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和北静王 五十二、韶华

李纨在这年的盛夏七月搬进了位居京都繁华地界的崇府，这里原也是个大宦宅第，因那人急病去世，后人守不住家业，大都零散回乡去了。那宅院比上荣国府的一半大小，却也是富丽堂皇、峥嵘轩昂。李纨自己带了二十几个新买来的丫头婆子收拾了内宅，本想请黛玉帮助布置一下前堂后庭，可是因为黛玉忙着照顾宫中生了小皇孙的太子妃水莹，王府内大管家娘子紫鹃也生了一对龙凤胎，一时在宫里和王府忙得不可开交。李纨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再去为自己家的事麻烦黛玉。可是她心里也不大愿意让湘云帮忙，怕她的身份会给自己家刚刚兴起的势头带来不吉利。

湘云心里明白，连一句话也不说，只管照料着铺子的生意。芊儿已经会叫娘了，湘云爱的什么似的，薛姨妈见湘云这样爱着自己的外孙女，便道：“等芊儿长大些再告诉她亲娘是谁，孩子不能没有娘亲，现在先混叫着。”湘云更是欢喜，总觉得自己真的承了宝钗的福，越发孝顺薛姨妈，后来干脆就认了薛姨妈为干娘。贾环依旧护着大家，痴等着湘云首肯自己，只是不再逼迫她。

那日李纨心中百感交集，当薛姨妈带了邢岫烟母女前来道贺，李纨对了薛姨妈失声痛哭起来。直道自己守了半辈子的希望，今日得了这些，亦是上天垂青于他们孤儿寡母。薛姨妈自然说了些恭维的话，只是对比了自己的儿子、女儿，心下便有些伤感。就听李纨抽抽噎噎不停地夸着他家兰儿的好处，邢家母女也随声赞叹了几句，大家见她没有留饭，于是就告辞了。

出得门来，薛姨妈对岫烟母女道：“我看他大嫂子有些喜过头了，人就怕突然遇到大喜大悲，反容易迷了心窍的。当初我姐姐便是过于悲痛，如今看他这样，我也不好劝得。她难得这样感动情怀，现在竟掌控不住了。”

过了几天便是册封日，薛姨妈和贾环自然还是前去观礼，那日便见到贾琏带着板儿和巧姐儿也来了，原来贾琏回到京都得了信儿便去城外刘姥姥家寻到巧姐儿，知道是刘姥姥救了巧姐儿，当下便给刘姥姥磕了头，大家就留他在那里住了些日子，后来知道这几日便是李纨册诰命的日期，那刘姥姥已是年老难动，便告诫贾琏父女千万不要丢了礼节。贾琏看出李纨母子对自己和贾珍父子态度颇有些冷淡，一时有些气愤不平，经刘姥姥再三劝解，又叨蹬出下一辈子人的前程事业还要互相帮衬等等大道理，贾琏岂有不明白的理？自然消了气去了。那贾珍、贾蓉父子也从贾兰给他们单独买的宅院赶来，亲戚们厮见了。大家都是第一次仔细看了这崇府的架势，只见那正门朱漆三扇大敞着，一直进到仪门、大厅、内庭、内三门。诰封这间居中三间统厅，两边两间套屋，上面悬着明晃晃一块嵌金镶玉的横匾，书写着“崇德堂”，落着先代文宗的款。正中又有两幅御笔像是新挂上的写着“龙将虎威”四个大字。天然几上放着宝鼎，玉瓶，一面六尺方宽的阔镜。居中一个八仙方桌，两边八张楠木搭着弹墨椅袱的高背椅，中间四张花梨木漆金的小茶几。就在那方桌之上，摆着一个朱漆描了金凤的盒子。有人低语道，那便是放诰命轴子的盒子了。

听得有细乐和鸣而来，大门那边便有人传报北静王妃已到，众人都匍匐跪地，贾兰穿了三品武官胭腓色虎豹朝服，头戴翅翎朝帽，急奔出门迎接。却被那高木门槛拌了一下紫蟒的腰带，贾兰毕竟年青，一时急切，反嫌弃这腰带太长不能合身，身边早有几位下人飞跑过来弯腰替他摆弄好了，贾兰这里才得跑出门去。贾家那几个刚得赦免的爷儿们都远远地看着，心下千种滋味翻腾。

就见有十几个护卫分列两队立于堂前阶下，便有王妃凤辇抬进内厅门前，十几个丫头婆子便簇拥着黛玉下了凤辇，黛玉并没有进大厅，贾兰早让着她到了旁边内厅去。黛玉对贾兰道：“让大家都起来，叫你母亲快出来吧，过会子宫里便有人来了。”自己便率先进去，大家都等她进了内厅，才站起身来观礼。

就听到有人说“来了来了，”果然见宫内宣诏的公公带着几个太监并礼部的奉宣的官员前来。此时连贾兰也急了，李纨却在后堂迟迟不能出来，贾兰叫人催了多次，只说衣服还未穿好。原来李纨感到身上不舒坦，自己强忍着不让人告诉实情，慢慢地穿上衣服，由人搀扶着走到前堂来。一看满屋子的人，那宣诏的公公已经在堂上站好了，贾兰赶紧过去扶过母亲来。黛玉从门那边看那李纨脸色灰白，唇干无色，手在袖中直抖，心里便生出异样的感觉，叫身边的丫头近前些守着。自己却有些神不守舍地听那公公宣诏，好容易听那公公拉着长腔说毕，就有小太监捧了那抹金銮锦诰命轴转给贾兰，贾兰跪下接过，转给李纨，另有礼部的宣官捧了放有吉服朝冠的大托盘，也递给贾兰，贾兰过去扶母亲站起来，亲自和丫头一起帮李纨穿上上为绿色片金的朝袍，绣纹前后各绣着四爪青蟒，下为石青刻蟒的片金朝裙，头上戴着镂花金座饰兰宝石及水晶的朝冠。李纨手捧诰命轴子，缓缓转身，忽然间身子微晃了晃，黛玉心说不好，刚站起身，那边李纨已经倒了下去。众人一片惊呼，贾兰一步上前半抱住李纨，急得直唤：“娘啊，娘--”连母亲二字也忘了。黛玉身边的丫头在后面托着李纨的那半边身子，黛玉连忙过去，只见李纨面如烟色，嘴唇紧闭，额头有汗粒滚下来，黛玉连忙叫人去请御医。这里几个人七手八脚就抬起李纨进内室，李纨眼看着贾兰，泪水流下来，贾兰大叫一声：“停住！娘有话给我说。”大家都不敢动了，贾兰搂住李纨的头，附耳过去，就听李纨细弱游丝般说了句：“叫--放下左--”贾兰扭头一看，原来抬左腿的是个男下人，立刻让那人放下李纨的腿离开。李纨满意地闭了下眼睛，又睁开，瞪着贾兰，却说不出话来。贾兰双泪直流道：“娘，你说话，儿子听着。”李纨眼睛慢慢直了，忽然大叫了声：“老天---”人绷直了，手往上高举，砰地又落下来。

大家都吓呆住了，愣过神来，纷纷要往前拥挤过来，那门前的侍卫早拦住众人。黛玉却返回内厅坐回椅子里，拿出帕子来抹泪。李纨必定是心碎粹死的，先前就听她说过老是心慌，可是竟没有仔细察看过。外面薛姨妈带头大哭起来，贾珍、贾琏、贾蓉和巧姐儿都挤过去跟着哭。只贾兰却没有了泪，贾珍见他呆呆的，满脸不相信自己的娘忽然就死了，便道：“好侄儿，你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贾琏哭道：“大嫂子啊，这算什么，刚得了恩赏，你就去了，这贾门里盛不下你的福么？”贾兰道：“你们都别慌哭，娘可能是昏迷过去了，一直都好好儿的，哪里能这么快呢？”贾珍还没说话，那边宣旨的公公道：“贾爷不要心存侥幸，太夫人这是去了，并不是痰滞昏迷。是老天成全她贞节操守，去也要得个诰赠了。”原来人活着便得诰封，死了就成了诰赠。

李纨不只是在诰封时粹死让大家议论纷纷，而且她再也没能看到支撑她一辈子生命的儿子贾兰，后来如何威赫赫气宇轩昂迎娶了皇家的公主，也没看到贾兰如何为了振兴贾门一族奋力巴结上去。当年秦可卿死封五品龙禁尉，李纨活未受成三品诰命妇，死后获得诰赠三品。先前在贾家默默无闻地活了一辈子，死了才轰轰烈烈地叫响了名字，还是姓贾李氏，名纨，字宫裁，如此。

李纨葬入贾家坟茔，那日湘云待人都走后，自己偷偷拜祭了李纨，在坟前哭了半个时辰，只觉得命运捉弄世人。珠大嫂子算守了一辈子，只为了兰儿出息，那日说的“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也是甘愿的”竟是句偈语，人却被说中了。叹了半天，湘云反觉得自己命途不差，现在的日子虽说穷苦些，但过得比过去自由快活。衣铺的生意不算景气，但也可勉强糊口，让她欣喜地自是芊儿，这是老天赏给自己的。还有宝玉留下的那部书，芊儿和那书成了湘云的命根子，让她觉得心里踏实妥贴。唯一不安的是贾环对自己还是不离不弃，幸亏有薛姨妈从中掩饰掺和，不然这里是住不下去的了。

湘云带着梁妈从铁槛寺出来，让梁妈叫了车夫，坐车到不远处的水月庵去看望惜春。远远地就看见那冷清的庵门前有几辆大车停着，湘云瞧见十几个衣着鲜艳的丫头仆妇在前打理着，后面几个缁衣素服的尼姑相送，中间自然是那婉若仙姝的林姐姐了。梁妈道：“那不是我们家的王妃？”湘云点点头，觉得也不用过去了，一时间觉得有好多心里话想对黛玉说。待那几辆大车缓缓过来，湘云便立于路边，静等着黛玉发现自己。果然见几辆大车停了，一个手脚灵便的小丫头跑过来请湘云，湘云随着走过去，一个仆妇打着车帘子，黛玉在车里微笑看着她道：“你还不上来，等我下去请你？咱们一同回城去可好？”湘云稍微犹豫了一下，便上了车道：“怕你也嫌我。”黛玉见她还是口无遮拦，于是把她拽到身边坐下道：“我是嫌你，我嫌你比我那时候还瘦，再瘦下去，你就是站我跟前来，我也认不得你了。”说着，就把湘云揽住，姐妹两个一同洒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