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终于有时间上网消遣闲逛,一则 “揭秘文革中一幅被翻印九亿份的名画诞生内幕”的报道引起了俺的注意。油画《毛主席去安源》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曾独领风骚。有关部门统计,该画共印9亿多张,超过了当时全国的总人口数,即全国平均每人一张还多。这在世界绘画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奇迹。想当年,这幅身价百倍的油画广为流传,连老毛手里拿的油纸伞也跟着风靡一时。不过,俺印象最深的是这幅画带给老爸的一段惊心动魄的挑战。
话说七十年代中的一天,老爸垂头丧气地从办公室回到家,手里拿着一卷东西,只听他一进门就开始抱怨单位宣传科的王科长。此人与老爸共事多年,凭着不错的文笔和写得的一手好字,成为单位里的宣传骨干,有名的笔杆子。平日他爱找老爸下棋,打球什么的,可不论玩什么老爸都胜他一筹,这让他“怀恨在心”。文革期间两人由于划线站队的缘故,分属不同阵营,随着军宣队进驻,身为造反派小头目的老王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地位节节上升,很快当上了宣传科的科长。这回他故意找茬,明知老爸没学过画画,却向单位军代表建议,在即将举办的七一建党节大型宣传专栏里,由老爸完成最重要的刊头画设计,其实就是把那幅家喻户晓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画成大幅宣传画放在专栏头版。如果老爸画不好,就会被扣上丑化伟大领袖的罪名,轻则挨批斗,重则还会受到“群众专政”。老爸再三表明他没有受过半点绘画训练,更别说画这样的大型油画,而且是这么重要的政治任务,他实在是力不从心。可是不论老爸怎么推辞,可恶的老王一口咬定老爸是单位里受教育程度最高(他才不管你受的是哪门子教育呢),公认的“多才多艺的能人”,责无旁贷。他不怀好意地强调:“党和国家培养你这么多年,关键时刻要能挺身而出嘛。再说了,单位里你不能画谁能画?....” 最后,军代表一声令下,这项艰巨的政治任务就落到了我可怜的画盲老爸头上。条件是可以不来上班,但三天内必须提画来见!
这下可真是苦了理工科出身的老爸。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很多事情是不可理喻的。老爸知道这回老王是故意“借刀杀人”,极力推他“下火坑”。这不仅仅是赶鸭子上架画一幅普通的画,如果画得不好,老爸可能要犯重大政治错误,甚至会株连我们全家!在当时的情况下,老爸已没有任何退路。无奈之中, 只好顶着巨大的压力,怀着满腔的怨恨,胆颤心惊地开始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不同寻常的绘画“创作”。
老爸首先把手头现有的这幅小张油画印刷品平摊在书桌上,结合报纸的介绍,仔细观察并认真记下原图中的重点, 比如《毛主席去安源》这幅画,最重要的是表现毛泽东青年时代的形象和思想。为了突出主题,构图上把毛泽东的形象安排在中心位置。在动态处理上,让毛泽东的每一个微小动作都有一定的含义:稍稍扬起的头和稍稍扭转的颈部,表现毛泽东不畏艰险、不畏强暴、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大无畏精神。紧握的左手,表现毛泽东争取解放全国人民的雄心壮志和必胜信念; 右手挟一把雨伞,说明毛泽东风里来,雨里去,为革命不辞辛苦的工作作风等……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搞清楚这幅名画的背景和中心思想后,被迫“揽了瓷器活”的老爸立马开始动手制作“金刚钻。那是一个用几根木条做成的放大尺,它是两个十字形木条拼成的器械。把这器械钉住在桌子上,一端装一个竹针,另一端装一支铅笔,一端的竹针依照图画原稿的线条移动,另一端的铅笔就会在纸上描出放大的图形来。这样放大出的图保留了各部比例与原样相仿,可以保持人像的本来面貌。为了保险起见,聪明的老爸还同时采用“格子放大”的方法(也就是现在工科常用的“有限元法”),在原画上压上玻璃板,并打上细方格子,使格子线切着人物景色的各部,再在画纸上用铅笔打起大格子来。然后仔细观察玻璃上各格子中的形象,把它们照样描到画纸上的大格子里去。逐格描完,画纸上就现出正确放大的容貌了。记得老爸花了一天功夫做尺子,俺在一旁帮忙弹墨线(墨斗也是老爸自己用牛角刻的),递材料,递工具,忙得不亦乐乎。第一天晚上,俺上床睡觉前,瞥见老爸还在伏案工作,后背上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的白汗衫已经被汗水湿透.... 。
放大尺做好后,老爸又试验修改了好多次。第二天下午我和弟弟终于可以看到画在大张纸上的毛主席去安源的大概轮廓了。接下来,更具考验的是给画上色。这时,那些放大的格子帮了很大的忙。老爸对照着玻璃板下格子里原画的颜色,利用他对三原色的基本常识,一次次调色,上色,反复试验,浪费了好几张草图。最终,这幅长两米多,宽一米半的大型彩色领袖画像总算勉勉强强“涂鸦”完了,并得到了军代表的首肯。“七一”那天,老爸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悄悄地站在专栏后面,听取围观群众的意见。因为画像尺寸很大,大家都说画得很有气势,普遍反映还不错。那期“七一”专栏,由于有了《毛主席去安源》的大幅画像,显得更有看头,比过去任何一期都生动活泼得多,这幅画自然也成为众人议论的重点。当大家得知它出自没有任何绘画功底的老爸之手时,都大吃一惊,为老爸后怕,也对老爸倍加赞赏。还有人开玩笑地对老爸说:“画上的毛主席显得太年轻,脸画得太瘦,肤色白里透红的,怎么瞅着像你们家老英雄啊(老英雄是俺兄弟的外号,瓜子脸,脸色红润,典型的奶油小生模样)。俺马上站出来为老爸辩解道:“这幅画表现的就是青年毛主席的形象,就应该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回,连“居心不良”的老王也无话可说了,老爸的这项政治任务总算有惊无险地交了差。只是除了俺,没人知道这背后的故事充满了何等的艰辛和无奈。
去年夏天,俺带女儿回国探亲,无意中听到老爸和小二妹子的一段对话:
小二妹子:“姥爷,你这辈子做过的最Challenge的事是什么?”
老爸:“什么是“Challenge”呀?”
小二妹子:“Challenge就是挑战自己,做你以为做不了的事呀。”
老爸思索了片刻,指着家里客厅的一面墙说:你相信吗?姥爷从来没有学过画画,但三十多年前,我被人逼着完成了一幅几乎有半面墙大的大幅彩画,叫《毛主席去安源》.....。
小二妹子:“真的?!姥爷您太厉害了~!.....”
哈哈,在那个“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疯狂年代,再戴上一顶政治任务的大帽子,这红色恐怖的高压下你还真不知道人有多少急智和多大的潜能啊!嘿嘿。
9/11/2010
油画《毛主席去安源》
老爸的牛角墨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