纷乱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我急速抬头,朦胧中望出去,身着铠甲的老七跃到我面前,涨红了脸满面兴奋地叫道:“大嫂!”
  我低哦一声,向他身后找了一圈,不自禁地涌上一种恐惧,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问:“你六哥呢?!”
  瑶瑶也扑过来,连声问:“叔叔呢?叔叔呢?”
  老七满脸的兴奋僵在了脸上,愣了半天,才闷闷道:“六哥让我来接你们。”
  不过只闷声说了这么一句,他又重新露出喜悦兴奋的神色来,猛然上前将瑶瑶一把举起,丢向空中,又接住,看向我大声道:“大嫂!咱们赢了!田公顺被六哥亲手逮住,泾邑、伊州、洛郡归我们管了!”
  这夜的鸡公寨,无人入眠。
  大家围住老七和回来的野狼,听他们眉飞色舞地讲与蔺军合力击败田公顺的激烈战况。老七更将狐狸的英勇渲染得淋漓尽致,我头一次发现,这小子居然有去说书的天份。
  过了亥时,瑶瑶仍没有睡意,粘在老七身边,一遍又一遍听他说狐狸如何擒下田公顺,我抱着早早悄悄退出了议事堂。
  仲春的夜晚,夜鸟在不知疲倦地啼叫,各种野花的清香浓郁地依附在夜雾之中。我攀上山顶,在云池亭中站了许久,又走入小树林,最后站在木屋前,长久地凝望着屋内那一盏如豆的烛火。
  邓婆婆正在屋中收拾着衣物,明天,我们就要随老七离开鸡公山,搬往洛郡。
  小木屋是寨子被烧以后建的,建得比较粗糙,拐角处的木头,连树皮都没有削去。我轻抚上树皮,忽然一阵激动,取下头上的发簪,划开树皮,在木头上用力刻下“青瑶”二字,想了一下,又在旁边刻下“早早”二字。
  刻完,我抱着早早,让他正对着这两个字,凝望着他,轻声道:“早早,记住,这是娘和你的名字---”
  狐狸考虑得很周到,居然还让老七给我和瑶瑶分别带回来一套劲装。第二日清晨,我将浅绿色的劲装换上,又在额前系上抹带,走出小木屋。老七和刘明等人正在土坪中嬉笑,听到开门声齐齐转头,齐唰唰地“哇”了一声。
  一名野狼得意道:“这才象我们的当家大嫂嘛!”
  等瑶瑶换了劲装出来,众人再齐唰唰“哇”了一声。瑶瑶兴奋地跑到老七身边,抱住他的右臂,道:“七叔,我要骑马!”
  老七递过来一顶纱帽,笑道:“六哥说大嫂不能让无关紧要的人给看去了,让您戴上这个。”
  我只愣了一下,便明白了狐狸的用意。毕竟洛郡曾是永嘉军的统辖地,我当年拦江太公的轿子,后来又被当成淫妇押着游街示众,见过我的永嘉人不少,难保这些人没有迁到洛郡居住的。
  虽说并不怕他们伤害到我,但关系到早早的身世,绝不能有一丁点的闲言碎语产生。
  这日的春阳浓到了极致,田野间蝶飞蜂舞。我将早早绑在背上,踏蹬上马,迎着这暖暖的春风,自小听爷爷说起战事时的豪情涌上心头,一马当先,驰向茫茫原野。
  老七和瑶瑶共乘一骑,在后面兴奋地大叫,追了上来。
  刘明也策骑追上,大声道:“大嫂,少寨主这样会不会被吓着---”
  我运力挥下鞭子,笑道:“不怕!六叔还说要让他五岁学会骑马,我提前训练一下他!”
  刘明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野狼们嗷嗷叫着策马跟了上来,拥着我和老七,向北急驰。
  夕阳西下时,我们距洛郡已不过十余里路,我放慢了速度,回头看了一下早早,他居然睡得极香,只额头上晒出了细细的汗珠。
  老七也拉住马,慢悠悠地与我并肩而驱,看了一眼早早,笑道:“这小子,天生就是当少将军的料!”
  我一愣,老七已解释道:“大嫂还不知道吧,六哥说我们入城后不能再象以前一样叫什么鸡公寨和寨主了,咱们的人马改称卫家军。二哥是二将军,六哥是六将军,早早就称少将军!”
  瑶瑶插话道:“那七叔就叫七将军吗?我呢?我叫什么将军好?”
  我卟地一笑,正要说话,忽听到路边一座茅草屋中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似是一个女子受了极大的刺激,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嚎。
  我心中一动,拉住马疆,刘明已过来道:“大嫂,要不要进去看看?”
  那女子哭得如此伤心,我本能地一阵恻然,纵身下马,老七和刘明推开破旧的门,探头进去看了一眼,再向我点了点头。
  我抱着早早迈步进屋,屋内很昏暗,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正衣衫零乱地坐在地上,抱着一个婴儿,放声嚎哭。
  我过去弯腰细看,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幼婴不过三四个月大,面色发青,显见已死去多时。
  女子还在神智迷乱地痛哭,刘明大步过来,以手为刀,斩上她的后颈,她身子一软,歪倒在地。
  过了片刻,刘明再掐上她的人中,她睁开茫然的双眼,在我们的面容上看了一圈,再看向那名死婴,却只在喉中干嚎了几声,再也没有泪水流下。
  我将声音放得极轻柔:“这位大嫂,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女子却只是摇头,木然无语。
  老七不知何时出去,又冲了回来,恨恨道:“操他田公顺的十八辈子祖宗!全是帮人渣!”
  “怎么了?”我回头问道。
  老七叹了声,道:“咱们虽把田军击败了,可也没能做到全歼。有几十个乱兵溃退下来,退到了这个村子,抢了好些人家的东西,还把她给---”
  我“啊”了声,看着那哀哀到极致的女子,前段时间的那个念头再度强烈涌上,便问老七:“她可还有亲人?”
  “问过村民了,她丈夫前几个月死了,现在这个遗腹子也被摔死,她便再无亲人。”
  我向刘明道:“带上她吧,若不将她带走,只怕又多一条冤魂。”
  晚霞幻出淡淡的金光,将前方那座巍峨的城池笼在其中,也将从城门策骑而出的数千人映得气势恢宏。
  当先那人铁甲铠衣,身形挺直,盔下的面容象淬过火的利剑,多了几分不可逼视的锐气与锋芒。他率骑而出,待至我马前十余步处,勒住马疆,静静地看了我片刻,唇边渐有浅浅的笑容。
  我隔着面纱与他平静地对望,他的笑意更浓,猛然高举起右手。
  他身后数千骑齐唰唰下马,跪于尘土之中,又齐声道:“恭迎夫人!恭迎少将军!”
  这炸雷般的声音将我吓了一跳,回过神后瞪了狐狸一眼,狐狸微微笑着,策骑过来,凑到我耳旁,压低声音道:“大家可是演练了好几天才做到这么整齐划一的,大嫂给个面子吧。”
  我禁不住再瞪了他一眼,却也只得镇定心神,望着这数千人马,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适度的稳重,又不失激情:“各位弟兄快快请起,沈青瑶万万担当不起。以后还得多多仰仗各位,希望大家能够同心协力,让咱们卫家军名震天下!”
  若干年后,某人偕我在洛郡夜市买回一本《洛郡稗闻录》。
  其中有一段:
  丁卯年三月十八,青瑶夫人率部属至洛郡,卫家军寒甲铁骑,迎出城门。其时云霞满天,青瑶夫人英姿飒爽,卫家军上下咸服。
  看罢,我笑倒在某人肩头。
  此乃后话。

  卫家军(下)
  直到进了城,踏入将军府,我仍觉得面颊发烫,待只有狐狸、老七和瑶瑶了,我解下早早,取下纱帽,嗔道:“六叔,你也不怕吓着早早。”
  狐狸抢过早早,将他高高举起,大笑道:“咱们早早是少将军,将来要统率千军万马的,怎么会被吓着?”
  早早竟也哼了几声,似在赞同此话。狐狸又转头看向我,微笑道:“大嫂是传闻中能使一对大刀,让数千男儿俯首的巾帼英雄,难道还怕这种小小的阵仗?”
  我一笑,想起在心中谋算已久的那件事,便点头道:“也是,我正要找六叔商议一事。”
  狐狸放下早早,拍了拍瑶瑶,老七忙将瑶瑶带了出去。
  我在桌边坐下,喝了口茶,理了一下思路,缓缓道:“六叔,我从洪安找到永嘉的那一年,正是哀帝被暴民杀死、天下开始大乱的时候。”
  狐狸抱着早早也在桌边坐下,点头道:“是,听说过。”
  “一路北上,我目睹了太多的惨烈伤亡,当时就觉得,最惨的不是那些死去的人,而是那些失去亲人的孤儿孤女。我、瑶瑶、老七,便都是这样。”
  狐狸抬眸道:“大嫂的意思是---”
  我望向他,轻声道:“六叔,泾邑、伊州、洛郡三地,肯定有很多成为孤儿的少年,也有很多在战乱中失去亲人的孤女,我想把这部分人收入卫家军。”
  狐狸沉吟道:“女子与少年,会否---”
  我将心中多日来的打算细细说了出来:“六叔你想想,咱们山寨的原班人马只有一千来人,其余都是后来加入的,难保会不忠心。但这些少年已失了亲人,在最无助的时候,咱们收养并训练他们,几年之后,他们便是最忠心的一支生力军。”
  狐狸点了点头。
  我续道:“至于这些女子,收拢她们一来是做善事,为卫家军积聚民心;二来,我打算请屈大叔教她们学医,将来卫家军在前方作战,她们就可以在后方运送粮草、抢治伤员。再说,五国时期就有红缨娘子军,威震天下,说不定将她们训练一下,也能上阵杀敌。”
  狐狸哈哈大笑,道:“大嫂,我真服了你了。”
  我抿嘴一笑,道:“还有个更关键的。”
  “什么?”狐狸感兴趣地凑过来问道。
  我低声道:“麻烦六叔去透透风声,就说大嫂我收了这些女子,定要将她们训练得才艺双全。将来弟兄们若是英勇杀敌,立下功勋,看中哪位女子,大嫂便会去帮他说媒,只要那女子自己也愿意,我还要亲自为他们办喜酒。这样一来,六叔还怕他们不卖命吗?”
  狐狸大笑着起身,将早早递给我,道:“小弟我这就去办。”
  他走至门口,又回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悠悠然道:“只不知大嫂的这支少年娘子军,打算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接下来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十分忙碌。
  卫家军迅速扩至上万人马,经过我与几位将军共同商议,决定由二叔带三千人镇守泾邑,因为怕二叔行事鲁莽,由我建议,五叔一同前往,协同镇守。伊州则由老成且忠心的四叔带三千兵力镇守。
  卫家军总将军府设在洛郡,由狐狸和老七带领主力驻扎在此,我与早早自然也留在洛郡。
  怕泾邑的百姓不服二叔的管束,狐狸亲自带着瑶瑶去了一趟泾邑。听说泾邑刺史府的老仆人们一见到瑶瑶,抱着她痛哭流涕,泾邑百姓听闻凌刺史千金尚在世,且被卫家军六将军收养,便推举德高望重的老者前来,向狐狸表达了服从管治的意愿,同时告诉瑶瑶,她爹娘的遗体,也早由百姓们悄悄收殓了埋在郊外,瑶瑶白衣孝带,在数万百姓的见证下,为她爹娘亲手立下墓碑。
  狐狸命人将田公顺押至凌刺史墓前,瑶瑶以七岁之稚,竟亲自手刃仇人,血溅孝服,她颜色未改,围观百姓无不唏嘘赞叹。
  只有我才知道,回到洛郡后,许多个夜晚,瑶瑶都从梦魇中惊醒,我总是无言地将她抱在怀中,她才又慢慢入睡。
  我已收了一些孤女,派了两人照顾瑶瑶,她们随同前去泾邑时,我也悄悄叮嘱她们暗中打听一下凌刺史夫人的来历。可她二人回来后细禀,只道泾邑百姓皆知凌刺史夫人姓萧,十分美貌,性情温婉,但娘家何处,竟无一人知晓。
  我只得暂时将这件事情放下。
  狐狸想是曾担任过参事的原因,于政务一途驾轻就熟,他挑灯十余日,将军政官制、吏税法例制订得十分详细,泾邑自有凌刺史留下的一套班子按此制进行管理,伊州那边,狐狸亲自挑选了一些老成的官吏,洛郡这里,则由狐狸兼任郡守。
  我也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
  似乎也只有这种忙碌,才能让我不去想很多不应该再想起的事情。
  从鸡公山来洛郡路上收下的那个女子名叫云绣,她随我们到了洛郡后,本来因为思念死去的儿子而不吃不喝,我正要命人强行灌她吃点东西,她却忽然向抱着早早的邓婆婆扑去。
  邓婆婆没有提防,被她将早早抢去,吓得众人要上前去抢,我看清云绣望着早早时爱怜万分的神情,心中一动,制止了众人。
  云绣抱住早早就再也不愿意松手,人却逐渐精神起来,说也奇怪,早早在她怀中也不哭不闹。我的奶水正不足,总是无法喂饱早早,见这云绣尚有奶水,便索性让她做了早早的奶娘。
  云绣似是将满腔的母爱全转移到了早早身上,邓婆婆数次来我面前抱怨,现在云绣将早早的一切事情都包办了,府中又有专门的厨子,她已经开始闲得发慌。
  我一笑,便劝她索性趁机享点清福。
  我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正式将心中的筹划付诸于行动。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收了数百名孤儿孤女,我忙着在将军府旁划了块空地,命工匠搭建营房安置他们,只待收满一千人便开始进行训练。
  如此忙碌至六月,我的青瑶军终于收满了一千人,虽然全是帮没有长大的小子和弱质女子,但看着他们崇慕的眼神,我却颇有几分成就感。
  这晚将所有人员的名字记了一遍,想起数日未见狐狸,又正想向他要一个人,便拿了花名册,往他居住的西厅走去。
  还没出内院,云绣慌慌张张地跑来,面色发白,结结巴巴道:“夫、夫人,早、早早不见了。”
  我吓了一大跳,连声问:“怎么不见的?!”
  云绣的眼泪便掉了下来:“早、早早睡着了,我想着他暂时不会醒来,便也打了个盹,谁、谁知一醒来就不见---”
  我略略松了口气,既是在将军府内院不见的,便没有大碍,毕竟内院这些人全是狐狸和我的心腹。
  我带着云绣在内院找了一大圈,所有人都未见到早早,也都急了,打起灯笼在院子里四处寻找。邓婆婆急得脚直跳,揪住看门的武叔问道:“今天晚饭后,谁进来过没有?!”
  武叔半天才颤颤巍巍道:“没、没,就六将军进来了一下,可、可我没见他出去啊---”
  我忙道:“你们继续找,我去六叔那里瞧瞧。”
  狐狸居住的西厅在将军府的西南角,因为他素来喜静,也不要人服侍,诺大的院子便只他一人居住。
  院门是虚掩的,我轻轻推开门,夜风送来一阵轻轻的“咿呀”之声,我一颗心便晃晃悠悠地落了地。
  我索性将脚步放得极轻,极慢地走至书房的窗下,隔着窗棂的空隙,看见狐狸一袭家常青衫,趴在书案上,在指着一幅图,侧头对同样趴在书案上的早早说着话:“早早,来,跟六叔念,洛---郡---”
  早早胖嘟嘟的右手使劲在图上拍着,嘴里嗯嗯啊啊。
  狐狸锲而不舍,又指向另一处:“这里,跟六叔念,伊---州---”
  早早仍然很兴奋地拍着图,他手臂上的银铃铛叮叮作响。
  狐狸似是恼了,一巴掌拍上早早屁股,怒道:“臭小子,六叔给你打下了三座城池,你也不给点面子。”
  我忍不住满肚子的笑意,额头便一下子撞到了窗棂上。
  屋内,狐狸和早早同时抬头,早早兴奋地挥舞着双手,我忙进去将他抱起,忽略掉狐狸脸上一闪即逝的尴尬,嗔道:“你抱了早早出来,也得说一声,云绣急得要发疯了。还有,你怎么出院子的,怎么老武只见你进去,没见你出来?”
  狐狸以拳掩鼻,轻咳一声,微微笑:“想着提前训练一下早早的轻功,便带他翻墙出来了。”
  我哭笑不得,哄了一回早早,转向狐狸道:“六叔,我正要找你要一个人。”
  “谁?”狐狸边问边卷起那幅图。
  我不经意间一瞥,图上标有一个红色的小小箭头,似是直指永嘉方向,我心中微微一个咯噔,话便说得比较缓:“我想要原来三叔的那个手下,黎朔。”
  狐狸将卷起来的图插到大瓷花瓶中,道:“黎朔?要他做什么?”
  我将目光从那幅图上收回,道:“黎朔这个人,我了解过,他随三叔上山前是军中的校尉,训练士兵很有一套,虽然他曾是三叔的手下,但他性子有点孤傲,并不和三叔沆瀣一气,所以后来三叔被赶走,六叔你仍留了他下来。但他也从此颇受弟兄们的排挤,在卫家军中并不得意。”
  狐狸点头道:“大嫂知道得倒挺清楚,这个黎朔,军事方面的才干是极强的,我也想再看一段时间,预备大用。”
  “那现在先借给我用吧。”我干脆道:“我想请他来帮我训练青瑶军。”
  狐狸想了想,撑着长案哈哈大笑,笑罢,摇头道:“可怜大嫂的这些少年娘子军,有得苦头受了。”
  我叹道:“不让他们吃点苦头,他们也不能成材。训练好了,万一将来形势危急,他们也能生存下去。”
  狐狸却略带促狭神情地凑过来,轻声道:“我很好奇,大嫂也打算跟着他们一起接受黎朔的训练吗?”
  我倒没想过这个问题,便被他问住。早早忽然伸手揪住我的头发,用力一扯,我啊地叫了一声,狐狸忙上来扳开早早的小手,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笑道:“大嫂是要当青瑶军统领的,统领者应有威严,可不能让属下看到你受训的样子。”
  我沉吟道:“那怎么办---”
  脚步声踏踏响,瑶瑶冲了进来,小脸蛋兴奋得通红,手里还握着一把剑,大声嚷嚷:“舅舅,您答应过要教我练剑的!”
  她嚷完了才发现我和早早在屋内,愣了一下,反应倒算快,叫了声婶婶,又冲过去揪住狐狸摇晃:“叔叔,你得说话算话!你还答应了要教我骑射!”
  我装作没听到她那声“舅舅”,向狐狸笑道:“六叔既要教瑶瑶,不如多收一个弟子,连我一块教了吧。”
  狐狸没说话,只逗弄着早早,待我和瑶瑶都等急了,他才将早早放回书案上,拂了拂衣襟,笑道:“也罢,我就收下你们这两个徒弟,不过---”
  他拉长了声音,目光在我和瑶瑶脸上来回打转,待我有点心惊胆颤的感觉了,他才悠悠然道:“我丑话说在前头,入我门者,就得一切听我的命令。”

  洗冤?
  洛郡前任郡守想必是位极风雅的人,西厅前的小院子沿回廊挖了一条小水渠,自府外引进来一渠清流,再在院内栽了几丛瘦竹,一带紫迭兰。院门、小角门及厅内轩窗等也是依据五行八卦设置,即使是炎炎夏日,这西厅内也是水声淙淙,清风徐冉,沁人心脾。
  可现在,这沁心的感觉,我和瑶瑶丝毫感觉不到。
  瑶瑶手背在身后,气喘吁吁地跳上土坑,又跳回坑中,出了几口粗气,瞟了一眼厅内正将早早放在他膝上逗弄的狐狸,低声恨恨道:“婶婶,我们上当了。”
  我跳了几下,抹了把汗,喘气道:“不会吧?”
  “哪、哪有这样练轻功的?”瑶瑶眼睛都有点红了,“就挖这么个小土坑,让我们天天跳上跳下三千次,弄得我现在看见是个坑就腿发软,这、这不是故意坑我们吗?”
  我双腿酸痛难当,气息重得没法再和她说话,好半天才能再跳上土坑边缘,咬着牙齿数道:“两千零一---”
  瑶瑶顿时哀嚎一声,“我才一千三百多,婶婶你等等我---”
  “嗖---”
  窗内弹出一颗黄豆,正中瑶瑶膝盖,瑶瑶向前一栽,栽了个满脸泥。
  狐狸抱着早早,冷着面出来,斜眼着瑶瑶,道:“你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可以多跳几十下,既然你还有多余的神气说话,那就加跳三百下。”
  瑶瑶不敢再说,连脸上的泥土都不敢擦去,含着一汪泪水,发狠跳了几下。
  狐狸拿着个拨浪鼓在早早面前摇晃,看着早早兴奋地挥舞着双手来抓,他笑得贼嘻嘻的,象在看着一块即将入口的肥肉:“早早,你也别太高兴,先把你娘和姐姐训练出来,再过两年就轮到你了。”
  早早小手晃悠了半天,都抓不到狐狸手中的拨浪鼓,似是被逗得急了,“啪!”小手猛地一下挥出,正结结实实地扇在狐狸的脸上。
  我没忍住,卟地一笑,气顺不过来,脚下一软,也和瑶瑶一样向前栽倒,同样栽了个满脸泥。
  刚撑起半个身子,一双黑色缎面布鞋在我面前停住,我侧抬头,狐狸慢悠悠蹲下来,看定我,慢悠悠道:“练功时不专心,加跳三百下。”
  这夜,瑶瑶躺在床上哭诉骨头疼,又说口渴,服侍的人似是在外屋睡着了,我只得自己摸起来给她倒水喝。
  谁知这双腿已酸痛得不象是自己的,下床没几步,我就磕上一把椅子,向前扑倒,额头正重重地磕在桌沿上。
  我倒在地上半天哼不出声,瑶瑶黑暗中看不清楚,以为我晕了过去,吓得大声叫人,结果阖府惊动。
  连刚带兵巡城回府的老七和正与幕僚开会的狐狸也赶了过来。
  结果,我一边坐在凳子上,呲牙咧嘴地抹着药膏,一边还得看狐狸抄着手倚着门略带嘲讽的笑容。
  全身骨头酸痛的感觉,半个月后才慢慢消失。
  当每日扎上一个时辰马步、跳三千下土坑、举半个时辰的铜锤、练半个时辰射箭成为习惯,瑶瑶也不再痛诉狐狸“借授艺之名,行欺压之实”。我也慢慢能感觉到身体发生的一些微妙变化,比如一只手抱早早会觉得比以前轻松许多,提一大桶水从厨下走到房间竟似不费什么力气,不再象以前一样气喘吁吁。
  狐狸的政务似是管理的颇为顺利,加上我和瑶瑶也能每天定时定量完成他的任务,督导训练时脸色便好了很多。
  可两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和瑶瑶站在土坑边,面对着他丢下的四个沙袋,面如土色,他的脸色又冷峻得如冬天的冰棱,还从鼻中长长地“嗯”了一声。
  我们只能咬着牙,将沙袋绑在腿上,再度跳坑。
  这日阳光极好,我正和云绣给早早洗澡,瑶瑶冲了进来,急道:“婶婶,七叔说让您快去青瑶军,那里打起来了!”
  我忙将早早交给云绣,急匆匆出了将军府,老七牵了马在外面等着,我纵身上马,问:“怎么回事?”
  老七边行边道:“两个半大小子,一言不和打了起来,偏这两小子又各有一帮人相帮,越打越大,见了血。黎朔赶到,虽压了下去,但那些小子们竟是有你没我的架势,嚷着要分军而治。”
  分军而治?
  我气得冷笑一声,用力抽下马鞭,直奔到营房前才猛然勒马。营房外围了好几层,见我下马,都拥了过来。
  “夫人!”
  我这时忽然想起狐狸冷着脸看我和瑶瑶练功时的表情,在心中揣摩了一番,也冷着脸,慢悠悠进了营房。
  屋内东西两边各站了数十个小子,发的军服都被撕扯得惨不忍睹,许多人面上红一道白一道,黎朔正黑着脸站在中间。
  见我进来,他忙迎过来:“夫人。”
  我先在门口站定,神色不变地自东向西扫了一眼,扫得所有少年都低下了头,我才冷冷道:“不错嘛,都很有出息,比六将军的正规军战斗力都要强。”
  少年们有的低下了头,有的却笑出声来。
  我再扫了他们一眼,才往柱子边走,谁知他们先前打架时抄的凳子还倒在地上,我没留心,眼见就要被一把歪倒的长凳跘倒。
  膝盖磕上长凳的一瞬间,我也不知哪来的敏捷反应,象平时跳出土坑一样,双腿齐跃,“嗖”地拔高尺许,一下从那长凳上凌空跳了过去,又稳稳地落了地。
  “哇---”
  本来还在嬉嬉笑的少年们都露出惊叹之色。
  听说当夜,少年们为给青瑶夫人取个什么外号又起了争执,一派坚持要取“出云燕”,一派则坚称“草上飞”更恰当。
  最后两派没有再大打出手,而是难得地形成了统一的意见---燕子草上飞。
  可见我当时训诫他们的一番话起到了作用。
  “你们都很不错,身板硬,不怕死,敢打敢拼。现在又知道要提出来分军而治,夫人我很欣慰,因为我正和黎统领在商议,要将你们分成两个营来训练。
  “这两个营呢,我打算借鉴江湖之中两个门派的训练方法来设置。这两个帮派,一个叫孤星门,这个门派,每到择徒之时,便会由上一代选回上百个有资质的弟子,然后将这些弟子放到一处绝谷,每人发一把刀及三天的水粮,一个月后,只允许其中一人活着走出山谷,活下来的这个人,才能继续孤星门的绝学,所以孤星门的高手,江湖人见人怕;
  “另外一个门派,叫做天枢门,他们的弟子,不要求资质出众,但一定要服从命令,他们练的是协从合作的阵法,每个弟子虽然武艺不高,但联合起来,天枢阵在江湖上鲜有敌手。
  “几百年来,这两个门派屡有争斗,却也很少分出胜负。我很早便想试一试,在军中按这两种方法训练,究竟哪一种会更好。
  “我现在给你们选择的机会,愿意选天枢营的站东边,有信心在孤星营的绝地训练中活下去的,站西边!”
  只有微微的犹豫,所有的少年都站在了东边。
  我仍保持着肃穆的表情,点了点头:“很好,这是你们自己选择的,请黎统领就按先前拟定的进行训练。当然,你们如果有想加入孤星营训练的,也可以随时提出来。”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从容地出了营地。
  黎朔追出来,我二人走出很远了,再回头看少年们正井然有序地往校场走,不禁相视一笑。
  笑罢,黎朔犹豫了一下,忽向我拱了拱手:“属下敢问夫人,如何知道虎贲营的训练之法?”
  我一怔,道:“虎贲营?”
  黎朔讶道:“是,属下不才,曾在虎贲营中呆过一段时日。夫人方才所说的,应该是虎贲营中才会用到的训练之策。”
  我笑道:“这我倒真不知道,我爷爷曾在陈国右军中服役,这种训练之策,是我幼时听他吹牛时提起过的。”
  黎朔侧头想了想,疑道:“难道当年右军也曾是这种训练之策?”
  我微笑道:“这段时间真是辛苦黎统领了。”
  “夫人太客气。”黎朔忙道,又似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些东西,递到我面前,道:“夫人,还有这些。”
  “这是什么?”狐狸放下羊毫笔,看着我将一堆手绢、纸笺、树皮放在长案上,皱眉问道。
  我噜了噜嘴,狐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一个个掂起来细看。
  “梦里思亲几百渡---”
  “今夜可否一见?想你的---”
  “绿珠妹妹,那日一见,自此茶饭不思,亲若不来,吾唯有一缕幽魂赴黄泉---”
  幕僚纪先生正坐在一边喝茶,一时没掌住,茶全喷在了公文上,狐狸也笑得双肩直耸。
  我正容道:“麻烦六将军向军中传达一句话,夫人我收的这些娘子军,是要许给那些立下功勋的弟兄。而且还有一个先提条件,谁若是成家立业的条件都不具备,没能力保护这些女子,便想来追求她们,对不起,夫人我只有一个‘不’字。”
  狐狸忍住笑,连连点头:“是,大嫂的话,我一定转达。”
  想是狐狸传了话,再往女子营房中丢纸条手帕的人少了许多。少年军们也渐渐齐心,除了最基础的骑射训练,我也请黎朔开始给他们传授兵法。
  我曾去悄悄听过两次,发现黎朔所授兵法和狐狸平时教给我的大不相同,若说分别在何处,我想了许久,觉得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黎之兵法浑重苍凉,狐狸之兵法则诡谲孤寒。
  进入十一月,天气转冷,寒风呼啸。这夜听罢狐狸授课,我与瑶瑶回到内院,洗漱睡下,我刚躺上枕头,觉得有点不对劲,从枕下摸出一样东西,掌灯一看,微微抽了口冷气。
  用红布结包着的一张纸条上,是我无比熟悉的字迹。
  “今夜三更,倚月酒馆见,要事相商。你若不来,我便进将军府找你。”
  我坐在桌边思忖良久,还是换了去营房时惯穿的劲装。
  瑶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云绣从小榻上撑起身子,睁着惺忪的双眼,问道:“夫人,这么晚还要出去吗?”
  我忙道:“去营房看看,快下雪了,我看看他们盖的东西够不够。”
  云绣又躺下,我轻轻出门,怕守门的人生疑,带上燕红与缨娘出了将军府。这二人是黎朔从娘子军中特意挑出来随身跟随我的,她们性情稳重,并不多问一句,只紧紧打马跟在后面。
  倚月酒馆是洛郡最有名的酒馆,隔青瑶军营房不远,我在营房中巡视了一圈,吩咐燕红和缨娘回将军府搬几床被子过来,见她们走远,便悄悄出了营房。
  此时北风呼啸,长街上仅余的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摇摆摆,映得倚月酒馆朦胧而昏黄。三更时刻,酒馆大堂内已空无一人,我刚挑帘,一名伙计便迎上来,躬腰道:“请随我来。”
  穿过回廊,上了楼,是一间间的暖阁,伙计在最里一间的房门上敲了敲,再推开门,恭声道:“请。”
  阁内,一人盘膝坐于案后,见我站在门口,并不进去,他微微欠身,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夫人,请。”
  我再在门口停了一会,才神色淡淡地进屋,拱拱手道:“江公子,深夜见面多有不便,请恕我不能久留,有何要事,请江公子明示。”
  江文略淡淡地笑,只是摇头。他执起案上的酒壶,倒满一杯,才望向我,叹了声:“窈娘,你真的变了很多。”
  我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微微一笑,道:“江公子也变了很多,什么时候竟学会了这一套暗探窥伏之法?”
  江文略笑笑,举杯道:“我不但会这暗探窥伏之法,我还会挖地道。你今夜若不出来见我,我就挖一条地道,直通你的将军府。”
  我踱至一边坐下,试探道:“难怪江公子会心甘情愿将洛郡划给我们,原来在这洛郡,还有很多为江公子办事的人。”
  江文略喝下一杯酒,笑道:“窈娘,你在鸡公山我没办法见到你,只有把你放在洛郡,见你一面才不困难。”
  我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江公子有话请说,如果没什么要事,我就告辞了。”
  “窈娘---”江文略沉吟了一刻,道:“明天,我会上将军府找杜凤,与他商议联手打漫天王之事。”
  “那又如何?”
  “此次作战,我已经设好了局,罗弘才将会带领罗家军上阵。如果一切顺利,罗弘才那路人马将会惨败在漫天王的左将军手下,我派了一些人在他身边,这些人会护着他的残兵往小江口撤,到了小江口,我的人便会挑起事端,这些残军便会陷入混战。窈娘,杜凤肯定会留一部分人马在洛郡保护你和早早,加上你的青瑶军,完全可以以调解之名,压下他们,并将罗弘才拿下。”
  他从袖中缓缓掏出两封信函,又缓缓推到我的面前,沉声道:“这里有两封信。窈娘,你的人马装作调解,制住罗弘才后,你将这两封信偷偷放到罗弘才身上,并让你的人搜出来,将信的内容公告天下。”
  我低头看了看那两封信函,疑道:“这是什么?”
  江文略的手抚上信函,道:“这两封信,一封是罗弘才写给漫天王的,他在信中与漫天王约定,他罗家军会在战场上放水,再使个回马枪,与漫天王前后夹击,将永嘉军和卫家军一网打尽,双方平分疆土;另一封---”
  他顿了顿,目光在我面上胶着,轻声道:“另一封,是去年二月,罗婉写给罗弘才的,说她已用重金收买好表哥,要她爹想个名义,将我调离永嘉,她好向你下手,并说一旦她这边成功,就让她爹露出要与郑达公联手灭掉永嘉军的风声,以向江家施压。”

  奇怪的狐狸
  外面应该已经开始下雪了,雪粒嚓嚓地砸在暖阁的窗户上。我微低着头,看着这两封信,良久不语。
  炭盆上暖着的酒逸出一缕淡淡的白雾,江文略握起酒壶,斟了杯酒,推到我面前,声音低沉而柔和:“天寒地冻的,暖暖身子吧。”
  我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他叹了声,低声问道:“练功、带兵,是不是很辛苦?”
  我没有回答,慢慢地拿起案几上的两封信。
  他喝了杯酒,将细瓷酒杯拿在手中,似在看那上面的釉纹,又似盯着前方的炭盆,许久,轻声道:“窈娘,你---真的变了。”
  我已将信看完,缓慢地将信折好,抬头看向他,略带讥讽道:“学罗弘才和罗婉的字迹,并偷盖到他们的印章,你花了很多心思吧?”
  江文略笑了起来,笑之时他仰头再喝了一杯,喝罢,望向我时,他的眼神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悲哀:“窈娘,他们害得我妻离子散,我难道不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我别过头,心底忽然一酸。
  他似是又喝了杯酒,道:“窈娘,我知道你的顾虑,你放心,我不是让你以沈窈娘的身份去办这件事。你依然是沈青瑶,你也别让罗家军的人认出你来,这样你们卫家军将这两封信公告天下,更不会引人生疑。
  “这一步棋,我先将罗家铲除,还你的清白。下一步,我再想法子将你和早早接回----”
  “不用!”我猛然起身,打断了他的话。我拿起那两封信,放入怀中,望向江文略,冷声道:“江公子,我也想替死去的沈窈娘讨回一个公道,还她一个清白的名声,免得洪安的乡亲还真的以为沈家出了一个不知羞耻的淫妇。但其他的事情,不劳江公子操心!”
  我正要转身,江文略忽提高声音道:“窈娘,你上次问我,如果将你们接回去,早早要如何面对自己的身世。可你有没有问过你自己,若是不回去,早早长大以后,你又要如何告诉他,他的生身父亲究竟是谁?!”
  我脚下微微一个踉跄,身子僵在门口。他仍在说:“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早早总有一天会知道,窈娘,你难道真的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他吗?”
  炭盆中的火在噼啪响,我转过身,江文略正慢慢向我走过来,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便停住了脚步。
  “窈娘,你放心。”他苦笑一下,轻声道:“我不是想强行安排你做什么,以后,有什么事我都会先和你商量,早早的事情,请你三思。”
  他顿了顿,似是艰难地开口:“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
  我蓦地拧过头,迈过门槛,又停住脚步,并不回头,低声道:“罗弘才溃败于小江口,大概会在哪一日?”
  江文略沉默片刻,道:“不能确定,届时我的人,会送信告诉你。”
  寒风呼啸的长街上已空无一人,我急速走着,越走越快,直至进了青瑶军营房,才在校场的旗杆边停住脚步。
  雪粒已将校场铺成薄薄的白色,唯在我站的地方因为旗斗遮住了,泥泞一片。
  我还没来得及整理自己的思绪,燕红与缨娘已抱着几床被子从营房外跑进来,我忙迎了上去,所幸被子都用蓑衣遮住了,未曾湿着。
  我收拾心思,将几床被子分给睡在每个营房门边的少年,再看了一番,才带着燕红缨娘回府。
  将马缰丢给看门的守卫,我蹬了蹬靴子上的雪,提脚迈过将军府大门的门槛。刚迈过右脚,心头忽然一跳,急速向右偏头。
  昏暗的回廊上,一个黑幽幽的身影负着手,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声音也象从黑暗中渗出来一样:“这么晚,大嫂去哪了?”
  我心里一慌,声音听在自己耳中都觉得有几分不自然:“六叔也还没歇下啊?我见下雪了,去营房看了看,怕小子们冻着。”
  “哦,难怪找不着大嫂。”狐狸在距大门数步处停下,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总觉得他的声音有点怪:“我正要找大嫂商议一点事情。”
  我解下蓑衣,交给燕红,命她们退下,转向狐狸道:“这么晚,肯定是要紧的事,那就去六叔那儿谈吧。”
  入了西厅,我不由缩了一下,道:“六叔,你这里这么冷,怎么也不生盆火?”
  狐狸却不进来,靠着门框,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不用。”
  我在椅中坐下,见他还不进来,讶道:“六叔不是说有要紧事和我商议吗?站在外面做什么?”
  狐狸嘴角扯了扯,进得门来,却不关门,反而将门拉开了些,又走到窗前,将窗户全部推开。
  寒风从外面呼地一下涌了进来,我出去得匆忙,没有披狐裘,现在又除了蓑衣,不禁冻得一哆嗦,皱眉道:“六叔,你---”
  狐狸忽然转身,向我正正经经地行了个礼,肃容道:“大嫂,你我男女有别,深夜谈事,还是门户开着点好,以免招人非议。大嫂,您说是不是?”
  “啊---”我张了张嘴,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狐狸神情更严肃了,坐到与我遥对着的椅子中,双手垂放在膝上,微低着头,并不看我,恭声道:“大嫂。”
  我愣愣地应了声:“是。”
  “再过二十天,是早早的周岁生日,二哥他们都会赶回来,为早早举行正式的少将军加印典礼,届时天下各方群雄,也都将有礼物到贺。”
  我沉默了一下,道:“是。”
  “早早的大名,小弟我已经拟好了几个,想在这次周岁加印礼上公告天下,还请大嫂定夺。”狐狸站起来,从长案上拿了一张纸,用双手捧着,却不送到我面前,只放在距我数步远的案几上,又退回椅中坐下,引了引手:“大嫂,请您定夺。”
  我觉狐狸今夜实在有些反常,看了他一眼,他却垂下了眼帘,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我只得站起,到案几旁拿起那张纸,寒风自门窗处一阵阵鼓进来,将纸吹得哗哗响,纸上的名字象一团团浮云在我眼前飘浮。
  我看了许久,将纸慢慢折起来,放入怀中,道:“名字都好,我一时定不了,容我再想想,可好?”
  狐狸站了起来:“是,大嫂。”
  我觉得似还有话要对他说,可张了张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正犹豫间,狐狸已施了一礼,低声道:“大嫂,夜已晚,您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只得回礼,道:“六叔也请早点歇着。”
  “是。”
  狐狸将我送到院门口,我走出很远,下意识回了下头,院门还是敞开着的,风雪中我恍惚了一下,以为他还站在门边,定睛再看,唯有一团团的雪,在空中飞舞。
  这夜,我和衣躺在床上发呆,直到窗户透着些极微淡的白光才迷迷糊糊合眼,睡得正沉时,被瑶瑶的大呼小叫吵醒,这才惊觉睡过了头。等我们气喘吁吁赶到西厅,狐狸正握着根竹条站在廊下,脸色寒得象空中阴霾的乌云。
  瑶瑶看着狐狸手中的竹条,嘴巴一扁,急得快哭出来了,我心中愧疚,忙走到狐狸面前,道:“是我睡过了头,没有来得及叫醒瑶瑶,六叔就责罚我吧。”
  狐狸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将竹条在手心里慢慢顿着,缓缓道:“有错就得罚,不过小弟也不好责打大嫂,今天就劳烦大嫂多跳一千下吧。”
  我咬咬牙,道:“是。”
  瑶瑶吐了吐舌头,等狐狸回到房中,她才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婶婶,叔叔今天可真狠,加跳一千下!”
  狐狸在屋内咳了一声,吓得我们也顾不了满坑的雪,齐齐跳入坑中。
  天寒地冻,土坑湿滑,本就比平时要难跳一些,跳至两千来下,我已感支撑不住,可狐狸不时踱出来,我看到他的脸色,只得咬牙坚持。
  瑶瑶跳完后一溜烟地跑了,我还在气如粗牛地跳着。好不容易跳完最后一下,终于支持不住,趴倒在雪地之中。
  积雪刺得我面颊生疼,我却眼前一阵迷糊,没有一丝力气撑起身子,反而因为唇干舌燥,还下意识地啃了一口雪。正模糊时,一股大力拎住我后颈的衣衫,将我猛地提了起来。
  我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已被这股大力揪进屋中,丢在榻上,呼声响起,一床厚厚的锦被将我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住。
  等我的手不那么僵麻,微微颤抖着掀开被子,屋内已不见了狐狸的身影。
  我觉得狐狸从昨日起心情就似乎十分不好,便吩咐众人,这日没事尽量少去触六将军的霉头,可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我正将早早抱在怀中喂他吃蒸蛋,狐狸笑眯眯地进来了。
  早早看见狐狸,挥舞着双手要他抱,狐狸笑着接过,早早身子一歪,小脸蛋便挨在狐狸右脸上,可他刚吃了一嘴的蛋糊,于是,狐狸脸上也黄黄一片。
  我忍着笑,要抱回早早,狐狸忙道:“不用。”他也不擦脸上的蛋渍,只凝望着早早,道:“大嫂,这回有件事情,可对不住早早。”
  “怎么了?”
  狐狸在桌边坐下,犹豫片刻,道:“今天,江文略来过了。”
  我只得装出吃惊的样子,放下汤匙,道:“他又来做什么?”
  “他来约我们出兵,联合攻打漫天王。”狐狸低头看向早早,低声道:“经过商议,我们计划这个月的十五联合出兵,所以,早早的周岁加印典礼,只能往后推一推了。”
  我慢慢放下碗,淡淡道:“那就等打完漫天王,再给早早补过生日吧。”
  大军是在十四这日深夜开拔离城的。按照约定,卫家军将于十八日抵达柳河口,攻下柳河口后,与自东南方向攻来的永嘉军会合,再向漫天王的主力发动最后一战。
  此时卫家军已扩充至两万人马,粮草辎重早于前段时日悄悄先行。二四五将军和老七都赶回了将军府,狐狸留了两千人在洛郡,交由黎朔指挥,保护我和早早,其余人马乘着黑夜,悄然出城。
  他们去后,整个洛郡都显得十分冷清,虽然这段时间没有下雪,天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在将军府坐立难安地等了五日,这日清晨,等来了不知从墙外何处射来的一支箭。
  白羽雕翎,带着一纸白笺,笺上五个大字:
  速往小江口。
  我将纸笺在手心中慢慢揉成一团,再仰头看了看青白冷素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黎朔没有多问,点齐人马,我留了数百名年纪较小的少年和比较弱质的女子,让他们入将军府保护瑶瑶和早早,其余约两千五百人,只带了些干粮,下令全速赶往小江口。
  我率先上马,众人跟上,盔甲嗡然,铁蹄落如泼雨,急驰向洛郡东门。
  及至东门,天已大亮,我回头看了看,正要力夹马肚,纵出城门,忽有一骑自将军府方向急追上来,马上之人大声呼道:“前面可是青瑶夫人?!”
  我勒住马缰,那人直驱至我面前,翻鞍落马,满头大汗,急道:“总算赶上夫人了!”
  “你是何人?”我问道。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快步奉到我面前,声音中透着几分惶然:“夫人,小的是蔺将军派来给六将军送一封急信的。蔺将军说这封信很重要,说如果六将军已经出兵了,就让小的送给夫人,请夫人一定要派人及时通知六将军---”
  我接过信,看了看信上的印记,与蔺不屈素日和狐狸往来公函之印丝毫不差,忙将信笺展开细看,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小心甄子通。
  我想了一下,顿时汗流浃背。黎朔想是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接过我手中信笺一看,啊地一声拍上膝头,急道:“糟了!只怕甄子通已和漫天王联手,六将军有危险!”

  杏子原
  风穿过长街,在城门处回旋,激得黎朔手上的信笺哗哗作响。我再定然想了一阵,才沉声道:“燕红。”
  “是,夫人。”燕红落马,奔了过来。
  “你速回将军府,向纪先生要几封以前蔺不屈将军所写之信,再将九璧关的地形图拿过来。”
  燕红领命而去,我向黎朔道:“黎统领。”
  “在。”黎朔肃容道。
  “上次卫家军与蔺不屈的飞龙军联合对阵田公顺,你是参与了的,你将作战经过详细讲给我听听。”
  黎朔忙应了,清了清嗓子,细细从头详述,我用心听着,待他说完,燕红也已快马赶了回来。
  我接过她手中的信笺,将信中笔迹和印章再细心地对了一番,确认是蔺不屈亲笔所书无疑,便向黎朔道:“黎统领,我兵法只懂些皮毛,但自你方才所述,似乎也能听出,六将军与蔺将军联手作战时,虽然立场不同,但还是颇为信任的。”
  黎朔面上闪过一丝讶意,旋即点头:“是,属下也有这个感觉。”
  我望着他,缓缓道:“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肯定,此信确是蔺不屈所写,而他所说之事属实,他确实是真心实意来提醒我们。”
  黎朔没有再迟疑,点头道:“是。”
  燕红与缨娘已展开了地形图,黎朔指向九璧关,郑重道:“甄子通向来中立,而他的九璧关易守难攻,所以至今没有哪方与他有纷争。正因为这个,六将军才定下来要由杏子原攻打柳河口。可若蔺将军信中所言属实,甄子通已与漫天王达成了某种协议,那么很有可能在我们的人攻打柳河口时,甄子通会悄然出兵,从杏子原的西面直插我方后翼,与漫天王镇守柳河口的人来个前后夹击。”
  围在我们身边的人都抽了口冷气,隔得远的也似感觉到了这份沉重,所有人面色沉郁,鸦雀无声,惟有青瑶军军旗被北风吹得飒飒卷舞。
  我抬了抬头,看着这卷舞的军旗,渐有决断,向黎朔道:“黎统领,我们只有两千来人,即使全速赶过去,投入战场,与对手正面交锋,只怕也不济事。唯今之计,只有一个‘惑’字。”
  黎朔脸上露出一丝兴奋,连声道:“是是是,属下也是这个意思。”
  “那好。”我回身上马,高举起右手,朗声道:“大家听着!”
  所有人振声喝道:“是!”
  我端坐于马上,眼光徐徐掠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容,听见自己的声音饱含前所未有的刚劲和清澈:“兄弟姐妹们!卫家军现在有可能处于危险之中,我们要火速赶往救援。但这场战役十分艰险,需要大家齐心协力配合,我们才有一条生路!”
  所有人都向我围拢,纷纷道:“夫人,我们都听您的!”
  我微微点头,再举起手,待众人重新肃静,我大声道:“我现在问一问,哪些姐妹刺绣刺得又快又好?!”
  娘子军中便有数十人举起了手,我向缨娘道:“缨娘,这一路往杏子原,要一天多的时间,中途会有时间进行歇整。你带着她们,赶在这休整的时间里,绣几十面军旗,要有永嘉军的,还要有飞龙军的。”
  我又派出几名骑术好的士兵骑上脚力最好的骏马,全力赶到前方打探消息,再转向黎朔,凝望着他,轻声道:“黎统领,你给他们传授兵法时曾讲过五丈原令狐狣迷惑敌军、以少胜多一役,那么这一战,就全仰仗黎统领了。”
  “是!”黎朔猛然将右腿一收,略显黑黝的面容透出军人独有的刚毅与锋芒,更含有几分对即将到来的血战的渴望。
  他手中的长枪,枪尖在晨阳下闪着森然的寒光。
  随着他的大喝,我也似猛然间血脉贲张,跃身上马,呼道:“出发!柳河口!”
  黎朔燕红等人齐声应喝,提马上前,列于我身后。我正要挥下马鞭,马蹄声急,扭头一看,刘明带着两人从队列后面追了上来。他面上隐有疑惑,大声道:“夫人,我们在后面没听清楚,不是去小江口吗?怎么改去柳河口?”
  小江口?
  胸口处的两封信,似两块沉重的石头,在我心头紧紧地压了一下。
  我的手收紧了马缰,拧头望向东边。冬阳升起的方向,弥漫着乳白色的云雾,如果将这层雾拨开,朗日照映下的,是由洛郡至永嘉的官道。
  去小江口,还的是沈窈娘的清白,可那个独守小楼、只为一人绽放的沈窈娘,终究是再也不回来的了。
  那幸福的初嫁时光,两情缱绻的相对,一心相许的痴然,也终究再也回不来了。
  我听见自己心底暗暗怅然的声音,终于转回头,运力挥下马鞭,向北急驰。
  冬雾在我身边丝丝飞卷,身后紧紧追随的铁蹄暴落如雨,我不停挥下马鞭,让寒风如刀刃般刮过我的脸,在这片模糊之中,许多曾忘却了的声音卷起、纷涌,又落下。
  最终,都随空旷中的寒风,席卷而去。
  这一路急驰,除去必须的歇整,众人都卯足了劲。因为知道形势危急,连偶尔的咳嗽声都透着几分沉肃。
  第二日清晨,缨娘已带着数十名娘子军赶在歇整的时间里绣出了几十面军旗。黎朔和我也抓紧时间制定好了惑敌的策略,沿途还找来了十余面大鼓和长号以及数十头羊、上千把笤帚,将至杏子原,派出去快马打探的士兵赶了回来。
  果然如我们所料,甄子通出兵,与漫天王镇守柳河口的主力夹击,将卫家军堵在了杏子原,双方大战已进行了整整五日。
  卫家军岌岌可危!
  站在杏子原西南角的小山丘上,遥望原上战火正烈,黎朔浓烈的双眸象燃起了两团熊熊的火,没有多余的话,策略早在来路上制订得十分详尽,也早周密地安排了下去。
  看着我披上铠甲、在马鞍边挂好箭囊,黎朔还是犹豫地问道:“夫人,很危险,要不,您还是留在这里。”
  我摇了摇头:“要装成永嘉军、飞龙军、青瑶军齐齐赶来救援,至少得有一方的首领露面,江文略和蔺不屈都不在,我这青瑶军首领再不露面,只怕迷惑不了敌军。”
  我纵身上马,凝望了一眼身后的将士,又望向黎朔,轻声道:“黎统领,一切交给你指挥。”
  黎朔喉头似乎哽咽了一下,又猛然转头,慢慢地将右手高高举起。
  我也缓缓地举起右手,将目光投向那正惨烈搏杀的战场,一股豪气直往上冲,策马冲下山丘前,我厉声喝了一句:“天佑卫家军!”
  “天佑卫家军!”
  天佑卫家军。
  这日风盛,青瑶军马尾上系着的笤帚在地上扫出浓浓的尘雾,这尘雾再被风一吹,遮天蔽日。
  我似乎再也听不到震天而起的杀声,听不到那些被绑住的山羊在树林里踢出的鼓点声,也听不到黎朔在带人吹起长号,我身后的将士们在挥舞着旗帜,狂呼着“永嘉军来了!”、“飞龙军、青瑶军来了!”
  我一意驱马,茫然天地间,厮杀声蒸腾无踪,我心中只有一句。
  天佑卫家军。
  这句话如同在我体内奔腾肆虐的血流,激得我涌上生平从未有过的凛冽杀机,反握刀柄,带着青瑶军直冲入阵中。
  扬天尘土间,青瑶军似一股最有力的洪流,顷刻间便从后方将敌军冲开一道缺口。
  杀声滚滚中,我也终于落下了第一刀。
  平生第一次,我手中的锋刃溅起殷红的鲜血。
  我知自己带领的这两千多人不过杯水车薪,只能暂时将敌军吓退一些,最紧要必须将被敌军分割开的卫家军聚拢来。
  有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我大喜下带兵直冲过去,“老七!”
  老七正奋力将长枪从一人腹中抽出,回头见我冲到,他的神情先是狂喜,复又狂骇:“大嫂!你怎么来了?!”
  “集合你的人马,和我冲!”我厉声喝道,同时向他伸出了左手。
  老七反应过来,敏捷地跳上马背,落在我身后,杀声太烈,他唯有拿过一面旗帜,不停挥舞,打出旗令。不多时,老七的人马便慢慢向青瑶军靠拢。
  待我们身边集了三四千人,众人吼叫着杀开一道血口,再与二将军的人马会合。这般前冲后突,待卫家军被冲散的人马聚拢了十之五六,漫天王与甄子通的人马也微现散乱之势。
  我知机不可失,回头向老七大声道:“你带他们攻!我去找六叔!”
  “好!”老七跳下马,冲出两步,又猛然回头,叫道:“大嫂!你小心点!”
  我点点头,极目四望,却找不到狐狸的身影,急得猛然抽蹬,手未松缰,人却站上了马鞍,终于遥见东北角一人,正如战神般在阵中杀戮奔袭。
  我坐回马鞍,一提马缰,喝道:“青瑶军随我来!”
  此时已是正午,这日虽然风盛,冬阳却极浓烈,身边杀声滚滚,我一力前冲。狐狸的身影愈来愈近,我甚至能看见他转身看见我时盔甲下讶然与惊喜的神情。
  百步、五十步、二十步。
  战马愈奔愈近,我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容,大声叫道:“六叔!快上马!”
  十步、五步----
  我向狐狸伸出了右手,狐狸也抬起了右手,脸上却忽然露出惊骇至极的神情。他似乎在张唇惊呼,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股大力,比洪流还要汹涌的大力,从后面狠狠地撞上我的腰。
  我被这股大力击得向前一扑,眼前一黑,再也没有知觉。
  痛,象坠入深谷后全身要裂开来的疼痛。
  麻木,象身处万丈冰窖被冻僵后的麻木。
  我从不知,疼痛和麻木,这两种感觉竟可以同时体会到。与疼痛和麻木同时包围着我的,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是死了吗?下了地狱吗?我竭力想睁开双眼,希望在奈何桥上,爹娘还在那里等我,可我什么也看不清。
  是有人在哭吗?是不是早早?早早、早早,娘在这里,你别哭,娘会心疼的,早早---
  疼痛与麻木,继续窒息着我的身躯,将我紧紧地封住,不能动弹分毫。
  我只能感觉到,似乎有一点点暖意,在执意穿透这黑暗,在尝试着抱住我的身躯,握上我冰冷的手。
  “青瑶---”
  是谁在唤我?我想竭力睁开眼睛,我不想就这样下地狱,早早,我的早早,我还要回去见我的早早。
  “青瑶---”
  我的眼皮,似山般沉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来。
  但耳边的声音却渐渐真实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狐狸的声音为何这般嘶哑?
  屈大叔的声音也很嘶哑:“夫人被投石击中腰部,伤及五脏,只怕很难醒来。还有---”
  “还—有—什—么?”狐狸在一字一句地问。
  还有什么?我也想问清楚,可喉咙似被岩石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息。
  屈大叔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即使、即使夫人醒过来了,只怕---也会半-身-不-遂。”

  早早(上)
  十一岁那年,爷爷曾带着我去武定探望一位他的同袍战友。那是位胡子头发全白了的老人,看上去比爷爷要苍老很多。爷爷只跛了一条腿,而那位,双腿全废,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住在破旧而黑暗的茅草屋里,他的妻子,看见爷爷和我,满是皱纹的脸上渗下昏浊的泪水。她提起衣襟抹泪,那衣襟上满是黑黑的污渍。
  茅草屋中弥漫着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象是什么东西捂了很多年,捂得比茅坑中的蛆虫还要腐臭。
  我受不了这种气味,爷爷也叫我出去玩,我如闻圣旨般跑到屋后的小山丘上。可那小山丘正对着茅草屋的小窗,我爬上一棵苦楝树时,正好看见爷爷将那名老爷爷抱在怀中,用干净的布,替他细心地擦着身子。
  他们两个人都在哭,没有声音的那种流泪。
  坐在树上,透过小窗,我甚至能看清那位老爷爷瘦骨嶙峋的背脊上腐烂了的肌肉。
  回家的路上,爷爷一直在沉默。直到在雀儿渡等船过河时,他才望着淼淼江波,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一个连秀才爹都不能告诉的秘密。
  我当时望着滔滔流水,眼前老晃悠着那位老爷爷腐烂了的肌肉,连那个秘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回家后不久,爷爷就过世了,他倒算走得没有什么痛苦。
  我再次陷入昏迷之时,竟又想起了当年那个场景。
  那腐臭了的身躯,难道就是以后的沈青瑶吗?
  我不愿意面对那样的将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宁愿在烈火中死去,宁愿在战场上永生,而不是年复一年地躺在床上,盯着那一方小小的窗,闻见自己身体一日比一日更重的腐臭气味。
  让我就这样沉入修罗地狱吧。
  可似乎有人将我搬上了马车,马车在轻微地震着,寒风不停在耳边呼啸。又似有人将我抱入了怀中,这个怀抱很温暖,这暖意执着地握住我的手,一点点地驱走地狱的寒风。
  不冷了。可我仍不愿睁开双眼,我怕一旦睁开双眼,面对的就是比地狱更要残酷的现实。
  “青瑶---”有人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着什么,声音很飘渺:“你--要这样来惩罚我吗?那些都不是你和我的罪孽,为什么要报应在我们的身上?”
  再过一阵,他的声音似乎含着强烈的痛楚:“沈青瑶!你若是想以这种方式来还债,我不要!你以为死就可以一了百了吗?就可以还清一切吗?!我要你活下去!要你活着来接受惩罚!”
  是谁?他在说什么?
  那股暖意在逐渐收紧,扼得我的手有点疼,但那缕声音忽然变得凌厉起来:“沈青瑶!你要是敢不醒过来,我就将早早送到下面来见你!我说得出就做得到!反正他姓江!你听见没有?!”
  早早!
  我惊得想要坐起来,可这麻木的身躯竟似被冰封住了一般,动弹不了分毫。
  早早、早早---
  我绝望地在地狱中呼叫,不要碰我的早早,我还要保护我的早早。
  那双手又扼上了我的面颊,我张开嘴,苦到极点的药味传来,可那微烫的药汁只在嘴中,再也无法下去。
  “沈青瑶!你不吃下去,我就将这药去喂给早早吃!”
  是狐狸的声音吗?不要---我想说话,无力地嚅动着喉咙,药汁在以极缓慢地速度渗入我的喉间。他一直用力扼着我的面颊,我痛苦地张嘴,待那药汁完全流入喉咙,终于呛得极其无力地低咳了一声。
  淡白色的纱帐,象一团团云在我眼前飘浮。
  待这云团渐渐消散,我无力地侧头,晕眩中望出去,一个身影模模糊糊。我低声喘着,想说句话,可喉间如火烧般灼痛,怎么也无法吐出一个字来。
  那身影向我俯下来。他在静静地看着我,眼里闪着一点淡淡的光。
  我费尽力气眨了眨眼睛,才终于看清楚是狐狸。狐狸也象是这时才确认我苏醒过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回头叫道:“屈大叔!”
  脚步声纷纷扰扰,屈大叔、老七、黎朔的面孔在闪来闪去,我微弱地张唇,可连我自己都没法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屈大叔附耳过来,我急得无力地喘气,可仍旧无法发声。
  狐狸也在床边坐了下来,他似是明白我想说什么,静默地看了我片刻,低声道:“我们还没有回到洛郡,正在路上。回去后就能见到早早了,你放心。”
  我听见自己一颗心悠悠落地的声音,也感到自己眼角缓缓渗出一滴泪水,然后再度陷入昏迷之中。
  我不知道这样时昏时醒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总是长久地昏迷、短暂地苏醒。可我一直没能见到早早,还没回到洛郡吗?
  这一天苏醒时,听见远远的有鞭炮声响起,我惊得想要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上身已能微微动弹,双臂也似有了些力气,但自腰部以下,却无一点知觉。
  我瞬时全身凉透,无力地倒回枕上。那鞭炮声听在耳中,就象心头有一座座山在崩落,将我整个人击得粉身碎骨。
  门吱呀开启,狐狸端着一碗药进来,我双眼模糊望向他,声音在颤抖:“早早呢?”
  狐狸沉默着,许久才又向我走来,他放下碗,坐到床边,将我抱起,让我靠着他的右肩,我听见他在我耳边低沉地说:“你把药吃了,不再昏迷,能站起来了,我就让你见早早。”
  我急得眼泪迸了出来,只觉从未见过这样的狐狸,声音直颤:“六叔,你---”
  我想从他肩头移开身子,可他的右臂死死地扼住我,左手端起药碗,送到我面前。我只得费力地将药吞下,又用哀求的眼神望向他:“六叔,你将早早抱来---”
  他却不再说话,将我放回床上,走向门口,又在门边停住脚步,深青色的身影象一块岩石一般,他说的话也象岩石一样冷硬:“你不再昏迷,能站起来了,我就让你见早早。”
  鞭炮声仍隐隐传来,是过年了吗?
  我竟昏迷了这么久吗?
  不,我不能再这么昏迷下去,狐狸为什么不让我见早早?他是我撑着这副残躯活下去唯一的力量。
  我心中涌上强烈的恐惧,总觉狐狸这样的行为十分反常。我撑住所有的精神,期待着老七或者屈大叔能进来,可直到我再度昏睡,房中仍是无边无际的寂静。
  又是一段时日的时昏时醒,只要是苏醒的时候,狐狸都会第一时间来看我,喂我吃药,可无论我怎么求他,他也没有将早早抱来。
  他派了一名四十多岁的仆妇苏婶照顾我。她力气颇大,照顾得也极为细心周到,每隔一段时间就帮我翻身换衣,可不管我怎么撑着一口气询问她,她也只回答一句:不知道。
  我隐隐能感到窗外的雪融了又下,下了又融。再过一段时日,这日黄昏,苏婶打开窗户,我能闻到吹进来的风,含着淡淡的花香。
  不知为什么,闻到这股花香,我泪流满面,再也不肯喝那苦得令人作呕的药,再也不愿让苏婶碰我一下。
  不知流了多久的眼泪,狐狸推门进来,苏婶悄悄地退出去,将门关上。泪眼模糊中望出去,昏暗的烛火照映下,狐狸的脸上,有着莫名的沉郁。
  我止了泪水,静静地望着他。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床边,最终在我的注视下别开目光,再过一阵,他才低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俯身将我抱起,我无力地靠在他胸前,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雅气息,我同时也似乎闻到自己的身躯在散发着腐臭的气味,不由微微瑟了瑟身子,他却抱得更紧了。
  这不是将军府,是一处陌生的庄园。
  庄子里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人出声。狐狸一直将我抱出庄园,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狐狸登上马车,外面有人喝了一声,马车徐徐向前奔跑。
  马车内很宽敞,锦毡绣垫。狐狸却不将我放下,仍旧将我抱在怀中,我隐隐有些不安,挣扎着想挪开身子,却眼前黑云乱舞,又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伏在了狐狸的背上。他在背着我向山上走,四周虽然黑沉如墨,我却隐隐能辨认出,这是上鸡公寨的山路。
  许是感觉到我苏醒过来了,狐狸回了一下头,又继续向上走。我无力地伏在他肩头,低声问道:“六叔,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早早在这里吗?”
  狐狸没有回答,他一步步地走着,脚步很稳,但也有些沉重。走了很久,才进了鸡公寨,狐狸却不入小木屋,而是继续背着我向山顶走。
  山顶,云池亭仍然临崖而立,早春的夜风一阵阵拂过山崖,带着些许清寒。
  狐狸将我放下,想让我靠着栏杆坐着,我却坐立不稳,身子一歪,狐狸又忙将我扶住。
  我一阵心酸,低低道:“六叔,我只怕是不行了,你让我见见早早,不要让我留下遗憾。”
  黑暗中,狐狸沉默了许久,他缓缓地坐下,又缓缓地将我重新抱住。
  “你看那边---”他在我耳边说:“那边是洪安。”
  我又开始迷迷糊糊,只能望着无边的黑夜,无力地应着:“是。”
  “我曾答应过你,只要天下太平了,就送你回洪安。”
  他忽然说这个做什么?
  我惶恐地望向他,他却将脸别开,声音低沉而晦涩:“如果没有你,鸡公寨早就散了;不是你,瑶瑶也保不住,卫家军更不可能有今天。那天若不是你带着他们赶到杏子原,用计将甄子通吓退,我们---也肯定支撑不住。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可我仍没有办法送你回洪安------”
  我越发感到不安,颤声道:“六叔,你---”
  他却忽然又转回头来看着我,我以为我看错了,可他的眼睛中确实闪着淡淡的水光。
  他望着我,缓缓地问:“你,那天为什么不去小江口?”
  我微微一惊,他已从怀中窸窸窣窣掏出两封信来,正是江文略交给我的那两封。我想苦笑一声,发出的声音却象是低低的痛哼。
  狐狸再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答应我,我就想办法让你见到早早。”
  我精神一振,忙撑起力气道:“什么事?”
  狐狸说得很慢:“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好好活着,活到我送你回洪安的那一天。”
  我听得一愣,他的手忽然收紧,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你--答--应--我。”
  我一阵窒息,脑中渐渐迷糊起来,喘着气道:“好,我答应你。”
  狐狸似是松了口气,我抬起沉重的左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低喘着问:“早早呢?”
  他低头看向我,这夜的月光极好,洒在竹亭里,他的眼神在月色的照映下,流动着无言的悲伤。
  他似乎在无比艰难地开口:“早早他---”

  早早(中)
  起风了,吹得满山的松竹发出象波涛一样的声音,可这风却似在狐狸的唇畔凝结,将他即将要说出的话死死地封住。
  他长久地凝望着我。
  满山流动着的是孤寒的风,可怕的孤寒。
  我的手在下意识地收紧,自受伤以来从未有过的力量支撑着我一字一句地问:“六叔你说实话,早早到底怎么了?”
  狐狸深潭般的眼睛似乎也被风吹得起了波澜,他缓缓道:“那两封信,是江文略交给你的,是不是?”
  我没料到他竟扯开了话题,只得喘气道:“是。”
  “罗弘才的兵败,是他安排的,是不是?”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要你带兵赶到小江口,要你将这两封信栽到罗弘才身上,再将信公告天下,从而一举铲除罗家军,并还你清白,是不是?”
  我不知道他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要问这个,风还在吹着,我似遥遥听见夜风中,早早在撕心裂肺地哭,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揪着狐狸衣襟的手在颤抖,哀求着望向他:“六叔,你告诉我,早早到底怎么了?”
  狐狸微微别开了头,他的话在寒峭的夜风里,一点点渗入我的骨血中:“因为你没有去小江口,罗弘才压下了罗家军的内乱。此役罗家军遭受重创,他又对江文略起了疑心,怕回青陵后被永嘉军吞并,打探到卫家军被困,你赶去救援,洛郡无人看守,罗弘才便起了挟制卫家军的心思。他带着人马进了洛郡,攻下将军府,掳走了早早---”
  他最后一句话,象九重惊雷,震得我全身发寒,寒浪过后便是地狱般的黑暗。
  “青瑶---”
  向地狱下坠的黑暗中,狐狸在摇晃着我的身躯,他的声音一次次响起。
  “青瑶,你刚刚答应我的,你要好好活着。”
  “青瑶,早早没死,我会想办法将他救回来。可若你自己要放弃等他回来,我还救他做什么?!”
  “青瑶,你活着,才有一线希望,让江文略帮你要回早早---”
  会吗?江文略会帮我要回早早吗?我的早早为什么会落到罗弘才手里?五脏六腑似被什么东西在绞动着,绞得生疼生疼。
  “你放心,罗弘才和罗婉应当不知道早早是江文略的儿子,他们只是想用早早来挟制卫家军,让卫家军听令行事。早早暂时不会有危险,邓婆婆和云绣都跟着去了,她们会照顾好早早。只要我们想办法,能将早早救回来的---”
  我缓缓地睁开了双眼,模糊中,狐狸伸出手来,抚上我的额头,不停地将我被风吹乱的头发抚至额后,他低声说:“二哥他们都说了,就是卫家军死至最后一人,也一定要将早早救回来。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要活下去。我已经与江文略多次交涉,他答应帮我们要回早早,可早早现在被罗弘才藏起来了,他也见不到,他要我们给他一点时间---”
  我绝望地摇了摇头,低低道:“不,他是骗你的,只是想缓住你。他为什么要将早早要回来给我,早早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即使要到了,也只会留在自己身边,怎么还会---”
  狐狸放在我额头的手往下移,轻轻地拭去我汹涌而出的泪水,这一刻,他的手指是冰凉的,象寒风一样冰凉。
  “青瑶,你听我说,江文略此番设计暗算罗弘才,他也怕罗弘才知道真相,挟制卫家军反过来对付他。只要你去对江文略说,如果他不帮你要回早早,你就将那两封信交给罗弘才。永嘉军这回也在漫天王手下吃了败仗,伤了元气,他若不想现在就与罗家撕破脸皮,一定会想办法迷惑罗婉和罗弘才,帮我们要回早早的。”
  听到狐狸这句话,我象看到了黑夜中透出的一丝曙光,顿时收了泪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挣扎了一下,喘气道:“快,六叔,我这就给江文略写信---”
  狐狸按住我,道:“不用写信了。”
  我疑惑地望着他,他轻声道:“江文略说要见你一面,才肯帮我们去要早早,但他也不敢上洛郡,怕被二哥他们扣住。我和他约了今晚在鸡公寨见面,他此时应该已经到了。”
  “所以---”狐狸目光幽深地望着我,缓缓道:“青瑶,你现在要撑住,要想办法和江文略谈判,说动他,甚至哀求他。要回早早的唯一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我连连点头,努力提起全部的精神。是,我若不支撑住,又怎能救回早早?
  狐狸又伸出手,将我凌乱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整理好,待将头发全部理好,他凝望了我一眼,忽然用力地将我抱入他的双臂之中。
  我呆了呆,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松开了双臂,没有看我,将我拦腰抱起,大步走向山寨。
  夜风中,我的思绪比滚滚洪涛还要汹涌,正竭力想着等会见了江文略,要如何说动他去向罗婉要回早早,忽然下腹传来一阵酸胀的感觉。
  待下了山顶,酸胀难当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要紧的关头,竟然身体起了这种反应,我不由欲哭无泪,只得低低地问了句:“苏婶跟来了吗?”
  狐狸答道:“没有。”答完他才象明白过来,停住了脚步。
  我窘得浑身轻颤,狐狸再愣了一阵,才抱着我走向小木屋。因为太久没有住人,屋中一股浓重的霉气,狐狸摸索着掏出火摺子,所幸屋内还有残烛,他点燃烛火,将我抱至床后。
  我和他同时看了看床后那小小的木桶,又同时迅速转头。
  可那要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只得象蚊子般开口:“六叔,你---”
  狐狸的手似乎也在颤抖,他将我放到木桶上,别过头去,半晌方低声道:“能坐稳吗?”
  我窘得低下头,颤声道:“你、你将我再抱起来一下。”
  狐狸的手又颤抖着伸过来,伸入我的肋下,将我稍稍提起,我摸索着提起摆裙,颤声道:“好---”
  不等我说完,狐狸已象被火灼了一般松开手,迅速闪了出去。
  再度抱着我从小木屋出来,狐狸没有看我一眼,我也不敢看他。直至穿过小树林,遥遥看到议事堂内有烛火亮起,狐狸才停住脚步。
  他似是深呼吸了一下,才涩然地道:“江文略已经到了。”
  我点点头,轻声道:“六叔,劳烦你送我进去。”
  狐狸“嗯”了声,脚步也沉稳了许多,刚迈上议事堂的台阶,一个天青色的身影急步迎出。
  江文略的目光先望向狐狸的脸,再往下移,当看到我时,他身形摇晃,微微后退了一步。他面上露出震惊的神色,看了看我,又看向狐狸。
  狐狸微垂了眸,低沉道:“江兄,大嫂行动不便,我这是从权之举。”
  不等江文略答话,狐狸抱着我迈入议事堂,先用衣袖擦了擦椅子中的灰尘,才将我放下来,低声道:“大嫂,我先出去,你和江兄慢慢谈。”
  门被轻轻关上,狐狸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江文略却在门口呆立了好一会,才猛然大步走过来。他在我身前蹲下,拉住我的双手,仰面望着我,轻声道:“窈娘,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我想运力抽回双手,他却握得更紧,又低头看向我的双腿,颤声道:“我只知道你受了伤,到底伤在哪里?”
  我沉默了一阵,低低道:“被投石击中腰部,两条腿,不能动了。”
  江文略的身躯微微一震,他慢慢松开我的手,又极缓慢地将手伸向我的双腿。碰触到腿的那一瞬间,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再抬头望向我时双眼腥红,声音也有些嘶哑:“窈娘,你为什么不去小江口?!”
  我无力地摇头:“这个时候,问这句话,还有用吗?”
  江文略闭了闭眼睛,猛然站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抱起,我拼力挣扎,他却不管不顾,抱着我在椅中坐下,将我越抱越紧。
  他不停抚摸着我的头发,不停在我耳边低声说着:“窈娘,都是我的错---”
  窈娘,都是我的错---
  他这句话似含着无穷无尽的痛悔,这种从骨血中透出来的痛悔,我不相信一个人能够演戏至如斯境地。
  我心中一动,渐渐停止了挣扎。这一刻,两年来的痛苦、辛酸也统统涌上心头。
  我将下巴抵在他肩头,泪水成串掉落,低泣着道:“文略,我求求你,把早早救出来---我再也不恨你不怨你,也不恨江家,不恨罗婉,我只求你,把早早还给我---你不能让早早落在罗婉的手里,她若知道真相,会杀了他的。文略,我求求你---”
  江文略不停轻拍着我的后背,低沉道:“窈娘,你别急,我一定会要回早早的。”
  我揪住他的衣衫,泣道:“你见到早早了吗?”
  他微微摇头:“罗弘才现在对我有所防范,不让我见他,我也不好逼得太紧,怕罗婉起疑心,危及早早性命。”
  他将我扶着坐正,替我拭去泪水,凝望着我,轻声道:“窈娘,你信我,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将早早带回来给你,你相信我。”

  早早(下)
  我仰面望着他,“真--的?”
  江文略将我拥入胸前,手越环越紧,他将脸埋在我的发间,低沉道:“窈娘,三个月,你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一定将早早带回来给你。”
  不知是不是他的手拥得太紧,还是听到这句话我过于激动,我感觉全身的血在往脸上涌,眼前一阵黑晕。
  “窈娘---”似有热流在我面颊上流淌,一点点渗进我的肌肤。
  我又无力地睁开双眼,烛光下,江文略在凝望着我,他的指尖,在我面颊上流连。
  窗外,有虫子在不畏早春的夜寒,低沉地鸣叫。这一刻,我竟忽然忆起,那一年的时光中,与他住在小楼里,夜深人静、两情缱绻之后,他也会这样来轻抚着我的面颊,两个人静静凝望,听着彼此的心跳,听着窗外的夏虫,低低地鸣叫。
  “窈娘---”他的目光很温柔,也含着一丝痛意:“给我一次---让你真正相信我、原谅我的机会。”
  他这句话象铁锤般,重重敲击着我的心。
  自从他射出那一箭,两年来,我的心便象被厚厚的岩层包住了,渗不进一丝的风。此刻,那种心被砸碎了再碾成齑粉的伤痛,随着他这句话,一丝丝透过岩层,向外翻涌。
  真的,可以相信他吗?
  他又在我面前蹲下,看着我的双腿,轻声道:“我会想办法,请名医到洛郡为你诊治。你自己千万别灰心,以前军中也有人伤了腰,动弹不得,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后,又慢慢恢复如初的。”
  他沉默片刻后,将头微微扭开,声音却嘶哑了:“我只恨---不能在你身边---”
  我望着他的侧面,良久,低声道:“别的你不用做,你将早早带回来给我,我,就完完全全相信你。”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猛然站了起来,道:“窈娘,三个月,你照顾好自己,等着早早回来。”
  说完,他俯身将我抱起,拉开了议事堂的大门。
  如洒的月光下,枣树旁颀长的身影猛然回头,江文略的双臂便僵硬了一下,人也呆在了门口。
  狐狸急步过来,目光犀利地望着江文略抱住我的双臂。江文略沙哑着嗓子缓缓开口:“杜兄,我以为你走远了,这才---”
  狐狸面色冷峻,微哼一声,走上台阶,伸出了双手。
  江文略看了看我,又看向狐狸。他们四目相触,夜风都似是凝结了,我忽觉呼吸困难,咳嗽了几声。
  狐狸一把从江文略手中接过我,急唤道:“大嫂!”
  我微喘着气,低声道:“我没事,还撑得住。”
  江文略呆呆地站在一边,不知是不是月光的原因,他的脸色一片灰白。瞥眼间,我隐隐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在紧紧地攥起。
  狐狸正要将我负上肩头,江文略忽然开口:“杜兄。”
  狐狸侧头,淡淡道:“江兄有何指教?”
  江文略眸光一闪,慢慢微笑,道:“这下山的路不好走,杜兄背着夫人也辛苦,不如在寨中找找,看看有没有滑竿之类的,我也好效绵薄之力。”
  于是,我又坐了一回滑竿。
  在前面抬的是江文略,狐狸则走在后面。我想这两个人,应当都没有干过抬滑竿的营生,偏生脚步齐整,一路下山,这滑竿极稳当,直到山脚,在马车前放下滑竿,两人的动作也是十分一致,我竟感觉不到什么震动,便落了地。
  狐狸将我抱上马车,他登上马车时,回头向江文略淡淡地说了句:“江兄,希望你能信守诺言,卫家军数万弟兄可都在看着。”
  我躺在马车中,透过狐狸掀起的车帘,看见江文略在月色下孑然而立。他忽然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才望向我,声音低哑:“请夫人放心。”
  狐狸冷哼一声,钻入马车,甩下车帘。马车辘辘向前,狐狸俯身过来,犹豫了一下,轻声问:“累不累?”
  我想摇头,可经历了一晚的五内俱焚,此刻实在疲倦得昏沉,迷糊之时,我依稀想起,我竟忘了用那两封信来要胁江文略。
  也许,不用了吧。
  三个月。
  我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双唇,和着马蹄的踏踏声,彻底昏迷。
  狐狸说,为稳定军心,早早被罗弘才掳走挟持的事,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真相。因为早早被罗弘才抱走是很多人看见了的,狐狸只得对外宣称,永嘉军与卫家军亲如兄弟,江文略的夫人罗氏见了早早十分喜欢,因为她婚后一直无所出,便想认早早为义子,所以请她爹顺道接了早早去永嘉居住一段时间。
  而罗弘才那边似是也不想把事态激化,配合了狐狸的说辞,听说还正式举办了一场罗婉认早早为义子的仪式。
  我听后,无声地冷笑。
  命运竟是如斯残酷无情,将我推入这般境地。
  夜深人静时,我请苏婶将我抱到窗前,推开窗户,长久地坐在窗下,看着夜空的寒星,听风卷过檐下的声音,似在凝望早早的面容、倾听他的轻喃。
  再让自己的心,在这风声中,一点一点地,坚硬起来。
  江文略真的为我请来了名医,前陈国太医院大医正蓝丰和。陈国分崩离析后,京城被洗劫一空,所有人作鸟兽散,也不知江文略是怎么打探到蓝丰和的下落,又如何将他从遥远的墨州请来洛郡的。
  屈大叔听闻蓝丰和到来,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来,并拜倒在蓝丰和面前。我这才知道,按师门辈份,屈大叔应该要称蓝医正一声师叔。
  可蓝医正并不老,五十上下,时时都是和颜悦色,说话举止中,透着看破世事后的睿智与平和。
  蓝医正上门的当天,狐狸却去了泾邑。说是二叔因为情绪暴燥,打伤了几个乡民,引起乡民不满,上千人请了当地名宿,上衙门控告,五叔左右为难,狐狸只得带着瑶瑶赶去平息事态。
  蓝医正诊断得十分细致,望闻问切,竟用了大半个时辰,还让苏婶架住我的胳膊,让我试着挪动毫无知觉的双腿。
  虽然我的腿纹丝不动,蓝医正却不泄气,仍微笑着命苏婶将我放回床上,微笑着道:“夫人莫急,我看你这伤迟迟不好,倒有大半是急火反冲,导致经脉壅塞,所以才双腿不能动弹。”
  屈大叔忙道:“晚辈也是这么认为,可要打通这经脉,该当如何下药?”
  蓝医正捋了捋胡子,思忖良久,道:“以前倒是治过这么一个病人,虽然她瘫痪的原因与夫人不同,但症状却是一样的,而且也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迟迟不能康复。后来用了几个月的药,又舒缓了心情,她又站了起来。嗯,那个方子可以试一试---”
  屈大叔忙展了纸笔,蓝医正写得很谨慎,还不时再来探我的脉。屈大叔在旁看着,忽道:“这龙涎香,怕是只有原来的皇宫中才有,皇宫烧为灰烬,这---”
  蓝医正“啊”了声,急笔将龙涎香划掉,道:“我竟忘了---”
  他又叹了声,道:“唉,当年哀帝虽然残暴,对萧皇后却是极好的。他派兵远征高丽,倒有小半原因,是为夺得一瓶龙涎香,为萧皇后治病。”
  我这才知他先前所说的病人竟是当年陈国的萧皇后。
  萧皇后名门出身,听说是惊才绝艳般的人物,伴了那暴君十余年,表面上恩宠无尽,却还是被淮王府一案牵连,三尺白绫,香消玉殒。
  我于心底沉重地叹了声。
  蓝医正再思忖良久,换了几味药物来代替这龙涎香,又殷殷叮嘱我要放宽心怀,让人每天替我按捏腰骨及腿骨,并尽力在别人的搀扶下试着移动双腿。
  不知为何,看见蓝医正慈详的神情,我忽然想起了秀才爹,心生亲近,也似对自己的康复有了十分的信心,感激道:“医正再造之恩,沈青瑶无以为报。”
  蓝医正呵呵笑,道:“夫人切莫如此客气,江老太爷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江二公子请我前来为夫人诊病,我自当尽力。”
  狐狸原本怕我睹物伤心,不让我回将军府,安排我在城外的庄子里住着。我却觉得,只有看着早早住过的房间,看着他穿过的小衣裳,我才能咬牙坚持下去。
  趁狐狸不在,我执意要老七将我送回将军府。老七本不依,我以绝食相逼,停了一日的午餐,还不到申时,老七便带人将我搬回了将军府。
  药一剂剂地吃下去,燕红和缨娘在蓝医正的指导下,每日替我按捏两个时辰,我又在苏婶的搀扶下,一次次尝试着提动那麻木的双腿。
  我让燕红将早早的小衣裳摆在床上,想象着那是早早睡在那里,等着我去抱他,然后从门口,在苏婶的搀扶下,竭力向床边挪动。
  最开始,只要苏婶力道稍松,我便会无力地倒下。两个月过后,我的双足已能软软地踩在地上,虽然苏婶松手,我仍会倒地,但不复先前毫无知觉的绝望。
  蓝医正大喜,道只要坚持下去,我定能康复如初。
  我有了莫大的信心,每倒在地上一次,我都向上天默默祈祷,希望早早回来的那一天,我能抱着他,在阳光下轻轻地摇晃。
  狐狸却一直呆在泾邑,似是那边的事情比较棘手,他得多呆一段时日,只将五叔派了回来,掌管洛郡一切事务。
  我想起以前心中的打算,便将缨娘拨了过去,照顾五叔的起居。缨娘去前的那晚,我让她和我睡在一起,和她说了大半夜的话。
  这日午后,院子里的桃花开得十分浓烈,在暮春的阳光中,逸出最后的芳华。
  因为蓝医正叮嘱我要多晒太阳,我让苏婶将我扶到院子里的竹椅上坐下,风轻轻拂过,桃花点点碎碎,落满我的裙裾。
  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我渐渐阖了双眼。
  迷蒙之间,苏婶似乎和燕红都走开了。
  再过一阵,院门口有细碎的声响。我慢慢睁开沉重的眼帘,朦胧之中,有个小小的身影,在踏着满院的缤纷落英,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我心中渐涌一丝悲凉,又做梦了。
  是梦吗?
  那小小的身影越走越近,我几乎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粉团团的身子在摇摇晃晃,可以看见他的小手中紧紧地抓着一样东西。
  他越走越近了,我也觉得自己的呼吸快要停止。
  我怕这真的是在做梦,梦醒之后又是无尽的绝望。
  可我的泪水,终究是一滴滴流了下来。那向我走近的小身影,象一团火焰般,将我整个人瞬间点燃。我想站起,奔过去将他抱住,可我站不稳,这一扑,便扑在了地上。
  我挣扎着撑起上身,坐在地上,双臂慢慢张开。
  “早早---”
  我的面颊淌满泪水,可这一刻,我在笑,轻柔地笑。
  我怕泪水吓着早早,怕他一转身,我便会永远失去他。
  他穿着一套杏子青的小衣裳,神情很兴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不停挥着手中紧攥着的物事,一步一步,走入我的双臂之中---
  早早、早早---
  呼唤凝在了喉头,泪水却象放了闸一般。他离开我身边时,还只能在地上摇摆不稳地站立,不能走路。现在,他竟走得这么稳,穿过这么长的庭院,走入我的怀抱之中。
  “娘---”
  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象一记重锤击在我的心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扶正早早,颤抖着去抚摸他的脸。
  早早的眼睛,纯净得象泉水一般,他骨碌碌地看着我,在他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我的心,柔软得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
  早早回头看了看,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又兴奋起来,拼命挥着双手,不停叫着:“娘,娘---”
  巨大的幸福与狂喜将我冲得身形摇晃,我似哽了漫长的一生,才终于唤出了一声:“早早---”
  我将他紧紧地抱住,他身上还有着氤氲的奶香,这股熟悉的味道,仿佛自我体内散发出来的一般,将他与我,融为一个整体。
  早早的手还在不停挥舞,叮铛声细碎地响起。我将他略略放松,侧头一看,他右手中紧攥着的,是一个银质的小铃铛。
  这却不是他生下来后戴着的那个,银质因为久远了,纹路中稍稍发黑,式样是我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的。这是我自幼戴着的,成亲之后,收在了江府小楼里的红木柜中。
  早早在兴奋地回头啊啊叫,我缓慢地抬头,江文略天青色的身影轻步走近,目光不曾离开我片刻。
  我仰面看着他,暮春下午浓烈的日光自他身后洒下来,洒得我微微眯了眼睛。但即使是这样,我仍感觉他瘦了许多,面色也带着一丝不正常的苍白。
  他在我和早早面前蹲了下来,手抚上早早的头,却始终凝望着我。
  这刻,阳光透过桃树,斑斑驳驳地投在他的脸上,让他更显出几分憔悴。
  我胸口一梗,重新将早早抱紧,眼角瞥见邓婆婆和老七进了院子,只得用极轻的声音说了句:“文略,谢谢你---”
  江文略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邓婆婆和老七越走越近,他终于站了起来,却依旧低头看着我,用唇语无声地说了句:“窈娘,再给我一年时间。”
  这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房外,那严严实实包裹了两年的岩层,在悄悄地破裂开来。
  一直到晚上,我都不愿放开抱着早早的手。
  我总怕这是一场梦,只有将他抱在怀中,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奶香,我这颗一直飘浮在云端的心,才能稍微地踏实一些。
  可早早十分好动,虽然没有太多的表现出对我的陌生感,却总是挣脱我的双臂,去追云绣或者邓婆婆。
  我苦笑着发现,早早对谁都喊“娘”,问过云绣,她面颊泛起红晕,见她眼中欲滴的波光,我极度感激地拍了拍她的手。
  这夜,五叔在前厅摆下盛宴,款待江文略,并向他表示谢意。我也不知哪来的精神,竟不需要坐轮椅,在苏婶的搀扶下,拄着拐杖,一步步艰难地挪动,走入了前厅。
  江文略正与蓝医正谈笑风生,见我进来,蓝医正捋着胡子呵呵大笑:“文略,幸不辱命,幸不辱命。”
  我让苏婶扶着我走到蓝医正身前,向他俯身致谢。再走至江文略身前,与他对望顷刻,微微一礼:“江公子大恩,沈青瑶无以为报。”
  江文略的手伸了出来,又在半空中停住,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很压抑:“夫人太客气,你我两家正携手合作,这是江某应尽的本份。”
  蓝医正显然不知道早早被掳事件的来龙去脉,尚以为我们所说是他来诊病一事,笑着插话道:“夫人谢谢文略,也是应当的。夫人可不知,文略为了把我请来洛郡,可费了不少的心思。”
  江文略淡淡一笑,向蓝医正道:“敢问医正,夫人的这腿疾,还要多久才能完全康复?”
  “夫人如果一直保持今天这种精神劲,又坚持服药和锻炼,我看---”蓝医正沉吟片刻,道:“三个月后,应当就能恢复正常。”
  江文略脸上露出喜色,忽然退后一步,向蓝医正长身一揖。
  蓝医正还没来得及扶起他,老七也大步走了过来,长长一揖。
  蓝医正忙一手去扶一个,谁知早早挣脱了云绣的手,摇摇摆摆地走到他面前,向前一扑,扑上他的双腿。蓝医正忙“唉哟”连声,弯腰去扶早早,早早揪着他的长衫下摆,仰起头,竟无比清晰地叫了声:“娘!”
  屋内诸人,顿时都笑得东倒西歪。
  窗外,夜深了,更梆声三长一短,我仍坐在床边,凝望着早早熟睡的面容。
  不知道为什么,经历了半日的狂喜,这刻,我的心却是空落落地。手指轻抚着早早的额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要想些什么。
  遥遥地,似乎有一缕琴声渗进来,我凝神听了片刻,心中一动,拿起了床边的拐杖。
  苏婶听到动静,忙起来扶住我,我索性只让她在一边看着,拄着拐杖一步步向屋外挪动。走出满头大汗,终于走到了院墙边的藤萝架下。
  琴声仍从前厅方向隐隐传来,弹的正是一曲《春莺儿》。
  当暴雨肆虐,春莺儿悲哀鸣鸣,琴声忽然暴烈,嗡嗡震了一下,似是那春莺不堪这天各一方的命运,凄厉地、愤怒地冲向那暴风雨。
  我似乎看见江文略那略带苍白的脸,在紧抿着唇,望着震动的琴弦,默然无语。
  我拄着拐杖,在藤萝架下长久地站立,心头一片茫然。
  我以为是他亲手将我推上了命运的歧路,可当我在歧路上走出很远,再回头看,他却仍在原处等我。
  即使不恨了、不怨了,即使他的心还在原处,可我与他,还能回到从前吗?
  亘在我与他之间的,不但有罗婉,有江家,有卫家军,有早早尴尬的身份,还有这永远无法抹却的两年岁月。
  这颗被岩层包裹了两年的心,纵使岩层崩裂了,也已因为禁锢得太久,再不复以前的娇柔。
  第二日一早,蓝医正来替我诊过脉,开了接下来三个月要服用的药方,便去向五叔作辞。
  他为我诊治,在洛郡停留了近三个月,我颇过意不去,却知他纯为报江老太爷救命之恩而来,若以金银酬谢,反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
  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可以赠送的东西,听屈大叔说蓝医正对字画颇为爱好,想起刚入将军府,我觉得内院原先的陈设太过脂粉气,便求狐狸作了幅山水画,狐狸的画自是极好的,我便让燕红将这幅山水画卷了起来。
  赶到前厅,蓝医正却早已上了马车,出发有半炷香的功夫。我忙让五叔派人套了车,带着苏婶、云绣和早早,追了上去。
  直追到洛郡东门外的离亭,才追上蓝医正的马车。
  苏婶将我抱下车,我拄好拐杖,刚站稳,视线投向离亭,正见蓝医正坐在石凳上,把着江文略的手腕,面色沉重,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下意识辨认了一下他的唇语,那是一句-----
  荒唐!你怎能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
  江文略面色寡淡地笑了笑,转而目光投向我这边,他急速抽回手,站了起来。
  我坚持不要苏婶扶,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过去。蓝医正笑道:“这就对了,夫人要尝试着自己走,摔倒也不要紧,最怕就是你不走。”
  江文略本走下了离亭的台阶,似是想来扶我,听到蓝医正这话,又停住了脚步。
  我在台阶下喘了喘气,再咬着牙一点点移动着拐杖,走上台阶,走到蓝医正身前,将手中的画卷递上,轻声道:“医正再造之恩,沈青瑶无以为报,这里有一幅画,略表心意,还请您收下。”
  蓝医正接过画轴,也未展开细看,笑道:“夫人太客气。”
  他仰头看了看天空,叹道:“只怕会有雨下,我得赶紧走,争取雨落下来之前赶到南苍渡。”
  望着蓝医正的马车渐去渐远,我轻轻地叹了声。因为拄得太久,觉得双臂乏力,便摸索着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江文略却步出离亭,招了招手,云绣抱着早早过来。江文略接过早早,向她道:“去帮夫人拿个垫子来。”
  云绣转身去拿锦垫,早早在江文略怀中咯咯笑着,伸出手去扯他头上束发的缎带。此时一阵风柔柔地吹来,我微扬了眼,正见江文略凝望着早早的神情,似比这阵风还要轻柔。
  我失神了好一会,直到云绣拿了锦垫过来,才慢慢挣扎着站起。
  云绣将锦垫铺在石凳上,又扶着我坐下,再接过早早,带着他奔向离亭外如茵的草地。
  早早挥舞着小手,很欢快地追逐着她。奔得急了,跌倒在地上,他也不哭,又爬起来,继续去揪云绣的裙角。
  我忽听见江文略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我慢慢转头看向他,他的目光正胶着在远处的早早身上。我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文略,谢谢你。”
  江文略仍看着早早,静静地笑了一下,笑容中却似有一丝悲伤。我隐约有些不安,犹豫良久,还是望着他,问了出来:“罗弘才,怎么会同意将早早交还给我?”
  他的唇角颤抖了一下,遥望着早早,过了许久,才淡淡道:“也没怎么费力,给了他几样东西而已。”
  我怔住,正想问是什么东西,忽听马蹄声大作,数十人策马过来,当先的两人跳下马,一大一小,笑着奔向草地上的早早,正是去了泾邑近三个月之久的狐狸和瑶瑶。
  
  卫玄
  狐狸快到早早面前时,似是怕吓着了他,放慢了脚步。瑶瑶却直冲了过去,一把将早早抱住,笑着将他提起:“早早!”
  不知是小孩容易和小孩亲近,还是认出了瑶瑶,早早只挣扎了一下,便兴奋地挥着手,可他嘴里大声叫着的,还是一声“娘”。
  我苦笑,道:“云绣也是,怎么只教他这个?”
  狐狸从瑶瑶手中接过早早,将他高高扔起,又接住。早早似极喜欢这种游戏,咯咯地笑,笑声软软糯糯,我听到他这笑声,不自禁的噙了一丝微笑。
  江文略慢慢转头看着我,用极低的声音道:“窈娘,我想求你一件事,看在我带回早早的份上,请你答应我。”
  我手一颤,微笑僵在了唇角,半晌,低声道:“什么事?”
  江文略俊朗却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掠过一抹不正常的红,低缓地说:“你再给我一年的时间,这一年内,不要教早早喊‘爹’,不要定他的名字。”
  风茫茫洒洒,云渐重了。我心中就象此刻的天空,涌起层层的慌乱,觉得无法承受他的目光,偏开头,默默不语。
  “窈娘,答应我。”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哀求。
  我沉默了许久,正要开口,狐狸将早早骑在自己肩头,大步向离亭走来。江文略叹了声,迎出离亭,拱手道:“杜兄。”
  狐狸微笑点头:“江兄。”
  他转而望向我,轻声道:“大嫂可好些了?我在泾邑不得脱身,可时时记挂着大嫂的病情。”说完,他的唇角慢慢扬起一丝温暖的笑意。
  我微笑了一下,撑住拐杖站起。拐杖笃笃,我走得甚稳,走下离亭的石阶,慢慢走到狐狸面前。
  狐狸看着我越走越近,脸上笑意渐浓,猛然将肩头的早早放落下来,在他粉嘟嘟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大声笑道:“小子,你可真是个福星!一回来,你娘病就大好,六叔也拿了一座城池!”
  江文略在旁讶声道:“杜兄拿下金城了?”
  狐狸呵呵一笑:“江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我忙问:“怎么回事?六叔你不是去了泾邑吗?怎么又说拿下金城了?”
  狐狸笑了笑,淡淡道:“这里风大,咱们回去说话。”
  回到将军府,府内已热闹得一塌糊涂,二叔、四叔竟也回了洛郡,加上本就在此的五叔和老七,卫家军首脑人物齐聚一堂。
  我细问一番,这才知当初泾邑乡民闹事,是受金城的王才相挑拨。王才相觊觎泾邑已久,因为他偏安西北一角,若欲逐鹿中原,泾邑是他东进的唯一通道。
  以往他还不敢下手,可这几个月,蔺不屈一直忙于和李师都抢地盘,这边卫家军又败于杏子原不久,他便起了心思,想挑拨乡民闹事,再趁乱拿下泾邑。
  狐狸赶到泾邑后,看出了端倪,索性将计就计,悄悄调了伊州四叔的人马,又设下陷阱,诱王才相出兵,某个深夜,来了个瓮中捉鳖。
  金城,便也划入了卫家军的地盘。
  这夜,狐狸吩咐摆下宴席,说是庆祝早早回来、卫家军拿下金城、大嫂康复在即,兼感谢江二公子援手之德。
  等我慢慢拄着拐杖走入花厅,厅内已是欢声笑语。看见早早摇摇摆摆走在我身侧,四叔率先冲了上来,一把将早早抱起。
  不知是不是被他满脸的胡子吓着了,早早嘴巴一扁,扭动着要云绣抱,云绣不敢上前,狐狸走了过去,早早便直往狐狸怀中扑。
  四叔尴尬地松了手,二叔已大笑着过来,讥道:“我就说了,早早肯定和我亲。”说罢,他向早早伸出双手,睁着铜铃般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哄道:“早早乖,二叔抱一抱。”
  早早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扭过头,将狐狸的脖子抱得更紧了。
  二叔急了,怒道:“臭小子,你是不是见你六叔长得俊?二叔当年可长得比你六叔还俊!”
  众人哈哈大笑,我在椅中坐下,也禁不住微笑,抬眼间,却见江文略无言地站在门口,檐下灯笼摇晃,将他的脸照得明明暗暗。
  我缓缓低了下头,又抬起来,唤道:“六叔,把早早给我。”
  狐狸视线掠过门口的江文略,将早早交到我手中,我将早早抱住,拈了席上的松糕,一点点掰开了,喂给他吃。
  江文略这才踏入花厅,微笑着与众人一一见礼,二叔和四叔却象是对罗弘才掳走早早一事始终不能释怀,只冷冷地拱了拱手,并不和江文略说话。
  早早盯着我手中的松糕看,待我喂到他唇边,他低头去咬松糕,就象小鸟啄米,一点一点。吃一口,他便抬头看看我,他乌亮的眼珠,不染半点尘埃。
  我身体内某处,不可抑制地柔软起来,看着他,静静地笑。
  厅内,似乎没人说话了。我抬起头,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和早早,每个人的神色,都似带上了几分柔和。
  狐狸率先笑出声来,众人这才恍然一笑,纷纷落座。
  宴罢,仆人们撤去酒菜,奉上香茶,狐狸摩挲着茶盏,缓缓道:“正好今日江兄也在这里,大家也都聚齐了,我想宣布一件事情。”
  二叔最性急,连声道:“快说!巴巴地要我赶回来,到底什么事?”
  狐狸从袖中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推到我面前。我疑惑地抬头看向他,他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别样的意味,淡淡道:“大嫂,这还是我上次为早早拟的大名,本打算他周岁时定下名字,广告天下,举办少将军加印典礼。你当时说等打完漫天王再作定夺,后来早早被掳,你又受伤,这事就耽搁下了。眼下早早回来了,他也快一岁半,咱们又刚拿下金城,想要进一步壮大,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少主,这事不能再拖。还请大嫂定下早早的大名,趁着二哥他们都回来了,正式为他举行加印典礼。”
  我抱着早早的手僵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江文略一眼。
  江文略也似是僵住了,只眸色越发暗沉。
  早早似是感觉到我身躯的僵硬,来揪我的衣襟,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娘。”
  我慢慢拿起桌上的那张纸,慢慢地展开来看,上面写着三个名字。
  卫玄,字君肃。
  卫豫,字达璋。
  卫徵,字士信。
  狐狸仍在说着:“大嫂今天定下名字,咱们过几天就举办加印典礼。江兄是现成的见礼人,蔺不屈那里,我也已发了请帖。早早定了名,正式授了印,以后卫家军无论大小事体,都得加盖早早的少将军印,大家都统一听少将军的命令行事,同心同德,共创大业。”
  老七附和道:“是是是,大嫂快定,咱们早早也好早日名震天下。”
  四叔握着茶盏,微微地笑,五叔面色沉静,二叔却好象有些不自在,屁股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才嘿嘿笑了笑,道:“是,大嫂快定吧。”
  我看着这几个名字,默然了许久,缓缓道:“名字都好,只是早早还小,过早定了大名,怕他承受不住。反正现在都是依仗各位叔叔,他也作不了主,还是等他过了三岁这个坎,再定名加印吧。”
  狐狸皱了一下眉头,刚要开口说话,二叔已抢在他之前笑道:“大嫂说得也有道理,早早还小呢,这么着急做什么。”
  五叔也开口了:“嗯,上次说要定名,早早就遭了劫难,看来还是晚一点定的为好。”
  我不敢再看狐狸阴沉的面色,也不敢去看江文略是什么神情,将早早交到云绣手上,拄着拐杖起身,轻声道:“我有点乏了,先告退。”
  这夜的月儿若隐若现地躲在云层后,只透出些微芒。我拄着拐杖站在藤萝架下,默然出神。
  微风起,院中的桃花簇簇落地,似乎在伴着夜风中的一点暖意,宣告着春天的离去、夏季的到来。
  我叹了声,撑着拐杖走向屋子,刚到廊下,听见老武打开院门的声音,回头一看,狐狸负着手慢慢走了进来。
  他在我面前停住脚步,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大嫂,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我垂眸道:“夜了,六叔明天再说吧。”
  我正要转身,老七忽然出现在内院门口,焦虑地大声叫道:“六哥,快出来!二哥和四哥五哥的人在北门打起来了!”
  狐狸怒哼一声,走出几步,又扭头看着我,冷冷道:“大嫂,我就不信你看不明白!”说罢甩手而去。
  我也慌了神,想了想,唤醒燕红,燕红套了马,我坐在她身前,二人共乘一 骑,往北门驰去。
  未到北门,已听见震天的喧哗声。我让燕红在街角处勒马,只见前方黑压压数千人聚拢在城门处,还有数团人在推推搡搡,骂声震天。
  狐狸带着老七并不上前,只在一边负手看着,唇边有着冷冷的笑。
  “你家二将军又怎么了?我家四将军才功勋最大!”
  “既是四将军,就肯定比二将军低!凭什么你们不让路!”
  有人在劝架:“别打了,不就争口气吗?都是卫家军的人,六将军和七将军在看着呢。”
  打架的人将劝架的人一把推在地上,骂道:“你们少管闲事!六将军又怎么了?他管不着我们!”
  我眼前晕了一下,病了这么久,竟不知军中各派势力已对立到这种地步。二叔和四叔各守一城,互不服气,只怕五叔也有嫡系的人马,若长久这样下去,卫家军只怕会分崩离析。
  我这才明白过来,狐狸要早日为早早定名加印的用心,可一想起江文略的眼神,我又犹豫起来。
  城门下的人打得越来越厉害了,还有人受了伤,被踩在地上。眼见已乱成了一锅粥,我只得咬了咬牙,向燕红道:“你下马。”
  燕红担忧地问道:“夫人,你能撑住吗?”
  “这么点距离,应该能行。”
  燕红便下了马,在马屁股上轻轻拍了拍,马儿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奔向城门。
  我双腿发软,没有力气夹住马肚,只得微伏着身子,死死地拽住缰绳,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从容不迫。待到了城门前,我勒住缰绳,便有人发现了我,纷纷道:“夫人来了!快住手!”
  还有人在推搡,我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冷声道:“怎么回事?都想关禁闭吗?!”
  绝大部分人住了手,却还有几人在地上纠滚,我向老七瞪了一眼,厉声道:“你傻了不成?!把他们给我绑起来!”
  老七应了声,带着数十人上去,将那几人按住,反绞了手。狐狸却仍袖了手站在一旁,只神色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移开目光。
  被按住的一人拼力挣扎,怒道:“你一个娘们,回去带孩子!管什么闲事!”
  我仰头冷笑一声,再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看你是忘了,这里是卫家军!你呆的地方,它姓卫!”
  那人便呆了呆,我已傲然环视一圈,许多人默默低下头去。我厉声道:“我不管你们是二将军,还是四将军五将军的人,我只知道,这里是卫家军!你们都得听少将军的命令!”
  人群中便有人大声道:“理是这个理。可人家问起我们少主,我们连少主的名字都说不出,当然只能改说二将军的名头!”
  我胸口起伏了几下,终于下了决断,缓缓道:“你们听着!从今日起,不管你们隶属于哪位将军手下,你们只有一位少主,他的名字,叫做卫—玄!”
  夜风渐紧,吹得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参差不齐地应着:“是,属下记住了。”
  我觉得自己快要坐不稳了,再冷冷地看了众人一眼,道:“把这几个闹事的,给我关上三天三夜,以敬傚尤!”
  说罢,我运力拨了拨缰绳,不再看他们,驶向长街。待拐过街角,我双腿已颤抖不止,腰也似没有一丝力气,只得伏□子,抱住马颈。
  燕红迎了上来,正要扶住我,马蹄急响,一骑从后面追上来。燕红抬头,叫了声:“六将军!”
  我强撑着抬起身子,忽听风声响起,狐狸已跃到我身后,拿过缰绳,喝了一声,骏马直向西门方向奔去。
  我已全身乏力,马又奔得极快,我坐立不稳,只得向后仰了身子,靠在狐狸胸前。正颠簸时,一只温热的手静静地环上了我的腰。我低低道:“六叔,去哪?”
  狐狸却不说话,只喝了声,继续驱马向前。
  奔出西门,再在夜色中驰出十余里,狐狸才在我刚受伤时住过的那个庄园门口勒住了马。
  我看着眼前这黑沉沉的庄子,问道:“六叔,到这里来做什么?”
  狐狸仍不说话,他跃下马,将我抱了下去,却不将我放下,一脚踹开大门,大步走入我住过的那间房,才将我放在榻上。
  眼见他转身就要走,我急了,可没有拐杖,我站不起来,只得向前一扑,揪住他的衣袖,可也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狗血乎?
  先前骑马时,腰就被震得有些难受,此刻这么跌坐在地,一阵钻心的疼痛自腰部向双腿扩散,我不禁“啊”了一声。
  狐狸急速转身蹲下来,握住我的肩,问道:“怎么了?”
  我蹙了眉,抽了口冷气,用手扶住似快断了的腰,骶骨处的钝痛让我竟说不出话来。
  狐狸将我抱回榻上,让我脸朝下趴着。他在榻边坐下,双手按住我的腰,声音带上了焦虑:“是这里疼吗?”
  我再疼了好一会,才低低地“嗯”了声,无力道:“只怕是先前骑马时,腰部受到了震动。”
  狐狸冷哼一声,道:“那你还骑马去凑热闹!管什么闲事!让他们打死,打上天去!”
  我觉他这话有点莫名其妙,便侧了头看他,怒道:“不是你让我早日定下早早的大名吗?要用他少将军的身份来压住他们,不也是你的打算吗?!”
  狐狸似是愣了一下,然后竟笑了起来,边笑边点头道:“是是是,大嫂做得没错。”
  他笑时,按住我腰上的手也微微颤动。虽然隔着罗衫,我仍能感觉到他手心传来的阵阵温热,我顿时觉得似被火灼了一般,轻轻挪动了一下。
  狐狸的手倏地收了回去,也止了笑声。没有点烛火,屋内只有窗下渗进来的些许光,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出他的呼吸忽然粗重起来。
  半晌,狐狸才站起来,声音有些许沉闷:“我回去将早早接过来,你安心带着他在这里住下。等早早加印典礼那天,我再来接你们回去。”
  他顿了顿,又道:“加印典礼那天,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大嫂照顾好早早便是。”
  他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我愣了顷刻,听到他转身时,身上的缂丝便服窸窸窣窣的声音,脑中似划过一道闪电,猛然撑起身子,却又痛苦呻吟着趴回榻上。
  狐狸又转回来,俯□子。我猛然伸手,紧攥住他的右手手腕,他猝不及防,被我拉得坐回榻边。
  他用力将手往回抽,我却紧紧握住,不肯放手,且慢慢地坐起来,也顾不了腰部的疼痛,望着他朦胧的面容,缓缓逼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狐狸的手不再往回抽,良久,他似乎笑了一下,淡淡道:“没想做什么,大嫂别胡思乱想。”
  我睁大了眼睛,似想透过这隐隐的黑暗,将他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同时心中的揣测也越来越清晰,一字一句道:“你想挑起事端,在加印典礼上,对付二叔他们,是不是?”
  黑暗中,狐狸沉默了许久,才用左手拂了拂长袍,轻轻吐出一个字。
  “是。”
  我手一紧,骨子里冒出几丝凉意。半晌,低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狐狸静默地坐着,片刻后,才道:“那你呢?先前为什么不同意给早早定名加印?后来为什么又要站出来宣布早早的名字?”
  我的呼吸窒了一下,一股火往上冲,竟顾不了后果,冷笑道:“我可不想和早早成为你的傀儡。不,傀儡也罢了,怕就怕你收拾完二哥他们以后,我和早早连做傀儡的命都没有。”
  随着我的话语,狐狸的呼吸渐渐粗重,依稀可以看见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似在强烈地压抑着什么。待我说完,他猛然将手腕一翻,按上我的胸口,将我重重地按回榻上。
  我刚挣扎着坐起半个身子,他的身躯已带着强烈的气息逼了过来。我腰一软,被他逼得又重新躺倒。
  朦胧之中,他的脸已距我不过半尺之遥,他鼻中的气息,重重地缭绕在我的面颊上。他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凌厉的狠意。
  “是吗?!可我也不想成为你过河拆桥的对象!不想辛辛苦苦忙碌一番,到头来,你却置卫家军于不顾,带着早早回到他江文略的身边!”
  纵使室内昏暗,因为逼得近了,我仍可以看清他的双眸中似腾起了两团火焰。这火焰,烧得他呼吸不稳,烧得他声音虽狠,却带着一丝被刺痛之后的颤栗。
  这凌厉却又颤栗的声音,让我莫名其妙地心尖一抖。我与他长久地对视,都在微微地喘气。
  骨子里的寒意慢慢褪去,我却渐有另一重醒悟,可这醒悟之后的真相,更让我不敢面对。我下意识地别开了头,避开他的目光,再沉默了一阵,才轻声道:“我以前不是答应过你吗?不管江文略对我说过什么,我会谨记自己当家大嫂的身份,不会置卫家军的名声于不顾的。”
  顿了顿,我又低低道:“不管怎么说,他帮我救回了早早,我总得考虑一下他的感受。”
  有风自门外吹进来,将本就敞开着的门吹得吱呀响了一下。狐狸再逼视我许久,呼吸逐渐平静,慢慢收回按住我胸口的手,身子也缓缓地坐正。
  我撑起身子,与他并肩坐着,低声道:“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真要置卫家军于不顾,我当日去的就不是杏子原,而是小江口。”
  狐狸静默顷刻,自嘲似地笑了笑,道:“那你呢?又信任我吗?”
  我咬了一下自己的唇,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江文略的面容忽然浮现面前,那两个字、那一箭,误会之后的伤痛,明白真相之后的无奈,又清晰地将我的记忆撕开。
  我心头微酸,低低道:“是我不对,不该说怀疑你的话。可是,我很不喜欢你这样不问过我,便安排一切。你要对付二哥他们,关系到卫家军的生死存亡。你既然不愿看到我置卫家军于不顾,那就是还把我当成你们的当家大嫂,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我商量商量?”
  狐狸象石雕一样地坐着,纹丝不动。长久地静止后,他才涩然开口:“你也知道,我是大哥从黑州大牢里救出来的。”
  我不知他这个时候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可也感觉到,他的这句话,似将什么东西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缝隙后,是隐藏得很深的一方天地。
  我点头,轻声道:“是。”
  他微仰了头,声音低沉:“我进黑州大牢时,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听了这话,我不愿在心里怀疑,便问了出来:“那瑶瑶呢?她不是叫你舅舅吗?”
  狐狸摇了摇头,道:“瑶瑶的娘,不是我的亲姐姐,只是从小服侍我小姨的侍女。我和她,就象亲姐弟一般。”
  他低下头,轻声道:“她若真是我亲姐姐,只怕---当年也难逃一劫。”
  我恍然,低低地“哦”了一声,转而心中微痛。
  这亲人尽失的痛楚,又何尝只他一人曾经承受过?
  他的声音渐转淡漠,仿佛说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我在黑州大牢里关了足足四年,我以为自己再也不能走出那个地方,可是,大哥将我救了出来。
  “我是被大哥亲自抬上鸡公山的,为了救我,大哥三次下山,带着弟兄们拼了命抢来珍贵的药材,屈大叔更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老七---我刚上山的那一个月,老七为我擦身子,替我将腐烂了的伤口里的蛆虫,一条条挑出来---”
  屋顶,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风渐大,门被吹得摇摇晃晃,下雨了。
  雨声中,我呆坐着,听着狐狸似飘缈在九天云外的声音:“大哥将鸡公寨托付给我,弟兄们对我有恩,我绝不能让他们散了,我得尽全力为他们找一处立身之所。
  “卫家军扩张到现在,根本不能再沿用以前山寨的那一套。可二哥四哥还是原来那种想法,各自为政。上次杏子原一战,他们都只顾着自己的那点嫡系人马,置我的统一指挥于不顾,若不是你赶到,以惑敌之计将甄子通吓退,我们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未可知。
  “二哥性子残暴,已经在泾邑抢了很多女子,泾邑此次乡民暴乱,虽说是有人挑拨,可究其本因,与二哥脱不了干系。四哥呢,也对他手下的扰民行径睁只眼闭只眼。
  “我派在泾邑和伊州的官吏,根本无法正常行使职权,总是被二哥四哥压制住。为政者,最忌权力不集中,长此以往,政令不通,我们又如何发展壮大?可眼下的形势,我们不壮大,就会被人家吞并。”
  他低低地冷笑一声,道:“在这乱世,吞并二字,代表着的就是,我、你、早早、弟兄们,死无葬身之地。”
  我静静地听到此处,极低地叹息了一声。
  狐狸转头看向我,道:“你相信我,我不是要置二哥他们于死地。我只是解了他们的兵权,将卫家军整肃一番。我不想让军中再出现各自为政、时常闹内讧的局面,我也不想我们仅仅偏安于这四座城池。我要带着卫家军逐步壮大,有朝一日---”
  他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道:“有朝一日,我还想看着早早,坐在这世间最尊贵的---”
  他没有说下去,窗外风雨潇潇,似有什么东西,随着这潇潇风雨之声,在我心头默默地洒下来。
  我低了头,轻声道:“老七不用说,我想,五叔应当知道你的这个计划吧?”
  狐狸微讶,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让五哥的人暗地里挑起事端,免得二哥四哥起疑。”
  我叹道:“五叔一意复仇之后便寻死,怎会象二哥他们一样争权夺利?我还正在想法子,怎么才能让他有活下去的意愿。”
  狐狸轻嗯一声,道:“此番将二哥、四哥及他们的心腹召回来参加早早的加印典礼,我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今晚我也没想到你会冲出来平息事态,我本不想对你说明,也是不想你担忧,并不是---”
  我重重地点了下头,打断了他的话:“好,我相信你。”
  他似是松了一口气,我转头紧盯着他,缓缓道:“那么,也请你相信我。我也受过弟兄们的大恩,绝不会置卫家军于不顾。”
  不知是不是下了雨,黑云散了些,窗纸上透出些淡淡的白光。狐狸的面容,在这白光的映衬下逐渐清晰,他眼里有异样的光芒,他在缓缓抬手,仿佛想要触摸什么,可抬到半空,又放了下来。
  他凝视着我,低声问:“可如果,江文略真的能够铲除罗家,夺了江家的大权,他要来接你和早早回去,你怎么办?”

  愿者,不可;可者,不愿?
  他的话,平静低沉后面,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窗外的雨渐停了,屋内沉静如水,这片沉静之中,我隐隐感觉到他的呼吸渐转急促。这急促的呼吸让我避开他的目光,微垂了头,轻声道:“我说过,我不再是沈窈娘,而是沈青瑶。我也说过,不会置卫家军的名声于不顾。还有---”
  我竭力不去想江文略的眼神,低声道:“加印典礼之后,早早,便会正式叫做卫玄。”
  时间仿佛停滞了很久。
  “哦。”狐狸淡淡地应了声。
  再过一阵,他却忽然将身子向我倾过来。我本能地往后躲,但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撑在了我身后,我便靠在了他的臂弯中。
  温热的气息扑近,我慌乱下别开了头,狐狸便贴在我的耳边,徐徐地问:“我问的,是你想不想回去,而不是你能不能回去。”
  他低沉的声音中,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涌动。
  他呼出的气息十分灼热,我的面颊都因为这气息而涌起氤氲的潮热。
  我听见自己心跳陡然加快的声音,想避开一些,他却忽然又坐直了,站了起来,波澜不惊地道:“只要有大嫂这句话,我就替卫家军全体弟兄谢谢大嫂。”
  他似在微微笑,可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的原因,我觉得他的笑有一丝不自然。
  “既然大嫂和我都已坦诚相待,那么加印典礼之事,也还请大嫂主持大局。”
  我平定了一下呼吸,点头道:“为卫家军长远着想,我定会助六叔一臂之力。”
  狐狸微微欠身:“多谢大嫂。”
  “六叔太客气,做为当家大嫂,这是应当的。只希望以后卫家军的事情,六叔不要瞒着我。以前山寨的那帮弟兄,我---是真的将他们当亲兄弟一般看待。”
  “那是自然。”他的声音在我头顶飘着。
  眼见他要俯身来抱我,我忙道:“六叔,我这腰,只怕不能骑马。还是请六叔回去派辆马车来,顺便叫燕红过来接我。”
  狐狸的身躯僵了片刻,又慢慢站直,低声道:“是。”
  望着他消失在门口,我无力地趴回榻上,将脸蒙在绣枕里,心乱如麻。
  我不过如浮萍般漂到了鸡公山,且名义上是一位孀居的寡妇,还带着一个孩子,人前人后他得叫我一声“大嫂”。他怎会---
  是现在的我太敏感,还是过去的我太迟钝?
  纷乱了许久,我翻过身,仰面躺着,在黑暗中缓缓地闭上双眼,将上鸡公山之后的事,在心底想了又想。
  窗半开着,湿闷的夜风从窗外扑进来,将我浓浓地罩住,让我浑身潮热难当,渐渐地出了一身大汗。
  我不想在早早加印典礼那天由人扶着进去,于是咬紧牙关,每天拄着拐杖,在院子里不停地走着。
  这几日天气有些闷热,天空时刻是阴霾的,一如我的心情。
  我似感觉有许多东西沉重地压在心头,可仔细一想,又不知是什么。这股沉重让我没有心思踏出院门一步,可眼见后日便是加印典礼,我总有点忐忑不安,想着要找老七来细细问一问。
  院中的人都出去了,我撑着拐杖走到内院门口准备唤人,早早兴奋地奔进来。他扑过来,抱住我的腿,仰着头,糯糯地叫了声:“娘!”
  我心头的云一下子散开了,慢慢跪在地上,松开拐杖,张开双臂抱住他。
  显然这段日子他学会了很多话,嘴里不停叫着:“叔叔!画画!”
  他手上还紧攥着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地响。我低头一看,是一张信笺。我想拿过来细看,早早却不放手,我只得轻哄着:“乖,早早,给娘看看---”
  早早却抱着我的脖子,奶声奶气道:“咬咬,叔叔咬咬,娘咬咬---”
  我呆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大笑着在他左边面颊上重重地亲了一下,又亲上他右边面颊。
  他这才满足地松了手,我将信笺拿到手中,低头一看,笑容慢慢在唇边凝结。
  白笺之上,字迹清峻挺拔,正是狐狸的笔迹。
  愿者,不可。
  可者,不愿。
  正发愣时,云绣惶惶然跑了过来,看见早早在我怀中,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小祖宗,我迟早会被你吓死。”
  我醒过神,问道:“怎么了?”
  云绣尴尬道:“我带早早在外面走一走,正碰上六将军,他说要带早早去他那儿玩一下,我正好内急,便去了茅房。再去六将军那里接早早,谁知六将军正和纪先生在商量什么要紧事,说早早在屋里自己玩,我们一进屋看,结果没人,吓得到处找。谁知这小祖宗自己走回来---”
  她话未说完,脚步声轻而急促,狐狸奔入内院。看到早早的那一瞬,我明显感觉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走过来蹲下,手指反勾,轻轻掐上早早的鼻子,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话语里却满是笑意:“臭小子,敢乱跑,小心六叔打断你的腿。”
  早早却浑然不怕,一拧身扑入他怀中,叫道:“叔叔,咬咬。”
  狐狸哈哈大笑,便在他左边脸颊上啪唧亲了一口,早早还不满足,又将右边面颊送上。
  狐狸正要亲上他面颊,目光掠过我手中的白笺,笑容便也如我先前一般,凝结在了唇边,他的眼神也似闪过一丝慌乱。
  早早等得不耐烦了,往他身上扭,狐狸才慢慢地、轻轻地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但他的目光,却一直望着我。
  我低下头,撑着拐杖站起,轻声道:“我走累了,进去歇息,六叔请自便。”
  身后,狐狸似在将早早交给云绣,淡声道:“瑶瑶在园子那里玩,你带早早去找瑶瑶。”
  我急速走向屋内,可毕竟撑着拐杖,走不快,耳听得云绣出了院子,狐狸在追上来,慌神下拐杖磕上门槛,眼见就要扑倒在地,一双手臂急伸过来,将我拦腰抱起。
  他抱的力量十分大,我身子完全向后仰起,他的唇便贴在了我的颈窝处。他的气息很急促,“青瑶,我---”
  我极害怕他要说出什么话来,运力挣扎了一下,他的话便僵在了喉头。腰间的手臂紧了片刻,才又慢慢松开来,将我扶着站正。
  我抬眸,狐狸眼中有一抹腥红在慢慢褪去。他低头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那纸白笺,平静地退步,欠身。
  “大嫂好生歇着,小弟告退。”
  四月二十八,洛郡,卫家军少将军卫玄加印大典。
  前晚下过一场大雨,到这日天放晴,辰时已是艳阳高照,将校场四周的葱笼青丘、连绵的野花照得灿然生辉。
  我抱着早早坐在马车中,从将军府一路前往校场,偶尔挑帘见街道两旁紫帷遮道,及至到了校场,军旗飒飒、仪仗威然,不由也暗暗佩服狐狸将一支山寨出身的队伍整肃得颇具皇家气度。
  马车在青瑶军的簇拥下入辕门,鼓号齐响,靴甲大作。狐狸一袭银色盔甲、紫色战袍,带着上千人迎上来,均单膝跪地,齐声道:“恭迎少将军!”
  上千人齐喝声如同在校场上起了个惊雷,我怕怀中的早早吓着,他却似是极兴奋,扭着向狐狸伸出双手:“叔叔,咬咬!”
  狐狸眼睛中闪过丝笑意,与身后上千人同时起身,脚步划一地退于两旁,恭声道:“请少将军就位!”
  这日阳光灿烂,照在将士们的盔甲上,闪着点点寒光,也照在狐狸盔帽下的面容上,让他俊目生辉、英气勃发。
  马车直驶到校场将台后方,狐狸考虑得很周到,让人在将台后拉起了高高的帷帘,燕红扶着我自帷帘后方抬级而上,挑开帘帐,便是将台的主位。这样,我不需要人扶,也不需拄拐杖,以一种较从容的姿态坐入将台主位,再从云绣手中接过早早。
  早早刚入怀,竟然兴奋地拍上我身前的长案,大声叫道:“叔叔!叔叔!咬咬!”
  我以为他是在叫狐狸,侧头一看,将台西面的客位上,江文略一袭玄色锦袍,微笑着望向我和早早。
  数日未见,他的面色似乎好了许多,坐在椅中,也自有一股端然的气度。
  我微颔首,他站起身,走至主位前,拱手道:“夫人,少将军。”
  他这两声呼得十分平静,眼神也与数日前截然不同,可不知为何,我心中竟忽有微痛,却也只能欠身为礼,淡淡道:“江公子能来观礼,沈青瑶不胜感激。”
  江文略一笑,正要开口,狐狸把着一人的手臂过来,大笑道:“来来来,我引见一下。”
  我抬眸,随狐狸走过来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眉宇漆黑、双眸闪亮,神采飞扬,只是双唇未免薄了些。
  走至案前,狐狸笑道:“大嫂,江兄,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飞龙军的少将军,蔺子楚,蔺少将军。”
  原来是蔺不屈的儿子,难怪颇具将门气度。
  蔺子楚笑着拱手:“夫人,少将军。”
  我忙欠身还礼:“蔺少将军远道而来观礼,沈青瑶不胜感激。”
  对答间,脚步声蹬蹬响,二叔、四叔、五叔、老七联袂上台,皆着盔甲战袍,齐齐在案前单膝跪下:“拜见少将军!拜见夫人!”
  见二叔这等草莽之人都如此谨守礼节,且十分恭肃,我心中略感宽慰,再看了老七一眼,见他并无异样的神情,稍稍放了心,只希望今日狐狸能顺利颁布新的军政条例,二叔四叔能顺从地交出兵权。
  众人各自归位,狐狸在缓步走向台前。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绚丽得让我微眯了一下眼,恍惚中看出去,空中的云朵象被这炙烈的阳光染上了一抹血红。
  血雨腥风般的红。人的,催客的,各司其责,谨然有序。

  加印大典(上)
  狐狸站在将台边,长风拂来,阳光在他的薄甲上闪出淡淡的寒光。我竟觉他此刻少了几分平日的温雅,那戎装裹身、肃然而立的气势,让校场内外上万人不自禁地鸦雀无声。
  除了狐狸和老七的嫡系人马,二叔、四叔、五叔也各带了两千人回洛郡,校场外又有不少观礼的百姓,坐在将台上这般看过去,俱是黑压压的人头。
  号炮一声,三通鼓响,狐狸缓缓高举右手。
  “各营将士听着!”
  上万精兵,俱持红缨长枪,齐唰唰单膝跪地,甲胄响成一片。
  “承天意,卫家军护四邑百姓、保一方平安。今少将军卫玄加印定章,自此统领卫家军---”
  狐狸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校场上空,我却有些走神,看了看二叔和四叔,见他们始终静默地坐着,殊无异样,便又收了心思。
  早早却好象坐不住,总想从我怀中跳下,立于一旁的云绣悄悄递过来一个香囊,早早拿过香囊把玩,安静下来。
  我却觉得不妥,盯了云绣一眼,慢慢扯出早早手中的香囊。早早很不甘心,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装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他也会看人眼色,嘴巴扁了一下,似是很委屈,却没有哭出声来。
  我重新抬头,却正对上一侧江文略的目光,他望着我和早早,唇边有着一缕温柔的微笑。
  我忙将视线投向台前的狐狸。
  我想狐狸定是考虑到卫家军将士大多为草莽出身,没有说太多的骈骊之句,一番通俗易懂的话说罢,便从纪先生手中的托盘里拿起一方玉印。
  燕红和缨娘捧着小铠甲、小披风上台,我接过,从容地替早早穿上,再替他系上小金冠。早早本就长得极英气,这番装扮,连坐在一边的蔺子楚也喝了一声采。
  狐狸看着早早,唇边溢出一丝笑意,又收敛住,神情肃然地走过来。我接过他手中的玉印,看了看底面刻着的“卫玄之印”四字,默然顷刻,将玉印放在早早的小手中,再握住他的手,沾了印泥,在案上摊开的紫绫卷轴上沉沉按下。
  朱红之印,落如坚石。
  这一刻,耳边似有什么东西在汹涌咆哮,如潮水般,将我和早早推向不可预见的彼岸。
  狐狸转过身,将紫绫卷轴高高举起,上万将士齐声欢呼。
  “少将军!”
  早早兴奋起来,拍打着长案,竟也含糊地跟着叫了声:“少将军!”
  老七便憋不住,笑出声,四叔与五叔也跟着呵呵笑,台上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只二叔似还有些不自在,在椅子上挪了几下,待众人都笑完了,他才嘿嘿笑了一声。
  狐狸看了我一眼,双臂缓缓抱了个拱手礼:“启禀夫人。”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微笑道:“六将军有话请说。”
  “是。”狐狸微颔首,恭声道:“少将军今日已正式加印,从今以后,卫家军军政之令,皆需加盖少将军之印章。可眼下军中由各位将军指挥,诸将军镇守各城,未免不能及时察知洛郡动态,万一有人偷盖少将军印章行令,后果堪虞。”
  我点头,问道:“我也正有这种担忧,不知六叔有何良策?”
  狐狸缓缓道:“属下提议,卫家军仿效前陈国内阁之制。诸位将军便都是内阁辅政,每一年推举一名首辅。军中分为八营,每城派两个营驻守,每营统领由内阁遴选产生。而内阁发往各营统领及各城郡守之令,均需加盖少将军印,并加内阁首辅之印,两相核对,方为无误。”
  狐狸说罢,我瞥见江文略与蔺子楚的眼中都闪过叹服之意。
  这等内阁之制,兵不血刃地将二叔等人调回洛郡,看着他们是入了内阁,当了辅政,但权力全集中在首辅手中。这首辅一职,虽说每年轮换,但只要狐狸能拢住老七和五叔,想来自是他囊中之物。
  至于各营统领,由内阁遴选产生,狐狸定会慢慢将二叔四叔的心腹一步步调离,换上忠心听令之人。
  我在心中暗赞了一声,徐徐道:“六将军言之有理。”
  又转头去看二叔等人,微笑问道:“这内阁辅政之制,各位将军意下如何?”
  老七率先点头,道:“六哥此策甚妙。”
  五叔也点头,道:“我没有异议。”
  二叔和四叔却保持沉默,我再等一阵,只得再开口问道:“二叔,你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校场西南角忽然一阵骚动。有人在怆声大呼:“少将军!夫人!冤枉啊!”
  将台上诸人刚转头,那边已有数十人推搡起来,似还有女子被推倒在地,嘶声大哭。
  我不知这是不是狐狸的安排,眼见那处越来越乱,旁边还聚集着不少上了年纪的百姓,怕引起大乱,伤及无辜,忙道:“六将军,将那喊冤之人带上来。”
  狐狸皱了一下眉头,挥了挥手,便有将领带人过去,先将推搡的人都按住,喝问几句,带了十余人上了将台。
  一名身着绿衣的年轻女子披头散发,身上满是泥渍,扑倒在将案前,放声大哭:“夫人为小女作主啊!”
  她哭得十分凄楚,燕红等人面上都不自禁地露出同情之色。我和声道:“你且别慌,慢慢讲来。”
  绿衣女子抹了眼泪,猛然抬手,指向一侧坐着的二叔,厉声道:“我要状告卫家军二将军,草菅人命,纵容部下行凶,并强抢民女!”
  我不由看了狐狸一眼,他面上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我在心中嘀咕了一声,可眼见上万人的目光都向将台投过来,便只得向二叔道:“二叔,这---”
  二叔森声一笑,斜睨着这女子,缓缓道:“你这贱人血口喷人,有何证据?!”
  绿衣女子便指着被押上将台的那十余人,哭道:“他们便都是被你的手下打伤的百姓!我们村子有十多个未成亲的女子,都被你们的人抢走了!就是昨夜下的手!”
  那十余人纷纷撕开衣衫,身上俱是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三人抱着断了的胳膊,不断呻吟。
  校场内外,所有人都嗡嗡地低声议论。二叔素有强抢民女的名声,这女子这番说来,想来众人便都信了大半。
  狐狸微蹙了眉,向二叔道:“二哥,今日是少将军加印大典,洛郡数万百姓都在看着,为免失了民心,还是请二哥把部属叫来,问清楚的比较好。”
  二叔冷哼一声,走到台边,吼道:“都他妈的给老子滚过来!”
  二叔的部下便穿过校场,大踏步过来,在将台下列了队。二叔叉了腰,扯着嗓子骂道:“昨天晚上,谁他妈的去抢人了?!”
  这两千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二叔怒笑了一声,转回椅中坐下,瞪着狐狸道:“不是我的人干的!”
  狐狸似是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四叔却缓缓插话道:“自古断案,皆需人证物证齐全,你等告状,人证是有了,那物证呢?”
  绿衣女子便猛然抬头,从怀中掏出一方令牌似的东西,大声道:“这是物证,请夫人验看,为我们作主!”
  说完,她挣扎着爬起,踉踉跄跄向将案走来。
  我忙将早早交给云绣,伸手去接那女子递来的令牌。
  兔闪鹘落之间。
  寒光迭闪,暴喝声连连响起。
  森寒的短刃破空袭来,我本能地向后一仰,避开这必杀的一刃,可躲过这一刺,我的腰一阵疼痛,歪倒在椅中,不能动弹。那女子冷笑着向我胸膛刺出的第二刃,眼见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的了。
  我还只来得及在心中悲叹了半声,风声响起,一件黑沉沉的东西挟着雷霆之势砸了过来,正砸在那女子的手腕上,想是这股力道十分沉重,女子被砸得踉跄了一下。
  她尚未站直身躯,一道玄色的身影急扑过来,将我扶起,低呼道:“窈娘!”
  正是江文略。
  而就在这同时,二叔与四叔猛然站起,同时暴喝:“有刺客!保护少将军!”
  随着他们的暴喝,靠近将台的二叔手下那两千人,纷纷从甲下取出刀剑,呼喊着奔向将台。
  这时,狐狸也回过神来,暴喝道:“铁牛蒋和造反!统统拿下!”
  我忽然间醒悟,这告状之举,不过是二叔四叔设下的局而已。二叔手下两千人借机靠近了将台,随时可将台上之人控制住。
  几乎是同一瞬间,我看见一名“乡民”从地上急跃而起,手中寒光乍闪,急刺向云绣怀中的早早。而云绣,似是已经吓呆了,丝毫不能动弹。
  我大声惊呼:“早早!”江文略也怒喝了一声,想要纵向云绣身前,那绿衣女子却已站稳了身躯,再度挺刃扑向我。江文略腰一拧,又跃回我身前,连连格开这女子手中短刃。
  我顾不上看江文略与那绿衣女子的激战,也顾不上持刃向我扑来的那些“乡民”,转身扑向云绣,张开双臂,想要护住早早。
  可我终究慢了一步,一“乡民”已如一团乌云般纵落,挺剑急刺向云绣怀中的早早。
  我目眦欲裂,嘶声呼道:“早早!”
  眼见那如毒蛇般的一剑就要刺中早早,云绣却象是活过来了一般,猛然转身,“呲---”,那一剑,便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背部。
  她身子软软地倒地,却仍将嚎啕大哭的早早护在身下。我也正好扑到,鲜血狂溅而出,喷到我的脸上和身上,耳听得风声再起,似是那人再度挺剑刺来,我将眼一闭,紧紧地伏在云绣身上,心中急促地叹了声。
  早早,孩子。
  这一剑,却没有刺入我的体内。
  只是片刻的发愣,我急速回头,只见那“乡民”被长案撞得退开两步,而江文略刚刚收了左腿,显是他见情势危急,一脚踢出长案,撞开这人,手中招式却仍不停,与那绿衣女子激战。
  可绿衣女子与那些“乡民”显然都是高手,他们纷涌过来,江文略渐渐抵挡不住,“呲”的声音再度响起,殷红的鲜血溅到我的裙裾上,却是他右腿上中了一剑。
  所幸这时老七与燕红等人终于突破二叔部下的围攻,攻到我身边,将我团团护住。江文略终于松了口气,踉跄后退两步。
  此时台上台下,已混战成一团。
  喊杀声震破整个洛郡城。
  校场外的上万百姓,正抱着头四处逃散。
  校场中央,狐狸怒喝连连,银色的身影如腾龙出水,正在二叔与四叔的合围中,拼力搏杀。

加印大典(下)

眼见围到我身侧的青瑶军越来越多,绿衣女子呼哨一声,与那些“乡民”齐齐跳下将台,往校场外奔去。
  我急速回头,双手颤抖,将云绣翻过来。
  她已双目紧闭,面色煞白,滚烫的血仍从她背部的伤口处汩汩而下,将我的手洇湿。我颤声唤道:“云绣!”
  早早在拼命大哭,云绣中剑时口中喷出的鲜血皆染上他的小盔甲,生铁的锈气夹杂着鲜血的腥气,刺得我双目生疼。
  江文略单膝跪在地上,张开双臂,将早早抱入怀中,不停轻抚着他,低声哄道:“早早不哭,没事了---”
  我大叫道:“屈大叔!”
  话音未落,有把清寒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谁造反?”正是蔺子楚的声音。
  我也同时听到校场中杀成一团的人在嘶声大喊:“六将军造反了!”“少将军死了!”
  也有人在喊:“二将军四将军造反了!”
  上万人在纷乱地奔跑,震得将台都在隐隐颤动。
  我心中一凛,五叔已推开燕红等人,蹲下来,面上满是焦虑的神情,急道:“大嫂,很多弟兄不明真相,你再不出面,局势会控制不住!”
  我急忙将云绣交到燕红手中,对江文略道:“你把早早给老七。”
  又向缨娘道:“你扶好我。”
  缨娘手托在我腰上,老七抱紧早早,众人簇拥着我们站到了将台边,此时校场中已寒光奔腾,绽出无数杀戳之花。
  更有许多人茫然退至场边,显然不知该加入哪方战团。
  我的双腿在颤抖,但我竭力撑住身躯,昂首而立,深吸了一口气,厉声大喝:“少将军无恙!二将军、四将军造反!卫家军将士们,将他们拿下!”
  这一瞬间,秀才爹讲过的史书中的事迹也在脑海中涌上,我急忙又大声加了一句:“只捉首犯铁牛、蒋和!胁犯只要弃械投降,一概不予追究!”
  老七缨娘等数十人便皆齐声大叫:“少将军无恙!捉拿首犯铁牛、蒋和!胁犯只要弃械投降,一概不予追究!
  我们的呼喝声压下了校场中的搏杀声,场边许多卫家军便纷纷持枪呐喊,直杀向二叔与四叔的人马。
  五叔也跃下将台,大喝道:“上!”他的嫡系人马紧随在后,都冲入场中。
  我心稍安了些,却听蔺子楚的声音在旁边闲闲响起:“原来真是二四将军造反。青瑶夫人,就让在下助你们一臂之力,如何?”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已跃下将台,同时撮唇而哨。他带来的一千名飞龙军本一直站在校场东面的小山丘上观礼,听到他这声尖锐的哨音,齐声发喊,杀入校场。
  校场中央,二叔如狮吼般暴出一声怒喝:“蔺子楚,你这个小人!”
  他的怒吼声尚未完全散去,狐狸已拔地而起 。烈日下,他的盔甲辉光无限,他凌空落下,连刺数剑,带得二叔的脚步微微踉跄。“卟!”二叔盔甲暴裂、鲜血喷溅的声音,即使我远在将台,也听得清清楚楚。
  那铁塔般的身躯,只摇晃了几下,便崩然倒在地上。
  尘土飞扬中,四叔愣了片刻,将长枪在地上猛力一拄,暴喝道:“撤!”
  他刚纵身飞奔,五叔赶到,盾牌护胸,挡住四叔刺来的雷霆一枪。“嘭!”二人身形皆晃了一晃。
  未等四叔站稳身形,狐狸早已飞身而起,双足连踏,踩着十余人的肩头掠来,他凌空而落,长剑带着龙吟之声,刺出一道如流星般的光芒,深深地刺入四叔的铠甲。
  四叔口中喷出一道血箭,他缓缓抬起右臂,指了指五叔,又指向狐狸,最终颓然跪倒在尘埃之中。
  狐狸低头片刻,缓缓将长剑抽出,四叔的身躯便彻底倾倒在地。
  阳光于此时盛烈到极致,狐狸微低着头,他的盔甲熠熠生辉,但他的面目,却隐在一片阴影之中。
  我已看得呆住了,校场中的人也都看得呆住了。
  不知是谁率先发了一声喊,二叔四叔的人马四散逃逸,也有人跪下来,高举兵刃,大声呼喊:“投降!我们投降!”
  我身形晃了晃,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急声大叫:“缴械投降者,一概不予追究!”
  蹲到地上的人越来越多,狐狸、老七和五叔的人马纷拥而上,将他们反绞了手,押在一边。纷乱的校场,终于逐渐平静下来。
  这时,我再也撑不住无力的双腿,软软地倒在缨娘怀中。缨娘一时没有提防,只来得及抱住我,跌坐在地。
  遥遥地,狐狸大步飞奔,穿过校场,跃上将台,急蹲下来,唤道:“大嫂!”
  我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狐狸吁了口气,又向一边的江文略抱拳致谢:“今天真是多亏江兄,不胜感激。”又道:“江兄,你的伤---”
  江文略淡淡道:“没事,一道小口子。”
  他们对答间,蔺子楚也跃回台上,狐狸再向他拱了拱手,苦笑道:“没想到二哥四哥造反,让蔺少将军见笑了,杜凤多谢蔺少将军援手之德。”
  蔺子楚薄唇微抿,笑道:“杜兄太客气,这是我应做的。”
  上鸡公寨之后,经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风浪,我以为我已经修炼成金刚之身,却不知这金刚,需得用精铁来浇铸。
  显然,我还不是铁铸的身,更没有铁铸的心。
  被缨娘等人扶回将军府,抱着惊魂未定的早早,看着屈大叔紧张地抢救云绣,我的双腿,仍在微微颤栗。
  是为了云绣的舍身相救早早?还是为了二叔四叔的横尸校场?
  我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想了又想,正默然时,屈大叔终于吁了一口气,在盆中净了手,满头大汗地过来,道:“夫人,没事了。”
  我大喜:“真的?!”
  屈大叔抹了把汗,喘气道:“这一剑虽然伤得深,好在没伤到心脏,也没伤到肺部,只是失血过多。云姑身体底子不错,应当没有生命危险。”
  邓婆婆双手合什,连声念佛。我不由将早早紧紧抱在怀中,低声道:“早早,你要记住云姑的恩德---”
  戊辰年四月二十八。
  卫家军少将军卫玄加印大典,二将军铁牛、四将军蒋和带兵谋逆。
  奉青瑶夫人令,在永嘉军江文略与飞龙军蔺子楚的协助下,卫家军六将军杜凤领兵诛逆贼铁牛、蒋和,平定叛乱。
  青瑶夫人与少将军卫玄安然无恙。
  可“安然无恙”四字,不代表在其后的数日中,我都能够安然入睡。
  睡梦中,总有寒光在眼前闪现,然后我惊出一身冷汗,悚然坐起。瑶瑶被我惊醒数次,她那日不曾到校场观礼,自无法体会我的感受,总要抱怨几句才又重新入睡。
  而我,总要凝望早早良久,不停抚摸着他的额头,才能够慢慢地平静下来。
  幸好云绣在第二日便苏醒过来,尽管虚弱到无法说话,却总算是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内院诸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屈大叔也悄悄回禀我,江文略的腿伤并无大碍,只是还需要在洛郡养上几日,才能回永嘉。
  这日下午,我让瑶瑶带着早早去花园玩,到厨下看燕红为云绣炖参鸡,邓婆婆进来,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夫人,阿聪那小子,在角门外哭着要见你。”
  我一愣,道:“什么事?”
  “不知道,我问他,他也不说,但看上去很急的样子。”
  我想了想,道:“你把他带进来。”
  阿聪入了院子,“卟嗵”一声跪到地上,用力磕头,磕得廊下的青砖嘭嘭响。
  邓婆婆忙上前将他拉起,连声道:“唉哟,可怜见的,怎么这个样子?”
  虽然刚上鸡公寨时,阿金阿聪两个小子时刻监视着我,但后来,他们已如同我的亲弟弟一般。青瑶军成立以后,我还将他和阿金调过来,帮我管理那帮半大小子。见他这般惶然,我忙道:“你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阿聪抽泣着,看了看邓婆婆,并不说话。邓婆婆啐了声,却也出了内院,并带上了院门。
  阿聪这才扑到我身前,揪住我的裙裾,泣道:“夫人,我求求您,救救我表叔!您若不救他,他就没命了!求您了!”
  我想了一下才想起来,阿聪父母双亡后便成了孤儿,是他的表叔将他带上鸡公寨的,如同他的亲爹一般。
  我忙道:“你表叔怎么了?”
  阿聪哭道:“夫人您也知道,表叔一直是跟着二当家的。这次事件,他事先并不知情,只知道听二当家的命令行事,二当家那天死了,表叔便投了降。可是六当家,他已下了命令,明天就要将表叔以谋逆之罪处死---”
  我大吃一惊,失声道:“不是说了投降者既往不咎吗?!”
  阿聪哭着摇头:“六当家说乱世需用重典,又说谋逆之罪不可轻恕。勾了上百人的名字,都是一直跟着二当家的。表叔因为一直很听二当家的话,也在其中---”
  他仰起头来,泣道:“夫人,表叔对您和少寨主,一直是忠心耿耿的,二当家要谋逆,他真的并不知情,求您救他一命!”
  我定了定神,道:“你先别慌,明天行刑,还来得及。你先回军营,我来想办法。”
  我没有叫人,撑了拐杖,往西厅走去。
  一路上,我努力回想着阿聪表叔的面容,模糊了的记忆渐渐清晰。因为是二叔的心腹,他在寨中也颇有地位,性情又是一等一的豪爽,笑起来声如响雷,酒量出奇的好,打仗时也总是身先士卒,故而在卫家军中人缘颇佳。
  不管是打黄二怪,还是后来战田公顺,他都曾负伤挂彩,倒也称得上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
  我心底的那点疑云又向上翻涌,眼见西厅在望,强行压下,却也暗自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先将这上百人的性命保下来再说。
  鸡公寨最初的那一千多名弟兄,死得已只剩五百来人,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我轻点拐杖,缓慢地走入院门。
  夏日的下午,西厅却是极荫凉,回廊下水流潺潺,竹影摇曳,连树上知了的叫声,都似比别的地方要低沉许多。
  我慢慢走到书阁门口,正要将拐杖点入屋内,抬头看清屋内景象,不由停住。
  书阁内,瑶瑶正趴在案上,安静地作画。
  长案旁的竹摇椅上,狐狸仰面躺着,似是已经熟睡,而早早趴在他的胸前,也睡得正香。
  狐狸的右手,抱在早早的背上,他的唇边,还残留着一分若有若无的柔和笑意,而他胸前的衣襟,已被早早熟睡时流出的口水沁湿了一大片。

  男人的雄心壮志
  我静静地站了许久,看看狐狸,又看看早早熟睡的面容,心底某处,忽然收缩了一下。
  遥远的记忆,随着这阵收缩,如潮水般滚滚而来。
  春暖花开的季节,娘坐在溪边捣着衣裳,带着温柔的笑,看我叫喊着去追爹。爹笑着闪躲,见我急了,才停住脚步,大笑着抱起我,然后将我高高举起;
  白雪皑皑的时候,娘坐在炭盆边,静静地绣花,间或抬起头来,看爹握着我的手,教我一笔一笔地写字;
  入私塾后,每天黄昏,我要走上好几里路才能回到家中。只要下雨的日子,爹都会撑着伞站在私塾门口,我就会穿过院子,踏出一路水花,直扑入他的怀中。
  镇上的吴举人家里做寿,请了人来唱戏,我会扯着爹的手,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位置,然后骑在他肩头,痴痴地看台上的悲欢离合。戏终人散,已近半夜,我趴在爹宽厚的背上,人声渐渐淡去,只有爹的脚步声,伴着田野间的阵阵蛙鸣,在我的梦里萦绕。
  两年前,当我用厚厚的岩层将心封闭,我以为自己的怀抱,能够给早早足够的温暖。
  可是,真的能够吗?
  瑶瑶似是感觉到了异样,猛然抬头,叫道:“婶婶!”
  狐狸右腿微微一弹,猛然坐起。他眉头微蹙,眯着眼看了我片刻,才慢慢地微笑,“大嫂来了。”
  早早却仍没醒,只在狐狸猛然坐起的时候,微扭了一下,继续酣睡。
  狐狸又低头看向早早,话语中似带着几分宠溺:“这小子挺乖的嘛,睡得这么好。”
  瑶瑶在一旁撇嘴:“叔叔试一试晚上带他睡,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乖了。婶婶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他可是天下第一号磨人精。”
  我慢慢走入房中,仔细看了看狐狸的面色,道:“六叔这几天很累吗?”
  狐狸将早早放在摇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轻唔一声,道:“这几天确实有点忙,等会还得召集各营将领和各城的郡守开会。”
  我正犹豫要如何开口,狐狸扳了扳脖子,再看向我,微笑道:“大嫂有事找我?”
  瑶瑶很会看人眼色,立马放了笔,跳下椅子,道:“我去园子里玩。”她蹦跳着跑向门外,因为跑得太快,直直地撞入正踏过门槛的老七怀中。
  老七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瑶瑶也揉着额头直叫唤,片刻后,她瞪着老七,怒道:“七叔你太毛燥了,走路也不知道看着点。”
  老七急了,道:“是你毛燥还是我毛燥?明明是你撞过来的!”
  五叔从后面进来,摇头道:“老七你也是,跟人家小孩子致什么气?”
  瑶瑶素来不爱听这话,却不敢对五叔撒野,暗暗做了个鬼脸,再瞪了老七一眼,便一溜烟地跑掉。
  五叔这才看见我,他似闪过一丝不自 在的神情,才道:“大嫂也在啊。”
  老七神色也有点别扭,呐呐地叫了声:“大嫂。”
  狐狸微笑道:“正好趁着大嫂在,咱们几个把人给定了。”他走到案前,摊开纸,握了笔,如行云流水般写罢,待墨稍干些,捧到我的面前。
  我低头凝望着纸上写着的八个名字,半晌,淡淡道:“这是什么?”
  狐狸叹了口气,面色沉重,道:“二哥四哥不在了,原先拟定的内阁之制便无法实施。我和五哥、老七商议过了,干脆不设内阁,就设一名上将军,以便统一指挥。”
  我沉默了一瞬,平静道:“这上将军一职,自然非六叔莫属,那五叔和老七呢?”
  狐狸微笑道:“他们两个是左将军和右将军,分别管四个营。这上面是各营统领的名单,大嫂若是没有异议,就这样定下来。”
  我将拐杖挪了一下,狐狸便道:“大嫂先坐下再说。”
  我慢慢地走到椅子前,慢慢地放下拐杖,又慢慢坐下,再抬头时已有了计较,微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异议,不过,我始终看黎朔这人不错,是个人才---”
  不等我说完,狐狸啊了一声,道:“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重新执笔,划掉一个名字,又添上黎朔的名字,回头犹豫道:“黎朔派到哪个营为好?”
  我柔和地笑着,道:“我还指望他帮我训练青瑶军,就别派远了,留在洛郡吧。”
  狐狸应了声,再将名单递到我面前。我颔首,五叔和老七接过看了,也无异议,这八营统领便正式定下。
  五叔站起来,道:“那我叫这些人去前厅开会。”
  狐狸挥了挥手,五叔便行了个军礼,才出门而去。
  看见五叔对狐狸这般恭肃,我不禁讶然。不过几天的时间,似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就象河中的暗流,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以巨大的力量悄然移动。
  默然了许久,我才缓缓道:“右将军。”
  老七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我是在叫他,他象被针刺了一般,从椅子上一弹而起,大声道:“是,夫人。”
  “你先回避一下,我有件事情,要与上将军商议。”
  老七啪地合腿,行了个礼,飞快地消失在门口。
  狐狸沏了杯茶,放在我手旁几案上,微笑道:“什么事?这么郑重,也不怕吓着老七。”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还是决定单刀直入,便道:“六叔,那日平定局势,我是当着卫家军上万将士的面,亲自说缴械投降者、既往不究的。“
  狐狸低头拂了拂衣襟,片刻后,才道:“大嫂说得没错,确也是因为这样,才避免了更大的伤亡。”
  我盯着他,缓缓道:“那为何你要下令,将那一百多人---”
  狐狸忽举起右手,止住我的话语,又抬头看向我,浅浅笑道:“大嫂,当时你是为稳定局势才说这样的话,是从权之举。可他们犯的是谋逆之罪,自古刑典有云,‘罪有赦,谋逆不在其中’。眼下卫家军刚刚经历内乱,二哥四哥经营多年,这一百多人都是他们的心腹,只怕军营中还有他们的人,若让这些人勾连起来,只怕会军心不稳,引发大乱。这件事,五哥和老七也都没有异议,大嫂就别管了。”
  我急道:“可既往不究的话是我说的,六叔难道要将我置于出尔反尔、不仁不义的地步吗?!”
  狐狸叹道:“大嫂放心,这份处决令,我会以上将军的名义发出,纵使有人议论,也怪不到大嫂头上。”
  我禁不住冷笑一声,道:“那少将军的印呢?不是所有军政之令都要盖少将军的印吗?!你打算让早早的第一份政令,就是处决这些曾经为了保护他而豁出性命的叔叔伯伯们吗?!”
  狐狸唇边仅有的一丝笑意慢慢褪去,他迎着我的目光,许久,淡淡道:“早早年幼,军中未免不服,正需要这样的严令,来树立他少将军的威信。”
  见他说得这般坚决,我也觉自己急燥了些,只得缓了语气,柔声道:“六叔,除二叔四叔,那是形势所逼,虽然心痛,不得不为之。可这一百多人大部分都是鸡公寨最开始的那帮兄弟,他们又已诚心投降,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们处决呢?”
  狐狸苦笑一声,道:“大嫂,现在咱们已经是卫家军,不是鸡公寨了。既然是正规的军队,自需有严格的军规,不然咱们怎么立足?又怎么去与群雄争霸,一统天下?”
  “一统天下---”我咀嚼着这四个字,仰头望向狐狸,“我们?”
  他与我默然对视,清俊的眉眼间似有隐痛闪过。良久,他负着手,慢慢转过身去,似在眺望窗外的万里晴空,低沉着声音道:“大嫂,你不觉得,这天下乱得太久了吗?”
  我默然无语,乱世乱世,为什么我们都要生在这乱世?
  狐狸深青色的身影立在窗前,话语沉痛:“自哀帝登基以来,先是与高丽交战,折兵十万;继而与突厥开战,右军全军覆没,边境百姓流离失所者以百万计。他再凿运河、数下江南,役夫数百万,百姓骨肉分离、哀号遍野,这才致有熹州暴乱,他也死于乱民之手。可这天下,也从此四分五裂。
  “大嫂当年亲历熹州黑州地狱之路,不用我多说。但你可知,这两年来,因为各方混战,又死了多少百姓吗?”
  他猛然转过身来,盯着我,道:“大嫂,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山贼,不再只是为了活命而落草为寇。我们是卫家军,是有资格与群雄争霸、有能力庇护一方百姓的卫家军!现在内贼已除,我马上就要定出‘均 田赋税’的法令,只要上下一心,政令得通,四郡百姓将过上富足安定的日子,卫家军就能赢得民心,进一步壮大!这一百多人的死,能换来整个卫家军的严明军纪,能换来四郡百姓的齐心协力,甚至,能换来天下统一、海晏河清!”
  窗外回廊下的渠水,似伴着他这番话语,流得更加汹涌激烈。
  我沉默不语,静静听着这渠水之声,神情渐转复杂。
  狐狸缓步向我走来,在我身前蹲下,仰面看着我,轻声道:“大嫂,我知道,因为共过患难,因为他们拼命保护过你和早早,你将当初鸡公寨的那帮弟兄都当成自己的手足。可手足生了疮,就得忍痛将这疮给剜掉,不然将来就会危及生命。大嫂,你熟读史书,你也应该知道,斩草不除根,那根,迟早又会长成跘脚的野草---”

  妻非妻
  斩草?除根?
  我恍惚了片刻,手心也渐沁出汗来。
  继而在心中默算了一下,认识狐狸,应该有两年多了吧。
  眼前这张清俊的面容,何时开始,他的眉宇间多了肃杀、少了温雅?他的双手,何时不再迎风抚笛,而是紧握了森寒的剑?
  他在微微仰头,凝望着我,目光渐渐透出几分柔和。
  这份柔和,又仿佛和当年并无二致。依旧是那个斜撑着枣树、笑着对我说“人骨头汤喝腻了”的杜凤。搭在我身侧这双修长白净的手,依然能用清幽的笛声,在云池亭伴我度过最艰苦的日子。
  我满手心的汗,逐渐在这柔和的注视下散发掉。
  也许,可以试一试。
  我向他微微而笑,轻声道:“六叔,很久没听你吹过笛子了。”
  狐狸没料到我在这个时候忽然说起这个,怔了一下,又似是也忆起了许多往事,他唇角慢慢涌出笑意:“大嫂想听?”
  “嗯。”我低声道:“不知为何,忽然间很想听,听你以前在鸡公寨时吹过的那些曲子。”
  “好。”狐狸的笑容很愉悦,看得出,是那种自心底散发出的自然而然的愉悦。他手在椅几上一撑,猛地站起,在书阁中翻找了一阵,才翻出一支青竹长笛,正是以前在鸡公寨时他不曾离身的那支。他的手指,象抚摸着珍宝一般,留恋地抚过笛身,他的微笑,也愈发柔和。
  他再抬头看着我,墨玉般的眼睛里似闪烁着别样的光芒,我还来不及将目光避开,他笑了笑,横笛唇前,悠扬的笛声在书阁内象小溪般流淌。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仍坐在鸡公山的云池亭,迎着清幽的夜风,看着他如星般的双眸,再让煎熬的心慢慢平静。
  狐狸一曲吹罢,反握着竹笛,静默地看着我。
  我低叹一声,“听到这曲子,我就好象回到了鸡公山。”
  他的声音很轻柔:“等形势再稳定些,我陪你回鸡公山看一看。”
  我侧过头,看了看还在熟睡中的早早,温柔地抚上他的额头,低低道:“有时候真想永远留在鸡公山才好。我总记得,当时我们一起去捉黄蟮的情形,那时早早还没出生,现在都一岁半了。唉,当时的那帮弟兄,也都---”
  狐狸依旧在微笑,但慢慢地将长笛放在了几案上。
  再过一阵,他神情怅然地望向窗外,淡淡道:“当初那帮兄弟,活下来的不过一半。”
  他长叹一声,走到案前,急笔写了一阵,再似出神了一会,才放下笔,轻声道:“这一百多人中,有七十多人是老兄弟,唉,能不能保下命,就看他们的造化吧---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念昔日手足之义,特赦上述人等,但死罪可免、活罪难赦,为严明军纪,着责每人二百军棍,监禁三月,以敬傚尤---”
  我看着紫绫上书着的朱红楷字,良久,低低叹道:“真的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看着狐狸在紫绫卷轴上盖了上将军印,我“啊”了一声,道:“对了,那天打得那么凶,早早的少将军印没有摔坏吧?”
  狐狸缓缓抽出案下的抽屉,从里面托出一个锦盒。我撑了拐杖,走到案前,拿起锦盒中的玉印看了看,在紫绫上用力印下,顺手将玉印放在腰边的绣囊中,再抬头向狐狸微笑,轻声道:“谢谢你。”
  他微抿了一下唇,缓慢地抬起右手。我以为他要来拿我腰间的玉印,本能地微闪了一下身躯,他的手却落在我耳侧,将我散落下来的一绺长发,轻轻地拢到耳后,望着我,淡淡问道:“谢我什么?”
  为何而谢?
  我一时语促,狐狸轻声笑了,渐渐大笑。笑罢,他后退两步,右手撑在案上,叹道:“青瑶啊青瑶---”
  他后退时,宽袍拂过长案,将案角一叠纸带落在地,米白色的宣纸象白羽翩飞,在空中旋出优美的弧线,飘然落地。
  我与狐狸同时低头,也几乎同时看到落在他脚边的一张纸上,赫然写着的八个字。
  愿者,不可。
  可者,不愿。
  字迹透纸三分,苍劲浑然,却于最后一点微有拖滞。
  秀才爹当年写得一手好字,按他的说法:此种笔迹,书者性格果毅刚决,却终免不了心有迟疑不决之事。
  我的双手,不由一抖。
  室内,一阵令人窒息的静寂。
  狐狸似乎在看着我,又似乎眼中空空,看着遥远的彼岸。彼此沉默片刻之后,忽听到摇椅中的早早低哼了数声。
  我忙转头去看早早,他的小手晃了两下,眉头皱起,猛然地睁开了双眼。
  “唉呀---”
  我终究是撑着拐杖,还只走出两步,狐狸已箭步窜了过去,一把将早早抱起。
  我还来不及提醒他,他的手已很自然地搂上早早的屁股。一瞬后,他拧起了修眉,将右手从早早屁股下抽出来,低头看了看竹椅上的一团水渍,又看向自己湿嗒嗒的右手。
  早早骨碌碌睁着眼睛看着他,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叔叔!”
  狐狸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猛地将早早倒拎,在他屁股上啪啪印下巴掌,骂道:“臭小子,竟敢尿床?!”
  早早却似觉得这样被倒拎着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双手挥舞,咯咯直笑,狐狸的手便慢慢停了下来。
  我走上前,正想看早早的夹裤有没有被尿湿,身后忽传来一个淡雅的声音:“夫人,杜兄。”
  我猛地回头,江文略正站在门口,玄衫飘飘,优雅而从容地拱手。
  狐狸将早早放下,早早便撒开了脚丫子满地乱走。
  狐狸在铜盆中洗净手过来,笑道:“江兄还有伤在身,怎么亲自过来了?应是杜凤去探望才是。可这几天实在忙得抽不开身,还请江兄见谅。”
  江文略微带瘸拐地走入房中,先向我颔首,再向狐狸微笑道:“我的腿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在洛郡叨扰多日,家中来信催我回去。特来向杜兄作辞,正好夫人也在---”
  早早欢快地走着,忽然冲过来,扑到江文略腿上,仰头叫道:“叔叔---”
  日光从窗棂斜漏进来,他望着早早,神情有着掩饰不住的怅然。我心中一阵冲动,蓦然开口:“江公子!”
  江文略与狐狸同时转头望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加印大典那日,若非江公子,沈青瑶母子已死于非命。江公子大恩,沈青瑶无以为报,想略备薄酒,在东门外的离亭,为公子饯行,还望公子不要推却。”
  狐狸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正要说话,老七出现在门口,大声道:“六哥---”
  看清屋内还有江文略,他啪然收腿,行了军礼,肃然道:“禀上将军,各营统领已经到齐。”
  狐狸便又展开了微笑,“江兄,俗务缠身,我就不送你了。”
  他再看了我一眼,缓缓道:“大嫂,有劳您帮我送送江兄。”
  我颔首,狐狸已俯身抱起早早,将他高高举起,笑道:“走!早早,六叔带你去接见你的八位大将!”
  和风细细,杨柳依依。
  离亭外,绿草如茵、苍山含翠。已近黄昏,迎面拂来的风温热,又带着炊烟的淡香。向东的官道边,马儿在低头啃着青草,而回洛郡的官道上,燕红等人驾了马车,静静地等候。
  我慢慢地倒了一杯酒,推至江文略的面前,轻声道:“你的伤,能不能骑马?”
  江文略握起酒盏,一饮而尽,望着我微笑:“好得差不多了。”
  我忽然间想起,合攻黄二怪那次,他也伤了腿。
  “不管对方如何拼命,不管腿上的血如何流,他始终不肯让出鸡爪关,倒象鸡公寨是他家埋了稀世宝藏的后花园似的。”
  阿聪的话浮于耳际,我心口象被一块大石猛力撞击了一下,猛地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他仍在微笑,我将空空的酒杯倒转来对着他,道:“这杯酒,一谢你数次救命之恩,二来,想拜托你一件事。”
  沉默了一会,他饮一杯,缓缓道:“何事?”
  我涩然一笑,却于这一笑中将纷乱的思绪理清。我将目光投向远处苍翠的山峦,轻轻道:“当年,我若不出现,你会不会娶罗婉?”
  他认真地想了一下,摇头:“不会。”
  我低声问:“为何?”
  他的目光便茫然起来,许久,喃喃道:“窈娘,你知道我第一眼见到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小楼中,我曾无数次痴缠地问过他这个问题,可他总是但笑不语,我逼急了,他便会堵住我的唇,让我再也无暇顾及他的答案。
  此刻,他竟说起了这个。
  “窈娘,你也知道,爹重长子,向来疼大哥,娘虽宠我,却也是将我当幼子来疼。我自幼到大,心里一直很清楚,江家的家业迟早是由大哥来继承,我也乐得逍遥自在,喜欢什么便去学什么,想出去玩就会溜出去玩。”
  我低低道:“我还笑过你,学什么都是一时头脑发热。”
  他也沉浸在回忆中:“那时候,我以为,我可以那样自在的过完我二少爷的一辈子,可是,在你出现之前,爹娘和大哥,就看中了罗家的实力。”
  他顿了顿,慢慢地微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是什么样子吗?”
  忐忑不安的少女,被冷漠的未来公婆安置在偏远的小院里,她孤独地坐在树下,听着风刮过庭院,从袖中取出爷爷留下的玉佩,幽幽叹气。
  爷爷,您的遗言,窈娘不曾违背,可窈娘真的不知道,历尽千辛万苦的守约,换来的将是什么。
  有什么声音,打破空院的寂静。
  少女不及闪躲,已被一颗松子打中头,她“唉呀”一声,捂着后脑勺抬起头,愤怒地盯着树上之人。
  阳光将他俊朗的脸轻轻勾勒,他望着她微笑。
  “你叫窈娘?”
  她似乎知道他是谁了,瞬时红了脸,局促地站起来,却忽发现先前自己晃悠双腿时,竟将绣花鞋远远的踢开。
  她赤足站在地上,正要蹦过去穿上鞋子,他却从树上跳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脚,轻轻地将她的绣花鞋踩住。
  “你那时,哭了。”
  我在回忆,他也在回忆。
  “你的脸很红,哭了,却还是瞪着我。”他微笑着,轻声道:“我当时就想:啊,真好,爷爷当年的决定太英明了,现在有了这个有趣的丫头,我就不用被逼着去娶罗婉了。”
  “可终究---”我叹了声,徐徐抬眸与他对视:“我成了青瑶夫人,你也娶了罗婉。”
  他沉默着。
  我望向西面正缓缓下沉的夕阳,轻声道:“因为你姓江,即使你不愿意继承家业,不愿意与罗家联姻,你也还是姓江。你放不下因为姓江而要承担的责任。”
  我鼻子有微微的酸楚:“正如我现在,我再怎么不愿意担上这个青瑶夫人的名号,我也得继续这样担下去。以往是为了保护早早和自己,现在,我还得想法子保住山寨的那帮兄弟,保住我一手建立起来的青瑶军。”
  他与我对望。
  我继续说着,把心底多时的话都说了出来:“我感激你为我做过的一切。可你说要我等你一年的时间,我就在想,如果真要把我和早早接回去,你得冒多大的风险。罗家且不说,你大哥,你爹,你娘,永嘉军上上下下,还有卫家军,这些阻力,你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一一摆平?”
  他依然沉默,只唇角微微抿起。
  “所以---”我的手摩挲着青瓷酒盏,低声而郑重地道:“我想拜托你,收回这个话,不要再为了我和早早付出惨重的代价,那样只会让你活得很辛苦,让你面临各种危险。我们---走到这一步,都有太多的责任和顾忌,很难再回去了。”
  他的目光始终凝在我面上,随着我的话语,眸子里透出几分喜悦来。
  待我说完,他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再度看着我微笑,轻声道:“你不忍心,看到我活得很辛苦,怕我面临危险吗?”
  我与他静静对望。
  他唇角浅浅地勾起,缓慢地点头:“好,我不让你感到为难。我答应你,从今天起,我不再说要把你和早早接回去的话。你,不再是我的妻子沈窈娘。”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笑了起来:“从今天起,我就把你看成沈青瑶。你叫沈窈娘也好,沈青瑶也好,又有什么关系?谁说我江文略就不能娶沈青瑶?!早早姓江也好,姓卫也好,他总是我的儿子!”
  他嘴角的讥讽越浓:“不为接你和早早回去,我和罗家也迟早会决裂,也迟早得卷入江家各派系的争权夺利。我不争,别人会逼着我去争,大哥利用我笼住罗家,又时刻防着我;爹希望我攻城拔寨,又不希望我功高盖兄;我的手下和大哥的手下为争夺权利,也会推着我往前走。你不愿意看到我活得辛苦,可别人还在把我往这条危险的道路上逼。你说得对,我们被逼得,早已回不去了。”
  暮风拂过原野,如同光阴,在极缓慢地流逝。
  “早早加印典礼的那一天,我就想清楚了,既然回不去,那就只有去争、去抢!”他再仰头饮了一杯,冷笑一声,道:“只有争到再没有人敢和你争了,你才无需再争。到那时,你是沈窈娘也好,是青瑶夫人也好,又有何关系?!”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青瑶---”
  他忽然这样叫我,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呼唤,我随着他站起,心情复杂地与他欠身为礼。
  “青瑶,我得走了。你不必以我为念,保护好早早,只是---”他低声说:“你千万要小心杜凤这个人。”
  他说得这般郑重,我不由一惊。他看着我的面色,叹了声,道:“我以往,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比较有才华的军师,现在看来,真是太大意了。”
  我心神不安,道:“何出此言?”
  “你不觉得,早早加印典礼上发生的事情,大有玄机吗?”他沉吟道:“二将军和四将军那样的人,不象是能想出这种行刺之计的人,此其一;即使定下此计,他们也得有足够的把握才会行事,那就是说,他们依凭的不单单是那四千人马,可他们的援兵呢?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此其二;后来卫家军大举肃清二四将军的势力,弄得人心自危,但是,始终没有再听到那帮刺客的消息。你不觉得,那帮刺客的出现,纯粹是为了给杜凤一个光明正大除掉二四将军的借口吗?”
  我撑着拐杖的手逐渐发麻,耳边也有点嗡嗡的声音。
  “青瑶,希望是我想多了,但如果这一切真的是杜凤的筹谋,那这人的心机和手段---”不寒而栗的眼神一闪而过,他缓缓道:“我得去查查此人的底细,一个普通的解元,以前只做过参事,不可能有这样的手腕。眼下他已大权在握,只希望,他不会那么快对你和早早下手---”
  他似下了决心,向我长施一礼,郑重道:“青瑶,你多保重。如果真的形势危急,你到洛郡城东的蓬莱阁,那里都是我的人。”
  他缓缓地走下台阶,因为腿伤尚未痊愈,他仍一瘸一拐。
  夕阳投在他玄色的袍子上,闪着淡然的光泽,我的视线随着这光泽晃了一下,忽然间发现,玄色袍子的最下方,绣着一枝小小的荆棘花。
  “呯”地一声,心底有什么东西在碎裂。
  我忽然踉跄向前走了两步,开口唤道:“文略---”
  因为太久没有唤过这个名字,我的声音有些滞涩。他的身形一僵,缓慢地回头。
  风声细微,我的声音更轻:“文略,你多保重。”
  淡金色的夕阳将他俊朗的脸轻轻勾勒,一如多年前。
  他慢慢微笑,轻轻点头:“青瑶,你也多保重。”
  夕阳下,骏马载着他玄色的身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田野上。
  两年后,我再度唤他“文略”,他却唤我“青瑶”。
  不过两年,已是沧海桑田。
  可又好象有些东西,在漫长的两年后,仍在原处。
  自这日后,我的双腿,如蓝医正所言,逐渐康复。
  七月初七,当我骑着马,在燕红等人的簇拥下驰入青瑶军军营,青瑶军先是爆出如雷的欢呼,继而在黎朔手中令旗的指挥下肃然列队。
  浓烈的阳光下,青瑶军军旗微微飘摆。
  我步履轻盈地登上将台,黎朔上前,躬身为礼,请我阅阵。
  号角响,令旗如飞,校场内阵形变动,一时似矫龙腾水,一时似猛虎出林,八阵变罢,令旗倏收,阵形仍如最初般齐整。
  场内鸦雀无声,但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在我的身上。
  我面带喜悦,高声赞道:“好!”
  “青瑶军创立已近一年,幸得各位姐妹与弟兄同心协力,方有今日之军威军容。”我的目光缓缓掠过每一张年轻而充满激情的面容,“我们青瑶军不但要生存,还要成为真正的精武之师!你们虽然是女子,是少年,但只要你们谨记,精诚团结,上下一心,就必能胜过七尺男儿!”
  黎朔令旗斩下,所有人便齐声欢呼。
  待我从将台上下来,许多人围了过来,十余个姑娘互相推搡着,又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我被她们这份情绪感染,笑着问道:“什么事?”
  一个叫韦娘的姑娘因为性格活泼,平时说话也没什么太多顾忌,便笑道:“夫人,今天是乞巧节。”
  我故意紧绷了脸,见她们难以抑制地露出失望之色,我又慢慢微笑,轻声道:“校场拜月没什么意思,不如,今晚咱们去城外的梓溪边拜月乞巧吧。”
  韦娘欢呼着跳了起来,抱住身边的香芸一个劲地转圈,不料脚下一滑,二人摔作一团,其余人笑得弯了腰去拉。
  我微笑着看着她们兴奋地往军营跑去。
  “夫人。”黎朔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边。
  我转身望向他,道:“多谢黎统领。”
  数月光景,他眉间那份抑郁仿佛消失不见,多了几分宝剑出鞘后的锋芒。他向我拱手:“应该是属下多谢夫人才是,若非夫人---”
  我抬手,止住他的话语,微笑道:“黎统领本就是军事奇才,上将军也早有意重用你,我不过是提醒了一下他而已。请你来帮着训练青瑶军,不知有没有耽误到离火营那边的正事?”
  黎朔笑道:“不妨,那边都训练好了,现在不是作战时期,只是守一下各个城门,不用我怎么操心。”
  “哦?”我与他边说边行,淡淡道:“城门都是由你的离火营值守吗?”
  “也不是,乾泰营值单日,离火营值双日,两营轮流值守。”
  “嗯,洛郡百姓的安危,就全仰仗各位将士了。”
  “请夫人放心。”
  这日天气十分晴好。
  月如钩,自东面缓升。
  银河般的繁星倒悬于空中。
  青瑶军银铃般的笑声已将林中的雀鸟惊得成群飞起。燕红在我身边连连摇头:“真受不了这群丫头,象放出笼子的鸟一样。”
  我不禁失笑,怀中的早早已指着天空的月亮问道:“娘,那是什么?”
  他最近很爱问这样的问题,对一切东西充满了好奇感。昨天为了看狐狸书阁里的一个大花瓷瓶中有什么东西,他趁人不备,搬了一条小板凳,站在板凳上,将头探入花瓶中,结果摔了一跤,头还卡在花瓶中出不来。
  听说当时狐狸正在批公文,听到动静回头,笑得羊毫笔在折子上带出一道长长的墨印。
  瑶瑶更是笑趴在书案上。
  等我闻讯赶到,狐狸正用蛤蚧油涂在花瓶口四周,慢慢旋着,将花瓶拔出,早早已哭得满脸泪水和鼻涕。
  瑶瑶伸出手指羞他,他便马上止了泪水,与她打闹在一起。
  我正要教他说“月亮”二字,他又兴奋地指向前方:“七叔!七叔!”
  此时,我们已到达距梓溪最近的一个小树林边,月光朦胧,在青瑶军姑娘和少年们的集体注视下,老七带着一群士兵赤袒着身子,站在溪水中,呆呆地转头看向我们。
  所有人都张着嘴,静寂无声,只有早早仍在兴奋大叫:“七叔洗澡澡!”

  心愿
  梓溪边,在刹那的寂静后,女子齐齐掩面尖叫,少年们大声起哄,洗澡之人则惊惶大叫着钻入水中。
  我愣了片刻后,忙转过身,少女们也纷纷转过身来。
  身后,老七似是颤抖着喝了声:“撤!”水声大作,显然士兵们正手忙脚乱地爬上对岸穿上衣服。我这才想起,城里驻扎不下两万人马,乾泰营和离火营,大半驻扎在城外,正在梓溪对面不远处。
  七月的军营湿闷难当,他们趁夜来洗澡,却没料到撞上青瑶军前来拜月乞巧。
  正哭笑不得时,瑶瑶在一边赞叹了声:“哇,七叔好赞的轻功!当真如出云之白鹤---”
  我忙腾出一只手将她拎得转过身来,低声道:“女孩子家家,看到不该看的,小心眼睛长疔。”
  瑶瑶便迅速捂了眼睛,不敢再说。早早却伏在我肩头,仍面对着梓溪方向,拍着手叫道:“七叔摔跤跤!七叔摔跤跤!”
  伴着他的叫声,老七闷哼了一声,转而传来衣衫被嗤啦挂破的声音,似是奔逃时被灌木丛跘到。再过一阵,青瑶军的少年才叫道:“好了好了,都走了---”
  今夜,牛郎织女若在鹊桥上相会,定会诧异梓溪边拜月的少女们,为何脸都红得象天边的云霞。
  织女都织不出来的那种霞红。
  只是我没料到,这“梓溪出浴”事件,会带来一系列的后遗症。其中之一,便是若干天后,我夜间巡营,偶尔听到少女们的夜话,支持老七的人数剧增,竟与支持狐狸的打了个平手。
  天上银河迢迢。
  地上梓溪潺潺。
  月色下,少女们摆上香案瓜果以及各种女红针工,对月而拜。
  待所有人拜罢,燕红过来,笑道:“夫人,您也拜一拜吧。”
  焚香点烛时,月色浓到了极致,一如那一年,新婚燕尔,我在他含笑凝视下对月而拜,许下三个心愿。
  结果那三个心愿,个个都如烟散、尽成空。
  不知今夜许下的这三个心愿,是否能成真?
  我默然退回小树林边,看着少女们都跑到溪边勺了清水,月下投物,占卜巧拙之命,还有的对月穿针,穿过者欢呼雀跃,不成者则娇骂连声。
  还有很多人,七个一群,对月而拜,唱起了乞巧歌。
  “乞手巧,乞貌巧; 乞心通,乞颜容;
  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
  少女们清澈如水的歌声,和着晶莹的月色,在梓溪边轻转盈回。我看着早早兴奋地穿梭在人群中,看着少女们一个个抢着去抱他,掐他的小脸蛋,不由慢慢地微笑。
  乞巧的歌声尚未全落,梓溪对面,忽传来响亮而粗犷的男子歌声。
  “妹啊妹啊,你看过来
  哥哥我今天要把你手牵
  牵了你的手啊
  往我屋里走啊
  哥哥我今天要把你的花儿采------”
  随着这阵山歌,溪对面的灌木丛中,钻出上千人,个个身着乾泰营军服,显然是老七他们逃回军营后,其他人听闻青瑶军在此拜月,竟都拥了过来。
  我不禁失笑,青瑶军少女们只惊慌了片刻,便将苗兰推到了最前面。
  苗兰乃苗族姑娘,歌喉出众、性情泼辣。她毫无惧色,站在溪水边,双手叉腰,放声唱道:
  “对面的哥哥好荒唐
  如此无礼太猖狂
  你姓甚名谁住何方?
  你腹中又有几斤几两?”
  青瑶军少女少年们纷纷鼓掌叫好,对面的士兵却爆出一阵笑声,再推了一人出来对歌。一时间,梓溪边热闹到了极致,歌声、喧笑声似震散了空中氤蒙的夜雾,月华更清,静静地洒在每个人的身上。
  我倚着松树,看着这热闹的情景,忽想起一年之前,她们来投奔青瑶军时,每个人都有伤楚的往事,而此刻,我很庆幸,所有人都还能有这么一段欢愉的时光。
  正微笑着,忽有一把极轻但极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了什么愿?”
  我猛然回头,月色下,狐狸正青衫飘飘,唇角笑意轻扬。
  星河皎皎,他的双目也似闪着别样的光芒。因为站得太近,他呼出的气息,还在我面颊边流转。
  我在他的注视下,不着痕迹退开两步,欠身,微笑:“六叔怎么也来了?”
  他静静地看了我片刻,又微笑着将目光投向前方,淡淡道:“我去巡营,听老七说大嫂带了青瑶军在这里拜月,就过来看看。”
  溪边,苗兰的歌声越来越犀利泼辣,对岸的士兵们渐渐有些招架不住。有性子急燥的欲趟过溪来,被少年们列阵轰了回去。
  见少年们都是一副誓死保护自家姐妹的神情,青瑶军少女们的笑声更盛,苗兰的歌声也更响亮。
  怕狐狸会出面赶乾泰营的士兵回营,我轻声道:“就让他们疯上这一晚吧,难得这么自在。”
  狐狸苦笑了一声:“大嫂觉得我是这么不识趣的人吗?”
  又叹了声,道:“确实难得这样放松,再过一段时日,只怕又是一场大战。”
  我微惊,道:“漫天王逼得很紧吗?”
  “表面看着逼得不紧,但咱们的人传来消息,从粮草调度来看,漫天王分明要向南攻,咱们得早做准备。明天五哥就要去伊州,我还想把乾泰营也往那里调,若真的打起来了,只怕没有一年半载,平定不下来。”
  一年半载?
  一年半载后,还能看到这样尽情放歌的情景吗?
  我默默地望着前方,早早兴奋地跑了过来,狐狸便笑着蹲下,向早早张开了双臂。
  见狐狸望着早早的神色十分柔和,我心中一动,趁机开口:“六叔,我想求你一事。”
  “大嫂太见外了。”他转头微笑。
  我斟酌着用词:“那七十多位弟兄,三个月监禁将满,他们也无处可去,都是曾经在刀口上舔血的人,若放回民间,说不定还会生出事端,不如让他们戴罪立功,都重新招入离火营吧。”
  狐狸的笑意僵了须臾,又重新扬起柔和的弧度,点头道:“好。有黎朔管着他们,我也放心。”
  我放下心头大石,望着他,柔声道:“谢谢你。”
  他的目光重新热烈起来,凝望着我,声音低沉而略带磁性:“真要谢我?”
  我一怔,他已微倾着身子,在我耳边低低道:“大嫂若真想谢我,就告诉我,方才许了什么愿?”
  那一夜,将我带到城外的庄子,他似乎也曾用这样的声音向我说过话。这刻,我终于确定,不是我太敏感,而真的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我有了一份别样的心意。
  溪边,有人在回头而望。我默默后退一步,接过早早,轻抚着他的面颊,再看向狐狸,轻声道:“一愿早早健健康康,二愿鸡公寨的弟兄们平平安安,三愿---”
  他“嗯”了一声,微低着头,凝望着我。
  我转头看向溪边笑闹的人群,轻声道:“三愿青瑶军能永如今夜。”
  我没有看他的神情,只听到他低低地“哦”了一声,继而他闷闷地低笑一声,缓慢地说道:“我还以为大嫂会因为牛郎织女今夜相会,而有别的心愿。”
  我转头,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牛郎织女为这一年一度的相会,孤苦一生,代价太大。相会,不如不会。”
  月色下,狐狸看了我许久,慢慢地转开目光。
  这一夜,直至月沉星隐,青瑶军才踏着歌声回城。
  由于睡得太晚,第二日起床时已是日上三竿,我想起一事,急急派人去乾泰营,所幸五叔尚未启程,我便吩咐摆午宴,为五叔送行。
  狐狸和五叔步入花厅,我见只他二人,便笑道:“老七呢?”
  狐狸似也没将昨夜的话放在心上,大笑道:“这一个月内,大嫂若见得到老七,我杜字便倒着写。”
  燕红等人便都窃窃笑,只缨娘神情黯然地站在一旁,等狐狸和五叔入座,她默默地布上碗筷,当她将筷子奉给五叔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她眼中有水光在闪。
  我在心中笑了一句傻丫头,故意闲扯开来,与狐狸谈笑风生,五叔却似有心事一般,我问上几句,他才愣愣地答一句。
  宴罢,见缨娘替五叔奉上清茶时双手微颤,我不忍心再看她这模样,终于笑着开口:“五叔。”
  五叔放下茶盏,恭声道:“是,大嫂。”
  我微笑道:“五叔马上就要去伊州,定会十分辛劳,身边没有一个端茶递水的怕是不行。正好这几个月,缨娘一直在侍候五叔的起居,我看她为人细致,不如五叔将她带了去,继续让她侍候你,我也好放心些。”
  我话一说完,燕红等人便向缨娘笑着挤眉弄目。这几个月,缨娘一直在五叔院内侍候,我也让燕红打探清楚,这二人应已互有情意,只是那层窗户纸没有捅破而已。
  缨娘面颊红得象块喜布,偏偏双眸似定住了一般,定在五叔身上。
  狐狸也适时笑道:“是,五哥,反正这几个月一直是缨娘伺候你,你就带了她去吧。”
  所有人都看着五叔,就等他点头,可他却双唇紧抿,沉默不言。
  缨娘面上的红色渐渐褪去,又渐渐透出几分灰白来。
  室内笑声渐止,陷入尴尬的沉默。
  良久,五叔慢慢站起,向我长身一礼,声音虽轻,却似十分坚决:“大嫂的好意,小弟心领。但亡妻还在九泉下相候,小弟万万不敢耽误了麦姑娘的终身。”
  我一愣,还待再劝,他却再向狐狸行了个军礼,猛然转身,向厅外大步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缨娘面上闪过几分绝望,眼见五叔就要迈出花厅,她忽然仰头冷笑一声,厉声道:“你站住!”
  五叔的脚便僵住,缨娘显然在极力控制着不流出眼泪,她一步步向五叔走近,颤声道:“好!很好!徐朗,我问你,是不是只要杀了那个姓赵的奸贼,你就会去与你的妻子相会?!”
  五叔背对着我们,象岩石般沉默,良久,低低道:“是。”
  “那你现在就去杀啊?为什么不去?!真的想杀了仇人后便随你妻子而去,你为什么还苟活在这里,为什么不去报仇?!你是不是骗人的?!”缨娘厉声说着,却有两行清泪,自面颊缓缓淌下。
  五叔平静道:“姓赵的现在投靠了陈和尚,我暂时杀不了他,只有等咱们卫家军强大了,将陈和尚打败,我才有机会杀他,再去九泉下见贞儿。”
  缨娘喘着气,不停点头,凄然道:“好,好,你下了决心要见她是吧?我就成全你,我来成全你---”
  五叔的手似颤抖了一下,低声道:“麦姑娘,你多保重。”他大步迈过门槛,迅速消失在回廊尽头。
  缨娘身形晃了晃,燕红忙过去扶住她,她却将燕红一推,急速地奔出花厅。
  这夜,缨娘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
  “为全心愿,缨娘暂别,夫人救命之恩,来世再报。”
  我们万万没有料到,她一句“为全心愿”,竟是那般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他的那份心意
  “梓溪出浴”事件的第二个后遗症,便是瑶瑶果真长了眼疔。
  起始只是在下眼皮内生了一个小小的疔,她直嚷难受,请屈大叔来用针挑了,她仍精神不振。
  自从梓溪拜月归来以后,瑶瑶就嫌早早晚上太闹,一定要一个人睡,觉察到她似乎有了些小小的女孩子心思,我便让人将内院一直闲置的西厢房收拾干净给她,拨了两人在外屋侍候。
  可她似有了小性子,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谁去叫都不理。这日,见她几天都没出来,我实在不放心,进了西厢房。
  瑶瑶只裹了一床薄被,面向床内,我唤了几声,她却未回应。
  我隐觉不妙,摸上她的额头,烫得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再将她衣衫拉开细看,面上、颈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斑诊,更让我凉了半截。
  这种斑疹,曾经在多年前,夺走洪安无数人的生命。
  我还呆坐在床边,瑶瑶却忽呕吐起来,秽臭的呕吐物,尽数落在我的裙裾上。
  此刻,我若是惊惶地跑出去,会不会把这份危险传给早早呢?
  不行,我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接触早早。
  我迅速作了决定,吩咐外屋的侍女以巾蒙面,站到门口叫人去通知狐狸,并不许任何人接近西厢房。狐狸迅速赶了过来,我却不让他进屋,两人隔着窗户商量了一番,他脚步沉重地离去。
  马车赶到院门口,我用布巾蒙住口鼻,抱着瑶瑶、带着两名侍女上了马车。此时,内院其余人,都早已撤了出去。
  马车启动前,狐狸低沉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大嫂,瑶瑶拜托您了。”
  我抱着瑶瑶滚烫的身子,沉默片刻,轻声说了一句。
  “六叔,早早也拜托给您了。”
  我想,我是在赌。
  拿狐狸与我数度同生共死的情谊,拿瑶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拿眼下的局势,来赌早早的平安。
  更赌上天的一份怜悯,早早还没有染上天花。
  马车直驶入城外的庄子,待屈大叔也赶到,黑漆大门吱呀关上。
  其后的一个月,对我们来说,实如同身处黑暗的地狱。两名侍女秋兰、若竹更一度不堪沉重的压力,于夜深时撕心裂肺地嚎哭。
  瑶瑶一时如同冰块,一时如同火炉,一日内数度惊厥。清醒的时候,她十分坚强,可烧得糊涂的时候,她就会如同失群的幼羊,攥住任何可攥住的东西,哀哀地唤着“娘---”。
  所幸屈大叔当年也曾经历过南方天花肆虐的情形,能用的方法全都用上。我们都以厚厚的布巾蒙面,艰难地呼吸,很少说话。
  心中想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尽人事、听天命。
  这夜,瑶瑶体温总算略有下降,沉沉睡去。我疲备万分地从屋中出来,踉跄走到院中,打了一桶凉水,解下布巾,将脸埋在冰 冷的井水中。
  再从水中抬起头,冰寒的水滴入颈中,我大口喘气。
  忽然,遥遥地,一缕笛音从庄园外飘来。
  笛音先吹的是一阙《岁平安》,我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喜极而泣,苍天保佑,早早没有染上天花。
  狐狸再吹的是一曲《采莲曲》,却是洪安武定一带的民谣,流水依依、碧荷亭亭,少女们撑着小舟,游唱于满天霞光荷色之中。
  经历过这么多内乱、夺权、清除异己,当清雅如玉的鸡公寨军师,变成手握数万人马、日渐威严肃杀的上将军,他还记得,曾经许下的承诺吗?
  自加印大典后,得江文略提醒,这些日子,我将上鸡公寨后的许多事情,在心里想了又想。许多事情后面的真相,我不愿去探究,我宁愿相信,那些对月抚笛的夜晚、临产时的护助、同生共死的情谊,并不带任何利用的因素。
  岁月催人变,乱世更甚。
  我只希望,不管经历什么,他仍是那个在云池亭静静吹笛的杜凤。
  月沉星隐,长夜迢迢,笛音吹了大半夜,才依稀散去。
  第二夜,笛音未起,院墙外却在传来几声熟悉的口哨后,丢进来一包东西。
  我捡起来,打开包裹,里面是七个木雕。
  其中有三个,雕的是瑶瑶,她或笑、或泣、或嗔,纤毫毕现,十分逼真。
  其余四个,分别雕的是狐狸、我、老七和早早。狐狸在温和地笑,我似乎仍在鸡公寨的枣树下,怅然望着天边的云霞,早早在伸出手要人抱,老七则身着盔甲,一派严肃的样子。
  这种雕工,只有老七那双灵巧的手,才能做到。
  我拿起自己那个看了一阵,又带着温柔的笑,将早早那个收入怀中。
  当我将木雕放到瑶瑶床上,她又哭又笑,不停拍打着老七那个木雕,骂道:“死七叔!臭七叔!坏七叔!好好的去洗什么澡,害我得病!”
  她的精神,却在收到木雕之后,慢慢地好了。
  某一夜,院墙外又丢进来一样东西。
  是一块丝帕,结成了同心扣的样子,里面包着一块平安符。
  平安符有些眼熟,我拿到灯下细看,认出来,是当年我在灵华寺上香时,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送给我的。
  我收下平安符时,十分高兴,谁知第二天,我就失足跌进了山谷。被救回来后,我怏怏地将这块平安符丢进小楼前的鱼池子里。江文略当时一边喂鱼,一边笑我太小孩子气。
  不料现在,竟再见到这块平安符。
  我摩挲着平安符上刻着的字,思忖良久,拿了屈大叔装药粉的一个小瓷瓶,用丝帕包住,照原样结成同心扣,抛了出去。
  平安否?
  平安。
  院子里的桂花树吐出第一缕香的时候,瑶瑶脸上和身上的痂皮渐渐脱落。
庄外丢进来许多日常用品,我与秋兰、若竹将原有的东西统统拿到后院空旷的地方烧成灰烬,用药汤彻底沐浴,换上新的衣裳。
  瑶瑶始终郁郁不乐,我明白她的心思,和屈大叔装作无意闲聊,说只要在接下来的数年,坚持涂抹一种药膏,麻斑会渐渐消失,她这才高兴了几分。
  中秋节的这一天,我们终于走出了庄子。
  狐狸亲自驾了马车,在庄外静静地等候。
  他长久地抱着痛哭的瑶瑶,又望向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我没问,只淡淡一笑,上了马车。
  回到洛郡,当我将早早抱入怀中的那一刹那,我也看着狐狸,说了一声:“谢谢。”
  不管我们怎么说,瑶瑶始终咬定,是因为看到老七“出浴”,她才会得了这种病,才会在脸上留下麻子,一定要老七“负责”。
  老七从军营被召回来,看到我时,红着脸,呐呐地唤了声“大嫂”,便被瑶瑶拖进了屋子里。
  狐狸和我在廊下交谈,听着屋内传出的“嘭嘭”之声,均费了一番力气,才憋住笑意。
  狐狸一番叙述,我才得知,得天花的不止瑶瑶一人。所幸疫情发现得早,狐狸又用了雷霆手段,迅速将局势控制住,封锁了数个村庄,才没让天花在洛郡蔓延。
  期间,江文略派人送来了许多药物,也替洛郡解了燃眉之急。
  为稳妥起见,原来的将军府不能再住,狐狸征了一个富商在城西的宅子,倒比将军府还要精致几分,我们便都搬入了这宅子中。
  宅院中有一处风景极好的漪荷亭,中秋之夜,于亭中赏月,狐狸负手立在亭边,亭外栽着的几杆修竹,衬得他的身形愈发修长。
  “我小时候,出过水痘。”他忽然开口。
  “是瑶瑶的娘,不分日夜地守护着我。”
  瑶瑶已趴在石几上睡着了,早早也在我怀中熟睡。
  他走到我面前,凝望着我,再度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七夕之夜,我向他说了三个心愿,我希望他能明白。
  天花事件,他也没有让我失望。
  只是,他对我的那份心意,我和他都明白,终究只能是一份心意。
  虽然有了怀疑,虽然看不清未来,但至少现在,我们取得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外面的形势,却越来越乱了。
  漫天王终于彻底统一了杏子原以北,挟二十万大军南下。
  他野心很大,想一举吞并飞龙军、卫家军和永嘉军。二十万大军分三路南下,分别在西线、中线、东线与三军交战。
  蔺不屈守城不出,五叔则在伊州与漫天王的军队打了几场狠狠的恶仗。
  永嘉军那边形势更为复杂,罗弘才的人马丢了两座城池,又被江大公子率人夺了回来。漫天王加了兵力,待江文略率兵前去支援,却打了个败仗,那两座城池又丢了。
  江大公子率部败退之时,趁五叔守伊州,无暇顾及,占据了卫家军在伊州东面的嘉定关,这才略喘了口气,让永嘉军得以全身而退。
  待五叔将漫天王的军队暂时击退,再派人去收嘉定关,江大公子却无论如何不肯让出,嘴里说的是一个“借”字,但何时还,只字未提。
  嘉定关是卫家军在东面最为重要的一道屏障,卫家军全军哗然。一直在商议的三军联合抗敌之事,因为江大公子此举,搁置下来。
  我隐隐感觉,永嘉军内部,正风起云涌。
  江文略,他真的要在这条艰难的道路上走下去吗?
  形势越来越危急,三方联手抗敌,必须进行。
  可三方都处于一种微妙的胶着之中,江大公子迟迟不肯归还嘉定关,蔺不屈那边,似乎是在信中提出了一个条件,但狐狸却不肯告诉我们那个条件是什么,只是将信烧掉,当着使者的面,淡淡地说了句。
  “蔺公厚爱,杜凤万不敢当。”
  九月底,金黄的落叶洒满整个庭院的时候,我的枕下,又出现了一封信。
  恰好狐狸去了伊州巡视军情,我没费什么心思,便支退所有人,在弦月初上之时,悄悄地进了城东的蓬莱阁。
  江文略在阁顶的小屋里默默地坐着,只在我进屋的时候,淡淡地笑了笑。
  几个月不见,他似乎又变了一些,原来,岁月和这乱世不但在催着狐狸变、我变,他也在变。
  我解下披风,与他对案而坐。
  他替我斟了杯茶,再向我欠身,温和道:“青瑶,有件事情,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我抬头望着他,他看着我,静默而真诚地微笑。
  我与他在最灿烂的年华相遇,曾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有过我们自认为最浓烈的爱恋,但在那么长的日子里,他从未以这样商量的口吻向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眼底有淡淡的热流一闪即逝。
  我也向他欠身,轻声道:“请说。”

  青瑶夫人
  “陈和尚与窦光明,明年春天,一定可以分出胜负,届时,胜者将挟数十万大军,北上越过熹河,一统天下。”他直入主题。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是,如若我们不在明春之前打败漫天王,将会面临前后夹击的局面。”
  “所以,卫家军、永嘉军、飞龙军,三方联手抗击漫天王,势在必行。”
  “可是---”
  他也明白我在指什么,叹了口气,道:“大哥占了嘉定关,他又以当初你们借洛郡一事为借口,要想让他退出是不可能的。可如果不退出,你们卫家军就不愿与我们再合作。”
  “是。”
  军中为此事争论了许久。早早上次被罗弘才掳走以及这次江大公子强占嘉定关,狐狸加上我,说得唇干舌燥,都没办法说服五叔老七和八营统领,继续与永嘉军精诚合作。
  “青瑶,帮我,也帮卫家军。”
  我低叹一声,道:“我也一直在想办法促成双方的合作,可军中意见太大,六叔他考虑到若强行下令合作,双方将领互相猜忌,真的到了战场上,只怕更危险。”
  江文略忽然握上我的手,安静地看着我。
  “青瑶,若是我来卫家军为人质,促成双方的合作,你觉得,怎么样?”
  我的第一反应是“啊”了声,道:“太危险!”
  他静默地望着我。
  我抽回手,定下心神,慢慢地思考。
  “不,太危险,你不能来……啊,不,不对。你来做人质,是看着危险,可实际却更安全……卫家军若动了你,今后天下之大,就不会再有人愿意和我们合作或是投靠我们;你大哥更不好动你,你一旦有事,所有人第一个怀疑的是他,他担不起这个手足相残的罪名,你爹…也绝不会允许他动你。”
  他唇边有笑意,鼓励着我说下去。
  “你留在永嘉军中,只会令你们兄弟派系之间的矛盾激化,不如从那个漩涡中脱身出来,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与你无关。如果双方合作成功,打了胜仗,攻了疆土,将来你回去,就是一大功臣,也能收永嘉军中间派系之心。你既然想到来做人质,永嘉军内部肯定是已安排妥当的了。”
  我继续说着。
  “你来卫家军,实际上是逼得你大哥非和我们真心合作不可,否则,只要他稍有不诚之举,都会让人怀疑他是想除掉你。你爹盯着,他万万不敢这样做。”
  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道:“青瑶,你真的变了---”
  “不,你没变---”他又缓缓摇头,迟疑了一刹那,低声道:“是我,一直没有真正的---”
  他忽然站起,我也随着他站起。
  他向我长施一礼。
  以前,他也曾对我这样长施一礼,可抬头时总带着戏谑的表情,调侃道:“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
  这刻,他抬头望着我,声音很诚恳。“青瑶,请你原谅我。”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他声音低沉:“以往,我总觉得我是男人,就算有天大的事,都应该我自己担着。青瑶,是我江文略有眼无珠,我错看了你,是我狂妄自大,把你们母子推到了生死悬于一线的境地。”
  他喟然叹道:“走到这一步,都是我的错。”
  一瞬间,我心中闪过欢喜又悲凉的感觉。
  为什么?以前他不能这样和我坦诚相对、有商有量?
  当命运将我们推到巨大的鸿沟两侧,前缘难续,他却对我说出了这番话。
  我还在怔然,他面上却闪过一阵不正常的红色,仿佛情绪过于激动一般,忽然剧烈咳嗽了几声。
  我急忙伸手扶住他,他却在咳嗽平静之后,向我微微摇头,笑了一笑。
  我默默收回手,敛衽还礼,喉咙却似堵住了一般,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望着我,温柔地微笑,说:“我来卫家军,还有一个原因。”
  我咽下喉头的酸楚,低声道:“我上次就对你说过了,你不用考虑我和早早,不要再因为我们而受胁迫或冒险。”
  他眼中闪过明亮的光采,轻声道:“我记下了。你也要记住,我来卫家军后,你也不要因为我而乱了立场。我既然敢来,自然能平安回去。”
  踏出小屋的一刻,我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问他:“云绣,是不是你派来的?”
  他安静地看着我。
  我说:“能接连在将军府和勿园将信放到我枕头下的,只有那么几个人。我想来想去,云绣的可能性最大。而她对早早---”
  他轻声说:“还有刘明。”
  我轻轻点头,其实早就该想到了。
  临产前击鼓助威时,刘明一直不离左右;
  带着青瑶军舍小江口去杏子原支援时,刘明那不解而焦虑的神情;
  我曾因感念他在山上护助之恩,想把他提为军中副统领,他却以没有统兵经验为由推辞,只愿当守卫将军府的一名普通军尉。
  江文略继续说:“云绣是刘明的妻子。我救过刘明全家,他一直说要报恩,就趁鸡公寨扩张之际,上山保护你。后来他传信来说早早没有足够的奶水吃,云绣刚好生下女儿不久,就自告奋勇来照顾早早。”
  “她女儿呢?”
  “在老家由奶奶带着。”
  “那个被摔死的---”
  他并不躲闪目光,坦然道:“云绣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接近你,恰好遇到残兵洗劫了那个村庄,她只是找了一具被摔死的婴孩的尸体,并非---”
  “让她回去吧。”我低声说,“母女分离,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事。”
  他迟疑着。
  我叹道:“将心比心。早早和我分开的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就象行尸走肉一般。”
  他眼中闪过一抹痛意,慨然点头:“好。”
  可当我回到勿园,拉着云绣的手,无语凝噎的时候,她却在我面前缓缓跪下。
  “夫人,我不走。”
  “回去吧,你有多久没见过女儿了?”我握着她的手,叹道。
  伤感盈满她的双眸,却又转为一种坚决。
  “不,夫人,我得和他在一起。”
  她仰面看着我,轻声说:“夫人,他说公子对刘家有大恩,男子汉大丈夫,有恩就得报,不然就与禽兽无异。云绣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夫君这话说得有道理。他有这心愿,作为妻子,我得与他在一起。”
  这夜,下起了细雨。
  深秋的雨,带着无尽的寒意。
  我披衣站在窗前,看着廊下昏黄灯光映着的斜飘细雨,想的却是云绣的话。
  作为妻子,她懂刘明的心愿,执着地与他站在一起。
  作为妻子,当年,我做过什么?
  走到这一步,再也无法回头,当真只是他一个人的错?
  狐狸返回洛郡调兵调粮草的第二天,江文略蓝衫便服,带着同样轻衫便服、身无寸铁的一百人,在洛郡东门外求见。
  不知是不是洛郡曾经是永嘉军的辖地,还是因为洛郡百姓也感受到战争的威胁,十分企盼三军能携手抗敌,当得知永嘉军江二公子愿意亲为人质,促成双方合作,百姓们倾城而出。
  狐狸只得也同样轻衫便服,出城门,自江文略手中接过江太公署名盖印的合作文书,再把着江文略的手,二人谈笑风生、并肩入城。
  谁也没有再提嘉定关的事,我带头表态,黎朔表示赞同,老七也终于松了口。
  五天后,五叔及其余七营统领同意联手抗敌的书函相继送到。
  三方合作,就等蔺不屈的一句话。
  蔺不屈再来了一封信,信中似乎再度提出上次那个条件,狐狸仍然迟疑不决。
  这夜,笛音吹了许久。
  我披衣出门,打着灯笼,走到漪荷亭,狐狸正握着竹笛,望着满池枯荷。深秋的残月将他的背影照得有些孤单和凄凉。
  “怎么了?蔺不屈的条件很苛刻吗?”我放下灯笼,站在他身边,轻轻地问。
  他摇头,沉默了一会,忽然转头看着我,微笑道:“一直是我吹笛子,你听,好象不太公平。你也吹一曲,让我听听吧。”
  我本欲推辞,可看着他的眼神,想起在云池亭那些清幽的夜晚,便默默地接过他手中的竹笛。
  太久没有吹笛,我明显有些生涩,吹过半段后,才能做到流畅了些。
  放下竹笛,我自嘲道:“还真是不公平,你堪比师旷,我却---”
  他抬头望着夜空中的寒星,许久,才似下了决心般,吁出一口气,缓缓说:“蔺不屈的条件倒不苛刻,可我,就是不想答应。”
  最后六个字,他说得十分坚决。
  我也不好再问,只得低声道:“咱们尽力就好,他若真不愿意合作,将来吃亏的必定是他。”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面上重新露出笑容,看着我,轻声道:“是,咱们尽力就行了,他不与我们合作,将来吃亏的是他。”
  第二天,瑶瑶却失踪了。
  所有人将洛郡搜翻了天,仍未能找到她。
  狐狸虽然焦虑,却仍克制着,老七如同无头苍蝇般在洛郡找了两天后,便要带人前往泾邑。
  我在城门将他截住,怒斥他身为右将军,不顾大局、擅离职守,老七倔强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
  直到我说将率青瑶军亲自去泾邑寻找,他才向我拜下,转身回城。
  我带着数百人赶到泾邑,也不敢太声张,正找得焦头烂额之时,狐狸却又派人请我回去,瑶瑶已经找到了。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偷了狐狸的令牌,一个人跑去了飞龙军,求见蔺不屈,说愿意效仿江文略,成为人质,请蔺不屈与卫家军合作抗敌。
  等我回到洛郡,狐狸、江文略、蔺子楚正在厅内把酒言欢。
  瑶瑶在一边为三人倒酒。
  早早则趴在狐狸的膝盖上,含着手指,眼巴巴地望着他喝酒。
  桌子边还坐着一位紫衣少女,十六七岁左右,长得很白净,气质也很端庄,一看就知道出身于名门世家。
  早早的眼神太过可怜巴巴,狐狸便喂了他一口酒。可那是二十年的梨花白,早早怎承受得住,呛得眼泪鼻涕全流了出来,嚎啕大哭。
  狐狸和蔺子楚哈哈大笑,江文略也在一边微微笑。
  我过去夺下酒杯。狐狸应是已有了几分醉意,拍桌大笑起来,道:“大嫂也真是,早早不是女娃娃,要当男子汉,就得从小学会喝酒。想当年,我才三岁,就喝过七八种佳酿的混酒。”
  瑶瑶嚷道:“叔叔吹牛,才两种,你醉了一整天,害娘急得直哭。”
  狐狸笑容慢慢收敛,倒了杯酒,向蔺子楚举杯:“子楚,我敬你。这丫头真是给你们添麻烦,还要你和蔺小姐亲自送回来。”
  蔺子楚笑道:“哪里哪里。凌刺史的千金,爹喜欢都来不及,又怎敢留为人质?舍妹正说要结识青瑶夫人,这便顺道来了,一点都不麻烦。”
  顺着他这话,那紫衣少女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向我行礼:“青瑶夫人。”
  蔺子楚引见道:“夫人,这是我三妹。子湘,你不老是说想见见当世巾帼英雄吗?这下可见着了。”
  我以礼相还,轻声道:“蔺小姐。”
  蔺子湘安静地微笑。
  我与她同时落座。
  男人们自说男人的事。
  我与她颇有礼貌地闲聊。端庄又不失英爽,不愧出身将门,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罗婉的情形。
  罗婉精美的衣饰、热情的话语、娇贵的身世,都让刚嫁入江家、出身寒微的我茫然不知所措。
  怕婆婆不高兴,怕妯娌笑我小家子气,即使听到下人们嚼舌头,说罗婉曾暗恋过江文略,我仍只能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与她来往。
  甚至天真地以为,我对她好,江家和罗家的关系便能好,便是帮了夫君,婆婆看着,或许对我的不喜便会淡那么几分。
  自欺欺人,欺到最后,我真的以为罗婉的笑,都是真诚的笑。
  这刻,我与蔺子湘彼此保持着淡然的距离。
  不用第一次见面就拉着手,亲热地叫“姐姐妹妹”;不用在心中忐忑不安地想着这句话是否得体,那句话是否妥当。
  只需在心中默默地观察。
  三个男人,不,四个男人显然都喝醉了,我将早早抱起交给云绣,又吩咐人将三个大男人扶去狐狸的房间,索性让他们三个抵足共榻,既然要联手抗敌,增加几分情谊,总是好的。
  再命燕红好生安置蔺家小姐,一切妥当,这才将瑶瑶拎回房。
  一进门,瑶瑶竟卟嗵跪在地上。
  我忙将她拉起,她又伏在我怀中,抽泣了好半天。
  好不容易等她平静下来,我低声责道:“以后不要这么鲁莽行事,合不合作,你舅舅自有主张,双方也各有利益,又岂是你一个小丫头当人质就可以的?”
  她抽泣道:“婶婶。”
  “嗯。”
  “蔺不屈的条件,是要舅舅娶他的女儿,就是那个蔺子湘。”
  我愣住。
  漪荷亭边,狐狸坚决地说“可我,就是不想答应。”
  瑶瑶低声道:“可舅舅不愿意,他表面装着没什么,但我看他每天练剑练到很晚,他一不高兴,就会这样。”
  我只能无言地抚着她的秀发,这才发现,她已长到快齐我的下巴了。
  “婶婶,舅舅不是我的亲舅舅。”
  “我知道。”我柔声道:“可他把你当成亲甥女一般。”
  “不。”她哭着摇头:“舅舅总是要娶舅妈的,他还会有自己亲生的孩子,我---我本是孤女,现在成了这副丑样子,我怕他以后会不疼我---我想着,如果我能帮舅舅一把,为卫家军立下大功,也就没人再看不起我,即使我是孤女、是麻子,也能在卫家军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七、七叔才会象尊敬婶婶一样,对我---”
  我替她擦去眼泪,轻声说:“你想帮你舅舅,心是好的,但不是这种帮法。你这样只会给他增加负担。眼下人家借口送你回来,亲自上门,这样一来,你舅舅该怎么办?他岂不是更加为难?”
  瑶瑶显然没想过这个,愣得眼泪也止住了。
  “人家很聪明,她不明着逼婚,只说上门做客,咱们要与飞龙军合作,自然不能打发人家回去。可她若是在这里呆久了,外间议论起来,你舅舅就是不想娶,最终也得娶她。”
  “还有---”我低声道:“瑶瑶,孤女又怎样?你爹是万人敬仰的清官。麻子又如何?若别人以相貌取你,那种人,不理也罢。你舅舅、我、你七叔,都因为你是麻子而不喜欢你了吗?”
  她露出思考的神色来。
  我重新抱她入怀,脑中却忽有灵光一闪。
  “瑶瑶,你是不是真的想和卫家军共存亡?”
  她脸涨得通红,拼命点头,“婶婶,你也是这样的,是吗?若卫家军没有了,你也活不下去,是吗?”
  “是。”我也用力点头:“婶婶有个办法,不但可以帮你舅舅解决眼下这个麻烦,说不定还能让卫家军打个胜仗。”
  蔺子湘送了一块玛瑙平安璧给早早做见面礼,又送了一件绛红罗地金绣衫给我。
  我淡然地收下,回赠她一幅画。
  上次将狐狸作的画送给了蓝医正,他知道后似乎有些不悦,却也没说什么。过了段时间,他竟找来了许多名家的画,悉数挂在我房中。
  我知他是真正恼了,郑重地前去道歉,并请他收回这些名画。
  他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大嫂以后要送画,就得送名家的,也免得人家笑我们山贼出身,小家子气。”
  虽然觉得他是在说赌气的话,不过为免他再笑我小家子气,这回,我送给蔺子湘的,是张寅的《仕女图》。
  蔺子湘果然识货,对我便收了那一分若有若无、世家女子看山贼大嫂的高高在上和疏离,说话也亲切了几分。
  晚上陪她游夜市时,她有意无意地聊起上将军,我很中肯地评价了一番,再以长嫂的口吻,不着痕迹地加了句。
  “六叔这人,性情是极好的,但还是有点少年心性,吃软不吃硬,最不喜欢被别人逼着做什么事,越逼,他越反感。说不定本来很乐意的事情,硬生生变得不乐意。可别人若是真心对他好,他必以十倍的好来相还。”
  据我细心的观察,她很聪明地把这话听进去了。
  那三人显然是真的喝醉了,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狐狸才第一个醒过来。
  我在门外招手,狐狸悄悄出了院子。见他仍醉眼惺忪,我打了盆冷水,他将脸在冷水中泡了好一阵,才抬头向我微笑。
  “六叔,那蔺小姐---”
  “不,我不想娶她!”他脱口而出,眼睛微红地望着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人家都已经登门了。”
  他再度将脸埋在水中,许久后才仰头吁了口气,闷闷道:“我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水珠自他面颊一缕缕滴下,他修眉紧蹙,蹲在地上,愣愣地望着院中的几杆枯竹。
  我微微笑了笑,轻声说:“你现在最头疼的便是蔺小姐会留在这里,别人议论起来,日后不好打发她走。我现在有个法子,可以暂时先将他们打发回去,以后如何,以后再说。”
  狐狸猛然抬头望着我,听我说罢,大笑着一跃而起。
  我忙拉住他,道:“这个计策,你去说反而不好,会让蔺家兄妹疑心你是故意推托。”
  狐狸马上明白过来,笑道:“这回,可又得劳烦江二公子了。”
  他脚步轻快地走到院门口,又顿住,再折回我身边,凝望了我片刻,低沉道:“谢谢。”
  这晚,狐狸与蔺子楚对弈,江文略观棋时,忽于棋局中“悟”出一条对敌妙策。狐狸与蔺子楚听罢,均拍案叫绝。
  蔺子楚虽然有几分傲气,但也算当世青年俊彦,审时度势,自然明白怎样才对己方最有利。
  我也没有看错蔺子湘,这是个很聪明的女子。
  蔺氏兄妹很明智也很迅速地做出了权衡与决定。
  第二天中午,狐狸摆下盛宴,款待蔺氏兄妹,并邀请洛郡的名流士绅参加。
  席间,蔺子楚当众提出了苛刻的合作条件,不但要求打败漫天王后,杏子原以北、离河以西的领土全得划归飞龙军,还借口蔺氏祖籍在金城,要求卫家军让出金城。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老七当堂指责蔺子楚毫无诚意,狐狸则很明确而坚定地拒绝。
  蔺氏兄妹拂袖而去。
  蔺子楚抛下一句:“我龙城城高墙厚,粮草丰足,守上一年半载,待你三方斗得鱼死网破,我们再出来收拾残局,岂不更好?”
  足足噎得在场的名流士绅们说不出一句斥责的话。
  出西门时,出了名年轻气盛、恃才慠物的蔺子楚似是愤于卫家军的态度,于马上回臂,拉弓搭箭,一箭射中城门上的红漆大字。
  飞龙军与卫家军决裂的消息,很快传散开来。
  蔺氏兄妹的身影远去时,我站在城头,在秋风中站了许久。
  转身时,正对上江文略复杂的目光。
  蔺子湘与罗婉虽然性格迥异,但每个人都会有她的弱点,有她在乎和看重的利益。
  当年,若他对我坦诚信任,我对他尽心体贴,二人携手并肩,罗婉的事,未必就不能解决。
  也不用落得今日这般,在寒风中咫尺相望,却隔了整个天涯。
  擦肩而过时,我低声问了一句:“罗弘才,是不是还在嘉定关?”
  “是。”
  “好。”我停了一下脚步,轻声说:“沈窈娘的仇,我来报。”
  半个月后,当我一袭戎装、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伊州城头,卫家军齐声欢呼,士气大振,击退漫天王发起的又一次进攻。
  此时已是黄昏,初冬的夕阳缓缓沉入西面的山峦。
  狐狸凝目望着城外黑压压的大军,再看向我,微笑道:“漫天王果然中计,将龙州那边的主力向伊州调集。”
  江文略负手立于我身侧,也看向我,道:“夫人既已在此露面,让漫天王确信我们主力在此背水一战,还请速速转移到安全地带,以策万全。我与杜兄留在这里就足够了。”
  我仰头望向一侧城墙上插着的军旗。
  北风劲吹,卫家军军旗、永嘉军军旗与青瑶军军旗飒飒而舞。
  我轻轻地摇头。
  “漫天王生性高傲,我这个他素来瞧不起的‘女流之辈’在此坐镇,他若攻不下来,又有何颜面撤军?要拖上漫天王半个月的时间,我非在此不可。”
  我将目光投向天边的无限夕色。
  “能不能击败漫天王,在此一举。我沈青瑶,要与卫家军共—存—亡!”
  “青瑶夫人!”
  漫天王在夕阳下大笑,浑厚的声音回荡在伊州城外。
  “青瑶夫人,你寡居已久,想必十分寂寞,本王也刚好丧妻,缺一个铺床暖被之人。不如你我结为秦晋之好,你将卫家军作为嫁妆带过来,咱们合为一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双方也就不用再打个你死我活,夫人意下如何?!”
  说罢,这北燕之地的大汉仰头狂笑。
  天王军也齐声鼓噪或大笑。
  伊州城头,却没有人发出一点声息,唯有寒风,呼啸而过。
  我缓缓抬起右手,燕红会意,递上弓箭,我将箭默然扣于弦上。
  漫天王仍在放声大笑,手却已按在了腰侧的刀鞘上。他刀鞘上镶着的一颗宝石,在夕阳的照映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天佑卫家军!”
  箭出弦,我凛然大喝。
  “天佑卫家军!”伊州城头,万众咆哮。
  寒矢穿透瑟瑟秋风,如流星般飞向漫天王的王旗。
  漫天王身形微偏,又凝住,箭势自他身侧掠过。“卟!”直入他身后旗卒胸膛。“啊!”短促的惨呼后,王旗栽倒在地。
  漫天王抬起头,暴喝道:“贼婆娘---”
  他话音刚起,我手中一松,侧头看,却是江文略取过我手中弓箭,不待漫天王说完,箭已挟着雷霆之势射了出去。
  “漫天王!永嘉军在此,你受死吧!”
  十天前赶来增援的部分永嘉军,应声吹起号角,战鼓大作。
  江文略这一箭直中漫天王座骑,漫天王终究身手高强,暴喝一声,从容拔身而起,跃向另一匹马,狂笑道:“江家小儿,本王一并将你收拾---”
  他身形刚起,狐狸早已怀抱满月,扣弦出箭!
  这一箭,狐狸竟似预料到了漫天王的去势,长箭恰好赶在他要落下之际射向他的右腿。
  漫天王此时腾在半空,不及挥刀拨开长箭,只得身形在空中强行转动,躲过这一箭,却未能如愿落在马上。他踉跄落地,狼狈地倒退了几步,若非他部属伸手相扶,险些就跌坐在地。
  我们三人均知如果直射漫天王,不能成功,这番连迭射箭,将他逼下马,在十余万大军前狠狠扫了他的面子。
  伊州城头,卫家军、永嘉军将士们笑成一团。
  号鼓手也颇会凑趣,吹起了一曲《十八跌》,这本是民间叫化子讨钱时唱的随喜之曲,配着天王军的怒骂之声,再应景不过。
  我禁不住笑出声来。
  再侧头一看,狐狸和江文略的唇边,都有着抑制不住的微笑。
  接下来的守城战,却是血腥而残酷的。
  鼓声如雷,号角狂吹,竟三日三夜没有止歇。
  漫天王显然是怒了,一拨拨大军派上来,伊州城下,鲜血将泥土染成赫红色,空气中,满满的皆是血腥暴戾之气。
  到第三日夜间,天王军才终于暂停了攻城。
  飞龙军、老七率领的三个营以及永嘉军主力,此时应当还没有包抄到漫天王的后方,我们迅速判定,这只是漫天王的暂时歇整。
  狐狸算准时机,在天王军刚撤、士气最松懈的时候,五叔率领五千精兵冲出城门,将天王军冲了个措手不及,等对方再整旗鼓,五叔又迅速撤了回来。
  我们都在城头微笑,看来今夜,我们可以睡一个好觉。
  即便如此,我仍不敢离了城门,就和狐狸、江文略一起在城门附近的垛房休息。
  到底是初冬,夜里风寒如刃,自门缝钻进来,更象一把把世上最薄的刃。我坐在椅中快睡着了,忽觉身上一暖,所有的刀刃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依稀听见有人在低声吩咐:“快扶夫人回去歇息。”
  燕红在我耳边轻唤:“夫人,这里太冷,回郡守府歇息去吧。”
  我的腿微微一弹,睁开双眼。案几边,狐狸与江文略都在转头看着我。我再低头,身上盖着的,是狐狸那件天青色的披风。
  狐狸在微微地笑:“大嫂回府去歇息吧,我和江兄守在这里就行了。”
  江文略也在温柔地笑,可我似感觉到他眼底深处并没有太多笑意,只唇角的那份温柔,越来越浓,让我恍惚了一下。
  好象有许多遥远而又熟悉的东西呼地一下涌上来,又被我逐渐清醒的理智拼命地压下去。
  一涌一压,以致于狐狸说的话我只听清楚了后半截:“---那时,老七应该快与子楚完成合围了。”
  我站起来,挥手令燕红退出去,顺手将披风放在椅中,走到案几边盘膝坐下,看着狐狸在图上作的标注,道:“他们对兴平完成合围,这边漫天王要多久才会收到消息?”
  狐狸却往身后的柱子上一靠,闭了眼,淡淡道:“难说。”
  我正要再问,燕红出去时门未关紧,一股强烈的寒风涌进来,我又刚醒,便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江文略忽然站了起来,匆匆出门,过了好一会,才抱了一大堆柴禾进来,我忙腾出块地方,低声道:“吩咐士兵去做就是,何必---”
  他架起柴堆,掏出火摺子,低下头,边点火边道:“都睡着了。漫天王不定什么时候就发起进攻,让他们多睡一会都好,这种小事,何必叫他们。”
  我往柴堆中添柴的手便凝住。
  成婚后的第一个冬天,听说永嘉城外青岩山的冰松雪海是一大奇景,我缠着他,要他带我去看冰松雪海。
  他向他娘说要带我去烧香,求早生贵子,江太公夫人便恩准了我们出府,但又怕最疼爱的儿子冻着,多拨了几个随从跟着。
  随从们背着炭盆、炭、酒、吃食,辛苦万分地随我们爬上了青岩山。
  山顶有处小亭子,随从们点燃炭盆,在石凳上铺了狐裘,我与他静静地坐在亭子中,欣赏着绮丽的冰松雪海美景。
  纵是有炭盆与狐裘,山顶的风仍将我吹得面颊冰寒。他不停在掌心呵了热气,又贴在我的面颊上,低笑着问我:“好些吗?”
  我回头向他微笑时,见随从们都远远的站在岩石后,个个在蹬脚缩脖子。
  我红着脸将他的手拨开,说美景既已看过,还是早些回去。他不依,我向远处的随从努了努嘴,他却将我环住,在我耳边吃吃地笑。
  “管他们呢---”
  我正愣怔,外面号角大作,漫天王竟不死心,于深夜再度发起进攻。
  我惊得猛然抬头,狐狸已一跃而起,当先冲出去。我正要跟着出门,狐狸却将门重重一关,我的鼻子,险些便撞在了门板上。
  这一番攻守,直至鸡鸣时分才消停。
  接下来的十天,才是最难熬的十天。
  到了第十一天,天王军忽然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似是狂吼的野兽,卷起腥风血雨,一次次向伊州扑来。
  我们站在城头,看着在阵中舞得最耀眼的那面王旗,互相对望,狐狸露出从容在握的微笑。
  “成了---”
  漫天王用猛烈的攻城来掩饰主力的后撤。
  可兴平的失守显然让他大乱阵脚,如我们所料,他回援兴平时,走的是石峡谷。
  在那里,二十多年前曾被陈国宣宗皇帝誉为“英武少年、国之猛将”的蔺不屈,勒马横刀,静静等候。
  狐狸、江文略与我,则率伊州四万人马紧追不舍。
  石峡谷一役,天王军死伤惨重,漫天王只带着中军一万人拼出一条血路,向他起事的沙州逃窜。
  其余的天王军,则在各自将领的带领下分几路溃逃。
  此役,在后来的齐史中简略记载如下:
  戊辰年冬,帝、威武侯、青瑶夫人合力,败漫天王于石峡谷。
  寒风中,蔺不屈跃下马,急步走向我们。
  狐狸也大步迎向他,年龄差了近二十岁的两人,把着手臂,于风中纵声大笑。直到我与江文略并肩走近,二人才松开手来。
  三军中都有经验丰富的将领,战后诸事有条不紊地进行。我们四人则简短地商量了一番。
  蔺不屈久历战事,提出如果让漫天王逃回沙州,重整旗鼓,后患堪忧,而狐狸也秉承斩草需除根的原则,遂决定兵分几路,主力追剿漫天王,其余则分路追剿各路逃兵,稳定各地局势
  一切,如我所料。
  我主动请缨,带青瑶军及黎朔的离火营往东路追赶残兵,狐狸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反对。
  江文略迟疑了片刻,领下追剿另一路残兵的任务。
  冬天的夕阳,象个暗红色的小盘子,挂在天边。
  狐狸神采飞扬地上马,再看了我一眼,带着五叔等人打马而去。
  江文略也带着永嘉军向另一方向急驰,在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时,他似乎在马上回头望了望。
  我静静地望着他们的身影远去,静静地望着天边的夕阳。
  黎朔走到我身边,恭敬地请示:“夫人,什么时候出发?”
  我淡淡应以二字。
  “不急。”
  不急。
  蔺不屈、狐狸、江文略,都有各自的利益和划算,都急着趁追敌之际,收缴粮草兵力,划分各自的地盘。
  这么大好的机会,江大公子又怎会放过,也会急着率领主力出来抢夺地盘。
  但他又舍不得放弃嘉定关,必会命罗弘才率部留守。
  罗弘才新遭大败,兵力不够,没资格和这些人抢地盘,以他阴险狡诈的性子,打的肯定是占据嘉定关、以图后策的主意。
  谁能守住嘉定关,谁就扼住了熹北平原的东西通道。
  漫天王手下向东面逃逸的那一路残兵,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们逃窜的方向,必定是嘉定关。
  所以,我不急,等他们逃到嘉定关,与罗弘才斗得两败俱伤,才是我该出现,及时对罗弘才“伸出援手”的时候。
  罗婉虽然偏执狠毒,但对罗弘才,却有着极深厚的感情。
  我不急,我有的是耐心,等着她亲自上门,来“接”罗弘才回去。

  罗婉
  可怜万里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
  当我站在嘉定关一侧山上的羊肠古道上,眺望四周莽莽山野,禁不住想起了这句诗。
  寒风拂过山野,枯草瑟瑟,随风而低首。日头在云端若隐若没,随着浮云的移动,在苍野间拖出一带长长的影子。
  黎朔奔来,俯首道:“夫人,成了。”
  我向他微笑:“比我想的还要快,黎统领,真是辛苦你了。”
  “夫人给我一万人,我若还不能在一个时辰内拿下罗弘才,那就真的不用再当这个离火营统领了。”黎朔笑道。
  “罗弘才呢?”
  “拿下了。一切都按夫人的吩咐,咱们的人冲过去时都叫着来帮罗弘才解围,趁他不备,一千多人迅速将他围住,他连一句话都传不出来。他的部属被我们隔开来,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将他单独关了起来,属下方才去看他,他提出来要见夫人,属下按夫人吩咐,说少将军十分想念他这个干外公,他就不言语了。”
  我笑了起来,又抬头看向嘉定关后那巍峨的屺山,轻声道:“黎统领。”
  “是。”
  “久闻屺山之名,不知黎统领是否有兴趣,陪我登上一程?”
  其余的人,我只让燕红跟着。三人沿着长满野草的羊肠小道一路向上,遇陡峭处,还需手足并用。日头从云层中完全钻出、正悬在头顶之时,我们才攀上屺山的第二高峰。
  向偏东方向看,屺山的山尖云遮雾绕,若隐若现。
  黎朔抹了抹汗,笑道:“屺山之陡,果然名不虚传。”
  我接过燕红递上的丝帕,边擦汗边笑道:“这还没到山顶,可真有些累了。”
  “夫人,您的腰---”燕红略带忧色地提醒我。
  我的腿疾虽好,但这腰毕竟曾受过重创,遇大雨寒冷之天,仍有隐痛。与漫天王开战以来,我确是累了,此刻燕红这么一说,更觉腰际沉痛,便在山石上坐下。
  刚坐下,抬起头,眼角瞥见燕红正飞快地将水囊塞到黎朔手上,还带着她的一块丝帕。
  我装作出神地眺望白云旷野,燕红过来,面颊仍有一缕绯色。
  黎朔也似有些扭捏,慢慢地将丝帕掖入袖内。
  我心底高兴,面上却仍淡淡,望向山脚,叹道:“这里,还真的有点象咱们鸡公山。”
  “是啊。”黎朔的叹息声也带上了几分苍凉。
  燕红是卫家军进洛郡之后才来投奔的,听言便笑道:“夫人什么时候带我们回鸡公山一游才好,姐妹们都想着去看一看呢。”
  我与黎朔却都沉默着。
  过了许久,我才轻声道:“有时候觉得,我们这一路走来,就象这爬山。在山脚时有上千人,越往上爬人越少,爬到这里,已只剩下五百人了。”
  黎朔看了看我,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继续说着:“可这里还只是第二高峰,要想爬到山顶,看到世间最美的风光,还需付出更艰辛的努力。同行的弟兄会越来越少,而且---”
  我转头望向云雾中的山尖,笑了笑,轻声道:“那山顶,只容一人立足。”
  黎朔忽在我面前单膝跪下,沉声道:“黎朔蒙夫人大恩,方有今日。夫人若有差遣,黎朔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燕红明显被吓了一跳,大气都不敢出地退开几步。
  我凝望着黎朔,缓缓道:“黎统领,此番上将军与左、右将军一回来,咱们卫家军,可能就不会再称为卫家军了。”
  黎朔双眸一眯,又猛然睁大。
  我忙摇头,道:“倒不会到你想的那种程度。”
  他松了口气,沉声道:“不管怎样,请夫人放心,黎朔就算性命不要,也一定要护着您和少将军的安全。”
  “还有那帮老弟兄。”我轻而坚决地说。
  我站了起来,黎朔在我身后半步处。
  我望着东侧的山顶,轻声道:“那山顶太高太陡,我腰痛,力气不够,爬不上去。早早年纪太小,更受不住那上面的风寒,咱们还是不爬为好。”
  “夫人说得是。”黎朔朗声笑道:“高处不胜寒。真爬上去了,也没太大意思。”
  “可咱们也得能安安稳稳地下山或者再找个安身的地方,不能出什么岔子,更不能把一起爬山的弟兄们给丢了。”
  “是,黎朔一定尽力,不丢了这帮老弟兄,请大嫂放心。”
  他这一声“大嫂”,让回忆如寒风般卷涌而来。在鸡公山过的第一个年,野狼们排着队,兴奋地来敬酒,个个都恭敬地唤我一声---大嫂。
  而现在,除了老七没改过口,连五叔和狐狸,在正式的场合,都改称我一声“夫人”。
  “黎朔。”我直呼了他的名字,“你也该成家了。”
  一句话说得他和燕红都不自禁地低下了头。我含了笑,道:“以后,我可能不再适合亲自统领青瑶军,我打算把青瑶军交给燕红。回洛郡后,你就娶了燕红吧,有你手把手教她领兵打仗,我也放心。”
  燕红再爽朗,也禁不起我这句话,低呼一声便飞跑向山下。
  我憋住笑,故作忧切道:“唉呀,我也忘了问她一声,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可怎么办?”
  黎朔不愧虎贲营出身,行动利落,几个起纵便拦在了燕红面前,先敬了个军礼,再板了脸,硬梆梆道:“燕统领,夫人说有句话忘了问你,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燕红“啊”地一声低下头,半晌都不说话。
  黎朔急了,略显黝黑的面庞也憋得通红,猛然再行了个军礼,大声道:“燕统领,我黎朔没什么本事,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但凡我有吃的,就有你的一口;我有穿的,就不会冻着你---”
  燕红起始低头羞涩地听着,待黎朔说到后面,她慢慢抬起头来,凝望着黎朔,眼睛中闪着明亮的光采。
  黎朔反而被她这眼神吓住了,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愣愣道:“燕统领,你、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燕红咬了咬下唇,骂了声“呆子”,看似用力、实则软软地踢了他一脚,飞快转身,消失在山路尽头。
  黎朔这时却不呆了,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笑着挥了挥手,他便兴奋地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我长久地站在山路边,任寒风吹过我的面颊。
  嘉定关收复,大仇将报,我却似有些茫然若失。
  今日之形势,早非昔日。狐狸此刻,正横扫熹河以北,攻城掠地,当他统领千军万马归来的那一日,我与他,总有一人,要做出一个抉择。
  愿者,不可;可者,不愿。
  青葱的田野风光与苍茫的山顶景色,我也不知道,命运会给我什么样的未来。
  可当我回到洛郡,将一个月没有见到的早早抱入怀中,任他甜甜地亲上我的面颊,浓烈的幸福感满满地洋溢出来,我于刹那间明白,不管在哪,不管形势如何变化,我只要我的早早平安。
  我要看着他平平安安地长大,长成一个青葱少年郎,潇洒而温柔地爱上一个同样也爱他的女子,与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没有误会,没有欺瞒,没有伤害。
  不要象我们,留下这么多的遗憾,无法回头。
  狐狸带着主力,这一去,一个月都没有回转。
  洛郡四地的局势在我和黎朔的努力下,十分稳定。对于我们“收复”嘉定关和“请”罗弘才到洛郡“做客”之事,江太公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显然,飞龙军与永嘉军,都对当下的局势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三方瓜分熹河以北,在尽量为己方争取利益的同时,又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毕竟,接下来要面对的对手,是比漫天王更强大的陈和尚。
  三方合则生、分则亡,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黎朔和燕红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双方都没有亲人,黎朔请了邓婆婆当男方长辈。邓婆婆一直在笑,但我明显见到,她眼中有泪花在闪。
  这是青瑶军成立以来第一次“嫁闺女”,成亲的又是两营统领,离火营和青瑶军都炸了锅,这场婚事,办得比以往我看过的任何婚事都要热闹。
  看着燕红与黎朔对拜下去,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也多喝了几杯。
  夜阑人静时,我轻抚着早早的额头,与云绣低声说着话。
  “夫人,为什么不干脆杀了罗弘才?”
  “现在还不能杀。”我缓缓摇头,低声道:“至少,不能以我这个青瑶夫人的名义来杀。三方还要联手打陈和尚,罗弘才在青陵府也还留有一些人马,现在不能乱。我想对付的,只是罗婉一人---”
  云绣欲言又止,我向她笑了笑,柔声道:“怎么了?”
  她还在犹豫,我叹了声,道:“我和文略的事情,你们夫妻都知道,今时今日,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夫人。”她垂了头,低声道:“上次早早被掳,我带着他被软禁在一个园子里,罗、罗婉,经常过来看我们。她好象很喜欢早早的样子,一来就抱着早早不肯放手,我听服侍她的丫环说,她是想着多抱一抱早早,就能怀上孩子。后来,我们被公子接出来,罗婉也来了,当时,她已、已有了身孕---”
  我没有动弹,只是凝望着早早熟睡的面容。
  “夫人,按理说,我不该对您说这些,可罗婉若是来了,您迟早会知道这件事。”云绣加快了语速,“夫君一直和永嘉的弟兄有联系,前两个月听说,罗婉怀的孩子又没了。而且---”
  她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她流下来的,是一个怪胎,江太公夫人吓得昏了过去,虽然江太公将这事压下来了,可江府还是有人传了出去,永嘉府的人都在议论,还听说,罗婉这一流产,只怕再也怀不上孩子了。”
  若干天后,当我站在白璃屏风后,透过屏风的缝隙,静静看着罗婉的时候,云绣的这番话得到了印证。
  在我的记忆中,罗婉有着如花的笑靥、似火的热情,她会远远的就对我绽开笑容,往往还在我想着如何与她对答才不会失了江家体面的时候,她已过来握住我的手,“姐姐嫂嫂”的,叫得我只能茫然应着。
  可此刻,她身上裹着的雪色狐裘,映着她的面色更加苍白,也衬得她比以前消瘦了许多。在向燕红提出来要见罗弘才的时候,她的十指紧攥着狐裘的侧摆,攥得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燕红按我的嘱咐恭敬地对答,也适时地露出一丝恐惧和害怕的神色。
  罗婉更加不安了。罗弘才生死不明,她带来的人马又被黎朔拦在城外,只带十余名随从入洛郡,她现在依仗的,不过是她江二公子夫人的身份,毕竟卫家军当下是绝不会与永嘉军翻脸的。
  她将过往的锐气悉数收敛,甚至露出几分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委顿与瑟缩,再不见昔日的未语先笑、飞花璨齿。
  是她变了,还是我变了?
  当我站在窗前,看着罗婉在燕红的带领下脚步虚浮地远去,我的右手,默默地抚住心口,默默地说:
  窈娘,我为你洗冤、报仇。
  罗弘才被安置在城外的庄园。
  在将他移到庄园前,我将他在牢中关了半个月,与他一起“关”着的,是一位重金请来的江湖口技艺人刘如簧。
  刘如簧其人,顾名思义,巧舌如簧,多年浸淫于口技,他可以将婴儿的啼哭声、病人的喘气声、柴火剧烈燃烧的噼啪声,学得以假乱真。
  当他能将罗弘才的口音学得惟妙惟肖时,我命人在罗弘才的饭菜中连续下了半个月的药。
  这种药,并不会伤害罗弘才,却可以让他陷入长久的昏迷之中,使他看上去象一个奄奄一息、间或垂死喘息的病人,一般的大夫,单凭摸脉,很难觉察出他是中药昏迷。
  燕红会带罗婉在城里城外转上几个大圈,在天将黑未黑前,才将饥肠辘辘的她带入庄园。
  我赶在她之前,进了庄园。
  民间有传言,乾坤交泰、昼夜交替之时,有约一炷香的盲时。在盲时,鬼魂都会出来游荡,特别是含冤而死、不得投胎的游魂。
  罗弘才被安置在庄园中最西北的角落,按五行八卦之说,此方位阴气最盛,庄园的布置也依据五行八卦安排,由庄门至此角楼,需经过狭窄的夹道、九曲的湖上回桥,还有一处土丘,长满了高大的树木。
  燕红只允罗婉一人入府,理由自然是:罗大总管被漫天王残部所伤,卫家军本着合作之义将他运回洛郡养伤,不料他被邪魅压身,致发邪病,在高僧的指点下,才搬到此园。为避邪魅,青瑶夫人及少将军都已搬到城外文昌山上的文昌寺居住,一般人等,根本不能接近此庄园。
  燕红还会对罗婉说明,青瑶夫人临走时嘱咐过,卫家军永嘉军亲如一家,江二夫人如来探望罗大总管,其父女连心,应允其入园探望。但文昌寺的高僧曾严辞警告,只有这庄园的风水才能镇住罗大总管身上的邪魅,江二夫人绝不能擅自将罗大总管搬离庄园,否则便会累及旁人。
  燕红打开庄园大门,便会带着恐惧的神色,匆匆离开。
  罗婉会在云绣的带领下,踏进正一分分陷入沉蒙黑暗中的庄园。
  时值寒冬,狭窄的夹道中,阴风阵阵,如鬼魅般呼啸,而这风声中,会夹杂着几声婴儿的啼哭,云绣手中的灯笼也会适时掉落。
  我静静地站在角楼的二楼,捕捉着每一丝声响。
  寒风中,罗婉的惊叫声隐隐传来。
  我慢悠悠走到窗前,自这处望出去,正好将一湖冷波、九曲回桥收入眼中。
  遥遥望去,罗婉跟在云绣身后,脚步有些踉跄。显然,夹道里突灭的灯笼、寒风中隐隐约约的婴儿啼哭,已让她心神大乱。
  此时,她应已饿得疲软无力,而她流产不久、元气未复,这个时辰,也是她心神最弱的时候。
  刘如簧的技艺实在让人叹为观止,比三叔公要强上百倍。当躲在九曲桥下的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婴儿啼哭,我甚至有刹那的恍惚,真的以为在那湖冷波下,有一个婴儿在凄厉的啼哭。
  昏黄的灯光里,罗婉在惊叫。她白色的身影,在九曲桥上,象一片白羽在寒风中瑟瑟飘折,又象一只受惊的白鹭,在慌不择路地奔逃。
  云绣将她扶住,将她扶到桥栏边,她伏在桥栏上,大口喘气。
  片刻后,她发出更尖锐惊恐的叫声,她指着湖面,拼命摇头,又揪住云绣的衣襟,拼命地摇晃。
  云绣只会有一种回答:没看见什么啊,二夫人,您是不是看错了?
  这时,潜在水中的刘明,在托着一张纸,让它在湖水中若隐若现。那张纸上,画的是一个血红色的死婴,没有手臂,却长着三只脚,有着如葫芦般扭曲的头颅和如柴枝般枯瘦的身躯。
  罗婉的身子僵硬了许久,还是抢过云绣手中的灯笼,一步步走到桥栏边,再度望向湖水。
  看着罗婉声嘶力竭地尖叫,仓惶而逃,逃过九曲桥,奔入角楼前那阴森黑暗的小树林,我默默地离开了窗户边。
  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坚强。
  树林中明明灭灭的磷火,柴火剧烈燃烧的噼啪声,年轻女子被烧时痛苦挣扎的声音,让她彻底崩溃。
  当她在云绣的搀扶下,无力地进入角楼,看到眼窝深陷、仅有一缕气息的罗弘才,她扑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
  这一刻,她就象被无情的秋雨横扫在地的凤仙花,昔日娇艳的花瓣,只余一丝残红,在泥泞中苦苦挣扎。
  我在屏风后静默地看着,人的思绪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我这时,竟忽然想起了遥远的童年。
  娘手把手教我刺绣,当她在绣布上描下荆棘花的样子,我指着窗外的凤仙花,撒娇道:“娘,凤仙花漂亮多了,我要绣凤仙花。”
  娘低头画着荆刺花,淡淡道:“三天。三天之后,你如果还要绣凤仙花,娘就教你绣。”
  当夜,入秋的第一场寒雨,将墙边的那一带凤仙花,打得只余一地残红。
  而远处山峦间的荆棘花,却迎着秋风,越开越灿烂。
  罗婉哭了一阵,便欲扶起罗弘才,守在床边的两名小沙弥上去将她拦住,其中一人喏礼道:“这位夫人,寒山大师有吩咐,罗施主被邪魅压身,千万不能移动,否则便会移祸万千生灵。”
  罗婉猛地将沙弥推开,怒道:“我不管,我只要带我爹走!”
  可她的力气,哪拖得动罗弘才,刚将他拖下床,便跌坐在地,就在她坐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刘如簧再度在窗外发出一声婴儿的啼哭。
  罗婉显然心神剧震,面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云绣适时地过去,扶起她,温言相劝:“二夫人,今天已经太晚了,要带罗总管走,也得等到明天早上寒山大师来了再说。现在阴气太重,实在不宜搬动。”
  罗婉急促地喘息,最终无力地点头。
  云绣挥手,小沙弥迅速将罗弘才搬回床上,并移过来贴满符咒的屏风,将床朦朦胧胧地拦住。
  我没有继续看下去,悄悄地离开了角楼。
  一切都已安排好。
  云绣会奉上饭菜,饭菜中下了让人手脚发软的药,当罗婉吃下后,她只能呆坐在屏风外的椅子里,呆呆地看着“罗弘才”的影子投在屏风上,他似在挥舞着双手,剧烈喘息,然后,不停嘶吼着:报应!都是报应啊!
  “罗弘才”惊呼声稍歇时,罗婉会听到声响,当她转动僵硬的脖子,便会看到窗户上,有一个吊死鬼的影子约约绰绰地晃动,那吊死鬼的身形,很象当年的表哥。
  当她颤抖着唤人,两个小沙弥和云绣都会很明确地回答她:夫人,您眼花了。
  天亮了。
  冬日的薄雾在树林里卷成一缕缕,渐渐寒了我的鬓发,我的十指。
  看着罗婉惶恐不安地奔出庄园,大声呼唤她的随从进园搬罗弘才出来,我向身边的寒山大师平静地施礼:“大师,一切有劳您了。”
  寒山微笑以佛礼相还:“阿弥陀佛!夫人应允免去洛郡百姓三年税粮,贫僧自当尽力。”
  “大师太客气。”我合什道,“上将军也早有此意,只是因为以前卫家军根基不稳,又连年打仗,这才一直搁着。眼下卫家军开疆拓土,洛郡作为我们立本之地,自当早蒙惠泽。”
  “不管怎样,贫僧都要代洛郡百姓谢过夫人的恩德。”
  寒山向我报以微笑,再望向远处的罗婉,叹道:“贫僧总得让这位施主亲自了悟,才能化了她当年造下的冤孽。”
  “是。”我低低道:“我那姐姐死得太冤,若不还她清白,我真怕她不得往生。”
  洛郡城外西南方向二十余里处,是文昌山,山上的文昌寺,因为有名僧寒山大师主持,香火历来比较旺盛。
  自寒山寺西侧的小道向上约一里路,有一处藏经阁。
  寒山寺的经书为何不藏在寺内,而要在此处另辟一藏经阁,历来有不同的说法。但此处森幽林静,倒极适合僧侣静养参禅。
  我带着早早在藏经阁住了五日,第五日清晨,云绣敲开了藏经阁的门。
  她的面上,有着欣悦的微笑。
  “夫人,成了。”
  罗婉的随从虽然只吃他们带来的干粮,水却是从庄子边那口井中取的。他们一个个腹中绞痛、神智不清,又怎能搬动罗弘才。
  寒山大师适时出现,指出是因为罗婉将罗弘才拖下床,才累及他人。罗婉半信半疑,可到了晚上,当那些“幻觉”再度出现,她只会更加恐惧与惊疑。
  如此数日,她的精神已处于全面崩溃的边缘。
  听说她跪在寒山大师面前,苦苦哀求,求他驱除罗弘才身上的邪魅。
  寒山在数度“犹豫”后,才告诉她,文昌山有处山崖,崖的东侧有块面壁石,石上刻有佛像。洛郡一地,凡有造下冤孽者,被孽鬼纠缠,只要在月半之日,三步一叩,拜上悬崖,对着面壁石,说出所犯罪孽,求得冤魂的谅解,便可消除一切灾难。
  罗婉向附近之人打听,得到的,自然是和寒山一样的说法。
  很少有人知道,面壁石后,有一处数百年前由高僧辟出的石室,乃文昌寺主持静坐参禅的密室。
  卫家军执管洛郡后,寒山数度邀我和狐狸去文昌寺,为本地百姓祈福,他似是极欣赏狐狸,二人参禅时,总是会心一笑。
  今天是月半,寒山会邀请数位洛郡的士绅名流到面壁石后的石室,参习“哑禅”。
  所谓“哑禅”,便是参禅时,谁都不能发出一丝声响,只能静坐,默默地领悟佛理。传说古有高僧,参习“哑禅”数日,忽然大彻大悟,登仙而去。
  这几位名流士绅之中,有一位姓费,他的连襟,叫江胜,在永嘉府江氏宗祠中掌管祭祀之物,是再古板鲁直不过的一个人,在江氏一族的威信也极高。
  江胜前几日便到了洛郡费府做客,而今日,他会应其连襟之邀,在石室中参习“哑禅”。
  这日风大,吹动满山松涛。
  我静静站在藏经阁前的石桥边,静静地看着山脚。
  我在等,等着罗婉三步一叩地上山,等着她向佛祖,亲口说出她的罪孽。

  我与你的情分
  山间有薄薄的寒雾在移动,逐渐将山脚湮没,我长久地站着,仍不见罗婉上山。
  身后有唦唦的声音,回头一看,是藏经阁的寒松大师在扫阁前的薄雪。
  他握着一把很大的笤帚,每次大力扫出,薄雪便堆成一团,雪也不再如铺在地面时那么洁白,而带上了泥灰色。
  我低头看了顷刻,轻声道:“可惜脏了。”
  寒松并不抬头,略显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苍凉,“雪还是雪,哪里脏了?”
  “雪还是雪?”我疑道。  寒松直起腰,平静地望着我,道:“这雪融了化成水,水来年再落为雪,复为一片洁白。所以,雪还是雪,哪里脏了?”
  雪还是雪,哪里脏了?
  寒松将目光投向前方,道:“夫人,请问您,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寒风萧瑟,皑皑白雪。”
  他微微一笑,道:“若是冬去春来,夫人看到的是什么?”
  “春光无限,芳菲正茂。”
  “夏天呢?”
  “骄阳似火,禾苗遍野。”
  “秋天呢?”
  “湖光秋色、层林尽染。”
  寒松缓缓摇了摇头。我合什道:“请大师指点。”
  寒松唱了声佛,淡然道:“夫人眼中看到的,是春夏秋冬。而贫僧眼中看到的,只有这山、原野与寺院。”
  说罢,他不再看我,继续专心地扫着残雪。
  我站在石桥边,反复咀嚼着寒松这话,正茫然时,山路上急奔来一个红色的身影。我初始以为那是罗婉,踏出两步,却看清是燕红。,
  我心中闪过一丝不安的感觉,却仍平静地站着,看着燕红绕过主殿,奔来藏经阁。
  “夫人---”她欲言又止。
  “说吧。”
  她微垂了头,低声道:“夫人,上将军昨晚回来了。”
  狐狸回来了?
  我忙问道:“上将军可好?”
  “很好,可是---”燕红嗫嚅起来。
  我压下淡淡的欣喜,道:“怎么成了亲,你反倒不会说话了?”
  燕红抬起头,望着我,道:“上将军听说夫人住在山上,就命我们不要来禀报,说要给夫人一个惊喜,亲自来接您回城。可是今天早上,上将军他,他将罗弘才的违规词语给解了,然后亲自将罗氏父女送出洛郡---”
  “驾!”
  我运力挥下鞭子,骏马踏出的泥土溅上我的靴子,如同那一年,铺天盖地向我泼来的脏水。
  寒风过耳,宛如利刃,心头的愤懑压下了又涌上。
  我不过想将这污渍抹去,想为过去的沈窈娘做一个了断,为何都无法成全?
  待我从文昌山脚急驰至洛郡城东的七星山,已是正午时分,远远见数百人马,正不急不缓地往回走。
  当先一人,未着盔甲,未披鹤氅,只一袭普通的蓝衫。他端坐在马上,容颜似比两个月前 更显清俊,但又似乎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气风发。
  他渐行渐近,目光落在我身上,只愣了一瞬,便轻喝一声,驱马到我马前。他双目神采飞扬,唇角微微上翘,含笑看着我,好一阵后才笑道:“大嫂---”
  他却没有再说下去,过了片刻,又轻轻地唤了声:“青瑶。”
  我让自己的呼吸逐渐平静,默默地看着他,等他给我一个解释。
  他的笑容慢慢显得有点僵硬,寒风自我与他之间呼啸而过,如同过往的岁月,不曾停止,不曾留步,一直呼啸着向前走。
  马蹄声打破了我与他之间的沉默,我扫了一眼驰近的上将军亲卫营,微微欠身,淡淡道:“上将军辛苦了。”
  狐狸的双唇微微动了一下,正要说话,五叔打马而来,大声道:“上将军!得再拨给我一些粮草才行,不够---”
  话至此,他才发现我也在,便在马上欠身为礼,道:“夫人。”
  我回礼道:“左将军辛苦了。”
  五叔呵呵笑了笑,乾泰营、震雷营与巽风营三营将领也策马而来,我便拉马退开一些,默默地看着他们向狐狸禀报军情。
  狐狸看了我一眼,微一蹙眉,再从容地抬起右手,止住他们的话语,微笑道:“这里风大,夫人经不得吹,咱们还是回城再商议,也好请夫人拿拿主意。”
  众将领这才发现我也在一侧,忙哄哄地过来向我行礼,我只微微点头,道声各位将军都辛苦了,再抬头,与狐狸四目交触,我默默地将目光移开。
  回到洛郡,来禀报军政事务的人越来越多。
  虽然这两个月,狐狸屡有战报传来,将前线战事一一细述,但此刻,我坐在一边,听各将领禀报军情,还是觉得形势远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等文吏们也一个个进来,我更觉纷繁万端。
  经过此番横扫漫天王,卫家军的疆土已扩至燕岭之南、离河以东,与飞龙军、永嘉军三分熹河以北,辖十五府六十二县,人口上千万。
  军情、粮草调度、战后各地治安的稳定、官制、赋税、兵制、币制、法制、官吏的选任,大至一城郡守,小至某县的检判,都需狐狸与幕僚商榷选定。
  千头万绪,狐狸一一解决,可事情实在太多,直忙到黄昏时分,厅内诸人,才渐渐退去。
  我默默地坐于一旁,看着狐狸在一份份军政之令上盖下上将军印,看着将领官吏们领令而去。
  早早的少将军印,始终在我袖中,没有拿出来,也没人需要将它拿出来。
  自始至终,所有人都有意或无意地“遗忘”了它,包括狐狸。
  待最后一人退出,狐狸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右手手指不停揉捏着太阳穴。
  我便将要问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恰好炭盆上架着的水壶突突地往外冒热气,我提下来,倒了杯热茶,送到狐狸面前。
  狐狸接过,却只放在手心中摩挲,似是叹了口气,再看着我微笑:“谢谢。”
  我正想着如何开口,瑶瑶搂着早早进来,两个人一边一个,扑上狐狸的身子。狐狸大笑,将早早举起骑在肩头,早早近段对于骑“竹马”颇为痴迷,便挥舞着手,“驾驾”地叫唤起来。
  狐狸拎住早早的小棉袄,将他拎下来,横提在半空,笑眯眯道:“小子,你胆子不小啊,敢不敢去骑真的马?”
  早早顿时兴奋得大叫,我见他的样子,不忍令他失望,索性向狐狸道:“你们去骑马,我下厨做几个菜,给你接风洗尘。”
  三人大喜,欢呼着出门而去。
  晚饭刚做好,狐狸和瑶瑶便笑着进来。我往桌上摆菜,疑道:“早早呢?”
  瑶瑶闷着头笑,指了指门外。早早正在门口探头探脑,我一把将他拎进来,他却躲在我的腿后,抱着我的双腿,探出头看了看狐狸,又马上缩了回去。
  狐狸一边洗手,一边笑骂:“怎么,闯了祸就不敢和我一起吃饭了?”
  瑶瑶笑得前仰后合,我低头抱起早早,柔声问:“怎么了?闯什么祸了?”
  早早的眼睛瞬间就红了,趴在我肩头,咬着手指,吭都不吭一声。:
  “叔叔带我们去校场骑马,命人牵来了十多匹马,我正在选呢,早早倒好,趁我们不备,不知从哪拿来一个火把,去烧马尾巴。结果,校场那个热闹啊,叔叔为了制伏受惊的马,还被马蹄子踢了一脚,正踢在胳膊上---”
  我忙将早早放下,过去捋起狐狸的衣袖,道:“伤得重不重?”
  狐狸愣了刹那,急速将手臂抽回,衣袖落下,遮住他手臂上密布的伤痕。
  但我已看得清楚,除了被马蹄踢青的那处外,其余的伤痕,隐隐约约,都是旧伤。
  我正怔然,狐狸已若无其事地走到桌边,端坐在椅中,肃了面容,向早早道:“你今天闯了祸,罚你多吃一碗,而且不许挑食,每样菜都得吃。”
  早早黑溜溜的眼睛中含了泪水,却不敢吱声,老老实实爬到椅子中坐好。
  看着早早不用我和云绣哄,乖乖的几大碗饭落肚,我忽然心头一酸,原来,有些东西,我真的永远无法给他。
  可现在,狐狸给予他的这些,又能保持多久呢?
  命运之手巨大而不可扭转,当在王权霸业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命运将他和他推到对立的两面,现在的这一幕,只能成为回忆中仅有的温馨吗?
  将熟睡了的瑶瑶和早早抱回房间,我找出药膏,重新敲开了狐狸的房门。
  他显然已准备上床歇息,外袍微微解开,露出脖子下两三寸处的肌肤,竟也有一道若隐若现的伤痕。
  我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眼前的人似乎认识了许久,但又似乎,从来不曾了解过他。3,P(N"`-HF;XD:J
  我将药膏递给他,他却不接,似想了一会,笑了笑,坐到椅中,捋起了衣袖。
  我犹豫了片刻,走到他面前,微俯着身子,在他手臂被马蹄踢青处细细地涂上药膏,轻声道:“以后,早早再闯祸,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别太惯着他。”
  半晌,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又道:“老七呢?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等了半天不见回答,我一侧头,这才发觉他的面容近在咫尺,他眼中有着不同平日的热度,怔怔地盯着我,他渐渐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我心头一惊,急忙松了手,道:“你早点歇着。”转身便往外走。
  还未等我走到门口,衣袂声响,他已赶上来,拉住我的手臂,唤道:“青瑶---”
  我停住脚步,他仍拉着我的手臂,轻声道:“这么久没见面,咱们说说话。”
  我想了片刻,转过身,直视着他,缓缓问道:“好,那我问你,为什么放罗家父女回去?”
  他愣住,再过一阵才慢慢地松开了手,神情也逐渐恢复正常,淡淡道:“卫家军和永嘉军有兄弟之谊,罗婉毕竟是江兄的妻子,咱们不能坏了兄弟之义。你放心,我让人装成神巫,解了罗弘才身上的违规词语,罗氏父女只当是真的中了邪魅,千恩万谢,才离去的。”
  我盯着他,平静道:“我想听你真正的理由。”
  他在我的注视下微微移开目光,半晌,才道:“大嫂的计策好是好,可以让罗婉身败名裂。可从咱们卫家军的长远利益来说,罗氏父女得留着。罗弘才被江家利用过了就甩,他此番兵败,也是因为先中了江大公子的暗算,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手上毕竟还有些人马。唯有留着他,咱们将来才好坐观江家内斗,收渔人之利。”
  我笑了笑,低声道:“你谋划得可真长远,只是不知你有没有想过更长远的?”
  “更长远的?”他眉头微蹙。
  我从袖中取出早早的少将军印,凝望着他,轻声道:“这个,你现在不需要了吧?”
  他看了看少将军印,面色渐渐沉下来,冷声道:“大嫂这是什么意思?”
  我忽有一种疲倦无力的感觉,低低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现在真的不再需要这个了。我只希望,你能念着昔日的情分,善待鸡公寨的老弟兄们,能够给我和早早一条活路---”
  狐狸面色愈来愈冷,我话未说完,他猛然抓上我的手腕,将我往他胸前一拉,双眸中闪着怒火,逼近我耳边,冷声道:“你--想--走?!”
  灼热的呼吸加上年轻男子的气息,这般盛烈,我慌得竭力挣脱他的手,可那手象铁钳一般,反让两人越贴越近。
  他一字一句地在我耳边问:“你让罗婉身败名裂,铲除罗弘才,是想光明正大地回到他江文略的身边,重新做你的江二夫人,是不是?!”
  他的声音微颤,象是压抑了太久的东西要喷涌而出,他的手滚烫如火,而他的身躯,也变得有些异样。
  我只得尽力向后仰,避开他的面容,平静道:“六叔,我早对你说过,我不会置卫家军的名声于不顾,我也没有可能再回江家!我只是为了替自己讨一个公道,还沈窈娘一份清白,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 j
  他抬眸望向我,目光在我面上凝结,良久,他才似平静了一些,慢慢松了手,轻声疑道:“你—真的不会回江家?”
  我也凝望着他,坦然道:“你相信我,我真的不会再回到江家。你很好,卫家军有今天,全是因为有你,我和早早不过是挂名而已。以后,卫家军交给你,我也放心。我想着替自己洗清冤屈后,就再无牵挂,可以带着早早离开。我只希望,你能念着昔日的情分,善待鸡公寨的老弟兄们---”
  “情分?”他冷笑一声。
  许久,他看着我,眸色渐深,缓缓道:“你要走,要离开卫家军,可还念着昔日情分,要我善待鸡公寨的老弟兄们。可是---”
  他声音渐渐低沉,唇边的冷笑还在,却似带上了一丝自嘲。
  “青瑶,你---有没有那么一丝一毫,念过我与你的情分?”
  我与你的情分?
  他的话语中似乎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又象在释放某种克制的情绪,让我暗自心惊,一时竟不敢轻易回答。
  我沉默着。
  他望着我,唇边的冷笑逐渐消失不见,眼神中却浸出几分温柔来。
  他极轻地向前走了一小步,年轻男子的气息,象拂过原野的春风,温热得让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
  “青瑶。”他凝望着我,低声地说,“为什么要走呢?这里就是你和早早的家---”
  他的声音温软。
  象春波里的水草,在伸出柔软的青叶,触摸着什么、试探着什么,含着抑制不住的浓烈渴望,却又小心谨慎。
  “这么些年,这么多艰苦,我们都一起熬过来了。现在为什么要走呢?青瑶,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以后,我们可以继续一起走下去,可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炙热,仿佛只要轻轻地一碰,就会象上元节的烟火一般,在空中呯地绚丽绽开。我本能地低下头,不敢与这份目光相触。
  夜是如此的寂静,让我可以清晰地听见他压抑的呼吸。
  烛光将我和他的身影投在青石地砖上,我微低着头,从身影中依稀可以看出,他正缓慢地抬起右手,似乎要温柔地抚上我的脸。
  我心中一跳,急促地开口:“是,我记得---”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暗中舒了口气,有些话,我希望他永远不要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我抬头看着他,真诚地说:
  “六叔,我记得的。当初,若不是山寨的弟兄们收留我,我们母子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更是数次奋不顾身,舍命保护我和早早。这些年幸亏有你的支持和回护,我们母子才能活得这么好。你和弟兄们的这些情分,我时时刻刻都铭记在心里,一时都不会忘记。”
  他的唇微微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我将手中的少将军印放在一边的案几上,轻声道:“正因为记得我们之间的情分,所以,我觉得现在是该将这个少将军印还给你的时候了。”
  他目光一滞,张嘴要说什么,我忙摆手打断:“六叔,你听我说。我本来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女子,也没啥见识和本领。全仗弟兄们的抬爱和你的支持,我才能忝居青瑶夫人之名。可我心里明白,卫家军之所以有今日,全是你的功劳。正是在你的带领下,卫家军才有现在的规模和实力。但卫家军要走得更远,这却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六叔文韬武略,有盖世大才,你才能充当卫家军真正的领头人,所以我有心让贤。只有我和早早离开了,你才能名正言顺地执掌卫家军,六叔,你和弟兄们对我有大恩,我沈青瑶无以为报,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这句话说完,室 内便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烛花,偶尔轻爆。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望着我。
  他眸中似乎闪过一抹痛色,继而露出些尴尬的苦笑,用极轻的声音道:“青瑶,你---”
  后面的话,他吞了回去,眸子里的炙热在逐渐变淡。
  我暗暗松了口气。
  不管怎样,他现在想的,却是现在的我,不敢,也不想要的。
  他停顿了一阵,苦笑一声,缓缓道:“青瑶,你这样,是要将我陷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吗?”
  “六叔何出此言?”我低声道。
  “你是卫家军的当家大嫂,弟兄们一直敬你信你。杜凤不才,幸得大嫂信任,才会将许多事情交给我处理。可就因为这样,军中已有人对我心生不满,说我独揽大权、越位逆上。你若就这么走了,别人会怎么看我?岂不是更会让人将我说成是‘谋权篡位’之人?”他眉头微蹙,眸中的炙热,悄然褪尽。
  我默然不语,因为这样的流言,我也隐约听说过。
  他拿起案几上的少将军印,低叹一声,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再轻轻地,将印章放在我的手心。
  “青瑶,现在局势未明,正是需要稳定人心的时候,你就是卫家军的一面大旗。你若走了,别人定会说是我逼走了你和早早,这让我情何以堪?况且,卫家军树敌良多,你走到哪里,只怕都不安全。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早早考虑。”
  我默然半响,只得点头,轻声道:“是我欠考虑了。”
  “青瑶。”他柔声道:“别再想走的事情,留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时机成熟了,我一定帮你向罗婉讨一个公道。”
  他看着我,目光又逐渐热烈起来,我怕他会再说出什么我应付不了的话,便连忙道:“好,我不走了。那六叔你早些歇着。”说罢,急急转身,拉开房门。
  他没有阻拦我,扑面而来的夜风让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但我似乎听见,他在门后,极轻地叹息。
  这夜,似有笛音幽幽响起,可当我倾耳细听,却又似乎只有静寂的风,在拂过庭院。
  我拥被而坐,思绪如麻。
  还没等我想好万全之策,第二日一早,一匹快马奔进了洛郡,也带来了惊天动地的消息。
  熹河之南,我的故土上,陈和尚终于彻底击败了窦光明,于正月初八,正式封王,定国号为郑。
  称王的第一天,陈和尚便命其左相赵之初起草了一份华丽的诏书,发往熹河以北的卫家军、永嘉军及飞龙军,命三部在三个月内投诚,归顺郑国。
  否则便要以三十万大军,越河北上,横扫千里!
  诏书发出的同时,陈和尚的左右骠骑大将军,也各率八万人马,兵分两路,屯于熹河南岸。
  千余艘战船,载满了士兵与战马,只待陈和尚一声令下,便要攻过熹河,铁蹄踏上熹北平原的那日,便将血流千里、尸横遍野。
  不久,永嘉军那边,也传来了江太公称王的消息。
  永王,定都永嘉,年号太和。永嘉军将领,悉数封官进爵。
  也是,既然决定与陈和尚争鼎天下,总得给点甜头,才能让万千将士戮力效命。“广积粮,缓称王”的阶段已经过去,现在的江太公,疆土日益扩张,野心也日益膨胀。
  只有自己也称王,才能在气势和名份上,与陈和尚分庭抗礼。
  不过江太公虽然野心勃勃,到底头脑还没糊涂,他知道单凭永嘉军,无法抵住陈和尚的大军,于是,一纸请求合作的信函,送来了洛郡。
  紧接着,龙城那边,也传来了蔺不屈称王的消息,益王,定都龙城,年号延胜。益王的合作文书,也送到了洛郡。
  只剩下卫家军,还没有称王拜相。
  狐狸房中的灯,整夜亮着。
  各地官员、各营将领的折子如雪片般递上,狐狸却将这些折子都压了下来,我自然没能看到,在那些折子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可他短暂沉默所引发的后果,却是军中老将领与后进将领之间的纷争。
  狐狸独掌大权以来,破格提拔了大批有才能的年轻将领和官吏。鸡公寨的那帮老弟兄,除少数确有才能外,其余的人,都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什么领兵打仗的本事,他们在卫家军中的地位,正慢慢受到后进将领们的威胁。
  当这些后进将领们,或明或暗地发出拥立狐狸的声音的时候,一部分老弟兄,便多次秘密求见我。
  我却不希望自己和早早被这股力量挟着走上一条与狐狸决裂的危险道路,更不想因为这样,而让这些人在将来遭到无情的清洗。我只得闭门不见,并命令黎朔,将这些人暗中监控起来,以免他们做出过激之事。
  我只希望,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并最终能保着他们全身而退。
  既然无法脱身,又不能同室操戈,我只能这样做,来向狐狸表明自己的态度。对于卫家军来说,当务之急,是让各方都先缓和下来,并同心协力,一致抗敌。
  狐狸没有再提起那晚的话题,却对我和早早越发的体贴入微。
  他每日清晨,仍来看我和瑶瑶练功,然后陪我们一起吃早饭。吃过早饭,他就会抱着早早去政事堂。
  据说众人禀报军政事务的时候,狐狸不是握着早早的小手教他写字,就是笑眯眯地看着早早在房里爬上爬下。
  然后淡淡地说一句:“知道了。”
  各地的奇珍异宝,他也源源不断地往我房中送。邓婆婆看得瞠目结舌,不停地念佛,有一天还悄悄地问我:“夫人,要是咱们早早真的有一天当了皇帝,那宫中得装多少宝贝啊?”
  二月十五,是洛郡传统的桃花节,我与狐狸,一边一个,牵着早早的手,出现在士绅们举办的桃花宴上。
  桃李芳霏,满城飘香,他看着我和早早,始终是温柔的笑。
  上将军与青瑶夫人因为封王而不和的谣言,渐渐平息下去。
  却又有另一种流言,在悄悄滋生。
  这夜,燕红来禀,青瑶军的一些少年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我忙叫上屈大叔,匆匆赶到军营,直忙到亥时,才将病了的少年一一安顿好。
  往回走的时候,却忽然下起了大雨。众人都没有带雨蓑,眼见雨越下越大,我们只得下马,进了街边的倚桐馆,暂时避雨。
  小二见我们进来,忙过来,正要向我行礼,我轻声道:“我们坐一坐就走,你忙你的吧。”
  此时虽已夜深,倚桐馆的二楼,却仍有几桌人在喝酒笑闹,从他们的笑闹声来看,应已喝得醺醺然了。
  小二为我倒了一杯清茶,我刚喝一口,二楼便传来一阵哄然大笑,还夹杂着女子嗔骂的尖叫声。
  “苏校尉也真是,你们男人争来争去,关我们女人什么事?干嘛要掐我?”女子的声音似嗔似娇。
  我眉头微皱,早听说军中有将士喜欢在夜间到酒馆召妓作乐,没想到大战在即,他们仍不知收敛。
  年轻人在大笑,“月娥妹妹,你这就不知道了。咱们今天争论的,还真关你们女人的事。”
  他笑得狎亵起来,“上将军和青瑶夫人,你说,这一对妙不妙?是不是关你们女人的事呢?”
  燕红面色一变,便欲拍桌而起,我忙将她按住,摇了摇头。
  女子在尖叫着拍开年轻人的手,旁边又有人哄笑,“就是,名份上虽然是少将军为主,可现在的江山,全是上将军带着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凭什么要让给一个毛孩子。依我说,上将军干脆娶了青瑶夫人,就什么纷争都没有了。”
  “对!大家争来争去,反倒伤了和气。青瑶夫人若是肯下嫁上将军,上将军和少将军变成一家人,双方都不用再争,多好。”
  “是啊,虽说是叔嫂,可自古以来,叔嫂成婚的多了去了,陈国的太祖皇帝,不也纳了自己的弟媳吗?史书上还得称他一声‘千古明君’。”
  一阵附和声后,有人在吃吃地笑:“还别说,咱们上将军和夫人还挺配的,那天你们是没见到,桃花宴上,郎才女貌,不知羡煞多少人。他们又有这么多年同生共死的情分,若能成为一家人,上将军顺理成章地封王,少将军为王子,那些老家伙也没什么屁可放,这不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吗?”
  “就是!依我看,这二人只是暂时拉不下面子,若是咱们去推一把,这好事嘛,想来就快 了!”
  有人更兴奋起来,“上将军封了王,咱们是不是都可以连升几级啊?”
  雨小了一些,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与燕红匆匆出了倚桐馆。
  刚进府门,我解下被雨淋湿了的披风,肩头一暖,一件干净的披风笼上我的双肩。
  抬头,狐狸在望着我,微微地笑:“听说你去了军营,见下了大雨,正要去接你。”
  我默默地系好披风,他又柔声道:“让他们煮了姜汤,你喝点再睡,别着了凉。”
  “早早呢?”我问道。
  “在我房里睡着了,就让他和我一起睡吧,你和云绣也轻松一下。”
  把我送回房,他才微笑着离去。
  喝完姜汤,我坐在窗下,默默不语。
  燕红欲言又止,我命云绣等人退下,拉过燕红的手,轻声问:“他们说的那些话,你早就知道了?”
  “是。”燕红叹了声,道:“夫人,军中议论的人越来越多。看上将军对您这般好,您若真的和他成了一家人,倒是皆大欢喜。不过---”
  我安静地等她说下去。
  “夫人,我总有点替您担心,怕---”
  “怕什么?”
  燕红似是鼓起勇气,才说了出来,“夫人,我总觉得,眼下的局势,又加上这样的话,似是有人在故意为之。上将军他对您的心意,只怕不单纯。他是不是为了封王夺权,才对您---”
  我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大雨,黑沉沉的雨幕,将我的思绪拉回了初上鸡公山的时候,一幕幕的往事,在雨丝中隐约闪现。
  还有,那一夜,他的眼神,他话语中那令人窒息的温柔。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轻声道:“我相信他,他还不是这样的人。”
  至少,不完全是。

  望断来时路
  狐狸的眼神越发温柔,象春风里轻舞的柳枝。每日黄昏,他到青瑶军军营来接我,玉树临风的他,就那么看着我,唇角的微笑,不知融化了多少青瑶军少女的心。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我也在平静地等待,等着四月二十日的到来。
  终于等到这日,我很早便起来,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抱上仍在熟睡中的早早,带着燕红等人,也不遮掩行踪,上马直奔鸡公山。
  鸡公山仍是昔日的模样,只是寨子已残破了许多。我带着早早在豹子头的坟前久久叩头。
  豹子头,你当日救我一命,且为我们母子拼出一条生路,今天是你的祭日,我们来祭奠你,真诚地谢过你。
  沈青瑶更不会忘记,你当日慷慨赴死,为的是让全寨弟兄能活下去。
  不管时局和人心如何变化,沈青瑶定要成全你的这片心意,保着弟兄们平平安安。
  这日,山间飘浮着薄薄的雾,氤氲飘缈。我的心头,似乎也笼罩着一层迷雾,仿佛挥手间就可以将它拨开,但又似乎已将我紧紧缠住,无法挣脱。
  早早问我:“娘,咱们给谁磕头?”
  “一个让你能活在这个世上的人。”
  “他躺在这里面吗?为什么不出来见早早?”
  “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
  “他去的那个地方,很好很好吗?”
  “是,那个地方,春常在、花常开,月长圆、人长好,还有他最亲最爱的人,和他在一起。再也没有人可以将他们分开。”
  我看向豹子头墓边的另一座墓。
  美娘被烧死后,残骨也无亲人收埋,最后只得由永嘉府看守义庄的一位老者捡了,用瓦罐装了埋在乱葬岗。去年,我命人打探到遗骨埋葬的地方,再让人悄悄移至此处。
  生不能相守,死当相依,方不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意。
  早早扯了扯我的衣袖,“他和那个人,有早早和娘这么亲吗?象早早和娘一样永远都不分开吗?”
  我张开双臂,将早早抱入怀中,泪盈于睫。
  “青瑶夫人!”
  “少将军!”
  低呼声在不远处响起。
  十余位文人雅士自山顶翩翩而来,一一向我见礼。他们均是洛郡知名的文士,这日,应费德公所邀,来鸡公山踏青寻芳,吟诗作对。
  费德公看向墓前的祭品香烛,我低低道:“今天是先夫的祭日。”
  一众文人恍然大悟,继而露出同情之色,再纷纷走到豹子头的墓前,行礼致祭。
  洛郡第一才子徐彦若当场赋下一曲《点绛唇》。
  “自君去后,鸿雁数回悲寒暑。千里梦回,秋风又几度。旌旗铁马,英雄皆尘土。稚子泪,晓风残月,望断来时路。”
  未几,这曲吟颂青瑶夫人携子祭奠亡夫的词,传遍洛郡。
  孀妇稚子,被形势所逼、抛上风口浪尖时,只得到亡夫墓前洒泪致祭。而她的丈夫,正是为救所有弟兄,惨烈赴死。
  所有人看向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多了几分敬意,还有些许不忍之色。
  燕红悄悄回禀我,军中要求青瑶夫人下嫁上将军的言论,也淡了许多。
  我依然保持着沉默。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五叔,却于某日主动来看望我。
  我与他浅谈了小半个时辰,说的都是在鸡公山时的点点滴滴。他告辞而去时,不再称我为“夫人”,而是唤了一声久违的“大嫂”。
  这日清晨,窗纸透进来薄淡的晨熙,我忽于睡梦中惊醒,在听到一缕笛音后,犹豫了片刻,披衣起床,轻轻推开院门,走到了漪荷亭中。
  晨雾中,亭中之人背脊挺直,衣袖如飞。
  他放下笛子,看了我片刻,侧了下头。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亭中的石几上,摆着两个竹篮。我将篮子上的红布掀开,却是两篮果子,果子青而小,显然并未成熟。
  我微笑道:“这是什么?”
  “老七命人送来的,说是在沙州找到的一种果子,叫平安果,极难得,让人快马加鞭送来,说是请大嫂和老弟兄们都尝一尝北地果子的味道。”
  我“啊”了声,继而心中一动。
  狐狸横扫漫天王之后,便命老七率领一部分将士留在了沙州,驻守北境。此时此刻,老七命人快马送来这两篮“平安果”,本来置身事外的他,最终也被卷了进来,但他也很巧妙地表明了他的立场。
  和我一样的立场。
  惟愿旧日情分,不要被权势之争冲得干干净净;惟愿所有的弟兄,都能平平安安。
  那个总是被我看成弟弟的纯朴少年,也在慢慢地成熟,却也还保持着最初的质朴之心。
  我低头看着这两篮果子,眼角余光却瞥见,狐狸的衣袍下摆有些微的潮湿,象是被露水打湿了一般。
  他在这里,站了一整夜吗?
  我缓缓抬头,正对上狐狸的目光,他安静地看着我,轻声说:“早早封洛王,好不好?”
  我迟疑片刻,点头道:“好。”
  他静静地看着我,似在等待着什么。我斟酌了片刻,缓缓道:“早早年幼,不能理政,我又有诸多不便,尚需六叔主持大局。明天,我想以早早和我的名义拟一份诏书,上将军杜凤功勋卓著,于国有功,且对洛王有养育之恩,封首辅大将军,摄理军国大事,可好?”
  他点头,轻声道:“好。”
  然后,他慢慢地微笑,温柔地说:“我吹一曲给你听,就当我们还在鸡公山,可好?”
  笛音起,正是当初在鸡公寨时,他改过的那曲《春莺儿》。
  “骤雨泼柳,乌云蔽日,惊破春莺梦。伤心独唱,恐是孤残身。劝莺 儿、却凄惶,待风止雨歇,绿柳蒙翠,独向长虹,一笑览乾坤。”
  独向长虹,一笑览乾坤。
  曲罢,他握着竹笛,展颜微笑,“青瑶,和我一起上战场吧。我希望,你能在我的身边。”
  我也看着他微笑,点头道:“好,我也应与卫家军共存亡。”
  “现在不叫卫家军了。”他轻扬唇角,“现在,是洛王军。”
  用早餐时,瑶瑶却闷闷不乐,用筷子不停戳着碗中的点心,嘴里在嘟囔着一个人的名字。
  我将装平安果的篮子递给她,做了个手势。她看到篮子底部竹条上刻着的“瑶”字,一下子便高兴起来,点心也不吃,抱着竹篮跑了出去。
  狐狸摇了摇头,将早早抱在膝上,向一边的侍女道:“去,请江公子,一起用早餐。”
  我心头一跳,抬眸望向狐狸。他浅浅地笑,“江兄昨晚就到了。因为此次联手,是由永王军和益王军负责拖住陈和尚的左右军,咱们则主攻陈和尚的中军,他们自然要派出一部分人马来驰援我们。这一仗,江兄又要和我们并肩作战了。”
  我默然片刻,道:“支援是名,人质是实吧。”
  心底某个地方,有雨丝轻洒。
  “援军”或“人质”的大旗下,有一双静静守护的眸子。
  不管岁月如何磨砺,这双眼眸仍如最初般轻柔。
  “也是没办法的事。”狐狸的声音很缥缈,“江家老大油滑得很,打漫天王他不出力,抢地盘时跑得比谁都快,和咱们的人干了数架,若不是看在江兄的面子,弟兄们只怕早就掀桌子了。此番战陈和尚,江兄若不再次居间调和,只怕外敌未平、先起内讧。”
  “蔺不屈那边呢?由谁来当人质?”我不经意地问。
  “他女儿,蔺子湘。”他也不经意地答,却没有看我。
  遥见回廊下那个玄色的身影越行越近,而狐狸正含着笑,拈了点心喂早早。我忙伸手去抱,早早却赖在狐狸身上,死活不肯下来。
  我心中莫名一急,用力将他抱起,早早嘴一扁,放声大哭。
  江文略的脚步在门槛处停顿了一下才迈进来,狐狸看了我一眼,从容起身,优雅抱拳:“江兄。”
  早早仍在哭,狐狸很自然地转身,张开双臂,早早便扑向他,也一下止了哭声。
  我与江文略对望着,良久,我才轻轻地施礼:“江公子。”
  他低咳了一声,回礼,轻声道:“夫人。”
  早早的笑声遮住了他的声音。
  他的双眸,在瞬间的黯淡后又重新熠熠生辉,落座笑道:“与杜兄和夫人并肩作战,乃生平快事。这回,咱们就再下一局,让他陈和尚有来无回。”
  早早正式封王的前一日,我带着燕红去了青瑶军军营。
  巡营完毕,我进了燕红处理营务的房间,燕红在我身后,将门紧紧关上。
  里间,十余人在我面前单膝跪下,纷纷压低声音唤道:“大嫂。”
  “大嫂,人都齐了。”黎朔低声道。
  我目光扫过众人,也暗自佩服黎朔识人的眼光,若说鸡公寨的老弟兄中,倒真的再也找不出比这十余人更忠心耿直的人。
  我一一将他们扶起,低声道:“此行艰难,且需秘密行事,一切有劳诸位弟兄。”
  “大嫂放心。”他们齐声低应。
  一人语带哽咽,“大哥为了救我们而死,大嫂现在又---若我们没法完成大嫂交待的事情,那就真的是猪狗不如了。”
  这夜,我坐在漪荷亭中,月光正好,似清幽的河水,洒在我的脚前。
  一如那年,我与爷爷坐在雀儿渡前,看着那淼淼江波。
  爷爷,但愿青瑶没有做错。

  这一夜
  早早封王的次日,大军便集结出发。
  按三军约定,蔺不屈的益王军将迎战陈和尚的左骠骑大将军,江太公的永王军,负责拖住其右路的八万人马。
  洛王军则位于中路,迎战陈和尚主力中军十五万。
  益王之女蔺子湘,率两万人马并入洛王军,以作支援。永王之二子江文略,率其一万亲信,也与洛王军并肩作战。
  一应军事指挥及粮草调度,皆由洛王军首辅大将军杜凤主持。
  再三考虑,我没有将早早留在洛郡,而是将他负在身后,让他与我一起驰过青葱原野,一起看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狐狸调度有方,大军行得极快,五月初二便到了距熹河约一百多里路的墨州。
  自收到陈和尚诏书之后,狐狸早有安排,于熹河沿岸屯了数万人马,与郑军隔河对峙。
  此时,正是大战前最后的宁静。
  到墨州时已是黄昏,听罢前方哨兵禀报,狐狸看了看天色,道:“今晚咱们在墨州扎营,顺便补给一下粮草,明天再一鼓作气赶到熹河。”
  江文略在马上欠身,“一切由杜兄作主。”
  狐狸望向一边的蔺子湘,她微笑道:“来之前,父王叮嘱,一切都由杜将军指挥。”
  与蔺子湘相处久了,我对她颇有几分欣赏,她处事利落大方,待人从容有度。但欣赏是有了,却也无法和她亲近起来。
  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倒喜欢这种有些距离的相处。
  早早在我背上睡了个多时辰,这刻精神正好,一下马便到处跑。这段急行军对大人来说是沉重而肃穆的,对他而言,却充满了新鲜感。
  吃的东西极简单,是干饼,早早却吃了很多。吃完了,他将满是饼渣的手在狐狸战袍上一抹,狐狸正和将领们说话,一把将他揽在半空,他便笑着扭动。
  云绣走过来,将水囊递给我,忽道:“这里就是墨州啊,蓝医正是不是住在这里?”
  我惊喜地“啊”了声,道:“可不是。”
  “夫人腿虽好了,可腰还一直有点疼,不如趁着到了墨州,再请蓝医正看一看,开个药方?”
  “可我也不知道蓝医正住在哪里。”我为难道。
  “我去过他家,是在一个叫小度山的地方,距这里不远,五六里路的样子。”江文略的声音在身边温润地响起。
  我看着粘在狐狸身边的早早,再看看江文略,轻声道:“我想去拜访一下蓝医正,一来致谢,二来请他开个药方,不知江公子可否引路?”
  “我也正好想去看看他老人家,父王吃了他开的药之后,风湿之症也好了很多。”他微笑答,并扬声道:“杜兄去不去?”
  狐狸淡淡看了我们一眼,道:“你们去吧,我得安排粮草和战船的事,走不开。你们别太晚回来,说不定半夜就 得出发,多带点人,这里不怎么太平。”
  到了小度山脚,我让燕红等人都留下,只让刘明和云绣跟着,随我和江文略向山上走去。
  待随从的人都看不见了,云绣将早早交给江文略,轻声道:“我们在这里等公子和夫人。”说完,和刘明一起隐入树林之中。
  早早却挣脱江文略的手,转身要我抱。我柔声哄道:“早早乖,娘要举着火把,才能看得清路,不然就会摔跤的,你让干爹抱。”
  他看了看江文略,一扭头,抱紧我的脖子,“不要,他又不是六叔。我要娘抱。”
  江文略接过我手中的火把,轻声道:“你抱他吧,我来照着路。”
  浸过松油的火把照亮了上山的路,夏夜如此寂静,只听得到我与他沙沙的脚步声。
  他一直在我身边,一直在为我和早早举着火把。
  可我们,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他,抱一抱早早,也成了奢求。
  早早忽然指向空中,叫道:“星星!星星飞!”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山野中的小溪边,流萤在翩然飞舞,宛如星光点点。
  我正想教他那不是星星,而是萤火虫,却听衣袂声响,江文略将火把插在泥土中,纵身跃向小溪。
  不过片刻,他跃回我身边,唇边含着无比温柔的笑,望着早早,慢慢将右拳递到他面前。
  然后,又慢慢地松开,几只萤火虫便一闪一闪地在早早面前飞舞,舞向无垠的夜空。
  早早显然觉得无比新鲜好玩,眼睛睁得很大,挥舞着双手想去捉那萤火虫,口中叫着:“星星!星星!”
  江文略将衣袍下摆往腰间一掖,忽然纵身而起,右足再在旁边的竹子上轻轻一蹬,身形便拔高了数尺,右手轻轻一挥,便又飘然落下。
  他将左手覆上右手,再送至早早面前。萤火虫在他的掌心里,他的指缝间透着朦胧的光。早早乌溜溜的眼睛眨都不眨,轻声问:“是星星吗?”
  江文略将食指竖在唇前。早早吐了吐舌头,用极轻的声音问道:“会把它吓跑吗?”
  “你张开手。”江文略柔声道。
  早早便将两只手都张开,江文略将右拳慢慢放在他的右手上,再慢慢地展开,一大一小两个手掌却仍紧贴着。
  小小的萤火虫,在他与他的掌心中,闪着淡淡的光芒。
  早早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小手却一滑,萤火虫飞了出来,他急得伸手去抓,萤火虫已慢悠悠地飞入竹林之中。
  眼见早早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江文略再跃到溪边,早早从我怀中跳下,跑向他,两人的手掌又贴在了一起。
  我呆呆地看着,仿佛回到那一年的夏天。我们捉了半晚的萤火虫,然后并肩躺在草地上,看着满天繁星,絮絮地说着话,我在他的臂弯中,渐渐睡 去。
  直到将溪边的萤火虫都捉尽放尽了,早早仍不知疲倦。
  江文略蹲在他面前,轻声哄着:“星星都回家去了,要明晚才会再来。”
  “回家吃饭吗?”
  “是。”
  “家里,有娘在等他们吗?”
  “是。”
  “还有六叔和瑶瑶姐姐吗?”
  江文略沉默了一会,再抬头看向我。我无言地望着他,他移开目光,望着早早,轻声道:“当然有。”
  早早好象很高兴,江文略微笑着将他轻轻地抱入怀中。
  这回,早早没有挣开他的手,而是伏在他肩头,过了一阵忽然又问了一句:“他们也有干爹吗?”
  我正弯腰去拿插在地上的火把,听到早早这句话,再也抑制不住,低头间,泪水湿了衣袖。
  “别哭,青瑶。”身后,江文略在低声说。
  “今天,是三年来我最幸福的一个晚上,再也没有别人,只有我的妻子和儿子在我身边,所以你别哭。”
  风大了,竹林如流水般轻响。
  天边有一颗流星在无声地划过,我一路走、一路无声地流泪。
  他抱着早早走在我身后,早早问了他很多问题,他每一个都耐心地回答,直到早早趴在他肩头,安静地熟睡。
  而我们也终于攀到了半山腰。
  狗吠声遥遥响起,江文略轻声道:“到了。”
  我侧身抹了抹脸,已有火光在前方亮起,熟悉的声音响起:“何方故人到访?”
  “蓝叔叔,是我!文略!”
  蓝医正大笑着迎过来:“文略啊!真是稀客!”走近来,他看清了我,愣了顷刻,笑道:“今天早上就有喜鹊在叫,我正纳闷应在谁身上,原来是青瑶夫人!夫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把我们让进屋,蓝夫人也出来见客,虽是荆钗布衣,却掩不住她浑身的书卷气。
  一番寒暄,蓝医正替我把过脉,开了药方,叹道:“夫人这腰,得好生养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受了那么重的伤,能站起来已经算是奇迹了。夫人以后在战场上,可不要再那么拼命了,刀枪无眼啊!”
  江文略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蓝医正再造之恩,沈青瑶永世难忘。医正上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敬备程仪,心中好生过意不去,此回小小礼物,请医正收下。”我从囊中取出一对用锦盒装着的玉蝴蝶。
  狐狸往我房中送了许多珍宝,我命人都原样放在卫家军的军库中,只这对玉蝴蝶,雕得玲珑剔透,十分可爱,我便留了下来。
  蓝医正也不推辞,接过锦盒,笑道:“上次夫人送的画,贱内很喜欢,还一个劲问我是从哪里得来的,能让贱内看得上眼的,显是名家所作。”
  我忙道:“名家谈不上,是我六叔所作,他还怪我不该小家子气,用自家人的画来送礼 。”
  蓝夫人“咦”了声,问道:“夫人的六叔,是不是就是卫家军的上将军杜凤?”
  “正是,现在称洛王军首辅大将军。”
  “那幅《寒林图》,真是杜将军亲笔所作?”蓝夫人的神情有着一丝不寻常的郑重。
  我想起狐狸的不悦,可此时也不好再否认,只得轻轻点头。
  蓝夫人转身进了里屋,不过一会,拿了两幅卷轴出来,向江文略道:“文略,你也识画,过来看看。”
  她没唤我,我也不好过去。只见江文略在那两幅画前看了许久,才开口道:“象,却又不太象。”
  蓝夫人点头,道:“前者锋芒尽显,似凌云之鹰,又象鞘中的稀世宝剑,随时要震啸而出;后者敛了锐气,收了锋芒,如同溪水中被磨光了的石头,圆润而隐忍。可是,两者笔风虽然不同,笔触却差不多,你看这里,还有这里---”
  江文略抚上其中一幅,问道:“苏姨,这幅是---”
  蓝夫人侧过身,我便再看不到她的脸。她似是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个名字,江文略的脸上,慢慢露出震惊的神色来。

  那一剑的光芒
  他再思忖片刻,摇头道:“画风变化太大,难说。”
  “嗯,单凭画风是难确定,但是不管画风如何变,一个人某些细微的习惯,是很难变的。你看这题跋,这个字的用笔---”蓝夫人的声音又小了下去。
  江文略呆了半晌,再慢慢走回来,满面沉思之色。
  蓝医正道:“文略,我再替你把把脉。”
  江文略似是一惊,看了看我,蓝医正起身,二人步入里间去。过了好一阵才再出来,蓝医正边开门边细细叮嘱,“一定要按时服药,以后可再不能如此儿戏。”
  见时候不早,我们作辞,蓝医正夫妇打着灯笼送出很远,才依依惜别。
  待他们回转的身影不见了,我停住脚步。溪边星光正好,山间的凉意随着星光铺洒开来,洒在他紧锁的眉头上。
  他静静地站着,只偶尔轻拍着早早的背,过了许久,他才看向我,轻声道:“我没事,一点小毛病,只要按蓝叔叔的药方按时服药,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依蓝医正的口气,似也是如此,我便松了口气,却听他再说:“青瑶,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
  “杜凤---”他犹豫了片刻才问下去,“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早早不是卫寨主的骨肉,而是我的孩子?”
  我怔了一下。
  他柔声道:“你虽然没告诉过我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可我一直觉得杜凤有点不对劲。后来与他打交道久了,想到以他之谨慎与细心,不可能查不到你的来历,早早的‘早产’,瞒得过鸡公寨其余的人,瞒不过他。”
  “他在我上鸡公山不久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我低声道。
  “那他当时知不知道卫寨主不能---”
  “他也知道。”
  江文略蹙眉道:“也就是说,我第一次上山祭拜卫当家的时候,他就知道你肚子中的孩子其实是我的,而非卫当家的骨肉?”
  “嗯。”我点头,又忙道:“不过那个时候,他也一直以为你要将我烧死,并不知道是你托卫寨主去救的我。他当时很同情我,又正好需要这个孩子来团结寨子里的弟兄,所以便将我留了下来。他一直很照顾我,又带着弟兄们舍命护我。这点,我一直都很感激他。不过---”
  “不过什么?”
  我淡淡笑了笑,道:“以你和他的聪明,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后来应该都互相猜到了吧。他猜到是你托卫寨主去救的我,你呢,也猜到他早已知道了我的身份。”
  江文略的声音柔和了下来,“所以,你后来总是向我表明不会再回到江家的立场,就是不想看着我被迫与他合作?”
  我抚上早早的面颊,低声道:“你身为儿子的责任,注定了我们不能再在一起,我不想看到你为了我和早早,活得那么艰难,甚至要成为家族的罪人。那样,即使我们在一起,你也不会觉得幸福。”
  他凝望着我,叹了口气,“青瑶,你想到我有做儿子的责任,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有做为父亲的责任?”
  他目光柔和地看着早早,轻声道:“所以,不管你是什么样的立场,我是不会放弃的。幸福---你和早早若不在我身边,我又有何幸福?”
  时间在静默地流淌,一如身边潺潺的小溪。
  我们也静默地站着,静默地对望,直到早早扭动了一下身子,睁开眼睛说尿尿,才各自清醒过来。
  早早尿完了,睁着朦胧的眼睛,又重新趴上江文略的肩头,含含糊糊地叫了声:“干爹。”
  江文略无言地轻拍着他,他很快又睡过去。
  我们继续往山下走,山脚在望,他轻声道:“青瑶,此次大战也关系到我们永王军的生存,我不一定能时刻护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护着早早就好,别往前面去。”
  “放心吧。”我向他微笑,“我会保护好自己和早早的。”
  他缓缓道:“可我就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微惊,继而缓缓摇头,“不,不会的。”
  “现在可能还不会,可随着形势的发展,就说不定了。”他语速急促起来,“青瑶,你还是带着早早离开吧,你们---”
  “文略。”我停住脚步,看着他,“我现在还有一件事情没办好,等办完这件事情,时机成熟,我就会带着早早离开。”
  “什么事?”
  我没有直接回答,轻声道:“你有责任,我也有身为当家大嫂要尽的责任。卫寨主当初舍命救了我和弟兄们,我得成全他的心愿。”
  话至此,我们没有再说下去,默默地走完这一段下山的路程。
  我们都已明白,有些路程,不管再难,都必须坚持走下去,只因他与我,都已不再是当初小楼中的江文略与沈窈娘。
  云绣和刘明在竹林边等我们,当云绣伸出双手,江文略呆住了一般,过了许久,才慢慢地将早早交到她的手中。
  云绣象忍不住泪水的样子,抱着早早,低着头往前走。
  她与刘明走出很远,江文略的手仍伸在半空之中,我心中一阵酸楚,低声道:“走吧,不能太晚回去。”
  他的十指慢慢屈起,似是要抓住什么温暖的东西一样,最终,轻轻地落下。
  我抬头看向夜幕中的繁星,星光却在眼中渐渐模糊起来。
  让泪水倒流回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当年在小楼之中,我与他同看苏梅庸的《摘星楼记》,那夜的星光也如今夜一般。当我掩卷叹息,他环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不学苏梅庸,什么修真学道,那都是假的。我只要有你,你将来再为我生一堆的儿子,娇妻爱子长伴一生,便是神仙,我也不做。
  那时的我与他都太年轻,都不知,在这乱世,娇妻爱子静度余生,那也是一种奢望。
  回到扎营的地方,我仍有些恍惚,刚躺下,号角便震天吹响。
  狐狸果然选在半夜拔营,第二日晴空朗朗之时,大军终于赶到了熹河边。
  当我看到熹河两岸连绵的战船,漫天的旗帜,禁不住微微吸了口冷气,更禁不住将怀中的早早抱得更紧了一些。
  狐狸在马上向着我笑,“大嫂的家乡好象是在南方?”
  他的目光显得比昨晚温暖了几分,我忽想起当初怀着早早的时候,他在云池亭的承诺,心中一暖,便向他微微笑了笑。“是,我是洪安人。”
  他大笑,回头看了看诸将领,再将马鞭子向前一指,朗声道:“各位弟兄,咱们就齐心协力,杀过熹河,争取今年中秋节,让大嫂能回到家乡,与亲人喝上一杯团圆酒!”
  诸将领齐声应喝,战鼓擂响,身后的三军人马,也欢呼起来。
  熹河北岸这一番声势冲天,河那边的郑军不过一会便炸了锅,号角大作,弓箭上弦,盾甲齐列,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将领们看得有趣,都哈哈大笑。
  我却觉得有点异样,向狐狸道:“六叔,陈和尚不但给了我们四个月的时间考虑,到现在也一直没有攻过熹河来,好象有些不对劲。”
  “是。”一边的蔺子湘接话道:“他号称三十万大军,为何分三路进攻,主力又屯于此,迟迟不攻过来,确实有些蹊跷。”
  狐狸唇边有着淡淡的笑,过了好一会,他才闲闲道:“陈和尚的左右骠骑大将军为了争一个女人生了嫌隙,双方为此不知打了多少架,怎还肯并肩作战?再说,窦光明虽然被陈和尚杀了,可他的手下没被杀光,这几个月,陈和尚为了粮草被烧、后方不稳的问题而头疼,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怎会主动发起进攻呢?”
  我看着他唇边那缕笑容,若有所悟,没有问下去,再望向一边的江文略,他与我的目光一触即分,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眼神中,分明闪过一丝惊悚之意。
  河风将狐狸的战袍吹得扬起来,他端坐在马上,眺目对岸,自有一股凛冽之态。
  蔺子湘看着他,慢慢地透出几分痴痴的神色来。
  郑军的反应给了我们启示,我们一致同意,先不急着发动进攻,只命打出洛王王旗,并让士兵们不时擂起战鼓,装出一副随时要进攻的样子,让郑军时刻处于一种神经紧绷的状态。
  按兵书上的说法,此乃扰敌惑敌之良策。
  如此数日,对岸的郑军已明显露出了疲态,将领们觉得时机已到,纷纷来请战,狐狸却仍不肯出兵,他似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这日黄昏,我正在主船上教早早写字,忽听到岸上传来一阵喝彩声。早早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牵了他的手出舱,于甲板上望去,只见岸边军营中,将士们围得水泄不通,正看着十余人在圈中激斗。
  从情形来看,象是军中普通的比武,不过并非一对一,是十余人在围攻中间那名黑甲人。
  黑甲人开始时似乎有点吃力,可他却没有慌乱,手中寒剑,不慌不忙地漾起一波又一波劲气,围攻将士在接连几波合击无功后,渐渐被这连绵的剑招带得脚步不稳。
  形势慢慢逆转,等围攻的十余人都身形踉跄,合围圈终于露出小小破绽。黑甲人一身大喝,身形急旋,接连踢飞数人手中兵刃。落地时,他手中长剑宛如黑暗中突起的幽灵,舞出冲天的煞气,又似天空中急速划过的流星,耀出炫目的光芒,将围攻数人手中的盾牌激得粉碎。
  宛如海潮急退,围攻之人纷纷向外跌倒。
  黑甲人一声朗笑,再腾身而起,轻轻巧巧落在一边的将台上。他取下头上盔帽,环顾四周,笑道:“还有谁想挑战的,本将军今日奉陪到底!”
  夕阳灿烂,照在他俊美的面容上,熠熠生辉,正是狐狸。
  所有人仿佛都被他这一剑卓然凌厉的气势慑得失了魂魄,大部分人还低下了头,岸边数万人马,竟是鸦雀无声。
  我正愣愣看着,身边有人在极轻地叹息。
  我侧头,江文略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边。他负手而立,微眯着眼,看着将台上的狐狸,低低道:“谋定而后动,隐忍布局,步步为营,再抓住一闪即逝的机会。为的,都是最后这一剑---”

  惊雷
  我默默地咀嚼着他这句话。
  他依然望着狐狸,眉头渐蹙。
  岸边、战船上,上万人都在默然叹服,正一片寂静,早早稚嫩的声音伴着他的拍掌声响起:“六叔好棒!六叔会飞!”
  将士们顿时一阵大笑,狐狸也禁不住在将台上微微摇头。
  正笑时,数人挤开人群,奔到将台边,大声禀道:“禀大将军,铁将军运来了!”
  狐狸大喜,喝道:“推过来!”
  我正想着这“铁将军”是何物事,但见士兵们如潮水般分开,十余架大车吱呀呀推过来,狐狸从将台上跳下,负着手在大车边走了一圈,在数万人的注视下,他缓缓揭开板车上盖着的芦草,一尊黑色的铁炮,赫然眼前。
  将士们有知道这是何物事的,便发出一阵惊呼,不知道的,纷纷低声询问。
  狐狸抚上铁炮,面上神情似欢喜,却又有一丝抑制不住的怅然。可当他再扫视众人之时,那丝怅然浑然不见,倒慢慢透出几分尊傲凛然的气势来。
  然而,他没有令人试炮,只命人将这十余尊铁炮推上船。再回到船舱时,他一把将早早抱起,笑道:“小子,咱们今年一定可以陪你娘回洪安过中秋节了!”
  江文略拂了拂衣襟,坐回椅中,微笑道:“杜兄按兵不动,原来在等这铁将军!有此利器,咱们攻过熹河,指日可待。只是我记得,澄化五年,因为私造铁炮,阴谋篡位,淮王府被满门抄斩,就连陈国所有懂得造铁炮的匠工,都被杀戮殆尽,自此再无人能造出这铁将军,而哀帝怕人谋反,将原有的铁将军也尽数销毁。不知杜兄---”
  “陈国没有了,不代表别的地方没有。”杜凤微微一笑。
  “交趾?”江文略思考了一阵,恍然大悟。
  “正是。”杜凤笑道:“交趾当年和陈国交战,吃足了铁将军的亏,他们付出死伤上万的代价,才从战场上抢了一尊铁将军回去,偏又不会用,只得锁在国库中。我想办法弄了来,再请能工巧匠细细研究,总算是赶在这最紧要的关头重新造了出来。”
  江文略拱手道:“杜兄深谋远虑,未雨绸缪,文略佩服。”
  我也很佩服。
  从交趾弄回被他们视为至宝的铁将军,再找齐能工巧匠,重新研造,绝非一年半载可以办到,只怕在初下鸡公山时,狐狸便开始筹划。
  然而,他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此事。
  我忽然又想到,无论是以前的鸡公寨,还是后来的卫家军,银子如何来的,又是如何花出去的,也始终是由狐狸一人作主。
  我相信,此时,蔺子湘的心中,也只有佩服二字。
  因为她看着狐狸的目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证明了这一点。
  我听爷爷描述过铁将军的威力,当年第一次斡尔河大战,突厥人便在铁将军的攻击下死伤惨重,退回昆木草原十余年。可后来哀帝听信谗言,怕北线将领用铁将军谋反,召回所有铁炮,这才致有后来的斡尔河惨败,陈国右军全军覆没。
  可爷爷也说过铁将军的弱点,那就是太过危险,容易爆膛,发炮之人,要面临着和对手一样的风险。
  尤其用在战船上,万一爆膛引起爆炸或大火,整条船都有倾覆的危险。
  当我提出此点时,狐狸叹了声,道:“能否顺利渡江,在此一举,小小的牺牲是必要的。再说,只要是战争总会有伤亡,如果不能顺利攻过去,只怕我们的伤亡会更重。”
  见江文略与蔺子湘似都赞同狐狸的说法,我也只得作罢。
  铁将军的威力,果然惊天动地。
  郑军很快就乱了阵脚,尤其当陈和尚王旗所在的主船也险些被击中时,对岸更是一片人仰马翻。
  然而,毕竟是匆匆赶造出来的铁将军,其爆膛的威力,也是非同一般。
  十六尊铁将军,竟有十尊爆了膛,累及四艘战船被轰碎了底舱,船上将士也死伤惨重。而剩下的六尊,在几番攻击后,火药也用得差不多了。
  我们不由都有些沮丧,狐狸也苦笑一声,道:“还是太急了些,总共只赶出这十六尊,再---”
  他话音未落,正推窗远眺的江文略忽然一拍栏杆,喜道:“行了!他们开始往后撤了!”
  陈和尚显然不知我们的底气,被铁将军吓破了胆,仓惶中下令:弃船上岸,全军后撤!
  朗日当空,晴云舒展。
  联军以闪电之势抢渡熹河,一路向南,一马平川,追击陈和尚。
  郑军是分几路后撤的。
  由于蔺不屈与江太公均只是负责拖住郑军的左右两路人马,尚未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若让郑军的溃败人马与那两路会合,后患无穷。
  于是,我们只能也兵分几路,分头追击。
  狐狸的决断是:他率主力追击陈和尚,另几路分别由五叔、江文略和其他将领负责领兵追击。而我则率离火营与青瑶军殿后,随着前方战事,徐徐推进,并负责调度粮草,并稳定各地局势。
  战事匆匆,我甚至来不及和江文略说上一句话,他便已带兵远去。
  但第二天晚上,云绣悄悄递给我一个用草织成的小笼子,里面装着她捉来的几只萤火虫,当我将草笼子举到早早的面前,看着他惊喜的神情,我的心,忽然之间宁静下来。
  走我们该走的路就好,至于命运给我们什么样的结局,坦然接受。
  盛夏终于到来时,我也终于站在了黑州城外。
  这座陈国以关押重刑犯人而出名的地狱之城,在暴民作乱时,首当其冲,三千羽林军更是冲进重兵把守的大狱,放出了今日的益王蔺不屈。
  当年,豹子头也是从这里,救出了今日的洛王军首辅大将军杜凤。
  而那年的一把大火,也将黑州城烧得面目全非。即使五六年过去,仍可见当年大火的痕迹。
  大火能烧掉地狱之城,却烧不掉人间所有的苦难。
  前方战报不停传来,狐狸追击陈和尚,似是遇到了一点阻碍,他传信来,命我们暂且驻军在黑州,等前方战事明朗,再往南推进。
  这一呆,便是大半个月。
  狐狸倒是一日有几封信来,信中除了细述军情外,还会叮嘱我注意腰疾,不要太辛劳,也会询问早早练字练得怎样,有没有想念六叔,等等。
  有一次,他甚至让人送来了一幅画。画中,蓝衫飘飘的青年迎风抚笛,一位窈窕女子,携着一名幼童在他身侧,倾听着他的笛音,唇角有着温柔的笑。
  画的左侧,淡淡的笔风写着一句:从来笛中意,吹与君心知。
  早早看到画,一个劲指着画中青年叫着六叔。
  我默默地将画卷起,轻轻地叹了一声。
  今年的七夕,却罕见地下起了暴雨。
  到了后半夜,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暴烈的雨。我正迷迷糊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惊得猛然坐起。
  燕红穿着蓑衣站在外面,笠沿处,水珠不停淌下。我忙问:“出什么事了?”
  “夫人,黎统领请您去一趟。”
  她与黎朔成亲这么久,却仍互相称对方为“黎统领”和“燕统领”,我笑过数次,她却一直没有改口。
  我本待调侃她两句,可见她面上神情,急忙穿好衣裳,披了蓑衣,又叮嘱云绣照顾好早早,随着燕红出了郡守府。
  黎朔率领离火营驻扎在城外,负责外围防务,等我赶到军营,雨下得更狂烈了。
  一入帐,昏暗的烛火及压抑的气氛让我眼前恍惚了一下,片刻后才看清地上躺着数人,个个都似从血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阿聪正伏在一人身上,哀哀恸哭。
  我急问:“怎么了?”
  阿聪听到我的声音,抬头大哭,“夫人,我表叔他,他不行了!”
  我这也才看清,他身前那名伤者,正是他的表叔尉迟毅。
  我蹲到尉迟毅身前,见他正大口喘气,眼神却涣散无光,浑不似以前那个豪爽的汉子,心中一痛,急唤了声:“尉迟兄弟!”
  尉迟毅听到我的声音,竟似回光返照一般,猛然睁大双眼,右手一把攥上我的手腕,喘气道:“大嫂,快!救救弟兄们,救救他们---”
  他手劲奇大,我手腕被扼得生疼,眼泪都险些迸了出来,却知此时绝不宜刺激他,便忍着痛,轻声哄道:“好,我会救他们的,你放心。”
  他吁出一口长气,慢慢地松了手,却仍双目圆睁,眼角处缓缓渗出一行泪水,低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大嫂,我、我们没用,连自己都保不住,总、总是要你来救我们。大哥救我们,大、大嫂又救我们,大哥大嫂的恩德,弟、弟兄们来世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他忽然一阵急促的喘息,嘶厉地叫了声,“大嫂!你千万要小心杜凤啊!”
  帐外,恰好一道惊雷滚过,惊得我刹那间心头一跳,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有军医匆匆冲了进来,用银针在尉迟毅身上连续扎下,他喘了一会气,眼眸似恢复了一些光采。我知他时间不多,忙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在黎朔手下吗?”
  “他一心杀敌立功,去找楚泰,楚泰向我调了他去。唉,没想到竟是害了他---”黎朔在一边叹道。
  楚泰是艮石营的统领,也是鸡公寨的老兄弟。八营统领中本有五位出自鸡公寨,后来历次大战,五人中有的阵亡,有的被撤,只剩下了黎朔和楚泰。
  楚泰追随豹子头多年,对豹子头忠心耿耿。上次早早封王的纷争,鸡公寨的老兄弟要求见我,隐有所图,我后来查知,只怕都是出自他的主意。
  为免狐狸疑忌,我自那以后,与楚泰保持着十分疏远的距离。我也一直想着等那十余人能成功完成任务后,再找楚泰,做一次长谈。
  而此番追敌,楚泰率领艮石营,追的正是陈和尚的丞相赵之初。
  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尉迟毅已缓过一些气来。他流着眼泪,低声道:“大嫂,我们去追赵之初,结果中了伏,被困在桑山。弟兄们死伤大半,楚统领派我们突围,求大嫂派人去救他们---”
  “桑山?大将军今日还有军报传来,他正在熹州与陈和尚主力僵持,你们为何不去熹州求救?那里要近得多。”我本能地涌上疑惑。
  “大将军?!”尉迟毅忽然一声冷笑,随着他这声冷笑,鲜血自他口中汩汩而下,他的声音也凄厉了几分。
  “只怕咱们的杜大将军,会更乐意在打败陈和尚后,再悠哉得意地来桑山,为我们这帮老弟兄收尸!”
  再有一道炸雷滚过。
  我惊得猛然站起,厉声道:“这是什么话?!”
  尉迟毅身躯猛然挺了一下,双眼睁得象铜铃一般大,他左手指向我,也厉声叫道:“大嫂!你可知道,当初二当家和四当家,就是被杜凤用奸诈手段除掉的!只怕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大嫂和少当家!”
  “大嫂,自打少当家出生后,寨子里的事情,便渐渐成了杜凤一人说了算。二四当家敬他是个人才,而且与永嘉军的合作也一直是他在主持,所以,二四当家一直没说过什么。”
  “表叔,您慢点说---”阿聪不停帮尉迟毅拭着唇角的血迹,抽噎着。
  我无言地蹲在一旁,腿渐渐有点发麻。
  “可是大嫂,卫家军的地盘,毕竟是弟兄们用命拼回来的。当初大伙跟着大哥,为的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到了杜凤手上,弟兄们拼命打来的城池,他交给外人管理,弟兄们抢来的银子,他一声‘入军库’后便再没有音讯。他口口声声是为了大嫂和少当家,可我们冷眼看着,很多事情,大嫂压根就不知道。”
  确实,很多事情,我压根都不知道。
  那个时候,我以为所有弟兄仍在一起生死相随、患难与共,却不知,他们早已在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我的记忆,仿佛停留在鸡公山的议事堂,野狼们笑着来向我敬酒,个个真诚地唤我一声“大嫂”,个个眼中有着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
  期待终有一日,能广宅良田,娇妻稚子,长伴左右。
  却不料,一个接一个,躺在异乡的黄冢中,无边孤单。
  “大嫂,下了山后,杜凤擅权越来越厉害,二四当家十分不满,更怕如此下去,大嫂和少当家终有一日要遭到毒手。所以---”他喘了几下,才说了下去,“所以,少当家加印典礼那一天,二四当家才想搏一搏,拿下杜凤,替大嫂和少当家清除这个隐患。”
  压在心底多时的疑云,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再度翻上,我的心情,如帐外的暴雨一般沉重。
  “可是杜凤早在二四当家身边安插了人,知道了此事。他先是虚情假意地来和二四当家谈判,暗示只要二四当家放权,他就保他们一生荣华富贵。四当家当时假装答应交出兵权,本来想着安杜凤的心,更好行事,却不料,杜凤早就将一切计算好了。
  “杜凤收买了二当家身边的人,那个奸细向二当家提议,找一些江湖上的人来,假装行刺夫人和少当家,然后栽在杜凤的头上,这样,才有借口拿下杜凤。
  “可当时二四当家仍有犹豫,怕实力不够,拿不下杜凤,结果,那个人又说可以借助蔺子楚的力量。二当家去找蔺子楚,蔺子楚也答应帮一把。后来,四当家又去试探五当家,五当家也表示会中立。二四当家这才下了决心,铲除杜凤。谁知---这从头至尾,就是杜凤设下的圈套!
  “那些行刺的江湖之人,本来就是杜凤的人!二当家只是命她们作作样子,并不要真的行刺夫人,再说一句奉杜凤之命的话,本来以为可以将行刺的罪名,栽在杜凤头上,却没料到,杜凤也同样可以将这个罪名,栽在二四当家的头上!杜凤只需要---”
  我心头一阵麻木,钝痛的麻木。
  只需要什么?
  只需要江文略及时地救下我!
  只需要我这个青瑶夫人站出来,大声说一句:二将军、四将军造反!卫家军将士们,将他们拿下!
  只需要蔺子楚伸出援手,五叔适时稳定局势。
  刺客从出现到逃走,没说过一句受谁指使的话,至今也没有抓到。
  我压下往上翻涌的气血,镇静地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当初阿聪来求我救你,说你一切都不知情,怎么今日又是这样说?”
  “是、是吴长贵告诉我的---”他嘶哑着声音道。
  “他人呢?”
  “死了,死在大牢里了。”他苦笑着,“大嫂,你费尽力气保下我们,杜凤肯定对你说,只将我们打上二百军棍,再关上三个月。可你知不知道,在那二百军棍后,七十多个人活下来多少?三个月的牢狱后,又最终活下来多少人?最后挺下来,到黎统领营中报到的,只有十九个人!”
  我眼前隐约冒了一阵黑星,震惊地转头去看黎朔。
  黎朔满面惭色,偏过头去,半晌才道:“对不起,大嫂。”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颤抖着问道。
  “是我们求黎统领不要告诉大嫂的。”尉迟毅泣道,“大嫂,我们没有证据。那时我们若向大嫂说了,你肯定会为了我们再与杜凤起争执,万一危及你和少当家,我们岂不是百死莫赎?”
  他似在拼尽最后的力气惨笑,“可现在,我们要死了,我们只能用这条命,让大嫂相信我们说的话,对杜凤有所警惕。”
  雨下得更烈了,雨声大得让我都听不清自己喉间发出的苦涩声音。
  我急促说着,似在自己与自己喃喃说着,似借与自己说话,来肯定什么或者否定什么。
  “你今天说的,都是没证据的话。刺客确实是二叔四叔去找的,蔺子楚也绝不会承认当初的承诺,挨军棍、坐大牢,历来都有人挨不住---不,不会这样的。”
  我本能地摇头。却不知这是在否定尉迟毅的话,还是在否定我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尉迟毅悲凉地笑了笑,道:“大嫂,你与杜凤走得最近,这些年,你还不明白他是怎样的人吗?”
  他猛然吐了一口血痰:“他就是口中冠冕堂皇,背地里耍阴谋诡计的奸诈小人!铁将军会爆膛,他明明早就知道,可是他不说!他将铁将军全部放在艮石营的战船上,渡江之战,死的可全是我们艮石营的弟兄!”
  我木然地蹲着,双腿已麻得没有知觉。
  “大嫂,少当家封王的事情,楚统领得罪了杜凤,杜凤是一定要除掉楚统领的。可他不敢明着下手,他只能借刀杀人,借铁将军消耗我们艮石营的实力,再借赵之初的手将我们歼灭在桑山---大嫂,等这些老弟兄全死在他手上,他要对付的,只怕就是你和少当家!”
  尉迟毅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可又在最低的时候猛然嘶叫了一声,再度扼住我的手腕,凄厉叫道:“大嫂,你一定要去救弟兄们啊---”
  最后半个“啊”音,伴着他吐出的一口鲜血,在帐内掀起一阵令人颤栗的血腥之风。他最终身躯一挺,吐出最后一口气,再无声息。
  我也终于支持不住麻木的双腿,跌坐在潮湿的地上。
  阿聪愣了片刻后,趴在尉迟毅身上嚎啕大哭。
  “大嫂,雨大,您进去吧。”黎朔打着伞,在我身后低声劝着。
  我长久地站在帐篷外,听着阿聪声嘶力竭的哭声,挪不动半步。仿佛只有这滂沱而下的雨,才能让我的心,得到片刻的宁静。
  黎朔叹了声,没有再劝,只静默地站在我身后。
  不知站了多久,我才僵硬地开口,“黎朔。”
  “是,大嫂。”
  “是我喊了那一句,让大家都认为,是二叔和四叔要谋反。”
  “可刺客确实是他们去找的,他们也确实是想反,不过是不是真的想对大嫂您下手,这一点,永远无法证实。大嫂,请恕黎朔说句实话,虽然六当家诱杀二四当家这件事做得太过狠辣,但当日如果没有这一出,也不会有卫家军现在的鼎盛。只是日后六当家会对您和少当家怎样,真是---”
  我对着黑暗的雨,感觉自己的手比雨水还要冰凉。
  “我以为他们能活下来。只要我去求情,他们不过是挨点军棍,坐几个月的牢而已。我甚至,没有想到要到牢里去看他们一下。”
  “大嫂,这不是您的错,您不要自责。”黎朔低声道:“那时,您腿脚不便,走路都困难,哪能护得那么周全。”
  “我明知道六叔迟早要清除反对他的老弟兄,也明知道铁炮会有爆膛的危险,却没能告诉他们。”
  黎朔在苦笑,“大嫂,这件事更不好说。铁将军总归是要用的,不在艮土营的船上,就在别营的船上,区别只在于,死的是哪些将士而已。”
  “我想找出那万两黄金,安置遣散他们,可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他们---”
  胸口一阵冰凉,象塞了一团棉絮般,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以为,我喊出的是真相,可是不是真相,永远也无法知道;
  我以为,只要求情救下他们就好,却不知道,他们在军棍下、在牢狱中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我以为,能为他们安排好一切,却任由他们处在危险之中,没有提醒、没有沟通。
  偏偏,造成这一切的,是曾与我生死与共、患难相交的人,是我曾经无比信任、将一切托付给他的人;
  而这一切,我甚至没有办法去指责他,更不能走上与他决裂的道路。我还要保护早早,我也不能让洛王军四分五裂。
  我低咳了一声,竭力吞下喉间浓浓的苦涩。
  “黎朔。”
  “在。”
  我缓缓道:“点齐人马,去桑山。”
  “可是---”黎朔取出一封信,面上满是为难之色,“刚刚收到大将军的军令,他说久攻熹州不下,命我带离火营八千精兵前往支援,其余的则继续留守黑州。”
  我摇了摇头,慢慢道:“说大将军诱杀二四当家,说他做了手脚、让弟兄们死在牢里,说他有意将铁将军安在艮石营的战船上,这些,我都相信。但是,说他要借赵之初的手,将艮石营灭在桑山,我绝对不信。”
  “嗯。”黎朔点头,“大将军绝不是不顾大局的人,若说他故意让艮石营两万弟兄被赵之初灭掉,我也不信。”
  “他做任何事,都是谋定而后动,每一步都计算好了再下手。”我笑了笑,道:“陈和尚的左右骠骑大将军起了内讧,窦光明的旧部在南方作乱,这些,都是他早就筹划好了的。”
  “也就是说,大将军早在郑军中安插了人?”
  “是,所以他早就计算好了双方的兵力,他让艮石营将赵之初的兵马拖在淮安一带,要他们打的是一场拉锯战。可是---”我缓缓地道:“为什么以艮石营的精兵强将,会被困在桑山?会败得如此惨呢?”
  黎朔起始满面疑色,慢慢地骇然变色,失声道:“难道陈和尚也玩起了惑敌之计,他的主力并不在熹州,而是在桑山?!”
  我叹道:“只怕是这样。”
  黎朔急了,道:“若真是这样,只要艮石营顶不住,陈和尚的人马自北面包抄熹州,大将军将腹背受敌!”
  我望着滂沱的大雨,下了决断,轻声道:“黎朔,现在到了咱们离火营与青瑶军奋起一战的时候了。”

  名震天下
  没有再多的犹豫,我与黎朔决定,赌上这一局。
  赢,则洛王军之幸;
  败,则我等之命!
  所有人在滂沱大雨中集结,昏暗的气死风灯映着我与黎朔郑重的神情,加上云绣也将早早捆在背上站于一旁,将士们的神情,明显地比往日更肃穆。
  来不及调度过多的粮草,离火营与青瑶军,负上能支撑七天的干粮,以急行军的速度向桑山进发。
  在他们集结之前,十余匹最精良的战马,如闪电般奔向熹州。
  七天,我们只有七天的时间。
  离开黑州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望如地狱般黑暗的城池,暗暗向冥冥之神祈祷。希望七天之后,狐狸能带着主力赶来支援。
  更希望,我没有猜错。
  可心情再焦虑,急行军两个时辰后,不得不暂时歇整。
  离火营尚好,井然有序。青瑶军自成立以后,从未经历过这等雨中急行军,许多人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泥水中。
  黎朔大步过来,用力一抽鞭子,溅起泥泞点点,大声喝道:“都把我说过的话忘了吗?!这个样子,怎么能上阵杀敌?!”
  他又转头瞪着燕红,冷声道:“燕统领,请你不要让我失望!”
  燕红顿时满脸通红,等黎朔走开了,她脸色阴沉,冷冷道:“夫人以往怜惜你们,舍不得将你们派上最艰苦的前线,你们倒长脾气了,真以为自己是来做小姐少爷的不成?”
  众人都情不自禁地低了低头,继而各自按队归位,匆匆用过干粮,值宿的值宿,歇息的歇息,再无方才的狼狈景象。
  我欣慰地笑了笑,虽然不知接下来在等着我们的是什么,但这一刻,我与她们,坚定地去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此时已是黎明时分,雨势渐收,东面天空露出几分灰蒙蒙的晨光来。
  我看了看早早,他仍在酣睡,云绣爱怜地看着他,抬头正要说话,却听哨声大作,急促而激烈,正是有敌来袭的警音。
  所有人弹身而起,持了兵刃,各自列队,满面警惕之色。
  哨音却又平息下来,过了一会,前方的士兵纷纷向两边散开,一人一骑,自人群中急驰而来。
  虽然晨熙朦胧,我仍看清了马上之人俊朗的面容,还有他专注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万千人中,一眼看到了念兹在兹之人,笑意自唇角向眼眸深处温柔地扩散。
  正是江文略。
  我再也想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惊讶地缓缓站起,他已拉缰落马,急步过来,凝视了我一眼,拱手微笑,“青瑶夫人。”
  我还在愕然,早早忽在云绣怀中醒转,向江文略伸出双手,娇嫩唤道:“干爹!”
  江文略清亮地应了声,一把将早早高高举起,仰头笑道:“早早,有没有想干爹?”
  他仰头的一刹那,我看得分明,有抑制不住的欣喜和幸福自他眉间眼间浓浓发散。他只有借着仰头,才能让别人看不到这份明显不寻常的欣喜。
  早早腼腆地笑着,软软道:“想。”又轻声问道:“干爹,现在可以捉星星吗?”
  江文略大笑,道:“现在是早上,到了晚上,星星就会出来了。”
  黎朔大步过来,拱手道:“江公子。”
  我也微笑着过去,轻施一礼,道:“江公子为何会来此处?”
  江文略当日率领一万永王军追击陈和尚的东路败兵,这一万人皆是他的亲信,也是他着力培养的精兵强将。本打算一鼓作气拿下对方,可对方竟在凤安平原到处绕圈子,他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使了点计策,将对方逼到凤安,费了些力气,才终于将其击溃。
  对方主将仓惶中换了士卒的衣裳,混在俘虏之中,却被平日被他鞭笞过的士兵举报,那主将被拿下时,意图将一封信往口中塞,也被抢了下来。
  江文略拿过那封信一看,写的是暗语,再找了俘虏破译,不由大惊。信中写得分明,陈和尚命那将领采取游击战术,将追兵引至死谷后,再回转熹州,与由桑山包抄过去的主力会合,完成对杜凤的最后一击。
  陈和尚更在信中说了句:尔等自东返回时,必经过黑州,务必设法攻其不备,生擒青瑶夫人及洛王,以击溃洛王军军心,胁迫杜凤投诚。
  按原计划,江文略在清剿了这路残兵后,应当包抄郑王右骠骑大将军后方,与永王军完成前后夹击。
  可他在看到这封信后,怕陈和尚还安排了别路人马来攻黑州,思虑再三,命手下头号大将容玉带八千人马,照原计划打着他的旗号包抄,而他只带了一千来人星夜往黑州赶,正在这里与我们相遇。
  他一番叙述,黎朔听得直拍大腿,“真让我们猜中了!陈和尚真他妈的狠!当初渡江之战,只怕也是他故意败退的,诱我们深入,借着熟悉地形,将我们的兵力分散开来,再来一个合而围之!”
  他说话的时候,我与江文略眼神默默地交触。
  眼前似乎有点雾蒙蒙的,但他的眼神,却是那么的清亮,清亮得象要烙进我的心里一般。
  他这般赶来守护我和早早,是第几次了?
  他一直在坚持,从来没有放弃过。他在用漫长的时光,将过去的伤痕慢慢抚平。
  三军会合,继续往桑山行进。多了这一千来人,我的心也安定了几分。
  因为不知桑山的弟兄是否能挺过这一两天,所有人的神情都是严肃而沉重的。数万人马,唯有早早一人,单纯而又快乐地盼望着黑夜的到来。
  自黄昏时分起,他就不停嚷着要捉星星。江文略索性将他抱在身前坐着,与我并驾齐驱。
  大军直行到天全黑才不得不扎营歇整,早早落地后,撒腿奔向夜色下的原野。
  我们都追了上去,渐渐地,我停住了脚步,拉住云绣,静静地看着溢满草香的原野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忙碌地追着星星。
  早早终于饿了,扑到云绣怀中要饼吃。云绣将饼掰碎了,他大口吃着,吃过几口,忽然抬头叫了声,“干爹!”
  江文略向着他温柔地笑,这笑容,纯粹得不含任何杂质,让我心中泛起一阵冲动,想了一整日的话脱口而出,“文略,对不起。”
  文略,对不起。
  这句话,从何时开始在心底蕴酿的?
  曾几何时,怨他没有坦诚沟通,将我陷入绝境;怨他不顾我的感受,让我遭受泼天的脏水;怨他妄自安排一切,令我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困厄。
  我那么浓烈哀伤的时候,心底只有怨,看不到他的努力,看不到他一直的坚持与付出。
  小楼中的沈窈娘,要的是一份纯粹的爱,只知小鸟依人地躲在他的双臂中,却不知这份爱逐渐成为他的负担。当他不堪重负垂下手臂,风雨骤来,一切崩塌,我心中只有浓烈的怨恨。
  直到我自己经历漫天风雨,也有永远无法让世人得知的真相,也因为疏忽而没能护住想守护的人,同样,也因为沟通不够而让他们陷入危险的境地。
  我终于明白,人生没有简单的幸福或不幸,命运不可能给我们太纯粹的东西,总会有表象、有真相,有苦难、有瑕疵。
  我们只能在磨难中才能学会看懂人、看懂事,看懂春夏秋冬掩盖下的山、原野与寺院。
  也只有在磨难中才会明白,有些东西需要坚持,也一直凭着我们的本性在坚持,从来没有改变过。
  坚强、幸福、守护。
  雪还是雪,融化成水后,又复为雪。
  哪里脏了?
  我有顿悟的喜悦,他眸中却有着茫然,怔怔道:“对不起?”
  “是,文略,对不起。”我坦诚地望着他,轻声道:“以往,我给你造成了太大的负担,未能与你分担一切。那件事情,我也有责任。”
  他惊讶地张了张嘴,慢慢又欣悦地微笑。
  我向他笑了笑,望向夜色下的原野,只觉从未有过的清爽,轻声道:“文略,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繁星如织,夜色深深。”
  “若是明天早上呢?”
  “晨霞满天,唔,如果天气不好,会是烟雨朦胧。”
  我缓缓摇了摇头,他微微欠身,“请夫人指点。”
  我如那日寒松大师一般唱了声佛,双掌合什,淡然道:“公子看到的是昼夜交替、烟霞雨露,我看到的,却只有苍穹与原野。”
  早早扑过来,学着我的样子双掌合什,问道:“娘,这是做什么?”
  江文略将他抱起,笑道:“你娘在点化干爹。”
  早早来了兴趣,合着手掌向江文略点头,道:“我也要点化干爹。”
  看着江文略抱住他大笑着走向营地,却听云绣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夫人,这几年,公子是第一次如此开心。”
  我含笑不语,这几年,我也是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且充满无畏的勇气。
  当我们赶到桑山,面对郑军铁桶般的大军时,这份勇气,仍在我体内盘旋。
  两日的急行军,江文略与黎朔已将可能面对的情况分析得清楚明了,也依据不同的情况制订了不同的战略。
  虽然隐在林中,遥遥望去,满目都是郑军的旗帜,我们却皆松了一口气,庆幸艮石营挺到了今日。
  弟兄们没有让我失望,我沈青瑶,自也不能让他们失望。
  更希望,远在熹州的那人,不会让我们失望。
  我们是在黄昏时赶到的桑山。当夜色完全降临,郑军军营后方忽然火光冲天,我知道,黎朔千挑万选的尖刀营精兵已经突入敌军后方,放了数把大火,造成了郑军的短暂慌乱。
  机不可失,阿聪第一个冲了出去。数年的时间,已将鸡公山上的瘦黑少年磨砺成高壮的青年,丧叔之痛让他如猛虎下山,率领最精锐的尖刀营冲向郑军。
  此时应当正是郑军最疲乏的时候,尖刀营突然出现,让他们很快就乱成一团,营中号角震天而起。桑山峡谷中的艮土营将士立马发现异样,待青瑶军将早早的王旗和我的旗号打将出来,他们发出绝境逢生的嚎叫,此时黎朔也带兵冲了上去,江文略则与青瑶军护着我和早早向前行进。
  待我们将郑军逼退一箭地,艮石营统领楚泰大步冲过来,与黎朔紧紧拥抱在一起。
  体格雄壮的北燕大汉此刻竟闪着泪花,无言地拍着黎朔的手臂。
  黎朔向后偏了偏头,楚泰单膝跪倒在我面前,哽咽道:“大嫂!”
  我将他扶起,道:“让楚兄弟久等了。”
  江文略回望一眼,惊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
  郑军只是短暂的慌乱,又卷土重来,且挟排山倒海之势。我们来不及全体突围,连带离火营与青瑶军,都被逼入山谷中。
  江文略遥望郑军军容,倒抽了一口冷气,自言自语道:“不对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熊熊的火把下,一人在数千人的拱扈下徐徐拉辔而出。有喊话的士兵大声道:“郑王右相赵之初,请青瑶夫人说话!”
  我与江文略对望一眼,楚泰急道:“大嫂不能去!赵之初十分奸诈,弟兄们吃够了他的苦头。”
  “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我轻声道,“只要能支撑到大将军---”
  楚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杜凤若是来了,我楚泰自己砍下自己的头!”
  “楚统领!请注意上下尊卑!”我厉声喝道。
  我从未以这样严厉的语气说过话,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早早更是吓得将小脸埋在云绣怀中。
  我知道,青瑶夫人以往给人留下的印象,柔韧有余、威肃不足,一直只是扮演着平衡各方力量的角色。与其说他们尊敬我,不如说他们尊敬的是豹子头为我和早早确立的地位。
  可是,就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在背后各有谋算,从而一步步走到与狐狸对立的局面。如果我再不想办法将他们从危险的边缘拉回来,只怕等着洛王军的,将是可怕的内讧。
  毕竟现在,以狐狸的力量,楚泰及老弟兄们,已经不是对手。
  我更不愿意,看到他们真正成为对手。
  我用凌厉的眼神徐徐扫过,楚泰等人纷纷低下头,我冷声道:“盾牌手列阵,弓箭手护后!”
  飞卷的夜风下,我在盾牌手的护卫下驰出谷口,至五十步处,盾牌齐整架起,我于马上拱手,“沈青瑶久闻赵相大名,幸会幸会!”
  我着意打量了他几眼。
  这位陈和尚倚重的左膀右臂,面色稍显发黄,眼眶下方还有浓重的黑影,倒有点纵欲过度的样子,但他眼中偶尔闪过的精光,让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他哈哈一笑,眯着眼道:“赵某也是久闻夫人大名,今日一见,只恨没有早认识夫人,说不定赵某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而能一瞻夫人的香闺了!”
  郑军一阵哄笑,我身边的盾牌手骂了起来,我将右手一举,他们便寂肃无声。
  “是啊,若是赵相能早点与我认识,我洛王府便不会发愁找不到一个会看家护院的门房了。”
  盾牌手们哈哈大笑,有人还学起了狗叫。
  赵之初也不动气,他捋了捋几绺长须,再盯着我看了一眼,淡淡道:“既是如此,赵某就与夫人下这一局。”说罢,他不再看我,拉马回营。
  我也带着众人徐徐退回山谷。
  “他只是想确定,大嫂是不是真的现身于此。”黎朔道。
  “嗯,接下来的几天,咱们将会十分难熬。”江文略托着腮,面带沉思,道:“奇怪,他们兵力远远不止三万,陈和尚怎么放心将这么多兵力交给赵之初一人指挥?”
  赵之初确认我确实带兵来援后,经过半夜的休整,向我们发起了潮水般猛烈的进攻。
  郁郁葱葱的山谷,流溢着浓烈的血腥之气。我让云绣将早早远远带开,不让他看见这般血腥的场面。我将战事的指挥权交予黎朔,与江文略在一旁督战。
  双方将士轮番上阵,这一战,竟杀到了黄昏才鸣金收兵。
  残阳如血,我们疲倦得席地而坐,啃了些干粮,便各自抓紧时间休息。
  已是第三天了,狐狸应该已经收到讯息,他是不是率着大军,正在星夜赶来的路上?我们还能支撑多久?
  我靠着松树,望着繁星闪烁的苍穹,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江文略在我身边轻声问。
  “想六叔。”我坦诚答。
  他脸上明显掠过一抹苦涩,我莞尔一笑,将话说了个完完整整,“我在想六叔是不是会带兵赶来支援。”
  苦涩瞬间化成了微笑,江文略凝望着我,轻声道:“他会来的,他不是不顾大局之人。”
  我点头,“是,他会来的。”
  我话音刚落,郑军军营中忽然鼓噪起来。
  这鼓噪声极不寻常,我凝神听了一阵,似有数千人在大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我们一跃而起,迅速掩至谷口。只见郑军军营中,火光四起,战马嘶鸣,一片人仰马翻的景象。
  “是不是陷阱?诱我们出击?”江文略疑道。
  “不太象。”黎朔摇头。
  再过一阵,马蹄声震得地面隐隐颤抖。江文略眼尖,指道:“那是谁?!”
  火光下,一骑从郑军军营中急驰而出,马上似有两人,摇摇晃晃,后面数千人厉声呼喝着衔尾追来。
  江文略看了看我,黎朔道:“看看再说。”
  那两人一骑越驰越近,追兵纷纷拉弓上箭,如同驰向生之岸的孤舟,后方有数千地狱阎罗,即将射出修罗之箭。
  此时,那一骑已距谷口不过百余步,终于有人射出第一箭。响箭擦着马鞍而过,坐在后面的人晃了一晃,忽然直起身,拉转马头。
  她拉马抬头的一瞬间,我也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无比惊骇下失声叫道:“缨娘!”
  烈烈火光下,她一袭普通士卒的打扮,鬓发散乱,但凌乱的头发遮不住她的眉眼,更遮不住她眼中的光芒。
  正是被五叔拒婚后,留书告辞,再无音讯的缨娘!
  燕红扑过来,也失声唤道:“缨娘!”
  缨娘在马上回头望了望,她似是唤了声夫人,又转过头,沉默地面对着迅速逼上来的数千郑军。
  郑军却在她十余步外皆拉住了马缰,我清楚地看到,缨娘将长剑架在她身前那人的脖子上,那人服饰似有点眼熟,却耷拉着脑袋,显然已昏迷了过去。
  燕红与缨娘情同姐妹,急得直搓手,道:“夫人,怎么办?”又用央求的眼神去看黎朔。
  黎朔摇头道:“她有人质在手,郑军才不敢射杀她,否则早死了几千遍。我们远了些,抢不过郑军的。”
  燕红急得快哭了出来,我沉声道:“不管怎样,都得试一试,让所有人准备好,情势一发生变化,搏上一搏。”
  这句话说完,我脑海中忽有一道闪电劈过,恍然大悟,急道:“姓赵的奸贼!她挟持的人质,一定是赵之初!原来他就是五叔的仇人!”
  一听缨娘挟持的人质竟可能是对方的主帅,楚泰等人也扑了过来。
  一阵寂肃后,郑军让向两边,一匹黑马缓缓驰出,马上之人身形魁梧,却戴着狰狞的铁制面具。
  他盯着缨娘,声音缓而森寒,“放下他,饶你不死。”
  我看不到缨娘的面容,只听得到她凄厉的笑声,“放下他?!哈哈,有种你们就射箭啊,看你们的相国大人,是不是会刀枪不入?!”
  他们对答之时,黎朔将手一挥,离火营最精锐的将士悄悄伏身前行,出了谷口。可刚走出数步,郑军便有了查觉,一通箭雨射来,将士们被逼得退回谷口。
  铁面人狞声一笑,缓缓举起了右手。
  急厉的夜风将缨娘的黑发高高吹起,她忽然将马头用力一拨,同时一个侧身,竟落下马来。落地的一刹那,她手中长剑,狠狠地刺上战马的臀部!
  战马一声惨嘶,纵蹄而奔,向谷口奔来。而缨娘也于骏马扬蹄的瞬间,仰倒在地,探出左手,揪住了马尾。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缨娘要的就是这点时间,战马已如闪电般奔出,距谷口又近了十余步,我本能地喝道:“上!”
  几乎是在我喝出这一声的同时,铁面人的右手挥下,怒喝道:“射!”
  箭雨如蝗,烟尘起,两军动!
  摧裂山河般的杀气。
  马上的赵之初,马后的缨娘,几乎同时中箭。缨娘更是喷出一蓬血雨,可她似还保持着最后的一丝力气,紧紧揪住马尾,任战马拖着她,向我们驰来!
  燕红嘶声唤道:“缨---娘!”
  黎朔一声劲喝,左手持着盾牌,竟自谷口大石上飞身而起。落地时他手中长矛在地上运力一搠,借力而起再向前纵。箭雨自他身边呼啸而过,燕红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我的手臂,我疼得险些叫出声。
  我也是于这一战,才真正见识到了黎朔的武功,他一人一盾冲在最前面,那悍然无畏的气势,竟让对面的郑军一时忘了逼上。
  就是这缓了一缓,战马终于奔过黎朔身侧,而离火营的精兵也火速跟上。
  那铁面人迅速退入阵中,冷冷的一声,“撤!”
  郑军顿时哗啦啦退了个干干净净。
  凄厉的火光,照着缨娘惨白的脸,照着她满是血迹的衣裳。
  我将她紧紧抱住,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偏偏只能发出低低的“啊”声。
  燕红痛哭失声,我心痛难当,抚上缨娘冰冷的面庞。她慢慢地似是有了些力气,断断续续道:“夫---人,现在,他---欠我的了。我、我有个妹妹,自幼失散,让他找到她,照顾好她,再、再来地府见---”
  看着她最后一缕不舍随瞳孔逐渐散开,我已是欲哭无泪。
  犹记得将她派去服侍五叔前的那个晚上,我与她象亲姐妹一般抵足而眠,说了一晚上的话。
  “夫人,我不信这世上真有如此情深义重的男人。”她听罢五叔的往事,沉默许久,说出了这句话。
  她很少说起她的往事,但我隐约听说,她娘,就是被她爹始乱终弃的。
  最终,却是她用自己的情深义重,来成全了他。
  原来这世上,自古以来,情深义重的总是女人。
  黎朔过来欲将燕红扶起,燕红伏在他肩头放声大哭。黎朔低声劝着,“你可是统领,青瑶军都在看着。”
  楚泰却大步过来,喜形于色,“大嫂,真是赵之初!赵之初既死,对方没了主帅,肯定会军心大乱,咱们得抓住这个机会,出击吧!”
  说罢,他便欲转身,我与江文略几乎是同时站起,叫道:“慢着!”
  楚泰不解地望着我们,我与江文略互望一眼,微微点头,他轻声道:“只怕就是了。”
  “应当是。”我也轻声道。
  黎朔抬头,疑道:“真是?”
  我缓缓道:“囤兵远非三万,敢下令射杀赵之初,主帅死后,虎狼之师进退如此有度,只有一个解释。他既真的在此,我们只能逼他现身,才能给大将军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我看了看缨娘,压下心头的痛楚,道:“燕红,拿我的盔甲来。”
  熊熊火光中,我在数千人的护卫下徐徐而出。夜风将王旗吹得飒然而卷,我端坐马上,傲然望向郑军军营。
  数十名青瑶军少女身着战甲,用清脆的声音高声呼话,“洛王军青瑶夫人,有请郑王说话!”
  这一通喊,两军震动起来。不多时,郑军军营三通鼓响,麾黄旗,甲胄锵然,黑压压精兵护着先前那铁面人纵骑而出。
  铁面人举手,数万人顿时鸦雀无声。
  我欠身,微笑道:“沈青瑶今日得见郑王风采,幸会!”
  铁面人沉默须臾,慢慢取下那狰狞的面具。这是一张奇丑无比的面容,马脸,下巴象刀铲一般向前突出,倒八字眉毛,细长的眼睛,还有满脸的麻子,一切与传言中的丝毫无差,他就是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纵横熹河以南的陈和尚。
  他眼睛微眯着,却透出无比的精光。凝视我良久,他呵呵一笑,道:“世人皆道,卫家军中杜凤如九天凤凰,青瑶夫人不过就是那占了雀巢的鸠鸟,本王今日一见,方知传言皆不可信。”
  他提着缰绳,从容拱手:“青瑶夫人,幸会!”
  又笑道:“青瑶夫人,容本王说句实话,你们三家联合起来,也不是我郑国对手,不如你下嫁本王,咱两家并作一家。本王统一天下后,自会封你为正宫皇后。洛王嘛,本王也会将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看待,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我冷冷一笑,“王爷斩杀了我无数兄弟,刚才又射杀了我的义妹,此刻却向我提亲,王爷不觉得这太好笑吗?!”
  陈和尚大笑,“既是如此,那只能说本王与夫人今生无缘。”他面色一寒,猛然大喝,“洛王军听着,谁能擒下洛王及青瑶夫人,向本王投诚,本王赏他城池三座、黄金万两!”
  黄金万两?我唇角涌上讽刺的笑容,我一介秀才的女儿,这辈子的几次生死关头,竟都与万两黄金脱不了干系。
  我于风中冷笑,“郑王,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沈青瑶的夫君、兄弟、姐妹,都不是为了黄金而妄杀手足之人!”
  我将手一举,身后谷口的旗杆上,赵之初的尸身被高高吊起,郑军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赵之初是陈和尚倚之为左膀右臂的人物,知晓其许多隐密,所以当他被缨娘挟持,陈和尚夺之不得,才会下令射杀。
  追随他多年、位居宰相的人尚且落得如此下场,谁又敢保证自己以后不会遭到此种待遇?
  陈和尚怒极反笑,“沈青瑶,本王不急,有的是时间和你慢慢玩。”
  熹河以南这几年有一句俗语:宁无光明,莫惹和尚。说的便是窦光明与陈和尚。
  士族出身、光明磊落的窦光明,最终死在了做过和尚乞丐、性狡如狐的陈和尚手上。
  成王败寇,非常简单又非常残酷的道理。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也为这句话,使得天下为之变色,山河为之染血。
  两军的鏖战,进入最激烈的阶段。
  战事进入第五天,看着可吃的粮食越来越少,伤员因为缺医少药而辗转死去,看着尸骸越积越多,我沉默了许久,下令:全军后撤至望夫崖下。
  那里,左边是万丈深渊,右边则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那也是我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若再败,所有人都将尸骨无存。
  楚泰不甘放弃谷口,我轻声说了一句:若强守谷口,伤亡太大,我本是为救弟兄们而来,若都战死,又有何意义?望夫崖下易守难攻,伤亡必少很多。
  楚泰反驳,谷口进可攻,退可守,望夫崖下一旦失守,再无活路。
  两天。我望着天空,轻声说着,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们再坚持两天,两天后,援兵就会到了。
  两天后,援兵没有到。
  三天后,援兵还是没有赶到。
  能吃的东西都已经吃完了,援兵还是没有赶到。
  楚泰的面色沉得象暴风雨前的天空,黎朔也开始动摇。这日黄昏,他二人同时过来,黎朔踌躇片刻,轻声道:“大嫂,等会我们率兵冲开一个缺口,您带着少当家,趁乱突围。”
  我摇头,楚泰刚要开口,我轻声道:“当年田公略围困鸡公寨,你们也冲开了一个缺口,要我突围。那一战我记忆犹新。”
  “那时,夫人没有走,还为我们击鼓助威,少当家也因此早产。”
  我点头,“是,那一次我没有走,同样,这一次我也绝不会踩着你们的尸体逃走。”
  上半夜有短暂的平静,我靠着崖下嶙峋的石头,望向天上一轮圆月。
  早早在我怀中熟睡,他的面容,如月光一般恬静。
  “怕不怕?”江文略在我身边,轻声问。
  “不怕。”我再问他:“你呢?”
  他摇头,忽然笑了起来,眼睛半合,意态悠闲,仿佛又回到几年前那副潇洒倜傥的模样,悠悠然道:“不知为何,这几年,我怕这怕那、左支右绌,到了今天,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我起始只是笑了笑,却忽灵机一动,猛然抓住他的手臂:“有办法了!”
  这些天,江文略虽然一直守在我身边,却始终没有露面向郑军表明他的身份。郑军无人知道,永王军的二公子,也同被围困。
  他们的目标,是我和早早。
  若是我带兵冲击,郑军只会攻击我,即使有几百人趁乱冲出,他们也不会穷追不舍。
  燕红为缨娘擦身换衣之时,从她怀中找出数封信函,都是她在郑军军营中以身伺虎时偷偷写下来的。其中一封,详述了郑军军中所有的暗语并郑军最近的动态,其中,右骠骑大将军军中动态也一目了然。
  只要江文略能突围出去,先派人假装成陈和尚右骠骑大将军的手下,前来向陈和尚报信,就说永王军已攻过熹河,右将军惨败,请郑王速速支援。
  暗语、内情都对得上,不信他陈和尚不相信、不动摇。
  若江文略再打出永王军旗帜,以永王次子身份在其后方正式出现,郑军必乱。
  这是我们绝处逢生的唯一机会。
  缨娘,请护佑你的兄弟姐妹。
  当我亲率人马冲向郑军时,暗暗地念了一句。
  也许真是缨娘在天之灵护佑着我们,也许是时间选得恰当,郑军后半夜较为疲乏,我没有被困住,安全地退了回来,江文略也顺利带人突围出去。
  楚泰不相信地问我,“江二公子真的不会一去不复返?”
  我不知道黎朔是不是看出了些什么,他瞪了楚泰一眼,道:“大嫂看人的眼光,你还怀疑吗?”
  楚泰嘀咕道:“大嫂看杜凤,不也看走了眼?”
  我微微摇头,望向茫沉夜色,渐涌忧虑,狐狸那边,是遇到什么阻碍了吗?他不会不来的,虽然如果这边全军覆没,他可以除掉许多阻碍,可那样一来,洛王军也将元气大伤,只怕再敌不过陈和尚。
  我继而想到了更远的,陈和尚竟然在这里出现,而狐狸事先毫不知情,那只有一个可能:洛王军中出了奸细。
  若是这一战我们能侥幸逃过一劫,有些事,不得不未雨绸缪了。
  黎明来临的一刻,郑军后方火光忽起。
  我于这一刻,深深地感激缨娘。因为她的信,我明明白白地读懂了郑军王旗打出的旗令。这旗令,本只有最高级的将领才能读懂,缨娘忍辱负重,在服侍赵之初的日子里,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暗暗记了下来。
  陈和尚在收到“右路溃败、永王军来袭”的“军报”后,下了决定:为免腹背受敌,全军向东撤,与左骠骑军会合。郑王中军先撤,后营掩护,为免洛王军生疑,后营仍装成围攻之势。
  我们紧张地掩在石后,看着郑军军营内的动静,当看到其旗令显示中军开始撤出时,所有人都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楚泰更是直抹汗,骂道:“他奶奶的,陈和尚,这次算你跑得快!不然老子要把你的脑袋当毽子踢!”
  燕红噗地一笑,却忽听杀声大作,自远而近席卷而来。
  这杀声太过震耳,连山石上的泥土都被震得簌簌而落。我们相顾骇然,楚泰喃喃说了句:“江二公子这么大胆?真的用几百人去打陈和尚?”
  我脑袋有一瞬的空白,再一跃而起,激动下大声道:“六叔赶到了!我们的援兵到了!”
  真的是狐狸赶到了。
  他策骑冲在最前面,乌色骏马上,他黑甲长剑,所向披靡。大将军旗所过之处,郑军如潮水般向两边退开。
  天上的朝霞更加灿烂,映着他俊美的笑容。他向我们奔来,我当先迎了上去,他在我面前拉住骏马,飘身而落,踏前两步,修眉轩展,微笑道:“青瑶!”
  这一刻,我反而说不出话来,倒是早早,直扑入他怀中,叫道:“六叔!”
  狐狸将早早抱起,在他面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再环顾跟上来的黎朔等人,轻声说道:“杜凤来迟,累各位久候。”
  楚泰别扭地嘿了声,黎朔坦然行礼。身后,将士们举着兵刃,齐声欢呼。
  如雷的欢呼声中,我目光投向远处,见郑王军旗打出的旗令,忽然豪气顿生,望向狐狸,微笑道:“六叔,不知你是否有兴趣,将陈和尚的脑袋当毽子踢?”
  狐狸眼神一亮,大笑道:“大嫂有命,杜凤焉敢不从?”
  右路失守,永王军来袭,杜凤来袭。
  陈和尚的中军显出慌乱的态势,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我们迅速由守转攻,我跃身上马,大声道:“黎朔,你护住我!六叔,你随我来!咱们生擒陈和尚!”
  陈和尚不愧久经沙场,虽露败象,仍在努力调度指挥着千军万马。可他万万料不到,我能读懂只有他的心腹才知晓的旗令。
  洛王军最精锐的将士,护着我们悍然无畏地向前冲。
  其余各营,将郑军分割开来,令其不能驰援陈和尚。
  当狐狸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定波剑呛然出鞘,利刃奔腾,连斩陈和尚身边数员大将,我们齐声怒喝!
  陈和尚似被震得心神不稳,身形摇晃间,狐狸凌空而落,定波剑架上了他的脖颈。
  定波剑的剑锋,映着陈和尚惨淡的面色,也映着狐狸清俊无俦的笑容。
  “郑王爷,先别急着走,我家大嫂想借你的脑袋一用。”
  说罢,他抬头向我微笑。
  云霞映在他的眼眸中,似在随着他的某种情绪,浓浓地扩散开来,让人不敢直视。
  多年以后,我看到了一幅画。
  画中朝霞满天,千军万马只是隐约几笔。唯有背对着云霞的窈窕女子,黑发在清风中如飞瀑流展,看不太清她的面容,但她清丽的身姿,宛若烈火中飞出的凤凰,让凝目望着她的人永世难忘。

  无间
  晚霞满天的时候,起了风,吹得天边碎碎排排的云象在唱着一曲淡淡的哀伤之歌。
  绿得可人的竹林中,却立着一座新坟。
  缨娘生前爱竹,我做主,让她长眠在桑山连绵的竹海中。狐狸亲自主持了她的葬礼,祭词中,以早早的名义,追封她为红线君。
  齐史上关于红线君,有简短的一句:青瑶夫人之义妹,贞勇刚烈,于桑山一役中毙郑军主帅,以身全义。
  此时,竹叶在晚风中哗啦啦地响,我听着却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竹叶在响,还是五叔在哽咽。
  他已经在坟前坐了三天三夜了。
  他赶来时,缨娘已经入了土。今生今世,在他的记忆里,只怕永远都会记得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来成全你---
  无论谁去劝,抑或是狐狸的军令,都无法令他离开。他那么坐着,象一块亘古就有的石头。
  大军不能等他一个人,在短暂的打扫战场、收缴战利品、收编俘虏后,我们必须挟大胜之余威,横扫熹河以南。
  陈和尚兵败,其左右骠骑军必乱,益王军、永王军马上就会挥师南下,如果洛王军不抢先一步占领地盘,稳定局势,将丧失千万将士浴血奋战得来的先机。
  这几天,狐狸已陆续将八营中的四个营派了出去,从他的用兵及粮草调度来看,他下的,是一盘更大的棋。
  望着如波涛般翻滚的竹海,我轻叹一声,道:“五叔,你打算怎么帮缨娘找到她的妹妹?”
  听到“缨娘”的名字,他眼珠动了一下,好半天,才声音嘶哑,低沉道:“上天入地,我总要找到。”
  “天下之大,只怕穷你一生,都没办法走完。”
  他好似慢慢恢复了一点神智,抬头看向我,满目茫然。
  我委婉劝道:“五叔,你一个人又怎能走遍天下找一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人?你若真的有心替缨娘找到她失散的妹妹,唯有一个办法。”
  他猛地站了起来,单膝跪在我面前,哽咽道:“求大嫂成全。”
  我看着他痛楚的神情,也觉一阵心酸,低声道:“掌管全国田地户籍的,是户部。唯有天下一统,海晏河清,重新统计全国户籍人口,让流散异乡的人都回原籍申户领田,你才有一丝可能找到缨娘的妹妹。否则这兵荒马乱的,到处是逃难的人群,你从何找起?”
  他好半天才听懂了我这番话,再愣了片刻,猛地跃起,冲向军营。只是可能他坐得太久,脚发麻,连续跌了好几个跟斗,又支撑着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夕阳此时已很黯淡了,照耀了一整日的太阳,在将全部的光明洒落后,慢慢地沉入黑暗中。
  他踉跄而奔的身影,在这最后一缕余光的照映下,也显出几分黯淡来。
  漫长的一生。我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大军于第二天清晨便向熹州进发。
  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日子,个个都热得满头大汗。唯有狐狸,虽然穿了铠甲,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与我并驾齐驱,笑着问道,“大嫂和五哥说了什么?他居然跑来向我要官做。”
  “六叔许了他什么官?”
  “五哥向我要一个户部尚书做,我说现在天下还没有全归我们管,我现在答应不了你。”
  “五叔怎么说?”我微笑道。
  他笑道,“五哥说:那我就去打这天下,你只记得应承我的话!”
  他这话应当漏了两个字。我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替早早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再抬头时,狐狸看着我,笑了一笑,道:“这话应当让早早记下,以后咱们若是真的一统天下,他五叔的官,得由他来封。”
  早早坐在我鞍前,正热得一滴滴的汗珠子从额头往外迸,听到狐狸这话,他转头问,“娘,什么叫一统天下?”
  我本不想回答,但看着他渴盼的神情,只得柔声道:“就是将全天下都让一个人管。”
  不知是不是邓婆婆或云绣在他面前念叨过什么,他竟然懂了,道:“是皇帝吗?”
  我一愣,他已开心地叫道:“早早要当皇帝!”
  我心中一咯噔,回过神后想偷看一眼狐狸的神情,这才发现他竟似拉了一下座骑,比我们落后了大半个马身。
  早早却又在我身前往后探头伸手,向狐狸笑着:“我要骑六叔的马!”
  狐狸笑了笑,足跟轻轻一磕,骏马驰前。掠过我马侧时,他左臂舒展,轻若无物地将早早揽到身前,再轻喝一声,疾驰向前。
  我长久地凝望着他们的背影。
  骏马奔得极快,渐渐只看到一个小黑点在原野尽头。
  原野的上方,是郁青色的天空。风渐大,推着灰霾的云朵快速翻滚。先前看着这云朵仿似还在遥远的天际,一眨眼间,竟已被风吹到了我的头顶。
  空气紧缩,令人窒息的紧缩。
  “难怪这般闷热,只怕要下大雨了。”黎朔忽然从后面打马上来,望了眼天空,低声自言自语。
  大雨,在我们赶到熹州后,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
  天空晦暗,暴雨如注。
  我将早早哄睡了,坐在他床前,思忖了许久。这几日压在心头的数件大事,得一一去办,我理了一下头绪,决定先去找狐狸。
  那日在桑山擒住陈和尚后,陈和尚不肯归顺,依大部分将领的意思,要将他就地处置,以免后患。狐狸没有表态,而是在与陈和尚单独谈了半个时辰后,再下令将他秘密关押。
  这几天狐狸也向我说明,当日他带兵围困熹州,久攻不下,我派人报信,他才觉情势严重,正要挥兵驰援桑山,却又收到暗探线报,说陈和尚还在熹州城内,且军心开始涣散,桑山那边不过是陈和尚放的障眼法,想将狐狸引开而已。
  狐狸便又有点犹豫,一天后,他终于决定不管怎样,带兵驰援桑山。谁知大军甫动,熹州城内的郑军竟出来追击,几番纠战,狐狸才彻底将这部分郑军击溃。
  这么一耽搁,就是三天的时间。他再星夜带兵往桑山赶,所幸在最后一刻赶到,及时地拿下了陈和尚。
  暴雨遮住了我的脚步声,也使房中狐狸和各将领的商议声断断续续。
  “---江太公---”
  “---蔺不屈---”
  没有人再提起陈和尚。
  此刻,提的都是洛王军的两个盟友。也难怪,陈和尚被擒,其手下十余万残兵不过是能抵抗多久的问题。根据军报,蔺不屈已经渡过熹河,正挥师南下,而永王军虽还在与右骠骑将军鏖战,但其胜利,也只是朝夕之间的事情而已。
  昨日的三方联盟,未来是继续三足鼎立,还是要走向何方,所有的人,都在心中暗自谋思、未雨绸缪。
  我在门口顿了一下脚步,将屋内所有人都扫了一眼,才在众人的行礼声中迈入房间。
  待所有人退出,狐狸长长地舒展了一下双臂,似是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脸上也露出几分惬意的笑容。
  最后一位退出的人没有关门,暴雨被风吹得自廊外斜斜地扑进来,打湿了我的裙角,也将屋内的军图吹得哗哗乱卷。我转身将门掩上,正犹豫要不要扣上门栓,身后忽伸过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啪”地一声,将门栓扣上。
  背脊处的空气,似因为他的过度靠近而灼热起来。我此时转身不好,不转身也不好,正迟疑不安,手腕处一热,狐狸竟握上了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道:“青瑶,你来看。”
  不容我说话,他已拖着我往桌前走。这是桑山之役后,我与他首次单独相处,这几日,他的眼神似是比以往更灼热,让我总是生出几分心惊来。
  我装作踉跄了一下,右脚的绣花鞋掉落在地。我“啊”地一声,他回了头,松开手,眼见他就要俯身来捡,我忙单脚跳过去,将右脚轻轻套回鞋中,尴尬地笑了笑。
  他慢慢抬头,也向着我微笑,没有再握上我的手腕,只是在桌前站住,望着我,柔声道:“青瑶,你说,我们定都在哪比较好?”
  我半转过身子,避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军图上的几个标记,淡淡道:“现在就谈定都,未免早了点。”
  他轻声一笑,笑声中饱含从容在握的自信,道:“扫除陈和尚的残兵,只是时间问题。青瑶,你喜欢哪里?旧京不好,要不咱们定在熹州?或者洪安也行,是你的家乡。”
  “洪安小地方,只怕风水镇不住。”我道。
  他沉吟不语,仿佛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我轻声问道:“六叔,魏顺呢?怎么不见他?”
  魏顺是巽风营的副统领,两年前入伍,先在楚泰手下当了一段时间的校尉,因为表现出色,被狐狸赏识,提到了巽风营副统领。但从狐狸带来桑山的人马中,没有看到他,刚才的高级军事将领会议,也没有见到他。
  狐狸唇角的笑意慢慢敛息,微叹了口气。
  我道:“真是他?”
  “是。”狐狸叹道,“陈和尚和他都认了。陈和尚早在两年前就埋了这颗种子在我们军中,连渡江之战,都是陈和尚故意败的,想将我们兵力分散,各个击破。若非你及时赶到桑山,将他拖住了几天,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现在他人呢?”
  “将他关了起来,想审清楚,军中还有哪些是陈和尚安插的奸细。”
  我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六叔,奸细可以慢慢找,但现在的形势,军心不能乱。”
  他听出了我话中的郑重之意,点头道:“你放心,为免人人自危,我对外说他受了伤,至今昏迷不醒,与他来往密切的人,我也只是派人暗中盯着。”
  我点头道:“那就好。”
  他重新笑了起来,眉眼间又露出几分温柔的意味,眼见他似要向我走近,我忙道:“早早今天淋了点雨,有点拉肚子,我去找屈大叔开点药,六叔早点歇着。”说完,转身就走。
  我拉开门栓的时候,竟因为用力太大,门栓嘭地掉落在地。
  我低头望着门栓发愣,狐狸走过来。他慢慢俯身捡起门栓,再看着我,象是在对我保证着什么、承诺着什么,轻声道:“别急,不管怎样,早早一定会没事的。”
  他这话,在去离火营的一路风雨之中,仍不停回萦在我的耳际。
  驰入离火营,楚泰与黎朔已等了许久,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们之中,有谁和魏顺,平日是来往密切的?”
  楚泰想了想,说了十几个名字,都是鸡公寨的老兄弟。
  我干干脆脆地说:“叫他们都报病,交出手上的兵权。”
  楚泰沉吟不语,我觉得有必要正式和他作一次长谈,使了个眼色,黎朔拍了拍楚泰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出门而去。
  我刚要开口,楚泰却忽抬起头来,道:“大嫂,我听你的。”
  我静静等着他的下语,他叹了声,凝望着帐外连绵大雨,声音低沉,“大嫂,此番在桑山走了一回鬼门关,我也算是想明白了。其实,也不容我不明白,咱们斗不过杜凤。单拿此次来说,他算是及时赶到了,可这个‘及时’,实在是太巧太恰到好处。擒拿陈和尚的功劳,全在他一人身上,艮土营和离火营的弟兄,都算是白白牺牲。大嫂,论心机,我们真的与他差得太多。现在凭咱们剩下的兵力,再也无法与他抗衡。”
  我松了一口气,他还算是个明白人,不用我多费唇舌。
  他又冷笑一声,道:“魏顺先入的是我艮土营,后来才去巽风营的。杜凤他关着魏顺,不公开、不处置,是何用意,我也清楚。大嫂,这趟浑水,弟兄们也都不愿意再趟!”
  “那好。”我轻声道:“楚泰,你将老兄弟们先列个名单,那些铁心跟着六叔的,咱们暂且不理。其余之人,你和黎朔,一一私底下问明了,愿意留的,咱们不勉强,愿意随咱们走的,我好统一有个安排。”
  楚泰撩起下摆,单膝跪在我面前,垂首道:“楚泰代全体弟兄,谢过大嫂恩德!”
  我扶起他,没有再说。出帐时我望了一眼北面黑沉的天空,算算时间,不管找不找得到黄金,他们也该回来了。
  我正出神,燕红过来,悄声道:“江公子已经到了,在黎统领帐中。”
  黎朔见我进帐,行了礼后,掀起帐后一角,悄无声息地离去。
  江文略走过来,凝望着我,似是想要将我拥入怀中,又克制住。许久,他才低声道:“青瑶,我得走了。”
  桑山一战,他如约打着永王军的旗帜在郑军后方出现,正忐忑不安地在高处看着郑军撤退,也看到了狐狸的赶到。
  狐狸将长剑架在陈和尚的颈上,对着我微笑,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灼热。当我抬起头,看到了远远赶来的江文略,他望着狐狸的眼神中,却有着无比的惊悚。
  等他走近,却又恢复了平日的淡定。他与狐狸在战场上拥臂大笑,庆祝着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按照常理,他应当在这个时候赶去与永王军会合,可他竟然一直没有告辞离去,而是继续在洛王军中呆着,他似在默默地观察着什么,审度着什么。
  “青瑶,我得由运河走。”他轻声道。
  我张了张嘴,他苦笑一声,道:“我现在只有八百来人。这兵荒马乱的,如果走陆路,保不定会遇上陈和尚的残兵。我出来这么久,军中形势也不知道怎样了,我得由水路秘密赶回去,先与我的将领会合,再决定下一步如何走。”
  我沉默片刻,低声道:“我让黎朔为你们准备粮草,后半夜走,我送你上船。”
  他凝望了我一眼,眉间涌上一股冲动,猛然将我抱入怀中,在我耳边柔声道:“青瑶,带着早早,和我一起走吧。”
  这样的拥抱和气息,仿佛很熟悉,又仿佛象前世那么遥远,遥远得让我心中泛起浅浅的疼痛。
  他继续低声说着:“青瑶,我怕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我摇头,道:“我现在还不能走。”
  “可我担心你和早早的安危。”
  “他---”我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不管怎样,他不会害我和早早的。”
  江文略叹了口气,道:“杜凤所谋者大,以前时机不成熟,可现在,他最大的阻碍就是早早。”
  我静默了一会儿,道:“我了解六叔,他不会害我和早早。他也清楚我不会和他争权夺利,我们都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和借口。”
  “可我---”他抱紧了些,道:“我终究不放心。这一走,我们何时才能相见?”
  我心中伤感,竟无言以对。帐中矮架上的烛火将我们的身影投在篷顶,他臂间的温暖让我生出眷恋,可是,无法眷恋,无缘再眷恋。
  乱世将我和他隔在万丈深渊的两侧,唯有不顾一切的粉身碎骨,才能再度携手。可是,我有早早,他有江家。
  “你放心,只要将弟兄们安置好,我就会离开。倒是你---”我犹豫着,不知如何措词。
  他慢慢松开手臂,平静地看着我,目光带着征询与尊重。
  “若是可以---”我斟酌着说,“你回去后,劝劝你爹和你哥,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不要与杜凤作对。”
  他一愣,眉间闪过不甘与不服,但慢慢地又复于平静,叹道:“是啊,你这话虽然听着刺耳,可我也得承认,当世枭雄,论手腕心机,只怕再无一人是杜凤的对手。”
  “最重要的是,他已在南下之战中取得了先机,而且---”我叹道,“你们敌不过杜蔺联手。蔺子湘若不是得到了什么承诺,怎会甘心在帮助杜凤取得熹州胜利之后,又离开洛王军。”
  他怔怔出神了一会,似是自言自语,“蔺不屈早知道了吧—”
  “什么?”
  他似恍然清醒,摇头道:“没什么。蔺不屈只怕也明白,不是杜凤的对手。”
  “所以,若真能三足鼎立,倒也罢了。可这只是一厢情愿,杜凤的志向是要一统天下,若不想落得象陈和尚一般的下场,你还是劝劝你爹吧。”
  他神情廖落,声音低沉:“就怕爹和大哥一意孤行,不听我的劝。”
  过了片刻,他眼神又恢复了冷静与沉着,道:“不管怎样,尽人事听天命,我回去看看形势再说。”
  话至此,我也只能一声叹息。
  江太公若能审时度势,及早归顺狐狸,交出兵权田地,消弭一场令生灵涂炭的血战,说不定还能换得青史留名及子孙后代的安宁。
  怕只怕他被权势熏迷了双眼,想要那万世千秋,最终被权势累得族破人亡、万劫不复。
  秋夜清寂,澄静的运河在月光下泛着青色的幽辉。夜雾象烟一样氤氲在河面,运河边开着的小小黄菊,在月色下凄凉地微微摇曳。
  夜风吹得罗袖生凉,江文略抱着熟睡的早早,我无言地走在他的身侧。
  八百将士都已上了船,燕红带了人马在堤岸上远远地相候。我与他,走在长长的堤岸上。
  今年的七月初七下了暴雨,今夜,却有银河满天。路边青草上的白露,渐渐沾湿了我的鞋,他的袍角。
  再长的堤岸,也有走完的时候,我们终于停住了步伐。知道彼此的心意,这刻,反而没有太多话要说。
  月光洒在他的肩头,他恋恋不舍地将早早交给我,目光缠绵在我的脸上。这目光,犹如当年树下初见,他站在树影间,踩着我的鞋,有着少年郎的骄傲与自负,眼角弯弯地微笑。
  可长堤依柳,晓风残月,不复少年游。
  河水轻拍着堤岸,似拍响离别的鼓点。
  “青瑶,你若离开了,记得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我默默点头。
  他终于提步,转身,慢慢走下堤岸。他每一步,都似很轻,但又似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早早却忽在我的肩头醒来,没有哭闹,在看到江文略的背影时,他忽然伸出了双手,软软地叫了声,“干爹!”
  江文略正踏上木板,听到这声呼唤,他的身躯似是石化了一般,许久才缓缓地转过来。船上灯火通明,纵隔得远,我仍看见他眼中有波光在闪,他蹲下来,伸出双臂,温柔地唤道:“早早。”
  我将早早放下,他向他奔去。月光下,小小的身影踩过柔软的草地,奔向那温暖的臂弯。
  我的眼睛开始湿润。
  这一刻,忽有马蹄声如急风骤雨般传来,还夹杂着焦怒的喝声。
  我心中隐隐一动,早早已距江文略不过十余步,江文略也被这马蹄声惊得猛然抬头。我同时转头,但见堤岸上,一人一骑,如流星般驰近。
  一箭之遥时,马上之人腾身而起。他在岸边的柳树上运力蹬了一下,似苍鹰般凌空掠过,落下时他足尖再一点,几个起落,他已落在岸边,再倏然转身,手臂一揽,将早早抱入怀中。
  月光下,他抱着早早,回过身来,望着我浅浅地笑。可他的眼睛中殊无笑意,闪着锐利的光芒,光芒之后,似乎还隐藏着一丝别样的怒意。
  他看着我,缓缓地说:“大嫂来送江兄,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江文略在狐狸抱住早早时急冲数步,船上永王军也齐声怒喝,个个扣刀露刃,宛若面对恭候已久的强敌。
  剑拔弩张的气氛,笼罩着河岸。唯有早早从最初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他抱着狐狸的脖子,央求道:“六叔,您教我飞好不好?”
  狐狸将目光从我面上移开,轻拍着他,柔声道:“好,回去后,六叔就教你飞。”
  江文略慢慢举起右手,船上将士又收起了兵刃,隐入船舱之中。
  我缓步走下堤岸,伸出手,想从狐狸手中接过早早,他却不放手,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面对江文略,潇洒笑道:“江兄也是,走也不知会我一声,岂不是太看不起我杜凤!”
  江文略拱拱手,道:“为安全计,不得不行此下策,还望杜兄见谅。”
  “是吗?”狐狸唇角微勾,看了看我,又看向江文略,悠悠然道:“我知道江二夫人十分想念江兄,还有早早这个干儿子,本来还想等局势稳定、残贼肃清后,再与大嫂带着早早亲自送江兄回家,顺便到江兄家中做客。可江兄走得如此急,看来只有等下次了。”
  夜风卷起江文略的袍袖,他沉默许久,拱手道:“杜兄厚意,文略心领了,就此告辞!”
  “江兄慢走,不送!”狐狸欠了欠身,唇角的笑意慢慢扩散。
  江文略在登上船只时,回首望了望,早早此时却伏在狐狸肩头,面对着堤岸。
  狐狸意态悠闲地挥了挥手,江文略无言地拱手,再看了我一眼,走入船舱。船只渐渐远去,消失在迷蒙夜色之中。
  我正怅然,狐狸忽然冷冷地哼了一声,抱着早早回身就走。
  他走得极快,我还未走上长堤,他已跃身上马,一手抱着早早,一手策缰,怒喝一声,扬长而去。
  燕红拉过马来,我让她们原地等候,追出数里路,才见狐狸在前方放慢了马速。我急追上去,狐狸已在树林边下马,在一条小溪边坐了下来。
  等我大步走到他身边,却见他正将早早抱在臂弯中,低头凝望着他熟睡的面容。
  “六叔---”
  他抬头,星光投在他的双眸中,闪着异样的光芒。我微怔,他忽抬手,将我一扯,我便坐在了他的身边。
  我觉今夜的他十分反常,正要说话,他忽然开口了,“我以前,只听说过女人生孩子会很危险,可直到你生早早,我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
  这句话,触动了我对他最深的感激,不由柔声道:“想来是早早上辈子修下的福份,才能有你的守护,化险为夷。”
  他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上早早稚嫩的面颊,声音也似月光般轻柔,“时间真快,一眨眼,我将他养育得这般大了。”
  “是。”我点头。
  “我希望以后我能教他武功,教他兵法,教他一切他想学的东西。”他语气这般温柔,我却慢慢地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正揣摩时,狐狸忽然抬头,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急拉向他。我手腕生疼,使不出一分力气,只能被他紧扼在胸前。
  他居高临下,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冷冷道:“可你为什么还要带着早早离开?!为什么要跟着江文略走?!”
  疼痛带来的恍惚,让我许久才想明白他这句话,这才知他竟误会我今夜要带着早早随江文略离开,不由怒道:“我只是送一送他!谁说我要带着早早和他走了?!”
  “是吗?”他冷笑一声。
  感觉到他手劲稍松,我运起力气,反肘击向他胸口,想挣脱他的钳制。他向后一仰,避开我这一肘,将早早顺手放在旁边的同时,忽然伸出左手,握住了我的腰。
  我腰间一软,已被他温热的身躯压在了身下。
  他的脸,距我不过一尺之遥,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眸中的光芒。他慢慢低下头,我急速偏开脸,他滚烫的唇,便在我耳边轻柔地触了一下。
  我身子陡然一僵,全身肌肉绷得象岩石一般。
  他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但呼吸急促而粗重,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滚烫的气息扑入我的脖颈之中。在这个时候,我不能有任何举动,刺激似已失去理智的他,我只能继续保持着身躯的僵硬,并极力偏过头,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抗拒与不满。
  但他剧烈的心跳,仍让我心底深处轻轻一震。也许,他是真的以为我要带着早早随江文略离开,才失去了一贯的隐忍和克制。
  我想,他感觉到了我的抗拒,慢慢地呼吸不再那么急促,心跳似乎也平缓了一些。
  夜风幽然,月凉如水,他在我耳边极轻地叹了一声。
  树林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嗥叫,接着是野兽的嘶咬声,早早被这声音惊得双脚猛然一弹。他哭声尚在喉间,我身上一松,狐狸已跃过去,将早早抱起,低声拍哄。
  他的声音,起始有几分苦涩,待早早重新睡着,他的低哄声逐渐慢下来,又透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我默默站起,理好鬓发,斟酌了一番,缓缓开口,“六叔,好歹早早现在还叫卫玄,还被世人称一声洛王。眼下局势尚未完全平定,我沈青瑶不会做出什么莽撞的事情,请六叔放心。”
  他不言不语,我从他手中抱过早早,没有再说什么。
  我跃上马鞍的时候,听见后面的脚步声急促追来,但最终还是停下。我一夹马肚,向来路驰去。
  驰出十余步,我下意识回头望了望,朦胧的夜色下,狐狸在溪水边负手而立,他的身影,似乎也被那幽铮的溪水声,染上了几分落寞。
  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落寞。
  不能再拖了。
  狐狸逐渐掌控大局,而这也让他逐渐地失去克制力。一个即将登上权力巅峰的男人,其野心与控制欲,让人无法坦然回避。
  而他那夜急驰而来夺下早早的情形,更让我时刻如芒在背。我绝不能让早早和我,再次成为狐狸要胁江文略的把柄。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在时机未成熟时,与狐狸开诚布公地谈让位之事的时候,老七带着瑶瑶来到了熹州。当夜,狐狸命人在后园摆下菊蟹宴,为老七接风洗尘,我不得不出席。
  我牵着早早踏进后园时,狐狸正与老七站在桂花树下说话,他今日着了月白色的长衫,被灯光照着,似染了几分秋的微寒。
  听到瑶瑶叫“婶婶”,老七猛然转过身,他急走两步,却又停住,待我走近,他才中规中矩地行礼,“夫人!”
  我欣悦地微笑,柔声道:“今天是家宴,七叔还是叫我大嫂吧。”
  将近一年不见,老七的面容也似染了几分北地的风霜,不再是那个动辄面红耳赤的鸡公寨少年,而真正成为了叱咤一方的青年将军。
  狐狸只淡淡说,瑶瑶来信,嚷着要南下见叔叔婶婶和早早,他怕路上不安全,干脆让老七到洛郡接了瑶瑶,再护送她南下。
  我却知道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老七手握重兵,在肃清陈和尚残军已无困难的时候,调他南下,狐狸的下一步,究竟是指向哪一方?
  瑶瑶身量虽未完全长成,但举手投足已略见成熟。早早见到她极兴奋,一个劲地往她身上腻。
  我正看着他们疯闹,忽有清柔的声音响起,“大嫂,这一杯,表示我的歉意。”
  我转头,狐狸正举起杯,含笑望着我。我静默片刻,拿起酒杯,与他遥遥欠身,饮下这一杯。
  老七笑问,“六哥什么事对不住大嫂?”
  狐狸看了我一眼,笑道:“你六哥看走了眼,让陈和尚的奸细给蒙蔽了,若非大嫂,咱们洛王军只怕会遭惨败。”
  我回望他,微笑道:“六叔过奖。这一战,全仗六叔及时赶到、平定大局。”
  “都是大嫂的功劳。”他继续微笑。
  我继续谦让,“全仗六叔。”
  老七笑道:“大嫂和六哥就别互相谦让了,若无你们的同心协力,洛王军也不会有今日,我一路南下,听到的可都是众口一词,称颂大嫂和六哥的丰功伟绩,都有功劳。”
  “七叔也有功劳,若无七叔镇守北境,我们怎么能够没有后顾之忧?”我宛尔一笑。
  “我呢?”早早忽然插嘴,叫道:“我有什么功劳?”
  瑶瑶噗地一笑,将他从桌上抱下来,嗔道:“你啊,你不捣蛋,就是天大的功劳了。”
  狐狸含笑招手,早早便扑到他怀中,他看着早早,轻声道:“你啊,乖一点,每天把六叔教的功课都练好,不让你娘烦心,让她也过点清静日子,便是最大的功劳。”
  我也招了招手,早早又跑回来,我用丝帕擦去他嘴角的蟹黄,柔声道:“要听六叔的话,练好功课,五叔和各位叔叔伯伯回来的时候,可要考校你的功课,不能丢脸哦。”
  老七饮下一杯酒,看了看狐狸,又看我一眼,转而去夹盘中侍女们已经剔好的蟹膏,慢慢地咀嚼着。
  菊蟹宴后,我与狐狸又恢复了正常的相处。洛王军一步步推进,至九月底,凉州被五叔攻下,熹河以南的疆土,洛王军已占据了将近一半。
  与此同时,蔺不屈与江太公也相继取得大捷,挥师南进。蔺不屈谨守战前约定,没有越过大岑山脉一步。但东面的江太公就没有这么消停,为夺东淮平原,洛王军与永王军时有摩擦。
  每当看到这样的军报,我只能在心中黯然叹息。看来,江文略无法说服他爹,江太公的野心正随着疆土的扩张日益膨胀。唯一看得清形势的江文略,他的声音在这野心面前,似乎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十月初,五叔终于有捷报传来,拿下了武定与洪安。他知道洪安是我的家乡,也知道狐狸的奶娘还生活在武定,在攻打这两座城池时,皆是只围不攻,再不停派人劝降,两城守将权衡形势后,终于决定弃械投诚。
  洪安、武定,未伤一人。
  难以言喻的喜悦感,浓浓地笼罩着我。当年我随着娘离开洪安时,正是初春时节,油菜花开遍了田野。
  不知明年春天,我能不能看到那一片金黄?再听到那熟悉的田间小调?
  派去找黄金的人,也终于有了音讯。
  黎朔没有挑错人,尽管有三人在用火药炸开岩石时受了伤,他们还是顺利地将那车黄金启了出来。
  找到黄金后,他们历尽艰辛,掩人耳目,将黄金运到了浡海湾,乘船出海,找到了黎朔形容的那处海岛,这才派了两人回来报信。
  我听罢禀报,悬了数月的心悄然放下,再让黎朔送信,让楚泰悄悄回来一趟。
  楚泰进门,便从袖中掏出一本名册。我接过,问道:“都在这儿了?”
  “嗯。”楚泰点头,“老弟兄活着的还有四百多人,差不多有一半是铁了心跟着杜凤建功立业,杜凤也将他们视为心腹的。其余的人,我都想法子问过了,有愿意拿了钱回家乡的,也有愿意跟我们走的。可还有些人,既舍不得未来的荣华富贵,又怕遭到清洗,这部分人不太好安置。”
  我展开名册,细看一遍,心里也有了主意。恰好这日狐狸离了熹州,我便摆宴,命人将老七请来。
  这日是微雨天,初冬的雨带着无尽寒意,暖阁内却因燃了炭盆,暖烘烘地温热。我进门,除下鹤氅,老七已恭谨地站起来,端然行礼,“夫人。”
  “不是说北地都是慷慨不羁的豪侠之士吗?老七从哪里学来这么些腐臭规矩?吓我一跳。”我笑道。
  他这才嘿嘿笑了声,唤道:“大嫂。”
  我在几前坐下,却不急着说话,神情淡淡地煮了茶,沏入杯中,再推到他面前,他也始终神色平静地看着,接过茶盏,慢慢浅饮。
  我在心中叹道,一年的独当一面,确实让他真正地成熟了。
  侍女们进来,端上几的却只有一道菜:萝卜煮鲫鱼。老七起始一愣,再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无比柔和。
  我夹了一大筷放入他碗中,他大口吃下,再放下筷子,看着我。
  “七叔,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我微笑开口。
  “大嫂但有吩咐,狄华莫敢不从。”他郑重拱手。
  “如此多谢七叔。”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的都是那些舍不得离开洛王军却又怕遭到清洗的弟兄。我将名单递给他,道:“我想请七叔想法子,将这些人调入你的军中。将来---也请七叔尽量照拂他们。”
  老七看罢名单,再慢慢抬眼,安静地看着我。许久,他站起来,对着我长长一揖,声音却有些哽咽,“大嫂!”
  我忙扶起他,方觉自己眼中也满是酸涩。岁月飞逝,却总有一点情义,不会因时因势而磨却。
  得他应允,我放下心,便调侃着转开话题,“七叔年纪也不小了,回头我得去问问你六哥,老是让你带兵打仗,什么时候帮你找房媳妇?”
  他似被烙铁烫着了一般,退后两步,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
  我噗地一笑,正想着青瑶军中可有合适的人选,脚步声蹬蹬传来,瑶瑶在游廊下大叫,“七叔!你答应今天带我去打猎的!”
  老七慌慌张张地应了声,脸却莫名其妙地红了。看着他将那名单收入袖中,出门而去,我若有所思,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若真如此,倒也甚好。
  狐狸过了几天又回到熹州,他房中的灯整夜亮着,将领出入不息,我隐隐感觉,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也加快了行动。某日当着一众将领的面,我借口将士们打了胜仗,要褒奖他们,提出让郎将以上级别的将领们在青瑶军的女子中,本着女方自愿的原则,选择妻室。
  此言一出,将领们便炸开了锅。青瑶军名震天下,在擒陈和尚一战中立下赫赫功勋,外间更将青瑶军的女子们传得个个貌若天仙、才艺双全,能得她们为妻,将领们便都有点坐不住的样子。
  狐狸只是微笑,也没有反对。我松了一口气,安置好青瑶军固是第一要务,她们及她们的夫君,也许还能在将来起到微妙的作用。
  十一月初,五叔再有捷报,洛王军终于到达了最南方的珐琅城。熹州城放起了绚烂的烟火,满城流光溢彩,笑语喧天。
  我着了红缎金凤的衣裳,牵着粉雕玉琢般的早早,与狐狸并肩走上东华门的城楼。满城的百姓与将士对着东华楼跪下,呼圣声震破了云霄。
  此时此刻,也是洛王军最鼎盛的光景吧。我心中慨叹一声,转头间,见狐狸正带着浅浅的笑容,对着城楼下的人轻轻挥手。
  他今日着的是紫色盘蟒织金锦服,玉冠束发,焰火将他的眸映得异常明亮,他就那么轻笑着挥手,自有一股龙翔凤翥的气慨。
  待民众海呼声渐渐低下来,他微微一笑,双手凭栏而握,俯视城楼下黑鸦鸦的人群,仿佛在俯瞰着四海五湖、天下苍生。
  仿佛天地万物,都尽在他的双手之间。
  礼罢,千万人自欣赏满天的焰火,我转头望着狐狸,道:“六叔,早早染了风寒,有点发烧,我先带他回去歇息。”
  他过来摸了摸早早的额头,眉头微皱,“吃过药没有?”
  “屈大叔开了药,等会睡前吃一剂,如果能发出汗来,就没什么大碍。”
  狐狸将早早抱起,轻抚了几下他的额头,满是温柔的神色,哄道:“要听娘的话,乖乖地喝药。”
  早早烧得脸颊似染上胭脂般的红,情绪也不佳,赖在狐狸身上不肯下来,道:“早早要和六叔睡。”
  狐狸微笑道:“六叔今晚要去见一位故人,等会就要出城,明天再带你睡。”
  早早不依,问道:“什么是故人?早早也要去见。”
  我将他强行抱下来,向狐狸笑了笑,便下了城楼。黎朔见我下来,默默跟上,我低声问道:“燕红还没有回来?”
  他摇了摇头,满面担忧之色。我回头望了望城楼上的狐狸,忽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燕红去五叔处还未回转,得不到五叔的承诺,这借口早早病重要往南方炎热之地休养、假死后再借五叔庇护自珐琅城出海之事,就得往后拖延。
  可现在这黑云压城般的形势,还能给我多长的时间呢?
  早早显然是烧得有点厉害,哭闹了好一阵,才在云绣的不停安抚下沉沉睡去。我正坐在灯下思忖,云绣端来一碗参汤,轻声道:“夫人,劳思伤神,喝碗参汤吧。”
  我脑中犹在想着如何保着所有人全身而退,端过碗,一饮而尽。
  烛光似乎越来越昏暗,我眼前也渐渐迷蒙,怎会如此倦怠?我打了个呵欠,正想上床,刚站起来,眼前一阵黑晕,摇晃了两下,陷入昏迷之中。

  抉择
  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我看到的是朦胧的星空,听到的是河水轻拍着船舷的声音。
  “夫人,您醒了?”是云绣温婉的声音,我放下了心,可四肢似脱力了一般,无法动弹。
  云绣跪在我身边,这似是一艘小小的木船。我想转头,可脖颈十分僵硬,我想开口说话,可吐不出一个字来。
  云绣知道我想问什么,在我耳边低声道:“夫人,是公子吩咐我们这么做的。杜凤今晚约了公子谈判,有些话,公子想让夫人亲耳听一听。可是杜凤武功高强,夫人若不服药,难免让杜凤察觉到,但这药又得提前服下,所以我才冒犯了夫人,请夫人恕罪。”
  杜凤约文略谈判?文略到了熹州?我怎么没有听到一丝风声?文略既能让云绣将我弄出来,那早早呢?
  我心中满是疑云,云绣叹道:“夫人,公子说,如果顺利的话,今天晚上有很多事情都可以弄明白。早早没事的,夫人放心。”
  “到了。”刘明轻声道。黑暗中,有人跳上小船,将我接过,又上了一艘大一点的船,船在河上划了许久,又将我换上另一艘大船。如此三度换船,我终于被放入一间小小的船舱。
  这间舱很小,蒙面的女子将我放在一张椅子上,再在我身后塞了锦被。这样,我可以很舒服坐在椅中,也可以通过椅子前特制的木板的板孔,将隔壁船舱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隔壁船舱中点了数盏亮丽的宫灯,将舱内照得明如白昼。江文略正坐在桌边沉思,亮炽的灯光将他深青色锦袍下摆那枝小小的荆棘花照得清清楚楚,我心中不由涌上浓浓的酸楚。
  有人在扣门,江文略从沉思中清醒,一瞬间便变得神采奕奕。他站起来,向进来的狐狸微笑拱手,“杜兄。”
  狐狸扫了一眼船舱,潇洒地拱手,笑道,“江兄改在这洮河上见面,倒让杜凤一顿好找。”
  “杜兄莫怪。手下的人不太放心,不敢进熹州城,我也不好拂了他们的意。”江文略淡淡道。
  狐狸大笑,“甚好。虽然是在我的地盘上,却是在江兄的船上,双方都不带一人,倒也显得我们这次谈判十分公平。”
  二人俱各一笑归座,江文略斟了酒,二人碰杯对饮,江文略道:“杜兄约我见面,不知为何事相商?”
  狐狸坐在明亮的宫灯下,眉宇间意气饱满,神态似略不经意,却让人生出不敢逼视的感觉。而江文略那么淡静地坐着,几年前的神采飞扬似已悉数收敛。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静静地、无所顾忌地看着这两人谈判。光阴荏苒,他们都曾交织在我的岁月里,此刻,他们对案而坐,谈笑间,却能令天下变色、河山易帜。
  “江兄,杜凤素来不喜欢绕圈子,这次约你来,还是如信中所说,想谈一谈我们两家以后是和是战。”狐狸目光忽然犀利了几分,紧盯着江文略。
  江文略放下手中的酒杯,扬了扬眉,道:“我倒想听听杜兄的,和如何,战又如何?”
  狐狸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和,你们退出东淮平原,咱们两家还是兄弟。战的话,很遗憾,杜凤就只有和江兄在战场上一见高低了。”
  我略感惊讶,这惊讶也只是一闪而过,就听江文略大笑道:“我还以为杜兄约我来是为了这整个天下,原来只是为了区区的一个东淮平原!”
  狐狸平静地看着他笑罢,站起身来,踱到窗前,撩开柔纱窗幔,望向月色下的河水,叹道:“江兄,这么多年来,天下百姓饱受战乱荼毒,好不容易现在有了安宁的希望,若我们两家再起战火,杜凤于心不忍啊。”
  江文略默默地喝着酒,唇角却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来。
  狐狸回过身,反剪双手,看着江文略,道:“我知道江兄可能不相信我这话,但我今日可以和江兄签下和约,只要你们永王军退出东淮平原,咱们两家,十年内绝不开战!”
  江文略微微一点头,转而苦笑道:“杜兄实是一番美意。但这件事情,文略作不了主,只怕还得回去请示父王,才能给杜兄答复。”
  狐狸眸光幽幽一闪,缓缓道:“那我就静候江兄佳音。”
  江文略笑了笑,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不急不缓地说道:“既是如此,那就请杜兄表示一下你的诚意,将淮阴、成州、树达一带的十八万洛王军,往西撤三百里!”
  十八万!
  我心中估算了一下,五叔的主力尚在南方,淮东平原这十八万洛王军,已差不多算得上是我们全部的主力,只怕老七的兵力也调过去了。难怪前一段时间将领调动频繁,原来都在往淮东平原集结,狐狸如此重兵囤积,难道真的打算议和不成,要毕全功于一役?!
  不太象他的做事风格。
  我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狐狸静默须臾,哈哈大笑,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语气也咄咄逼人,“只要嗣王愿意将永王军撤退五百里,我们自然也会撤军!”
  江太公攻过熹河后,迅速迁都东州,并封长子为嗣王。听狐狸此言,我才知江大公子已经率永王军向西进发,看来双方都有野心夺取淮东平原,进而问鼎天下,只是都还碍着先前那同盟军的面子,没有公开决裂而已。那蔺不屈呢?怎么还没有动静?是坐山观虎斗还是有别的筹谋?
  我心中还在琢磨,江文略冷冷一笑,道:“杜兄,你明知我大哥绝不会撤兵,你也丝毫不愿退让,为何还要约我来作这无谓的谈判?!看来杜兄毫无诚意,江某告辞!”
  说着他站起来,掸了掸衣袍,冷哼一声,便欲往舱外走。
  “江兄且慢!”狐狸自窗边急走几步,声音恳切,道:“江兄,杜凤方才所说愿意与永王军签下十年和约,绝非虚情作态。但是这份和约,我一定得和江兄签,我也只信任江兄。”
  江文略摇头道:“抱歉,杜兄,永王军中,我还作不了这个主。”
  狐狸微微一笑,转而神色庄重地望着他,缓缓道:“如果我可以助江兄一臂之力,让江兄作得了这个主呢?”
  我尚有点懵里懵懂,江文略面色已变,双眉紧蹙,一言不发。我也迅速醒悟过来,在心底暗暗抽了口冷气。
  风自门窗的缝隙处钻进来,这冬夜的寒风,砭人肌肤,令人自骨髓深处泛起一阵阵惊惧。狐狸始终带着从容在握的微笑,看着江文略。
  四周万籁俱寂,只听见江文略微显沉重的呼吸声。时间似乎凝结住,我目不转瞬地看着他,他面上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终抬起头来,坦然望着狐狸,道:“杜兄,十分抱歉,我江文略还做不出那种弑父杀兄之事。”
  狐狸露出失望的神色,讽道:“我还以为江兄也是心怀天下、果毅刚决之人,原来是我看错了。”
  “不。”江文略唇角微勾,反讽道:“不是杜兄看错了我,而是我已看准了杜兄。”
  狐狸微愣,江文略已坐回桌边,恢复了先前的淡静镇定,道:“我可不想和当年的二四当家一样,中了杜兄的反间计,自寻死路!还成为江氏的千古罪人!”
  狐狸脸色便一分分沉下去,缓缓说道:“既是如此,很遗憾。江兄,我虽将你引为知己,却不得不与你在战场上一较高低了。江兄此回东州,还请保重,不送!”
  江文略始终面色淡淡地听着,眼见狐狸就要迈出舱门,他忽扬声道:“杜兄且慢!”
  狐狸在门口顿步回头。江文略一拱手,道:“杜兄,你我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多次携手作战,本乃至交,以后却不得不兵戎相见,实乃平生大憾。文略来之前也预感到可能会这样,特地带了淮州顶尖的眉茶,不知杜兄可愿与文略最后一次品茶夜谈?”
  狐狸默然片刻,才微微一笑,“江兄厚意,杜凤岂敢不从。”
  江文略将炭炉上的铜壶提下来,点汤、分乳、续水、温杯,慢慢认真做来。狐狸袖手坐在他对面,平静地看着,待见他要往碧釉花瓷盏中注入茶汤,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江文略却“哦”了声,想起什么似的,自桌下拿出两个洁白的梨花盏,边温杯边道:“险些忘了,当年淮州品茶大会,小淮王可说过,这上好的眉茶,得配梨花盏才行。”
  他再慢慢地抬起头来,望定狐狸,一字一句道:“您说是不是,小-淮-王?”
  小淮王!
  若不是服了药,我绝对会失声惊呼。
  我有一刹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江文略怎么可能会称狐狸为小淮王?那个五岁时便被称为当世第一神童、十岁时便能将一众翰林驳得无招架之力、惊才绝艳、煊赫一时却又惨遭灭门的小淮王?!
  可那边舱内二人的神情,又让我不得不相信,江文略确实是在称狐狸为小淮王。而狐狸袖手而坐,那略略带着丝怅然和追忆的神情,让我的心一点点下沉。
  茶汤注入梨花盏的声音很好听,潺潺淙淙,我心中却似有惊涛巨浪,重重地拍打着堤岸。
  狐狸平静地端起梨花盏,平静地啜饮,饮罢,叹了声,微笑道:“茶气清爽,入口绵柔,果然是最好的淮州眉茶。唉,我差不多有八年没有饮过此茶了。当年茶会盛况,得江兄一言提起,真正是恍如隔世。”
  “是啊。”江文略也叹了声,饮了口茶,道,“我对小王爷一直仰慕在心,恨不能结为知交好友。当年听闻噩耗,扼腕长叹。这些年与杜兄并肩作战,虽一直不知杜兄就是小淮王,却也算是得偿心愿了。”
  狐狸眸色深沉地望着江文略,缓缓道:“却不知江兄是如何得知,我就是当年的小淮王?”
  江文略笑了笑,再度将茶汤注入茶盏,淡然道:“两个月前,父王决定迁都东州,我回了一趟永嘉,负责将原来江府中的一些旧物事搬去东州。却不想在先祖父住过的阁楼里,发现了几样东西。”
  我又想起了蹲在雀儿渡前的爷爷。
  江文略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倒茶后坐回椅中,浅笑着看住狐狸。
  狐狸握起茶盏,饮了一口,闭上双眼,似是在回味绵长的茶香,良久,低声一叹,道:“难为江兄有心,还带了玉龙泉的泉水来。不过玉龙泉虽是天下第一名泉,但这淮州眉茶,只有配上淮阴山山顶的泉水,才当得起天下第一茶的名号。玉龙泉的泉水虽好,终究多了一分浊气。”
  他笑了起来,道:“江兄,如果下次再用这玉龙泉的泉水,切记,一定要用十年以上的汝窑罐,而且,一定要用松炭。”
  “多谢杜兄赐教。”江文略笑道。
  我定定地看着狐狸,想从他身上找出一丝传言中小淮王的影子。
  淮王三子二女,唯有他是王妃所生。打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当成明珠一般。当年的太皇太后,也是萧皇后和淮王妃的姑祖母,还将他接入宫中亲自抚养。
  瑶瑶的娘,就是萧皇后的侍女吧。显赫的萧氏一族,陈国一朝,皇后多出于萧氏。当年的萧氏姐妹同时嫁给卫王与淮王,一个为后,一个为王妃,却最终都落得个香消玉殒。
  传言中的小淮王是世上最得宠的孩子。就连性情乖戾残暴的哀帝,也对这个天资聪颖的侄子十分喜爱,让他享受到的待遇,甚至超过了皇子。
  他玉冠上的大东珠,是东海十二珠中最大的那一颗;
  他画画后用来擦手,擦过就丢的丝帕,是云州的冰丝绡。而这种冰丝绡,需要十二名云州最好的织工,花费三个月的时间才能织出半匹来。
  淮王府为他兴建的园林,就连皇宫中的御花园,也要逊色三分。
  淮州品茶大会后,淮阴山山顶的泉水,便只有淮王府才能汲用。
  可不管淮王怎样收敛锋芒,将亲生儿子送入宫中为质,用风流享乐之名来迷惑哀帝,在太皇太后死后,他还是无法逃脱“私造铁炮、谋逆篡位”的罪名。
  我忽然想起狐狸身上那满布的伤痕。
  从云端跌入地狱,再从地狱中挣扎着爬出来,原本就需要经历剥皮削骨的痛楚。
  “先祖父是中风离世的,走得很突然,也没有留下什么话。家人收拾遗物时又粗心大意,没有发现他留下的手札,让其束之高阁这么多年,也自然没能得知当年沙州金案的的真相。”
  沙州金案!
  隔了这么多年,从江文略口中再听到这四个字,我有止不住的伤感。
  陈朝历史上有四大悬案,其中之一就是沙州金案。
  当年陈国大军与突厥在北线沙州一带作战,统领大军的不是别人,正是淮王。而那时的淮王,深受安帝器重,意气风发,煊赫一时,朝中上下无不认为他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而当时的卫王,只是一个谨慎小心,唯唯诺诺,只知在太后及皇后面前悉力侍奉的普通皇子。
  可就是在那一年,陈国军队在沙州以北三百余里处遭遇惨败,淮王见突厥来势汹汹,只怕沙州也守不住,便下令右军将沙州金库内的黄金启出来,派精锐护送,向南搬运,势不能落于突厥之手。
  谁知那十余车黄金,竟在中途遭遇狂沙,护卫的精锐之师被狂沙冲散,重新集结后,发现黄金已莫名其妙地少了四车。
  兵败、黄金失踪,朝中风云突变,一切矛头皆指向淮王,弹劾其拥兵自重、贪墨黄金、暗怀不轨之心的奏折如雪片一般。淮王就此失宠,安帝册封卫王为太子,即后来的哀帝。
  哀帝登基后,逐渐露出其残暴的本性,气死了太皇太后,逼死了当年反对自己的大臣,并最终以“谋逆”之名,将淮王满门赐死。
  “窈娘,爷爷就是当年押送那批黄金的将士之一。”爷爷蹲在雀儿渡前,看着滚滚波涛,向我述说着这个秘密。
  今夜,江文略也终于将这个隐藏在阁楼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父王和我们,都只知先祖父曾在陈国右军中担任将领,却不知他就是当年负责押送沙州黄金的副手,更不知他接受了卫王的命令,抓住狂沙突起的机会,将四车黄金藏了起来。”
  狐狸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黄金一案牵连甚广,负责押运的将士备受拷打,最后也没能问出真相,此案不了了之,只是淮王爷终受此案牵连,失去了太子之位。唉,若非此案,只怕杜兄今日已坐在九龙御座之上了。”江文略重重地叹了一声。
  狐狸神情漠然地饮着茶,许久,才一字一顿地说了句,“这是命,怨不得人。”
  “是命,可也是人为。”江文略盯着狐狸,缓缓道:“当年负责押送黄金的主将是淮王爷的心腹,黄金失踪后便饮刀自尽。副手,正是先祖父,在熬过严刑拷打后却安然无恙,甚至还升了数级,淮王爷就没有疑心过吗?”
  狐狸仰头一笑,“疑心又怎样?江老太爷还手握重兵,而父王已军权尽失,仰人鼻息,若无太皇太后护着,淮王府早就灰飞烟灭,又何有小淮王?!”
  “那就是了。”江文略叹道,“所以,杜兄一早就知道,是我江家的人,害得你父王失去了太子之位。”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挑起窗幔,声音惆怅,“我发现先祖父的手札之后,一个人在阁楼中坐了大半天。将与杜兄认识以来的事情,想了又想。”
  从狐狸承认是小淮王的那一刻起,我也将与他认识以来的事情,想了又想。
  我也逐渐明白,江文略让我今夜坐在这里,听他与狐狸的谈话,为的是要告诉我一个怎样的事实。
  “我与青瑶一直以为,杜兄是在后来,因为我一次又一次舍命护她,才猜出是我委托卫寨主去救的青瑶。而在那之前,你纯粹是出于对她的同情和寨中的需要,将她收留,并一直照顾着她。”
  狐狸唇边勾起一抹柔和的笑容,指尖摩挲着梨花盏,轻声道:“那么好的一个女子,你不知道珍惜,让她被人陷害,遭受火刑之痛,背负耻辱骂名,难道不值得同情吗?”
  江文略摇了摇头,叹道:“鸡公寨与永嘉府隔得这么近,杜兄与我江家仇恨滔天,只怕早就将江家的事情打探得一清二楚。当年卫寨主带人去救青瑶,可以说是倾寨而出,以杜兄的谋略和心计,难道就猜不出一点什么?卫寨主罹难,我上山祭拜,杜兄竟象早有准备似的,一步步,让我心甘情愿地与你合作。因为青瑶和早早,永嘉军一次又一次地舍命支援你们鸡公寨。可以说,没有永嘉军的支持,就不会有现在的洛王军。如果不是知道了青瑶在我心中的地位,杜兄怎会如此笃定自信?”
  狐狸却仍只是微笑,并不答话。
  我看着他的笑容,又看向他那双白晳修长的手,有什么东西在大力冲击着我的心脏。云池亭畔每夜响起的笛音、怀孕时的悉心照料、生早早时的那份温暖,难道真的只是---
  “我想了大半天后,总觉得心神不宁,不知不觉又上了鸡公寨。那时正好是子夜时分,我一路上山,走到哨寨,在那里站了许久,将当初提着黄金上鸡公寨求见卫寨主的情形想了又想,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又想不起是什么。直到回了永嘉,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对卖艺的父女,才恍然大悟,奇怪的感觉是什么---”江文略转过身来,看着狐狸,眼神一分分凌厉。
  “是什么?”狐狸浅笑道。
  “笛音!”江文略厉声道:“那一夜,我上鸡公寨时,还在山脚便听到了隐隐约约的笛音,等我走到哨寨,笛音便消失了。现在想起来,那个吹笛之人,当时所在位置,就在哨寨旁的小山崖上!”
  不知是不是迷药快失效了,我的心跳厉害了几分,血开始往头上涌,涌得我眼前一阵眩晕。
  江文略一直紧盯着狐狸,狐狸却一直看着手中的梨花盏,不言不语。
  “杜兄,一直以来,我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卫寨主受我所托去救青瑶,怎么就会突然间娶了她呢?”江文略走回桌前,缓缓逼问。
  狐狸一笑,仍不回答。
  江文略将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叹道:“如果我是杜兄,我又一直盯着江家,随时找机会复仇并东山再起,当我听到有人托大哥去救江家的媳妇,又猜到这人是江二公子时,我会怎么做呢?首先,当然是让大哥把人救回来,我自己就不去了,将来也不让人生疑。把人救回来后,如何让江二公子乖乖听话并为我所用呢?自然得一直将这个人质捏在手掌心里。可寨中还是大哥作主,万一江二公子提了黄金来赎走妻子,怎么办?既然江二公子没有向大哥说实话,那么我怂恿几句,让不能人道的大哥娶了青瑶,这样,即使江二公子来赎人,只怕也没办法一下子把鸡公寨的大嫂给带走吧?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只是---”
  他慢慢向狐狸倾过身子,缓缓逼问,“不知道卫寨主的死,是否也在杜兄的谋划之中?”
  狐狸细细地叹了口气。
  他拿起铜壶,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一系列动作做得如行云流水,比先前江文略的动作更优美了数分。
  他将茶汤注入梨花盏中,推到江文略面前,平静道:“杀害救命恩人的事情,我杜凤还做不出来。虽然如江兄所料,许多事情是在我的谋算之中,但大哥的死,是意外。青瑶有了身孕,恰好弥补了这个意外。”
  他再沉默了一会儿,似感慨万分地摇了摇头,继而唇边又涌上柔和的笑意,轻声道:“其实有些事情,真的---不在我的谋算之中。”
  江文略也感慨地叹了声,“是啊,人生无常。很多事情,真的是无可预料。”
  两人没有再说下去,竟似在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都默默出神。
  冬夜孤寒的风将窗边白色的柔幔吹得微微撩起,不知沉寂了多久,河面上隐约传来水凫的叫声,对案而坐的二人都抬起头来。
  狐狸悠悠一笑,道:“今天算是几年来我与江兄最坦诚相待的一次。只是我很好奇,既然江兄已经想透了前因后果,又看准我不可能和你们江家共享这天下江山,又为何会来此与我谈判呢?难道,仅仅是为了向我证实吗?”
  “杜兄明知故问。”江文略的语气既伤感又无奈,轻声道,“青瑶和早早还在你手里。几年来,只要事关青瑶母子,我又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我的眼睛酸涩难当,他的脸也逐渐模糊,只依稀看见他站了起来,向着狐狸长长一揖。
  狐狸沉默了一会,淡淡道:“江兄这是什么意思?”
  江文略抬头,诚恳道:“杜兄,江家欠你的,我没办法还你。此番别后,你我沙场相见,势要斗得你死我活,这都是命。你我皆为男子汉大丈夫,就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对决。可青瑶母子是无辜的,杜兄能有今日,得青瑶之力甚多,现在她和早早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更不会对杜兄的大业造成什么阻碍,文略在此恳请杜兄高抬贵手,放她们母子一条生路。就让她们脱离这些生死倾轧,过一份平平淡淡的生活吧。还请杜兄成全!”
  说完,他再向狐狸长身一揖。
  狐狸却沉吟不语,待江文略直起身,他眉尖微微一扬,浅笑道:“江兄,若是我不答应呢?”
  江文略脸上闪过失望的神情,他沉默片刻,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毅然道:“说实话,别的我做不到,但让我的嫡系部队在杜兄与我大哥作战时,三天内按兵不动,还是可以的。再久,我手下的将领也不会答应,这是我的底线,杜兄也清楚,若再提出什么条件,我真的无能为力。即使我现在答应了,杜兄也不会相信。”
  狐狸冷浸浸的眸子一闪,徐徐道,“江兄很坦诚。那么我也很坦诚地告诉江兄---”
  他停下话语,片刻后,微微一笑,淡淡道:“我可以答应江兄,在我杜凤有生之年,绝不伤害青瑶和早早。”
  江文略大喜,急急一揖,大声道:“多谢杜兄!”
  “慢着!”狐狸拂了拂长袍,好整以暇地喝了杯茶,斜靠在椅中,拢了双手,笑容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我可以答应江兄不伤害她们母子一分一毫,但我没有答应江兄,要让她们离开!”
  江文略一愣,怔在原地。
  “江兄,在你心中,她是你的妻子沈窈娘,可在我心中,她是沈青瑶。她是死是活、是去是留,都与你江家再无一点关系。至于早早---”他一笑,道:“我只知道,他是我亲手接到这世间并一手抚育大的孩子,他的名字,叫卫-玄。”
  说罢,他站了起来,负着双手,看着江文略,眼神似猎人看着掉入陷阱的猎物一般自得,悠悠然道:“将来,他会改名叫做杜玄,或是杨玄。所以说,江兄,即使你去了九泉之下,也大可以放心,我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宝贝儿子呢?”
  江文略呆了呆,怒喝一声,欺身上前,转眼间嘭嘭数声,二人在舱内激斗了数招。窗幔被劲风激得翻滚如浪,河面上水凫的叫声更大,狐狸忽然长笑一声,“江兄,咱们沙场之上,再一决高低吧!”
  他步伐忽然诡异,双臂连击,江文略被逼退数步。狐狸已哈哈一笑,拔身而起,右足在桌上一蹬,如离弦之箭一般纵出船舱。船外哨声急促,江文略追出船舱,我只能听见外面一阵喧哗,再听狐狸清越的声音依稀传来,“江兄,希望你信守承诺。天长水远,不送了!”
  外面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窗纱柔幔也慢慢地垂落,舱内归于死一般的宁静。
  我却仍能于这宁静中,感觉到一股汹涌的激流,当江文略重新推开舱门走入船舱,我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在门口呆了一阵,慢慢向我坐着的方向走来。我以为他要推开隔板,他却又在隔板外停住脚步。
  他微低着头,许久,才轻声道:“青瑶,我对不住你。”
  不!
  我在心中拼命摇头。
  “以前,我对不住你,让你遭人陷害,遭受火刑之痛,背负耻辱骂名。现在,我还是对不住你,我---”他顿了顿,道:“杜凤派的人严密监视,今夜云绣能将你弄出来,已冒了万分的危险,早早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同时救出来。是我没用,没办法将你们母子救出来。”
  泪水带着咸咸的苦涩,掠过我的唇角。
  “等会云绣会将你送回去,我的人也会在中途拦截杜凤,阻一阻他,让你在他之前赶回王府。你中的迷药,要过个多时辰才会逐渐失效,若是在这期间,杜凤已经赶回去了,你千万小心,别让他看出破绽。”
  他叹了声,“青瑶,我真的很想再见你一面,可我怕---怕再看你一眼,我便会提不动脚步。”
  “可我还是要回到东州。”他仰起头来,低声道:“父母亲人、家族荣辱,不是我说放就能放下的,这是我江文略的命,我没办法逃避。也许,我只有将这条命还给他们,才能得到解脱。”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中透着无尽的痛楚和伤感,我坐在椅中,视线恰好落在他身侧紧攥着的拳头上。
  “青瑶,杜凤虽然已经允诺不伤害你和早早,但人心难料,他若执掌天下,伴君如伴虎,更何况,早早不但曾是他名义上的少主,身上还流着他仇敌江家的血。你若是能离开,就想办法尽早离开吧。这几年,我安插了一些人在洛王军中,都由刘明统一指挥,他们都受过我的恩,都会舍命护着你和早早的平安。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带着早早去哪里,他们都会守护在你身边。我能为你和早早做的,就只有这些了。青瑶---”
  他默然许久,低低道:“你多保重。若有来世,我们---再为夫妻吧。”
  文略。
  文略。
  我无声地喊着他的名字,他却猛然转身,大步走向舱门。他在门口顿足良久,背影似一座沉峻的山峰,终于在我眼前一片模糊时,他似回头看了看,转瞬便消失不见。
  夜寒风瑟,熹州城内已是阒无人迹。幽邃的夜空中寒星几点,浮云蔽月。我无力地靠在云绣怀中,流下两行泪水。
  云绣转过头,似是在抹去眼泪,再转回头时,强笑道:“夫人放心,公子早有妥当的安排,他会平安回到东州的。再说杜凤还指望着公子答应的条件呢,不会派人截杀他的。夫人,您得撑住,只有您和早早平安离开了,公子才能放手一搏啊。”
  我心神一阵激荡,迷糊中听到云绣向刘明说,“我们得赶紧回去,老张他们顶多只能拦住杜凤一炷香的功夫。若让杜凤起了疑心,大家都有危险。”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已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早早在拼命哭闹,云绣不停哄着他,他却仍然哭得声嘶力竭。
  见我睁开双眼,云绣忙道:“夫人,早早烧得厉害,怎么办?”
  我歙动了一下嘴唇,云绣拍了拍额头,道:“迷药还要过一会才失效。夫人,我弄点犀牛角粉泡水,给早早服下,怎么样?”
  我眨了一下眼睛,云绣便将早早放在我身边,出了房门,不过一会,端了碗进来。可无论她怎么柔声哄劝,早早都不愿意喝药,哭得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却没有汗。
  我急了,可偏偏不能动弹,云绣已连声叫着小祖宗。邓婆婆想是听到了哭闹声,也赶了过来,然后一屋子的侍女也赶到了,正都围着早早哄劝,忽然间,房门被“咣啷”一声大力推开。
  所有人都惊得转头回望,只见狐狸站在门口,喘着气,衣衫微有凌乱,长袍下摆似还溅了几点血迹。
  他右手撑在门框上,在看到我的瞬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然后慢慢地微笑。
  早早看见狐狸,自云绣怀中跳下,跑向他,“六叔,我不喝药!”
  狐狸蹲下来,将他抱起,温言道:“为什么不喝药?”
  云绣迅速转身看着我,我眨了眨眼睛,她领会了我的意思,趁众人都在看狐狸和早早,将我扶起,让我靠着床柱子坐着。
  狐狸抱着早早过来,面色一沉,冷声道:“这么多人,一个孩子都不会哄,都给我出去!”
  邓婆婆和一众侍女吓得拥出去,云绣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也只得慢腾腾出了房门,再将门轻轻掩上。
  狐狸将早早放在床上,端了药碗,忽然面容一板,道:“好象有人曾经说过,要我教他飞的。”
  早早顿时止了哭泣,但看了看药碗,小嘴又扁起来。
  他心中想是正在天人交战,狐狸声音愈发严厉,“不喝药,不但不教你飞,下次六叔去打猎,也不带你,只带瑶瑶姐姐。”
  早早脸上犹带泪水,却乖乖的端过药碗,将药喝了个一干二净。
  不知是不是哭闹了一番,还是药开始发挥作用,不过一会,他的额头便冒了汗珠,狐狸用手摸了摸,转头向我笑道:“好了,不烫了。”
  我已恢复了一点力气,努力维持着身躯的稳定,向他笑了笑。
  狐狸将早早抱在怀中,拍着他的背心,轻声道:“乖,睡一觉起来,明天六叔就教你飞的本事。”
  “要飞得高高的。”早早揪着他的衣襟,眼巴巴地望着他。
  “当然。”狐狸看着他,笑容说不出的温柔,“要飞得比六叔还高。”
  早早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狐狸抬头,轻声道:“睡着了。”
  我仍只能向他勉力一笑。
  狐狸将早早放下,动作轻柔地盖上被子,直起身,看着我,忽然眉头一皱,过来握住我的双手,问道:“怎么了?面色这么苍白?”
  我提起全部的力气,颤抖着吐出几个字:“没、没什么---”
  “是不是担心早早?”他将我的手合在他手掌心里,在床边坐下来,柔声道:“小孩子发烧,没什么大碍。你在战场上面对陈和尚时都毫无惧色,怎么现在怕成这样?”
  他的手掌,有些微的冰凉感,这份冰凉,让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狐狸叹了声,松开手,他看着我,面上逐渐露出温柔的神色来。这份温柔越来越浓时,他似是犹豫了片刻,终于慢慢地张开双臂,将我轻轻地圈住。
  我无法挣脱,只能颤抖着声音道:“六、六叔---”
  无力感浓浓袭上,我无法再说下去,身子一软,靠在了他的肩头。他的身躯僵了片刻,忽然收拢双臂,用力将我抱紧。
  他的声音,含着浓烈的惊喜与欢悦,“青瑶---”
  他似是无比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在我耳边用最轻柔的声音,低低道:“青瑶,早早一定会平平安安的。我们,还要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呢。”
  我无法动弹,只能望着镂雕宝扇窗下的烛火,在琉璃描花灯罩后忽长忽短地闪跃,就象他怦然剧烈的心跳。
  他将头埋在我的长发中,悠长地吸了口气,喃喃唤道:“青瑶。”
  他的双臂越锁越紧,让我喘不过气来。那越锁越紧的双臂中,更有一股贲然欲发的力量,让我胆战心惊。
  他却又慢慢地松开了双臂,我仍只能软绵绵地依在他肩头,挪动不了半分。他看着我,仿佛窒息了一下,再唤了一声,“青瑶。”
  便缓慢地低下头来。
  我拼尽全部的力气,吐出一个字:“不---”但当我听清自己发出的这类似于呻吟的声音,恨不得将舌头咬下来。
  他果然误会了,看了看一边熟睡的早早,微微一笑,抬起左臂,轻巧一勾,帐幔落下,遮住了早早。他再将我抱了起来,放在一边的锦榻上,凝望着我,眸子里似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我全身发颤,若让狐狸看出我身中迷药,云绣的身份就会暴露,只怕还会牵连到刘明等人,可现在---
  还没有想清楚,他已神情温存地低下头,轻柔地覆上了我的唇。
  他的唇,带着淡淡的香气,初始只是小心翼翼地碰触,如初春的细雨一般。片刻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便象汹涌开闸的洪水,要将我整个人吞噬淹没。
  让我发不出一点声息。
  我感觉自己快要断气了,惶然间,他微凉的手指,滑过我的肌肤,轻轻地解开了襦裙的结带。
  我急得脑中一黑,正试图发出一声呜咽时,屋外忽然哗声大叫,许多人在大声叫着,“走水了!走水了!”
  狐狸僵了一瞬,外面的呼声越来越大,“唉呀,是凌小姐的房间着火了!”
  狐狸猛然抬头,跃起来,冲出两步,又回头看着我,柔声道:“我去看看。”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保持着怎样的表情,直到他消失在门口。我瘫软在锦榻上,听见狐狸在外面冷声喝道:“来人!守住夫人的房间,有刺客格杀勿论!”
  外面嘈杂的声音反而令我逐渐安定下来。门被轻轻叩响,云绣端着碗进来,将门反掩后,大声道:“夫人,药煎好了。”
  她将我抱回床上,让我靠着床板坐着。虽然预料到她会想办法将狐狸引走,但没想到竟会去烧瑶瑶的房间,我满面焦虑地望着她。
  她轻声道:“夫人放心,瑶瑶小姐今晚不在府中,她和佟郡守的女儿一见如故,结为姐妹,今天去了佟府。”
  我松了一口气,云绣忽然伸手,在早早屁股上用力一掐,早早顿时醒了过来,放声大哭。
  我哭笑不得,云绣将早早抱在怀中,正拍哄时,屋外又传来守卫们行礼的声音,狐狸命他们退去后,推开了房门。
  当看到早早正趴在我怀中低声抽泣,云绣在一旁柔声抚慰,他呆了呆,良久,轻声道:“又发烧了吗?”
  云绣忙答,“不烧了,就是有点睡不安稳,吵着要夫人抱。”
  他默然片刻,什么也没说,退出门槛,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上半夜,云绣便守在我身边,直到子时,迷药才渐渐失效。
  可后半夜,我如何睡得着,心头总似被剜去了一块似的,空茫茫地疼痛,耳边嗡嗡响着的,全是江文略临走时说的话。
  凌晨,忽下起了雪。
  天微亮时,我推开房门,站在游廊下远望,雪色浅浅淡淡,覆盖在远处的山、近处的瓦上,天地间一片素白。寒风将我的脸刺得生疼,我拼命呼吸,想借这寒风,来清醒一下混乱的思绪。
  回到房中,坐在铺了裳褥的椅子里,我缓缓拿起黄梨木妆台上的乌木梳,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默然出神。
  模糊的影子后,仿佛有个人在尖锐地呼叫着什么。我想听清她的声音,慢慢地伸出手去,想将铜镜上洇蒙着的雾气抹干净。
  刚将雾气抹去,忽然发现铜镜中朦朦胧胧多了一个人,回头一看,狐狸正微笑着站在我身后。
  我惊得猛然站起,乌木梳也啪地掉落在地。
  狐狸愣了愣,弯腰将梳子拾起,望着我,笑道:“怎么神魂不定的?门也没关好。昨晚---早早闹得太厉害,你没睡好吗?”
  他又转头去看床上的早早,“小家伙这么闹,回头可得好好罚一罚他!”
  想起昨晚的种种,我尴尬地笑了笑,还未说话,他已转过头,握住我的双肩,将我扳过来,按回椅中,略带兴奋地道:“我来帮你梳。”
  我呆呆地坐在椅中,妆台边炭盆中燃了炭火,红彤彤的热气冲上来,让我鬓边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却浑然不觉,轻柔地替我梳理着齐腰的长发,由铜镜中望出去,他微抿的唇角,笑意隐隐流露。
  “我小时候---”他忽然开口,“比早早还顽皮。我很小便由太姑外婆和小姨带在身边,但实际上是瑶瑶的娘一直服侍我。她最怕的便是给我梳头,因为我又挑剔,又坐不住。”
  乌木梳梳过我浓密的乌发,他的声音,让我心中也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
  “瑶瑶的娘,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连---姨父都舍不得说她一句重话。可我就是想看她生气着恼的样子,所以,总是忍不住要调皮捣蛋,惹她生气。后来---”他陷入回忆之中,铜镜中的他,目光似穿透漫长的岁月,凝望着他的少年时光。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道。
  “后来---”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最调皮的一次,就是要她将我偷偷带出门,去看上元节的焰火,结果那个晚上,我们遇到了凌大哥。再后来,在小姨的做主下,她就嫁给凌大哥了。她嫁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将凌大哥揍了一顿,她知道后也没有骂我,只帮我再梳了一次头,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我没有再问后来如何。
  这样的狐狸,这时的狐狸,说的话让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往事如烟般一一从眼前掠过,着了最深墨色的,是他斜靠在云池亭的柱子上,浅笑着看住我,笛声悠扬婉转,盈满了那段岁月。
  我在这一刻也忽然相信,那时的他纵是步步筹谋利用,但他看着我的眼神,仍有发自内心的怜惜与真诚。
  风雨相携走到今日,两人的命运已不可逆转地交织在了一起。可他的心意,我却无法接受。
  他要的,我给不起。
  我要的,只怕正走在通往宝鼎之座道路上的他,也无法给予。
  更何况,文略---
  我的心疼得抽搐了一下,狐狸正往我发髻上插簪子,右手一凝,问道:“怎么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打得窗纸簌簌地响。
  我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铜镜中他的影子,低声道:“六叔,我有一事求你。”
  “好。”他露出融融笑容,轻声道:“什么事?我一定帮你办到。”
  “我---”我看了一眼床上仍在熟睡的早早,缓缓地说道:“早早的病,是因为经受不住风寒,需得去南方炎热之地休养。我---我想带他去珐琅城,住上一段时间。”
  “啪!”
  缕彩金簪断为两截,一截掉落在地,另一截被他紧握在手心。
  铜镜中,我与他默默对望,都望着彼此的影子。
  室内静寂如死,可又似有风,自我与他之间呼啸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吸了口气,声音象冬日结成寒冰再倏然开裂的湖面一样,缓缓吐出两个字:“不—行!”
  他声音中的寒意,让我的心沉向无底的深渊。他又冷声一笑,“是哪个庸医说的这种话?他若治不好,我就将他的手给斩了,再找别的大夫来。谁治不好就砍谁的手!”
  我欲张口再说,他已怫然转身,大步出门。
  寒风卷着飞雪,自廊下扑进来。我下意识缩了缩身子,低下头,淡碧色的锦罽上,几点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可更让我惊骇的,是他所说的话。
  我坐在椅中,身子止不住的颤栗。原来,他早已知道我的安排,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从容地看着我一步步退让,从容地看着我自以为是地做着详密的安排。
  一整日的茫然无措,在燕红于黄昏时悄然归来后,略得缓解。
  得到五叔的承诺,我的心稍感安稳,可狐狸若不愿放手,我又如何带着早早和一众兄弟离开?
  狐狸整日都未出现,我悄悄唤来了楚泰。楚泰详细禀告军中动态,更让我浑身发凉。从种种迹象来推断,狐狸对江家开战,只怕就在眼前。
  楚泰见我神色,小心翼翼道:“夫人,既然五当家已经应允,咱们就可以准备上路了。”
  我苦笑一声,默然地挥了挥手。
  楚泰去后,我坐了一整夜。心乱如麻时,有笛音在风雪之中响起,可那笛音,似比我的思绪还要混乱,最终忽然尖锐地拔高,穿透云霄后,再无声息。
  就在我又度过一个无眠之夜的时候,燕红来禀,蔺家兄妹来到了熹州。
  我正喝茶,听到禀报,不自觉地茶盏一倾,倾了小半盏茶水在裙裾上,心中却是一喜。
  狐狸在前厅设宴款待蔺子楚,我让燕红悄悄传了句话给蔺子湘,她便借口旅途劳顿,没有出席宴会。
  蔺子湘是爱梅之人,甫到她住的屋子游廊下,便闻到清雅淡然的梅花香气。
  我叩响房门,只听步履微微、环佩叮咚,门被轻轻地拉开,一袭轻绯色衣裙的蔺子湘淡静而笑,“夫人。”
  我回以轻柔的一笑,道:“蔺小姐,别来无恙?”
  从黎朔每日的秘密禀报,我随时了解到军中动态。大军已集结在淮东平原一带,粮草源源不断地往前线调运,而狐狸最精锐的主力,也马上就要从熹州出发。
  离弦之箭,蓄势待发。
  三天,我与蔺氏兄妹都耐心地等待了三天。
  蔺子楚整日与狐狸吟诗下棋、谈古论今,就是不谈及联手攻打永王军的事情,蔺子湘也仍旧保持着名门闺秀的淡定与矜持,天天在屋中看书,并不出大门一步。
  我则一直照顾“发烧数日”的早早。狐狸每日早晚过来看一看,却不和我说话,只命人将熹州的大夫都找了来,在外堂排着长队,等着给早早号脉。他此举正中我下怀,我每隔一个时辰,传进来一个大夫。第二天,熹州城内便都传开了:洛王病重,高烧不退,青瑶夫人心急如焚,大夫们也束手无策。
  到了第三天,早早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又过了两天,早早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样子,我便摆下夜宴,款待蔺氏兄妹。蔺子湘先到,我与她笑盈盈寒暄。正说着闲话时,狐狸与蔺子楚并肩而来,在一众侍从的拱扈下,悠然步入花厅。
  云绣不着痕迹地往花厅一侧走去,早早便去追她,蔺子楚闪躲得快,他身后的一名随从却没来得及收脚,将早早撞倒在地。这随从吓得脸色煞白,匍伏于地,颤声道:“小的该死!王爷恕罪!”
  早早虽被拥立为洛王,也只是得了一个名头,又始终由我带在身边,从来就没人唤他一声“王爷”,也从来没有人如此惶恐不安地跪在他面前。他颇感稀奇,骨碌爬起,瞪圆了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叫我吗?”
  那侍从一个劲地磕头,“王爷恕罪!”
  早早亮晶晶的眼睛中满是好奇,“我是王爷吗?”
  “是,您、您是洛王爷……”
  蔺子楚眉头微皱了一下,又和颜悦色地蹲下来,向早早拱手,“王爷,他无心冲撞,还请王爷小小责罚便是。”
  早早狡黠地一笑,“那我可以罚他跪上三天三夜吗?”他前段时间随我看过戏文,戏台上的王爷罚犯了错的属下跪三天三夜,倒也难为他记住了。
  “早早!”狐狸面色一沉。
  早早小嘴翘起,跑回到我身边,狐狸已笑着请蔺氏兄妹入座。席间请了熹州有名的乐师弹响琵琶,曲乐婉转,绕指清柔,一曲奏罢,众人都轻轻鼓掌。
  我命云绣赏那乐师一个银锞子,老乐师过来,众人这才发现他竟已双目全盲。他在侍女的引导下向我谢恩,又向早早跪下,颤悠悠道:“草民叩谢王爷圣恩!”
  早早学着戏文中王爷的模样,负着手,挺起胸,大模大样道:“平身吧。”云绣刮了刮他的鼻子,他便又羞得伏在我膝上撒娇。
  蔺子楚端起酒盏,不动声色地饮下。蔺子湘则唇角含笑,向早早招手,“早早,来,让蔺姨抱一抱。”
  早早却是只和有限几个人亲近的性子,一扭头,哼道:“不要!不喜欢你!我要六叔抱!”说着便往狐狸身上爬。
  他鞋子也没有脱,我忙将他抱下来,用丝帕去擦狐狸膝上的足印。见早早在我怀中扭成糖人似的,狐狸抽过我手中的丝帕,轻声道:“我来吧。”
  我向他笑了笑,他便愣了顷刻,动作也停住,看着我,嘴角慢慢上扬。
  我忙收回目光,他也清醒过来,低下头,用丝帕擦去足印,重新将早早抱在膝上。
  蔺子湘的笑容僵在了唇角。她放下筷子,过了一会儿,淡淡道:“各位慢吃,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歇息。”
  我忙命侍女们跟上。蔺子楚恍若没看见一般,抿了口酒,再夹了筷獐子肉,细嚼慢咽。而早早此时正咯咯笑着,将满手的油污往狐狸上好的锦袍上抹。
  宴罢,蔺子楚拂襟起身,先向我致谢,再向狐狸拱手,道:“杜兄,我妹子水土不服,抱恙在身,我们也不便在熹州久留,就此告辞!”
  不待狐狸说话,他大踏步出了花厅。狐狸忙放下早早,站起来,唤道:“子楚且慢!”
  看着狐狸追出去,我用丝巾压了压唇角,微笑着起身,对仆人们说道:“都撤了吧。”
  早早咬着条獐子肉,满嘴油渍地抬头,嚷道:“娘!我还没吃饱!”
  这夜,狐狸没有来看我和早早,想必正在和蔺子楚进行最后的“协商”。
  狐狸曾暗示过蔺不屈,愿意在适当的时候与蔺家联姻,现在,蔺家认为到了“适当的时候”,可他们断不能容忍我和早早留在狐狸的身边。
  蔺家要匡扶效忠的,是未来的帝王,而不是洛王军的首辅大将军;蔺子湘需要的,是狐狸身边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
  而我,也有自己要走的路,正好各取所需,让他们助我一臂之力。
  蔺氏兄妹都是聪明伶俐之人,这场戏作下来,话该说到几分,想必都把握得恰到好处。
  天微亮时,我忽然惊醒,一坐而起,手抚胸口望向窗外。窗纸上映着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正低着头,慢慢地徘徊。
  我在床上坐了许久,披上外衫,拉开房门。门外的狐狸猛然转身。
  他静静地看着我。寒气袭人,我瑟缩了一下,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披上我肩头。披风带着他的体温,我避开他灼热的眼神,微扭过头,看着空中飘飞的雪花,低声道:“又下雪了。”
  他也转过身,与我并肩站在廊下,双手反剪,凝望着东面淡灰的天空,轻声道:“你生早早时,也下了这么大的雪。”
  院中的松树上,缀满了如流苏似的雪花,低低地垂下来,似开满了银色的花朵。我叹道:“听说今年北边的雪下得大,不知道鸡公寨的房子有没有被大雪压垮,如果没人住,房子很容易垮的。”
  “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去加固了,还派了人守着,那里的东西,都还保持着原样。”
  我惊喜地转头看着他,他微笑着,柔声道:“那是弟兄们为你建的房子,虽然简陋了一些,但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
  “一点都不简陋。”我笑道:“老七一手好木工活,搭的房子冬暖夏凉,我住着不知道多舒服。”
  狐狸笑道:“老七现在是堂堂的将军,统领几万人马,为保住他的威严,这话可只能咱们自己家里人笑上一笑。”
  我卟地一笑,道:“那你呢?”
  “我什么?”他一愣。
  我学着他当年的样子,左手撑住廊下的木柱子,右手做出摇折扇的样子,看着他,粗了声音,悠悠然道:“前段时间人骨汤喝多了,太腻,想吃点清淡的,嫂嫂炒两个小菜便是。”
  狐狸呆了那么一下,转而仰头大笑。笑罢,他低头看着我,含笑道:“你那时怕不怕?”
  我侧头想了想,摇头道:“不怕。”
  “为什么?”
  “活着再疼,也疼不过死。我当时死都不怕了,怎么还会怕一个喝人骨汤的大活人?我当时就想,要是他真的要拿我的骨头来熬汤,就让他熬好了,反正死了之后,我也没有感觉,不会觉得痛。”
  狐狸笑着摇头,“你那时,倒真让我大感惊讶,看着那么娇娇弱弱的,居然也在山贼窝里熬了下来。我几次都以为你要倒下了,结果……”
  他停顿片刻,忽然间张开双臂,将我揽在怀中。我刚想挣扎,他在我头顶低沉地唤了声,“青瑶。”
  青瑶。
  这声低沉的呼唤,似乎包含了太多的情绪,我心中一动,没有再挣扎。
  他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抱着我。许久许久,他才低声道:“青瑶,等早早病好了,我会亲自去珐琅城接你们回来。我答应过你,要送你回洪安老家,我不能言而无信,你别让我做失信之人。”
  我无言以对,他用固执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你—答—应—我。”
  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着满天濛濛的雪花,良久,低低道:“好。”
  他似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松了手,神情温存地看着我,再慢慢低下头,微凉的唇在我额头上轻柔地印下。我本能地垂下眼帘,再抬起眼时,他已大步转身,消失在院门后。
  园中皆被皑皑积雪覆盖,唯有他的一行脚印,踏碎积雪,延伸向前。
  十一月十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这一日,洛王军首辅大将军杜凤正式向益王的三女儿蔺子湘下聘。熹州百姓一片欢腾,谁都清楚,洛益两方联姻,对饱受战乱之苦的天下苍生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一日,青瑶夫人亲自将首辅大将军杜凤的生辰八字及聘礼送至益王长子蔺子楚手中后,便带着“病重”的洛王,前往南方的珐琅城休养。
  这一日雪却停了。
  云开雪霁,阳光灿烂,风却更加寒冷。
  此番洛王“南下休养”,由黎朔率一千离火营、楚泰率一千艮土营精兵护送,狐狸另拨了一千名他最精锐的卫士相随,尚未婚配的青瑶军也一同前行。
  马车辘辘向前,出了熹州城,一路向南。云绣坐立不安地绞着双手,邓婆婆也有点紧张,坐在一边不言不语。马车中只有早早无忧无虑,他将小手放在熏笼上,抬头问我,“娘,我们去哪?”
  “去看五叔。”
  他想了想,道:“六叔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
  出城时,狐狸没有来送我们,我正迟疑如何回答,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云绣“咦”了声,略带惊慌地看着我,“怎么不走了?不会是……”
  我抬起右手,止住她的话语。寒风呼啸而过,夹杂着一缕笛音,起始如空山莺啼、啁啾相应,转而潇然一拔、暴落如雨,再然后清越悠然、绵绵不绝。
  正是狐狸改过后的那曲《春莺儿》,只是今日这笛音自始至终夹杂了几分悱恻婉转之情,一曲三叠,仿若在诉说着什么。
  几年的时光,也在这笛音中徐徐闪过,我心绪翻滚,跳下马车。
  东面的小山丘上,苍松覆着积雪,如同银色的伞盖。树下,清俊颀长的身影正抚笛而奏,一株寒梅在他身侧吐蕊怒放。
  我跳下马车的一瞬,笛音略有停滞,等我抬头望向他,笛音又续,欢快了数分。
  我眼中微微湿润,回头将早早抱下来,早早在雪地中跳跃,拼命向狐狸挥手,大声叫道:“六叔!”
  狐狸放下竹笛,走出数步,又停住。良久,他轻轻地挥了挥手中的竹笛,我仿佛能看到他沉静的目光,还有唇角湮漫开来的温柔笑意。
  我也轻轻地向他挥了挥手。
  登上马车时,我回头再望,他仍站在松树下。此时正是辰时末,久违的太阳升至他身后的碧空之中,灿烂的阳光照得我满眼生花,他在阳光中的端然身影,仿若能令万众折腰、山河共颂。
  我不由抱起早早,向着他,微微躬身,拜了一拜。
  寒风呼卷,卷着马车继续向前。
  直至走出很远,仿若仍有笛音缠绕在我心头,如水般散开,沁入我一生的回忆之中。
  为了给蔺子湘的人充足的时间,借口早早身体不适,我们走得很慢。二十天后,才到达清阳县。燕红悄悄来禀,已见到了蔺子湘的人留下的暗号,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于是,我传令下去,在清阳县歇息一晚,明天再继续赶路。
  清阳县有一处行宫,哀帝数下江南,曾在此住过一晚。如今虽已荒废许久,但仍可以看出当年的富丽辉煌。
  早早在车上闷了这么多天,下了马车便撒脚丫子跑。
  狐狸派来护送的统领名叫侯X笑道:“这边暖和些,没下雪,果然王爷身体就好多了。”
  我一笑,道:“确是如此,我也放心多了。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弟兄们也都辛苦了,今晚好好歇息,补充些粮草。”
  侯柄应了,自去安排值宿守卫。黎朔等人知道是今晚行事,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五叔留在当地的官吏送了美酒佳肴过来,侯柄却不肯和楚泰他们同时食用,宁愿啃着干粮饼子。
  楚泰喊上在鸡公寨的老兄弟,胡吃海喝的,不时狠狠地吼上几嗓子,酒足饭饱后,便都横七竖八地倒在文安院。
  侯柄命人将整个行宫团团守住、严密守护。他却不知,蔺子湘早派了人连夜赶来清河县,用十天的时间,在这行宫下赶挖了数条地道。
  我留了一封信给侯柄。让他在发现我们失踪后,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护送洛王和青瑶夫人去南方休养,只暗中禀报狐狸便是。侯柄乃狐狸的得力手下,大战当前,他自然知道宜稳不宜乱,定会依我说的去做。到时五叔再上个奏折,道洛王病重不治,在珐琅城不幸夭折,青瑶夫人思子成疾,加上水土不服,也随之而去,临终前遗命首辅大将军杜凤接掌王位。
  “遗命”与王印,自有人暗中送去珐琅城。
  离火营、艮土营及青瑶军的副统领,也早由黎朔、楚泰和燕红暗中叮嘱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需得听侯柄的指挥行事,事关军事机密,不得有违。到了珐琅城后,五叔自会对他们妥善安置。
  今夜要借助地道脱身的,便是我、早早、云绣、邓婆婆与一众老兄弟,二百余人。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夜深人静时,我们悄悄由地道潜出行宫,在黑夜中急行数里路,赶到清阳河渡口,刘明早已率着他的一百多名手下在那里等候。十多位已成亲的弟兄的女眷,也早秘密到达了此处。
  一同等候的,还有蔺子湘的手下。其中一人身形魁梧,方面宽额,过来向我行礼,“小的贺荃,拜见夫人。”
  “贺统领,此番真是辛苦你了。”我微微欠身。
  “夫人太客气。”
  我微笑道:“若非贺统领相助,我们也不能顺利脱身。还请贺统领回复贵上,她的恩情,我沈青瑶铭记在心,我答应她的事情,绝不反悔。”
  贺荃恭谨地躬着腰,听罢,道:“多谢夫人。我家小姐也有句话,让我转达给夫人。”
  “请说。”
  “小姐说,夫人高风亮节,乃当世第一女中豪杰,她不能与夫人结为姐妹,只恨缘浅福薄。她定会谨记夫人的嘱托,完成夫人未竟之心愿,还天下女子一片朗朗晴空。”
  冷月高悬,船只起锚,扬帆而行。
  清阳河蜿蜒向东,河的尽头,便是阔淼无边、任鱼跃鸢飞的浩浩东海。
  当渡口越来越远,楚泰喜极而泣,跪在甲板之上,向着头顶的明月,深深磕头。老兄弟们一阵欢呼,拥上去,将他高高地抛起。
  哄闹一番,他们又齐齐过来向我行礼,楚泰更是哽咽难言。
  怕侯柄推断出我们走的是水路,派船追来,头两日,船只走得极快,直到过了朱雀峡,众人确定脱离了险境,才放松下来。南方天气较暖,楚泰等人整日在甲板上晒太阳,喝酒唱歌,说不出的惬意轻松。
  早早从没这样坐过船,感觉十分新鲜,兴奋地上窜下跳,等楚泰喂他喝了两口酒,一大一小,便都醉倒在甲板上。
  可我,却越来越沉默。
  我每日长久地站在甲板上,注视着河风中飘扬的风帆,全身一阵阵地颤抖。
  云绣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这日黄昏,她与刘明一起过来,刘明低声道:“夫人,您且放宽心,送信的人走了这么些天。公子此刻应当已经知道您和早早脱离了险境,他可以放手一搏,再无牵挂。”
  再无牵挂。
  我的眼泪险些掉落,望着正缓缓下坠的金乌,喃喃道:“已经打起来了吧?”
  云绣抹去眼泪,劝道:“夫人,您别太忧思了,您看您这段日子,瘦了这么多。”
  叹息声响起,黎朔负手走近,他锐利的目光里夹杂着复杂的情绪,道:“夫人,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您。”
  “请说。”
  自上船后,所有鸡公寨的弟兄都改口称我为“大嫂”,此刻听黎朔称我一声“夫人”,我心中一动,挥了挥手,刘明与云绣悄然退开。
  “夫人,在您心中,是希望洛王军胜,还是永王军胜?”
  周遭所有的声音仿佛在一刹那退去,我耳边嗡嗡作响,呆呆地望着黎朔。黎朔坦然地回望着我,轻声道:“夫人,我想听您的回答。”
  我的唇颤抖了许久,才终于将积在心底多日的话说了出来,“我希望我们洛王军胜。但是,他、他绝不能死。”
  黎朔没有问我“他”是谁,叹了声,招了招手,走过来的是一名叫李延的人。此人因为个子矮瘦,力气小,被人看不起,也升不上去,一直就是个普通的士卒。
  黎朔道:“你将那些话,再向大嫂说一遍。”
  “是。”
  李延口齿倒十分伶俐,一番话说得相当顺畅。
  “十个月前,我是随身侍候包副将的。有一天,就是上将军打完漫天王回到洛郡后的第二天,上将军命包副将带着我们护送青陵府的罗弘才将军及罗家小姐,就是永嘉军的江二夫人回青陵。当时罗弘才大病初愈,上将军送了好些名贵的补品,包副将又与罗弘才谈得极为投机,等到了青陵,他二人已结为了异姓兄弟。
  “我当时还嘀咕,包副将私自与外将结拜,难道就不怕上将军责怪吗?后来有一次包副将喝醉了酒,吐露真言,我才知道,他是奉了上将军的命令,故意拉拢罗弘才的。上将军想将罗弘才作为一颗棋子,关键的时候,用他来分裂永嘉军。
  “再后来,包副将带着我们,给罗弘才送过很多次东西,有银子,也有粮草,听说罗弘才及青陵军慢慢地恢复了元气,对上将军一直感恩在心。
  “后来黎大哥来问我,我自然是愿意跟着大嫂走的,黎大哥便把我调到了离火营。上个月,我碰到当初一起送东西给罗弘才的弟兄,随口问了一句,那弟兄告诉我,就是那几天,他们刚刚将一批兵刃和粮草,秘密送到树达,来接兵器和粮草的,正是罗弘才的人。”
  我太阳穴突突直跳,茫然地张着嘴,望向黎朔。
  “夫人,方才他们喝酒打赌,赌洛王军几个月内可以取得胜利,李延说不用一个月便可结束战争,大伙笑他,他一急之下说了出来。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情,有必要让您知道。”
  我急急回头,叫道:“云绣!刘明!”
  云绣扑过来,我紧攥住她的手,惶然问道:“云绣,你告诉我实话,我没有死、还成为了青瑶夫人的事情,罗婉到底知不知道?”
  云绣望向刘明,刘明沉吟片刻,道:“夫人,说实话,我不知道罗婉知不知情。但上次夫人想报仇,将她引来,被杜凤搅得功亏一篑。罗婉回去后,您原来住过的小楼便莫名其妙地失火,烧为灰烬。只是她若真的知道了,为何一直没有发作,我们就不清楚了。”
  我无力地退后两步,靠着桅杆,全身冰凉。
  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明白了狐狸的真实意图。
  以江大公子的兵力,即使狐狸和蔺不屈联手,即使有罗弘才的配合,也绝非三天时间可以拿下的。
  狐狸用我和早早的安危,换江文略在淮阴三天按兵不动,不是要江文略放弃驰援江大公子,而是让江文略以为危机尽在前线,而忽视东州,罗婉便可以从容地在东州动手,拿下江太公夫妇。
  一直隐忍淡定的狐狸,为何那日在江文略面前锋芒毕露、直言挑衅?因为他有了必胜的把握,更因为他要激怒江文略,让江文略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前线,准备与他奋力一搏。
  只要东州乱起,江太公夫妇成为人质,即使江大公子不投降,江文略却肯定会为了父母族人的性命而放弃一切。
  甚至包括他的生命。
  罗婉,那样性情的罗婉,在得知江文略心中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人,在得知一切都是他的安排后,对他会是怎样切齿的仇恨?
  爱而不得,必毁之。
  她从来不懂“放手”二字。
  我转头看着黎朔,颤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黎朔摸了摸鼻子,道:“夫人,以前我真的没有怀疑过什么。直到那次您带着我们赶去桑山救楚泰他们,路上遇到江公子。我觉得实在反常,即使双方是再坚定的盟友,也没有他主动随我们去送死的道理。后来,我又暗自想了想,江公子一共救过我们多少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回忆起当初就是在江家牌坊下将您抢回来的,我就慢慢地明白了。”
  不知何时,燕红站在了旁边,她轻声插嘴,“夫人,我不知道鸡公寨的往事,但我知道一点,江公子看着您和早早的眼神,分明就是……”
  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文略。
  我闭上双眼,仰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暗暗下了决心,睁开眼,向黎朔和燕红深深地拜了下去。
  燕红忙将我扶住,我凝望着她,轻声道:“燕红,我想求你一事。”
  “夫人,我的命是您救的,您但有命令,燕红就是死也要办到。”
  “我……”我心中绞痛,却不得不说下去,“我想把早早托付给你。”
  燕红大惊,我又望向黎朔,“黎大哥,我愧对你们,枉做了这么久的大嫂,却一直欺瞒着你们。我想请你将弟兄们平安地带出海,若是、若是我没有来找你们,还请黎大哥帮我将早早抚养成人。”
  我转头看着正在甲板上和楚泰等人嬉闹的早早,眼泪簌簌而落。
  黎朔却冷笑一声,“夫人,您是看不起我黎朔,看不起各位弟兄吗?!”
  他慨然道:“夫人,自打上了这艘船起,我们就不再是洛王军的人,我们只听夫人的命令行事!夫人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江公子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打黄二怪、打田公顺、打陈和尚,夫人,您算一算,江公子救过我们多少次?我们是不能和洛王军作对,但我们一定要救出江公子!”
  我还未说话,他已跳上甲板最高的地方,大声喝道:“弟兄们!”
  甲板上正酣歌高唱的人纷纷抬起头来,黎朔双手叉腰,朗声道:“弟兄们,你们说,夫人是不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是!”上百人齐声回答,也有人吹口哨,起哄道:“老黎,你这不是说废话吗?怎么成了亲,废话就多了?和燕家妹子学的?”
  燕红在一边啐道:“灌多了黄汤,拿我打趣!”
  楚泰慢慢站起,走过去,拍上黎朔的肩膀,道:“有话就直说!不要看不起各位弟兄!”
  “弟兄们!夫人现在要去救她的救命恩人,那个人,也曾经救过我们大家的性命!但这一去,可能会很危险,甚至不能活着回来!”黎朔目光徐徐扫过所有的人,道:“有愿意随夫人去的,站起来!我们等会就上岸!不愿意去的,可以继续留在船上,依旧照原计划出海,去过逍遥日子!”
  风在刹那间凝定。
  泪眼模糊中,所有的人,几乎没有一丝犹豫,都站了起来。
  风又大了。
  所有人的衣衫和头巾,在河风中猎猎飞扬,他们都看着我,许多人举起了手中的酒碗,向我行礼,然后一饮而尽。
  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的眼神,都给了我回答。
  我默默地接过云绣手中的酒碗,压下喉头的哽咽,向他们欠身为礼,再仰起头,一饮而尽。
  刘明双眸通红,率领江文略留下的那一百多人缓缓跪了下来,云绣则喜极而泣,扑在我面前,“夫人!”
  上岸时已是日落时分,赶路到半夜,在野外歇息时,我问云绣,“一直以来,你是不是很怨我?”
  “夫人,我不怨您,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我只是心疼公子,自您走后,他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云绣抱着熟睡的早早,低头凝望着他。
  树林里长着许多粗大的藤蔓,纠结缠绕,象尘世间的恩怨情仇。我望着这藤蔓,低声道:“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云绣用鹤氅紧紧地包住早早,许久,才道:“夫人,我不知道自己若真处在您那种境地会怎么做。可能我也会一心保护早早,保护这些弟兄们。可是夫人,今天您也看到了,弟兄们不只是需要您的保护,他们更想为您做些什么。”
  再过了许久,她低低地叹了声,“谁欠了谁的,谁还给谁,又岂是那么简单就算得清的呢?想到便去做,问心无愧便是。”
  我伸出双手,云绣将早早递给我,我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闭上双眼,轻声道:“但愿,不会太迟。”

  谁是谁的债
  我们加起来才四百来人,要想对战局起到影响是根本不可能的,只有搞突然袭击,乘敌不备,看能不能将江文略自罗婉手中救出来。
  黎朔、楚泰都身经百战,黎朔更在前陈国的虎贲营呆过,针对此次行动,他们迅速定下了策略。
  燕红、云绣、邓婆婆以及十余位弟兄们的女眷,再由刘明拨二十人,负责保护早早,暗中跟在大队伍后面,并约好了万一分散后重新会合的地方。
  我和其他的人,星夜赶往淮阴。如果江文略还在淮阴,想办法将他诱出来,把他打晕带走;若是罗婉已经动手,他已赶回东州救江家的人,那么就只有到了东州,看看形势再作决定。
  黎朔带人到附近的县府抢了一批马回来,没有多话,我们星夜兼程,一路向北,不过数日,便赶到了淮阴。
  尚在淮阴城外的山坡上,便看到了城头上高高竖起来的洛王军军旗。我心情复杂地看着那熟悉的军旗上绣着的五爪金龙,险些落下泪来。
  难道真的太迟了吗?
  由军旗番号可以确定,拿下淮阴的是兑泽营。再看城内外的严密态势,我们已无法偷偷地越过淮阴城去往东州。若是拐道,起码得多花三天的时间。
  想起青瑶军中能歌善舞的苗兰正是由我作主许配给了兑泽营的统领莫海平,而苗兰成亲后,耐不住寂寞,自己又组织了一支娘子军,跟着莫海平在前方作战,我灵机一动,让黎朔悄悄进城,去将莫海平和苗兰秘密找来。
  苗兰几乎是冲过来扑进我怀中的,兴奋得胡言乱语,倒是莫海平稳重,行礼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苗兰这才觉得不对劲,问道:“是啊,夫人,您怎么到淮阴来了?您不是带着早早去珐琅城了吗?”
  我向一边走出十余步,二人跟上,见我郑重的神色,莫海平似是醒悟过来,悄声道:“夫人,您去珐琅城,是不是惑敌之计?”
  我露出赞许的微笑,苗兰一拍手,笑道:“我就知道!夫人神机妙算,每次大战都能一计定乾坤,怎么这次倒走开了?”又推了推莫海平,“我没说错吧?”
  我压低声音道:“大将军和我定下计策,力求一举拿下永王军,你们千万不可泄密。”
  二人连连点头。
  我问道:“这边形势怎样?”
  莫海平道:“我们是昨天才攻下淮阴的。之前江家老二驻守此处,但从前两天开始,永王军开始大举撤离,大部分去往树达等地支援江老大,小部分随着他撤往东州,只留了很少的人驻守淮阴。大将军似是早就估计到了这种情况,命我们在看到江二公子离开后便马上占领淮阴,等树达那边大胜,再一起攻向东州。啧啧,大将军真是神机妙算。”
  我的心稍宽,文略刚走两天,也许,还赶得上。
  我压下翻滚的思绪,平静道:“你们听着,我此次行动,是要一举攻破东州,千万不能走漏一点风声。你们去准备四百匹最好的马,再从俘虏身上扒下四百套永王军军服来,配好每个人三天的干粮,撤走往东州方向的哨防,今夜子时以后再重新布防。”
  莫海平一愣,道:“就这样?”
  “是,其余的你别多问。”我肃容道,“为防泄密,你只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也别向任何人提起,一切还按大将军之前的命令行事,否则军规处置,明白了吗?!”说至最后一句,我的语气已近乎凌厉。
  莫海平一挺胸,大声道:“是!夫人!”
  有了最好的马,三天的干粮,又由莫海平和苗兰亲自护送过封锁线,我们似离弦之箭,直驰向东州。
  也幸亏换上了永王军的军服,再加上刘明等人本身就是永王军的人,我们走得极为顺利。尽管一路上经过的州府已开始大乱,但至少,没人敢拦截我们。
  骏马急驰,寒风过耳,挥鞭间,我总是低头祷告,让我在下一刻钟便能赶上文略,能看到他挺直的背影。可每当我抬起头,眼中看到的,只有天与地,原野与一片素白。
  又开始下雪了。
  雪花扑上每个人的面颊,染白了我们的眉毛,我们在雪中飞驰狂奔,可直到看见东州城外寒山寺的白塔塔尖,仍没能追上江文略。
  看着东州城门处驳驳血迹、满地尸首,我几乎就要脱力,坐在马鞍上大口喘气后,转头向刘明道:“刘兄弟,你带几个弟兄,想办法混进城去,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好。”刘明迅速离去。小半个时辰后,他急驰回来,神色焦虑不安,我心中一沉,强自镇定,问道:“怎么样了?”
  “我们晚了一步,罗婉带着青陵军作乱,将永王、王妃和江氏一族全抓了起来。可永王拒不下令投降,永王卫队顽强抵抗,青陵军退守王宫,永王卫队将王宫包围。双方僵持不下时,公子带兵赶到。罗婉以永王性命要胁,令他孤身入宫,公子照办了,刚刚进了宫门。”
  我眼前一黑,脑子里嗡嗡作响,勉力吸了几口气,镇定了一下,问道:“刘明,文略留在王城外的将领,你认不认识?靠不靠得住?”
  “认识。是公子的心腹,对公子忠心不二。夫人的事情,他也略知一二。”
  我缓缓道:“带我去见他。”
  东州城内已是一片混乱,兵刃、尸首,遍地都是。寒冷的空气卷过,充塞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
  江文略留在王城外的心腹将领蒙俊与刘明交好,也对我的事情略有了解,听罢我的要求后,犹豫道:“王爷和公子都在罗婉手上,强行攻打的话,会不会……”
  我道:“不是让你真的打,你只是装作进攻,只要能让我们混进去就行。至于人质,你放心,罗婉不到最后时刻,肯定不会伤害你家公子。别人进去没用,但只要我进去,便能引开罗婉的注意力,才有一丝机会救出你家公子。你只等里面发出信号,带兵强攻就是。”
  蒙俊思索片刻,毅然道:“只有这个办法了!其余的人我们顾不了,先将公子救出来再说!”
  又向我长身一揖,“小的代公子谢过夫人!”
  情况危急,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迅速换上从青陵军死尸上扒下来的衣服,带上兵刃箭矢。一切准备妥当,蒙俊一声令下,永王军向宫门发起了潮水般的进攻。
  青陵军显然没有料到永王军竟会在人质尚未脱险时就发动进攻,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宫门前一片混乱,待蒙俊带领精兵压过金水桥,我们迅速跟了上去。
  我们脚步急急,自刀光剑影间穿过。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渐黑,青陵军忙于激战,即使见到我们奔入宫门,也只当是己方临阵退缩的逃兵,咒骂两声而已。不多时,我们顺利地潜入了宫门。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楚泰带人分头潜往宫内各处,想办法爬上屋脊,占据制高点。还有一部分人,则潜伏在暗处,只待这边发起攻击,便放火烧房。
  黎朔和刘明等人则护着我,借着暮色的掩护,潜向王宫中轴线上灯火通明的主殿。
  青陵军将主殿守护得严严实实,我们潜伏到西南角的假山后,便无法再往前行。遥遥见主殿内人影幢幢,其中一个身影无比熟悉,我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急得五内俱焚。
  还未来得及想出对策,忽听主殿内传来罗婉的狂笑,伴着她的笑声,一个人影从殿内飞出,落在地上数个翻滚后,弓起腰,痛苦地喘气,却没有发出一丝呻吟。
  我几乎就要冲出去,黎朔一把将我拉住,捂住了我的嘴,低声道:“隔得太远,救不了,反会危及公子性命,看看再说。”
  我的眼泪,如开闸的洪水,流了下来。
  文略。
  火光熊熊,将江文略惨白的脸照得十分清晰。他蜷缩在地上,右肋伤口的血汩汩而下,片刻间便将他的衣衫浸成了触目惊心的殷红色。
  罗婉手握长剑,自殿内一步步地走出来,又一步步走下石阶。江文略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十余名青陵军过去,将他踢倒在地。
  “婉妹,他若死了,外面的人可不好打发。你念在夫妻一场,还是留他一口气吧。”低笑声响起,一名身着紫色缎袍的青年男子从殿内走出来,面上满是得意讥讽的笑容。
  罗婉并不回头,冷声道:“你别管我!看好那几个老东西!”
  “舅舅临走时可嘱咐了我的,让我看着你,别坏了大事,你却让我别管你。婉妹,你让我听谁的好?”有士兵搬过椅子,紫袍青年大喇喇在椅中坐下,斜靠着椅背,吊儿郎当地看着罗婉和江文略。
  从这话来判断,他是罗弘才的外甥,罗婉的表哥,也是青陵军的一员大将。
  罗婉仍冷冷地盯着江文略,寒风吹过,江文略剧烈咳嗽了几声,忽然抬起头,看着她,神情痛楚,喘气道:“婉妹,为什么你不相信我的话?”
  “信你?!”罗婉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
  “江文略,我很想相信你,可是这些年来,你对我做过些什么?”她缓慢地走向江文略,紫袍青年一挥手,便有十余名青陵军过去,护在她身边。
  “你在青陵军中安插内奸,挑拨离间,害得爹在小江口遭遇大败,险些丧命,爹说是你干的,我还不信,帮着你辩解。后来,杜凤派人将你模仿爹和我的笔迹写的那两封信送给我,我才知道你根本就是想帮那个贱人洗冤!江文略,你骗得我好苦!”
  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那两封信,我以为还会有用,锁在秘密的地方。随狐狸南征离开洛郡时,怕战场上有失,便没有带在身边,不料竟被狐狸的人找到,送给了罗婉。
  罗婉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文略,冷笑道:“你为了帮那贱人救回那个小杂种,又甜言蜜语地哄骗我。那几个月,我以为你真的喜欢上了我,一心想着能怀上你的孩子。后来真的怀上了,我满心欢喜地帮你向爹要回了你的孽种,可是……”
  她声音陡然拔高,“别人都在背地里说我生了怪胎,是不祥之身,你们家也从此对我不理不睬。我就奇怪,怀孕后我一直小心翼翼,不乱吃一点东西,怎么还会生下一个怪胎?表哥逮了你的手下,从他口中逼出他为你抓药的药方,我才知道,你一直就在吃药,让我不能受孕!大夫告诉我,那种药,并不能做到万无一失,所以我还是怀上了,不过因为你身体受了损害,所以我怀的是一个怪胎!”
  她冷笑着走近,将长剑抵在江文略的胸口,咬牙切齿道:“你宁愿蹧蹋自己的身体,也不让我怀上你的孩子。江文略,你真够狠,对我狠,对你自己也狠!你做这一切,为的全是那个贱人和她的孽种!”
  寒冷的夜风自墙角嗖嗖刮过,吹得我全身麻木,唯有心,似有生锈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割着,钝痛难当。
  “爹叫我忍,说我们青陵军现在大不如前,只有抓住一线机会才能翻身。我百般忍耐,忍到今日,终于可以报仇雪恨了,结果你为了救你爹娘,又来哄骗我!说什么当初见那个贱人当上了鸡公山的当家大嫂,想利用她,才一力讨好她,现在已经派人将她和那孽种骗走,是为了要逼洛王军投降。江文略,你以为,我现在还会相信你的话吗?!”
  我心中一动,脑子里飞快想着对策。
  江文略的身体震了震,苍白的面容却奇异地有了丝血色。他仰头看着罗婉,忽然笑了起来。寒风中,他的笑声似是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轻松而愉悦。
  笑罢,他望着罗婉,轻声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们就都解脱了。”
  “解脱了?我们?”罗婉呆呆地反问。
  “是,你杀了我,我就不用再活得这么累。”江文略倒回地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已尽了为人子的本份。罗婉,我现在不想再恨你,我们……”
  他顿了顿,又大笑道:“我和你,都是可怜的人!”
  “不!文略!”撕心裂肺般的哭嚎声响起,江太公夫人从殿内披头散发地冲出来,却被紫袍青年一脚踢翻在地,两名青陵军士兵过去,将她用力摁在地上。
  “文略,是爹和娘对不住你……”她以头抢地,血溅青砖。“你别管爹娘了,向她认个错,让外面的人放下兵器投降,保住你的性命吧,娘求你了!”
  “不行!”怒吼声响起,江太公在殿内咆哮,“无知妇人!现在就是投降也是死路一条!你还指望她会放过我们吗?只有不投降,她才走不了!武达才有可能为我们报仇!”
  紫袍青年气得狞笑一声,忽然起身入殿,从殿内揪出一名六七岁的幼童,手起剑落,幼童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唯有一双粉嫩的手,微微抽搐。
  那是江大公子的长子,我还在江家时,他象个粉嘟嘟的面团儿,我当年对他甚是喜爱,经常去抱他玩。
  殿内传出悲痛欲绝的哭声,是江大公子的妻子,我过去的妯娌。
  紫袍青年冷笑一声,再冲入殿内,将披头散发的江太公揪了出来,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喝道:“江文略!不想看着你老子死,就下令你的部下投降!”
  江太公怒吼一声,扑身向前,紫袍青年剑收得快,却也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紫袍青年气得将江太公踢翻在地,骂道:“老贼!”
  我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来,压低声音,急速道:“刘明,你绑住我,将我推出去,就说你是奉公子之命去将我骗走,现在绑来了,证明你家公子没有骗她。等我将罗婉引开几步,大家就赶紧抢走文略。”
  刘明愣了愣,望向黎朔,黎朔又望向我,我坚决地点了点头。他一咬牙,道:“夫人,等会我大叫一声,你就抱着江公子倒在地上,我要箭毙那个毒妇!”
  又向刘明道:“你别松开绑着夫人的绳子,等夫人一倒地,你就将夫人扯过来!”
  我们说话的时候,主殿前,江太公夫人呆望着脚边正慢慢断气的长孙,渐渐瘫成了一团泥。她靠着殿门,放声悲嚎,“文略,娘错了,娘当初不该听信这个贱人的话,逼你娶她,都是娘的错啊!”她的悲嚎声又渐渐低下去,不停用头撞击着门框,似是已经陷入了癫狂之中。
  江太公用力踢了她一脚,骂道:“有什么好哭的?!成王败寇,都是天命!”
  “爹,娘,孩儿没用,救不了你们了。”江文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忽然伸手,握住罗婉手中的剑刃,眼看着他似是要扑上剑刃,我惊得险些呼出声来。罗婉也惊得猛然回抽长剑。鲜血,自江文略掌心涔涔滴下。
  罗婉后退几步,看着他,面上阴晴不定。许久,她缓缓问道:“江文略,我最后一次问你,这些年,你可有那么一天或者半天,真正地喜欢过我?你、你若真的喜欢过我,我就……”
  “婉妹!”紫袍青年怒喝一声,大步走下石阶,冷声道:“到了今时今日,你还心软不成?”
  他转过头,寒光一闪,血雨喷溅,竟将江文略的右手砍了下来。
  江文略惨叫一声,在血泊之中翻滚哀嚎。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呆了,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浑浑噩噩中,听到那紫袍青年在逼问江文略,“你下不下令投降?!再不下令,我砍断你另一只手!”
  刘明将我一推,颤声高喊,“慢着!青瑶夫人抓来了,你们不能杀公子!”
  血泊中的江文略猛然抬头,满面惊骇地望着我们。
  所有人都转过身来看着我们。
  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浑身颤栗,刘明在我身后高声道:“二少夫人,您误会公子了!确实是公子命我们将沈青瑶骗来的啊!”
  罗婉双目圆睁看向我,惊讶过后,狂喜与妒恨交织在一起,让她的面容看上去有些扭曲。她仰头一笑,“沈窈娘!没想到今生今世,我们还能够再见面!”
  她刚走出两步,紫袍青年一把将她拉住,道:“小心有诈!”
  我们逐步走近,距离江文略已不过十余步之遥。我与他的眼神,电光火石间交汇。他神情似悲似喜,挣扎着站起来,急挥左手,点住左臂数处穴道,断腕处血流稍止。
  罗婉在寒风中大笑:“管你们是不是有诈,沈窈娘,你既然来了,就休想再活着出去!你放开她,让她自己滚过来!不然我马上杀了江文略!”后面几句,却是向刘明说的。
  刘明犹豫片刻,只得将我一推,我一步一步向罗婉走近。眼见隔江文略只有数步距离,正要将罗婉引开,罗婉已握着剑,直向我砍来!
  江文略怒吼一声,如一道青色的闪电般急冲过来,将我撞开数尺远,罗婉这一剑,便深深地自他面上划过!
  “文略!”我失声惊呼,扑到他身上。他倒在地上剧烈颤抖,用低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道:“青—瑶,你……为什么……要来……”
  我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死死地伏在他身上。
  罗婉看着我们,冷笑一声,“沈窈娘,当日没能烧死你,今天再杀你也不迟!”她举起手中长剑,紫袍青年却一把将她的手握住,喝道:“不能杀她!”
  “为什么?!”罗婉厉声道。
  紫袍青年急道:“这个女人,杜凤看得很重,若让他知道是我们杀了她,将来我们还有立足之地吗?!”
  罗婉一愣,用力挣扎,“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杀了她!”
  “夫人!”就在这个时候,黎朔发出一声怒喝!
  我本能地挣开绳索,抱住江文略,在地上连续数个翻滚,刘明等人急速冲向我们。
  刹那间,数支长箭如流星般射来,“嗖嗖”划破夜空,罗婉一声惨叫,喷出一蓬血雨,倒在紫袍青年的怀中。
  与此同时,有人发出了尖锐的哨音!
  刘明等人将我和江文略扶起,迅速往后撤,殿前的青陵军发声喊,围攻过来。就在这时,楚泰等人齐齐在旁边的屋脊上冒出,拉弓搭弦,箭落如雨,将青陵军逼得只能往后退。
  紫袍青年双手一松,罗婉软软地倒在地上,他怒喝道:“追!”
  怒吼声响起,殿门前的江太公猛然跳起,扑向紫袍青年,将他撞翻在地,紫袍青年痛声大呼,却是被江太公死咬住了他的耳朵。
  青陵军忙去拉扯,顾不上追赶我们,得了这点空隙,我们终于退到了假山边,冲向王宫的侧门。
  与此同时,王宫内火光四起,宫门外杀声大作!
  奔出十余步时,我下意识回了下头。
  漫天的火光将主殿照得如同白昼,江太公满嘴鲜血,死咬不放,紫袍青年反手一剑,正深深刺入他的肋下!
  殿门前,江太公夫人仍在用头撞击着殿门。
  罗婉则倒在地上,三支长箭,深深地刺入她的背脊!
  我再回过头,江文略正趴在刘明的肩上,已昏迷了过去。
  我在心底暗叹一声,随着刘明他们向王宫侧门奔去。
  尖锐的哨音是发起攻击的信号,蒙俊已如约定,命永王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青陵军全集中在正门处抵挡,侧门没有太多的人。
  楚泰等人箭弩开道,黎朔又如展翅大鹏般冲向守军一顿砍杀,招式简单,却一招一个人头,吓得守卫们四散而逃。
  熊熊火光中,我们终于逃离了永王的王宫。
  城内已经大乱,我命刘明迅速赶往王宫正门,找到蒙俊,就说江文略已经救出,永王已经殉难,命他们继续剿杀青陵军,为永王报仇。
  青陵军人数不少,永王军要想剿灭他们,绝非一时之功。
  这点时间,足够我们趁乱逃出东州了。
  我们和燕红她们汇合,由淮河乘船入海。
  从此海阔天空,再无牵挂。
  己巳年冬,永王军内乱。罗弘才在树达叛变,嗣王被困,派人突围,向盟友洛王军首辅大将军杜凤及益王蔺不屈求助。
  杜凤、蔺不屈援救不及,嗣王在一步峡被罗弘才割下人头。杜凤赶到,击溃罗弘才,罗弘才横刀自尽。
  与此同时,罗弘才的女儿罗婉在东州发动叛变,永王、永王妃、永王二子及一众江氏族人,都死于叛乱之中。罗婉又被永王军剿灭。
  永王军群龙无首,经众将领商议,齐齐归顺洛王军。
  杜凤以宽仁为怀,除首逆罗氏外,罪不及他人,迅速平定淮东局势。
  同年冬,青瑶夫人携洛王抵达珐琅城,洛王病重,又不堪长途劳累,在抵达珐琅城三天后便不幸夭亡。
  青瑶夫人思子成疾,加上水土不服,五天后也撒手人寰。
  青瑶夫人临终前,遗命首辅大将军杜凤接掌王位,并在遗书中拳拳相托,叮嘱杜凤要爱民如子,选贤任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同时请杜凤为天下苦命女子张目,废除各地宗祠之私刑。
  洛王军左将军徐朗扶着洛王及青瑶夫人灵柩,回到熹州。
  青瑶夫人一代女中豪杰,有遗爱于民,灵柩入城时,万民同哭。首辅大将军杜凤更是抚棺痛哭,数度晕厥。
  左将军徐朗、右将军狄华,率洛王军全体将领,在青瑶夫人及洛王灵柩前恭请杜凤速即王位,以平定大局,杜凤坚辞不受。
  正僵持不下时,益王蔺不屈忽然驾临熹州,向世人宣昭,杜凤实乃当年蒙冤下狱、惨遭昏君灭门的小淮王杨殊。当年萧后冒死求情,哀帝留下小淮王一命,将其关入黑州大牢里,怕被淮王旧部得到风声,密命狱监官为其改名换姓,以“杜凤”之名关押。
  哀帝死于乱民暴动,三千羽林军救出当时也蒙冤下狱的蔺不屈,放了一把大火,小淮王来不及逃出,危急之时,鸡公寨大寨主卫老柴率部赶到,将小淮王救出。
  小淮王感怀亲人皆亡,不愿再提身世,又感念卫老柴救命之恩,便留在了鸡公山,隐姓埋名,先助卫老柴,后辅佐青瑶夫人及幼主,立下赫赫功勋。
  杜凤多年来不愿提及自己皇室正统身份,皆因感恩于卫老柴及青瑶夫人,心甘情愿辅佐幼主。
  可此时洛王已经离世,卫氏一支再无遗嗣。益王蔺不屈苦劝,众将领叩首拥护,熹州民众上万民书,杜凤仍然坚辞不受。
  益王蔺不屈深明大义,昭告天下,愿意率部归顺杜凤。
  最后在众人一力苦劝之下,为天下统一、四海安宁计,杜凤终肯即位,恢复其杨殊的本名,于庚午年二月正式登基为帝,定都熹州,改国号为齐,年号贞兴,史称齐太祖或贞兴帝。
  同月,贞兴帝立蔺氏为后,封蔺不屈为威武侯。
  谨守青瑶夫人临终之遗命,贞兴帝登基之初,便颁法令,严令废止各地宗祠之私刑,有擅自将失贞女子处以火刑者,送有司严办。同时命礼部在全国各地为青瑶夫人和洛王修建长生祠,香火永继。
  齐国贞兴二年,贞兴帝亲送青瑶夫人及洛王灵柩回洪安,以皇室之礼,葬于洪翠山陵寝之中。

  尾声
  和煦的阳光,轻扬的波涛,令我很快就闭上了双眼,迷迷糊糊之时,鼻尖麻痒难当。我仍装作熟睡的样子,待早早忍不住笑了一声,我猛然伸手,将他抱入怀中,双手呵向他的肋下。
  早早笑得拼命扑腾,带得我的身子也倒向船的一侧。小舟哪经得起我们这般摇晃,竟翻了过来,反扣在海面。
  我笑着游向岸边,躺在沙滩之上,许久,仍不见早早从水里钻出来。
  我也不急,两年下来,这小子的水性,连黎朔都要自叹弗如。
  听到岛中山峰上隐隐传来钟声,我站了起来,悠悠然道:“今天云姑姑做了烤鸭,去得晚,黎伯伯他们可就全吃完了。”
  哗啦一响,早早从水里钻了出来,如青鲤一般灵活地便游到岸边。我伸出手,他却不让我牵,鼓起腮帮子道:“楚伯伯说我是大小子了,还要娘牵着走,太没出息!”
  我卟地一笑,骂道:“那你晚上还要赖着和云姑姑一起睡?害得刘叔叔只能睡地板。”
  他小脸腾地红了,不再理我,撒开脚丫子向前跑。
  洁白的沙滩上,他小小的脚印延伸向前,我微笑着踏上他的脚印,慢慢地向前走。
  云绣在厨房忙碌,我问道:“文略今天怎样?”
  “今天似是精神挺好,我送饭去时,他还和我说了几句话。”云绣兴奋道。
  “蓝医正说得对。”我叹了声,道:“时间一长,他会慢慢恢复的。”
  断腕毁容之痛、丧亲灭族之仇,能完完全全放下的人,只怕没有几个。他坚强地活了下来,但心底的伤痛,却非短暂的日子可以抚平。
  刚走至小木屋外,便听到屋内早早和江文略的笑声。
  我心中一动,在门外停住脚步。
  “爹,江晏是什么意思?”
  “江晏,就是你的名字。”
  “姓江我知道,爹也姓江,可为什么叫晏呢?”
  “晏者,安宁、平静。河清海晏,大德宽仁。”
  “可这个字好难写。”
  “慢慢来,你写得好了,我就带你去黑龟崖钓鱼。”
  “真的?!”早早惊喜大叫,转头间见我站在门外,放下笔,跑了过来,兴奋地笑道:“娘,爹答应带我去黑龟崖钓鱼!”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那晏儿得赶紧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不然爹就会反悔了。”
  他立马跑回桌前,神情认真地拿起羊毫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名字。
  江晏。
  站在小木屋外遥遥望去,可以看到沙滩上,一群孩子正打得热闹。
  我摇了摇头,笑道:“云绣家的敏丫头,倒真不知会有哪个小子前世欠了她的,今世要来还债。”
  江文略站在我身旁,轻声道:“也许是她前世欠了那个小子的,今生来还债。而那个小子呢,又在这一世心甘情愿地欠下她的债,下辈子再还给她。这么生生世世,她和那个小子,永远都在一起。”
  “是吗?”我欣喜地看着他,两年以来,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的话。
  最初的半年,他一直昏迷不醒,不管我们怎么想办法,他仍没有醒过来。打听到中原大陆已经是大齐盛世,刘明悄悄去了一趟墨州,上了小度山,将蓝医正秘密请来。
  蓝医正夫妇赶来,蓝夫人抱着昏迷的江文略痛哭一场。我这才知道,她当年是陈国宫廷中的画师,虽然没有教过狐狸,却经常看到他的画。我送给蓝医正的那幅画,画风虽改变较大,但某些运笔及写字的习惯却没有改变。她认了出来,告诉了江文略,江文略后来再去查狐狸的底细,才确定了他就是当年的小淮王。
  倒真不知是我们江沈两家欠了他的,还是他欠了我们的。
  云绣那句话说得对:谁欠了谁的,谁还给谁,又岂是那么简单就算得清的呢?
  蓝医正在岛上住下,三个月后,江文略睁开了双眼,等大半年后蓝医正离岛时,他的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但他的精神状况一直很差,在问过我江家各人的结果之后,他将自己关在小木屋中,闭门不出。
  直到今年,他才慢慢地有了点笑容,也多了些话语,还逐渐地习惯了用左手穿衣夹菜,握笔练字。
  但武功一途,他却是真正放下了,再也没有见他动过刀剑。
  我在耐心地等待,等着他完完全全放下的那一天。
  “海青。”他柔声唤我。
  上岛之后,我便改了名字,毕竟不可能终生都不离岛,若不早点改名,让众人叫惯我的新名字,万一上中原时叫出原来的名字,只怕会引起祸端。
  我取原来名字中的“青”,再加了现在天天可以看见的“海”,改名沈海青。
  我也让众人不要再叫早早的小名,正式为他取名江晏,都唤他一声“晏儿”。
  两年过去,早早长得很快,也早忘记了他曾经被人称为“早早”,最初的半年,他还会嚷着要回去见六叔,一年后,这个称呼,他也逐渐淡忘了。
  最初的半年,他很害怕床上躺着的那个脸上有长长的疤痕、还断了右手的人。可当江文略醒来后,似有父子天性,早早竟然很愿意和他亲近,也不用我下严令,便唤了他一声“爹”。
  “文略。”我温柔地望着他。
  “海青,有件事,你没有告诉过我。不过,当年你若是告诉了我,我们可能也不会有今天,还能在这海岛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也是看了爷爷的手札后,才知道的。”
  “是。”我坦然答道:“当年那四车黄金,藏起来的地点是一处山洞。可当你爷爷熬过酷刑,再去取时,已只剩三车,而山洞靠近山崖的地方,已经崩塌。”
  他点点头,叹道:“反正已经没了一车,爷爷索性心一横,只将两车黄金交给了卫王,私自吞了一车黄金。正因为有了这车黄金,我们江家才逐渐发展壮大,也渐渐地有了野心……开始不安分。”
  我替他拉直了身上的衣服,继续说道:“可江老太爷终究起了疑心,怀疑是我爷爷和其他十几名官兵吞了那一车黄金,又怕他们会去告密,可那时案子的风声未过,如果将这些人统统抓起来或杀了灭口,反而引人生疑。”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于是,我爷爷便极力拉拢他们,并在沈老太爷退伍时,为你我订下亲事。若是沈老太爷不敢将你嫁来江家,就证明他心中有鬼。那时,我爷爷便会命人将当年参与此事的人都抓来,拷问那车黄金究竟在何处。”
  我叹了声,“其实,爷爷当初乘山崖崩塌,将那一车黄金推到山崖下,让黄金被巨石压住,存的是为淮王洗冤之心。可卫王暗中经营多年,一举发难,安帝震怒,朝中竟无人敢为淮王喊冤,他就此失去了太子之位。爷爷一介小兵,又怎敢贸然出头?万一被人反诬他就是受淮王指使,还会平白丢了性命。等了几年,哀帝登基,他也渐渐冷了此心。他知道江老太爷要和我们沈家订亲的真实用意,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如约嫁到江家,千万不能让江家之人起一丝疑心,以免祸及当年参与此事的同袍。我却不知,你爷爷死得突然,你们江家竟无一人听说过此事。”
  “幸好没人知道此事。”他缓缓说道。
  我微笑着点头,“是,幸好没人知道此事。”
  “也幸好,你如约到了永嘉。”
  他慢慢地伸出右臂,断腕处仍是那般狰狞。我心中一酸,面上却仍保持着微笑,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踩住了你的鞋子,你快要哭出来了,却还骂我臭小子。”
  我眼窝一热,轻声道:“那这辈子,是我欠了你的,还是你欠了我的呢?”
  他一笑,虽然脸上有道长长的疤痕,我却觉他此刻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清俊。
  “不管我们谁欠谁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就好了。”
  “是,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我在心中轻轻地补了一句。
  生生世世。

  番外、此情可待成追忆
  贞兴十年,三月。
  下过一场濛濛春雨之后,洛郡城外田野间便热闹得近乎喧嚣。远处青山杜鹃与桃花齐相怒放,近处田野间,紫云英、油菜花,参差着铺开来,似比云霞还要灿烂锦绣。
  城门内外,明黄色的布帷延绵十余里,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彩台上飘舞着九龙麾旗。
  彩台前,洛郡刺史莫海平率领一众官吏及名流士绅,恭候着帝君的驾临。
  十年前,帝君从这座城池走出去,辅佐幼主逐鹿中原,最终临危受命,奉青瑶夫人遗命登基,从而平定战火、统一天下。
  十年过去,他一手开创的这朗朗乾坤、太平盛世,足以令万民敬仰、四海臣服。
  直等至正午时分,丽日高照,仍不见天子仪仗的鞭驾声传来,莫刺史不由站立不安。正张望时,数匹高头大马急驰而来,从马上之人着的服饰来看,正是贴身保护天子的殿前司禁卫。
  莫刺史忙迎上前,禁卫也未下马,朗声道:“陛下今日先往鸡公山祭奠英烈,明日再驾临洛郡。陛下口谕,着洛郡刺史莫海平,一应礼仪从简,切勿扰民,钦此!”
  莫刺史慌不迭叩头领旨,禁卫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身披四品诰命彩衣的苗兰过来,狠狠地掐了莫刺史一把。莫刺史吃痛,“唉呀”一声唤出,身后之人都嗤嗤而笑。
  苗兰是泼辣惯了的,柳眉一竖,回头怒道:“笑什么笑?!”
  众人生怕这只母大虫撺掇自己家中那位收拾自己,急忙收敛笑容,只是变得太急,未免都有些面部抽搐。
  苗兰又回头向莫刺史啐了一口,“早跟你说过了,陛下极重情义,自南而来,哪有不上鸡公山的道理?”
  “是是是。”莫刺史畏妻如虎,连连点头,“不听夫人言,吃亏在眼前。”
  苗兰兀自不消气,道:“陛下既有旨意,你明天也别整这些仪仗,我带着娘子军去迎接陛下,陛下定会龙颜大悦。”
  莫刺史正要壮着胆子反驳,想起“娘子军”三字,忽然心中一动,笑了笑,道:“便听夫人的。”
  “花光接天来,锦绣连云开。”
  当年洛郡第一才子徐彦若,如今已是翰林院德高望重的鸿学大儒,当他随御驾至鸡公山下,贞兴帝命众臣对景吟诗,便脱口而出这两句。
  一众文臣也都忙着搜肠刮肚,一时间,文彩齐飞,华章共舞。
  贞兴帝端坐在马上,始终不置可否,他遥望着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山顶,眸光微闪,许久,才道:“狄卿、徐卿。”
  一等镇国伯狄华、户部尚书徐朗忙下马躬身,“是,陛下。”
  “你们随朕上山,其余人在此等候。”
  贞兴帝下马,负手往山上走去。殿前司禁卫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否应当跟上,镇国伯狄华作了个手势,他们才退立原处。
  三人沿着石板路慢步上山,走到哨寨门前,贞兴帝赞许地点点头,“莫海平虽然怕老婆,办事能力还是不错。”
  狄华笑道:“老莫敢不把鸡公寨修缮维护好,不用苗兰出手,我第一个揪了他的耳朵!”
  莫刺史派来守护鸡公寨的胥吏早迎出哨寨,伏地叩首。贞兴帝和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这日天气极好,又是下午时分,春光灿烂,和风煦煦。三人拾级而上,竟都未再开口,面色各异,却皆有满腹怅然之绪,纠结在心头。
  贞兴帝在寨门边那棵烧焦的枣树下停住脚步,遥望远处连绵的山峦,良久不语。
  狄华与徐朗对望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
  山风拂来,吹动贞兴帝的衣袍,他终于微不可闻地叹了声,转过身,走向议事堂。议事堂内,桌椅板凳皆如十三年前一般陈设,卫老柴的画像拂拭得纤尘不染。
  贞兴帝凝望片刻,慢慢地躬身。狄华与徐朗忙劝道:“陛下,您乃万金之躯---”
  “五哥,老七。”贞兴帝轻声道:“你们代朕给大哥磕个头吧。”
  狄徐二人忙跪下叩首。狄华声音哽咽,“大哥,我们看您来了。”
  贞兴帝却又转身往外走。
  这么多年过去,他却仿佛闭上眼睛,也仍然知道在何处拐弯,何处越过小水沟,由何处穿过树林,去往那幢小小的木屋。
  长长的青石小路蜿蜒向前,路的尽头,小木屋依山傍水。屋前几株桃树,是她当年亲手种下的,已开满桃花,山风拂过,落英缤纷。
  眼见贞兴帝慢慢走向小木屋,狄华将徐朗拉住。徐朗不解,但也知道自己不如七弟与陛下亲厚,便随他退回树林边。
  贞兴帝走上小木屋前的长廊,在她曾住过的房间门前静立片刻,推门而入。
  直至金乌西坠、晚霞满天,贞兴帝才从屋中出来,走下长廊。可他刚走过拐角处,又停住脚步,似发现了什么东西,折回去,微低着头,看着拐角处的木柱。
  徐朗推了推狄华,低声问道:“什么东西?”
  小木屋是狄华带着弟兄们亲手为青瑶夫人建的。可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那木柱子上有何东西能引起贞兴帝的注意,还看得这么认真。
  过了一会,贞兴帝慢慢地抬起右手,手指在木柱子上某一处,轻柔地摩挲。
  过了许久,他从龙靴中拔出一把匕首,在那木柱子上缓而用力地刻着什么。
  狄华心中暗忖,回头定要悄悄派人来看一看,陛下究竟在木柱子上刻了什么东西。
  眼见贞兴帝又向山顶走去,身影逐渐消失在苍松翠柏之间,狄华松了口气,道:“六哥这些年,可越来越威严了。”
  徐朗道:“是啊,这些年,陛下可是第一次唤我一声‘五哥’,我倒不知道是受宠若惊好呢,还是应该惶恐不安。”
  又道:“也只有你家瑶丫头,在陛下面前还能够撒撒野。”
  狄华面上一红。徐朗打趣道:“怎么?是不是又要做爹了?我就奇怪,陛下北巡洛郡,瑶丫头怎么没跟着来?”
  纵使已入了凌烟阁,做了十年的一等镇国伯,狄华仍然禁不起如此打趣,正要说话,忽听山顶传来一阵幽然的笛声。
  二人都不通音律,却也听得出笛声婉转悱恻,幽幽寂寂,仿若清风拂面、净水深流。
  又仿佛有双静静的、温柔的眼眸,在笛音中穿透如烟往事,微笑着凝视他们。
  笛声直至天全黑时,才渐渐息止。
  虽知贞兴帝武功高绝,二人仍有些担忧,遥遥见他下山,忙迎了上去。
  贞兴帝似是略感疲倦,沉默不语,快出寨门时,又在枣树下停住脚步,片刻后,唤道:“五哥。”
  徐朗忙道:“是,陛下。”
  “这些年……”贞兴帝缓缓道:“你执掌户部,天下百姓皆列在册,就真的没有发现蛛丝马迹?”顿了顿,又道:“她可是带着几百人走的,这几百个人,就都没有一点讯息?”
  徐朗斟酌着回答,“中土大陆,确实找不到他们呆过的痕迹。”
  “你的意思,他们真的都去了海外?再也没回来过?!”贞兴帝冷声一笑,俊秀的面容罩上了一层薄霜。当年收到侯柄密报时的失望与伤楚,此刻仿若都在胸口处往上翻涌。
  狄华这些年也一直在负责寻找青瑶夫人,道:“也不一定。老莫没说谎,大嫂确实中途折了道,从淮阴去了东州。只是老莫和苗兰都一口咬定,当时大嫂不象是被挟持的样子。可后来据青陵军的俘虏招供,又确实是永王军的人劫持了大嫂,但永王宫在叛乱中毁于一旦,大嫂究竟下落如何,竟是无人得知。”说到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贞兴帝话语中带上一丝恨恨之意,“莫海平这个没用的,朕要让他当一辈子刺史!”
  狄华忽然想起娇妻说过的话,轻声一笑。见贞兴帝如炬目光扫来,忙道:“瑶瑶说,莫海平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当一辈子逍遥刺史反而正中他下怀。陛下若真想惩罚他,只有一个法子。”
  贞兴帝来了兴趣,微笑道:“说来听听。”
  “瑶瑶说,陛下此去洛郡,只需当众褒奖莫海平治境有方,怜他子嗣不旺,特赐他宫女八名。”
  贞兴帝一愣,转而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瑶瑶这鬼丫头,想的好点子!”
  狄徐二人也齐声大笑。笑罢,贞兴帝走出寨门,直至山路拐角处,忽然又停住脚步,道:“徐卿。”
  “是,陛下。”
  “回京后,户部拨银子,会同工部、兵部,组建一支船队。”
  徐朗怔住。贞兴帝深邃的目光凝望着沉沉夜色,缓缓道:“朕要这只船队,出使海外各国,扬我大齐国威,传我中华礼仪,真正做到——四海臣服!”
  四海臣服!
  他清朗而威肃的声音,在山野间久久回响。

  贞兴十年,十一月。
  雪花纷飞,满目银素。鸡公山下,两骑自西而来,在山脚处拉住座骑。枣色骏马上坐着的是一名年约十三四岁的黑衣少年,生得俊秀文雅,但眼眸偶尔一转,又透出十二分的机灵调皮劲来。
  他望了望山顶,向身边那骑着黑色骏马的青衣女子道:“娘,一路走来都是山,这山又不是特别出奇,有什么好看的?咱们还是赶紧去洛郡吧,听说这两天那里有灯会。”
  青衣女子面目隐在厚重的面纱后,身姿婀娜却又不失飒爽。她拢了拢肩头的鹤氅,声音温柔如水,“这里是当今陛下举事起兵,从而一统天下的地方,你说,值不值得一看?”
  少年“唉呀”一声,道:“这里就是有名的鸡公山啊!娘,您来过这里吗?怎么找到地方的?”
  “晏儿,你不记得你爹教过你,在外行走,要勤问长者,少管是非吗?你去抓那个小偷时,娘就问明了路途。”
  少年略觉赧然,抬头看了看铅沉沉的天气,道:“那我们赶紧上山,等会就天黑了。”
  “就是要等到天黑,我们才好上去。”青衣女子似是在微笑,“上面还有人在守着,被发现了可是擅闯禁地之罪。晏儿,娘没轻功,没法子溜上去,就看你有没有办法了。”
  少年眼珠子一转,狡黠一笑,“娘,包在晏儿身上了。”
  青衣女子在山脚的树林里等了个把时辰,少年溜过来,得意一笑,“娘,成了。”
  青衣女子问道:“是点穴还是迷药?”
  “点穴不好,容易让人发觉,我用了一点点迷香。”少年举起食指示意,“真的,只有一点点,对他们没有一点伤害。明天早上醒来,他们绝对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青衣女子嗔道:“你蓝爷爷给你的医书,你就只对迷香迷药感兴趣,没出息!”
  少年嘿嘿一笑,抱着她的手臂晃道:“娘,您可别告诉爹。”
  “你以为你爹不知道啊。你从小到大干坏事,各位叔叔伯伯都替你遮掩,其实你爹都一清二楚,不过见你只是顽皮一些,本心不坏,懒得教训你。”
  这话勾起了少年的孺慕之情,轻声道:“娘,咱们到洛郡看过后,还是赶紧回去吧,爹一个人在岛上,挺寂寞的。”
  “嗯,我们赶回去过年。要不是为婆婆去找药,我也不想出这一趟远门。”
  “娘,爹这次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出来?”
  青衣女子叹道:“今年逢你爷爷奶奶的十年忌日,你爹心情不好,懒得走动。”
  “哦。”少年沉默了一会,道:“我们倒也算不虚此行,既为婆婆找了药,又见识了西域各国的风土人情。娘,前几年你和爹带我下南洋看的那些国家,与这次西域看到的,可是大不相同。”
  “嗯,也好让你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免得你老是在岛上自高自大,你敏姐姐可是让着你。”
  少年一听不服气了,嘀咕道:“什么姐姐!比我大几天而已。再说,她让过我吗?欺负我比任何人都狠,还不许我告状!”
  二人边说边行,走到哨寨门前,青衣女子停住了脚步,静默不语。
  “娘!”少年唤道。
  青衣女子回过神来,道:“走吧。”
  二人一路上山,少年走得极快,偶尔跳跃着跑出很远,又跑回来扶着母亲走上一段,可过一阵,耐不住性子,又跑开去。
  奔进寨子,少年四下里乱转,不多时便将寨子转了个遍,觉得也没啥稀奇的,便跑去找娘,寻了许久,才见娘正走入山后的一座小木屋。
  他追上去,将门一推,嚷道:“娘,看完了,咱们走吧。”
  青衣女子迅速转头,不着痕迹地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回头微笑,“好。”
  两人出了屋子,青衣女子却在廊下站立,久久地凝望着夜色中如黑色巨屏般的山峰。少年见她似在默默出神,便在廊下来回走着,忽然“咦”了声,唤道:“娘!这个人的名字和您的只有一字之差呢!”
  廊下挂着两盏西瓜灯笼,青衣女子走过去细看,少年已将刻在那上面的三个名字一一念了出来。
  “沈青瑶,早早,杜凤……”
  他挠了挠脑袋,疑道:“杜凤这个名字,好象在哪听过?早早……好像也挺熟的。”
  青衣女子默默地凝视着刻在木柱子上的这三个名字。
  沈青瑶和早早几个字,刻痕模糊,是她那年下鸡公山,往洛郡前的那一晚刻下的。
  “早早,记住,这是娘和你的名字……”
  当年的她,抱着爱儿,在此刻下这两个名字。时光荏苒,十多年过去,两人却都已不再叫当初的名字。
  “杜凤”两个字,刻痕极新,显然刻下没有多久的时间,字迹也是无比的熟悉,听说他三月曾经北巡,是那时刻下的吗?
  她慢慢地伸出手,手指轻柔地摩挲着沈青瑶和早早几个字,又缓缓右移。少年却忽然拍掌嚷道:“我想起来了!听人说过,杜凤是当今陛下龙潜时的名字,这里是陛下举事的地方,这么说,这个名字一定是陛下亲手刻下的!那这个沈青瑶,就是有名的青瑶夫人吗?”
  青衣女子沉默须臾,轻声道:“应该是了。”
  “这个早早呢?”
  “可能是那个不幸夭折了的洛王。”
  “哦。”少年想了片刻,笑道:“娘,回去后,我要将您、爹还有我的名字也刻到咱们的屋子里,若是十年二十年后再看,肯定挺有意思的。”
  青衣女子转过身,淡淡道:“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咱们抓紧时间上洛郡,看完灯会就回家,你爹肯定在家里盼着我们回去。”
  少年大喜,飞快地跑过她身边,向山下奔去。
  走出寨门的瞬间,青衣女子停步回头,双眸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笑了笑,大步下山。
  十一月十五是洛郡灯会的日子。
  青衣女子和黑衣少年入了城门,少年便“哇”了一声,啧啧叹道:“没想到洛郡这般热闹。比龟兹城还要热闹几分。”
  走出半条街,街上的人更多,挤得二人无法再骑马,只能慢慢牵着马往前走。
  青衣女子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面纱,见仍系得紧紧的,放下心,与少年边走边说。正向他讲解一些风土人情时,忽听前方一阵喧哗。
  有人在嚷:“娘子军来了!”
  也有人低声道:“母大虫们来了!快闪!”
  街上的人群纷纷向两边让开,母子二人也只得随着人流站到屋檐下,只见前方过来数百名英气勃勃的劲装女子,个个手持花灯,往城门方向走去。
  少年看得极稀奇,便问,“娘,她们是什么人?”
  青衣女子尚未回答,旁边的一位白须老者连连挥着手中拐杖,颤声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知廉耻啊!”
  青衣女子微微欠身行礼,柔声问道:“敢问老丈,她们是什么人?”
  老者愤声道:“还不是莫刺史家那只母老虎的娘子军!自从陛下颁布法令,替女人撑腰,废除各地宗祠之私刑后,这天下间的女人便越来越不知廉耻了!莫刺史家那只母老虎更不象话,让她的娘子军天天惹事生非,听说谁家出了负心郎,便到谁家去闹!弄得洛郡整个一阴盛阳衰,鸡飞狗跳!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那是古话就定了的!再这样下去,这些女人非得骑到男人头上来不可!还是十几年前好啊……”
  他口口声声“母老虎”“女人”,青衣女子听得有些尴尬,少年却不服气了,大声道:“你不也是女人生的吗?!”
  老者气得白须直颤,骂道:“这又是哪家没教养的野小子?!”用力将拐杖顿地,摇头而去。
  少年见青衣女子的双眸盯着自己,似是微带责备,吐了吐舌头,轻声道:“娘,爹说过,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都得互相尊重才是。”
  青衣女子欣慰一笑,遥望着远去的那队娘子军,怔怔出神,良久,笑了笑,回头唤道:“晏儿。”
  人群熙攘,却不见了少年身影,她忙四下寻找,走出十余步,才见他站在一处摊档前,握了本书,就着街边屋檐下的灯光,正看得入神。
  青衣女子走过去,柔声道:“晏儿,看什么书?这么入神?”
  “娘。”少年抬起头,将书举至她面前,笑道:“您看,《洛郡稗闻录》,这种野史可真好看。”
  青衣女子看向他手中之书,他选了一段念道:“丁卯年三月十八,青瑶夫人率部属至洛郡,卫家军寒甲铁骑,迎出城门。其时云霞满天,青瑶夫人英姿飒爽,卫家军上下咸服。
  念罢,少年笑道:“娘,这个青瑶夫人真厉害,真该让刘敏那丫头也看一看,免得她老是吹牛皮。”他压低声音,悄悄道:“娘,要是我早生二十多年,一定要看看这位青瑶夫人是怎样的一个女中豪杰!如果长得不丑,我就想办法娶回家,给您当媳妇!”
  青衣女子闻言大笑不止,一时站立不稳,歪倒在了少年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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