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与少女

岁末怀人(3):荷花与少女



我曾经在网络上见过一张少女的画片,画中的女孩子款款地着一袭古装,白衣胜雪,领颔镶淡紫的花边,微微前倾着身,侧于荷花丛中。女孩子古代的装束,容貌却是现代的气息,一头青丝光可鉴人,既规整又随意地披在柔弱的肩上,鹅蛋形的脸皎洁如新月,一双乌黑的眸子,并无笑容,也无意味,只沉静安详地直视着你,有如一泓秋水。而那手,细指纤弱无骨,作兰花状,侧伸脑畔。这样一付素洁宁静的表情,配上那古典淡雅的装扮,一眼看去就让人息气凝神,内外通彻,觉得这一尘不染的女孩儿,映得她身后的荷花都失了颜色。


清水出芙蓉,果真是人比花还要解语。

那其实是一幅计算机制作的图画。后来我知道,诸如此类的画甚多,网络上俯拾皆是,一色的古装倩女,冰雪般的容颜。然而,无数的日子过去之后,我为何独独记住了这一张,那一个荷花丛中翘指无语的女孩儿?

那时候我刚刚开始上网。适逢元宵节的时候,网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子,送给我几幅画,其中,便有这张荷花少女图。那时没有见过她,我便想,现实生活中的这个女孩,一定就和画上的一样,满身水一般的澄净宁和,没有一点烟火之气。甚至可能,比花中的女子还要娇羞一点,不会敢那么直勾勾地看人,而且嘴角,应该是微微地含一丝促狭的笑意吧。

我一直试图找到一个词,来描述初识时她给我的印象。辗转反复,最终我觉得她就是“乖”—似乎没有更准确、更完整的词句了。

后来就分开了,不再联系。各自有各自的因由,各自有各自的责任。我们相识的时间很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人海中的遭际,道一声珍重便擦肩而过,或者还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鸿飞东西。走的时候,她一如既往的乖,乖得让人不舍。


她的身影依旧是模糊的。于是想起她,我便想起那画中的荷花与少女,想起春夏之交有着习习凉风的静夜,那荷花低了头在水面照影的娇憨,那荷叶在风中翩跹的飘逸,立时也便觉得,有一股不知来处的沁凉的芬芳,馨香袭人,幽幽地在我周身左右徘徊。我不由得玩味起吴梅村的句子: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也就想,那个女孩子,前生确应该是皓腕凝雪、粉脸生红的采莲女,盈盈一水之遥,她或曾斜倚兰舟,在欸乃的桨声里,唱着绵软的吴歌,出没于田田的荷叶之间。

我甚至觉得能想象到,蓝天和碧水之间她的企望和寂寥;她的心思,也必如水天一样的空旷和辽远。她既切近,却又绝世,就象六朝的乐府民歌所咏叹的: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双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那个清如水的女孩儿,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差不多两年过后,因缘凑巧,我再一次看到这幅画。那时候我已经不太上网,只偶尔四处看看,从不说话,日子在无为中有些落寞而空虚。过去已经显得很遥远,恍如前世,我已习惯不去想它。然而很偶然的一天,我看到一个网站,一堆人在热烈地讨论,于是一好奇,就进去了。


赫然就看到那荷花少女图。刹那间,心口好像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五内翻涌,不能自已。

阔别两年,那个荷花中的少女,分明就站在我的面前,依旧还是那副乖巧的模样,依旧用同样无邪的眼神直直地看着我。时光如流,人生如寄,多少情怀随风而逝,多少世事已经改变,这画中的女孩一成不改,那么当时的送画人,是否澄净依旧?

一时之间时光倒流,万千感慨涌上心头。

伴随这荷花与少女,网页的背景响起法国电影Bilitis的主题音乐,幽深旷远,迷离有如梦幻,凭空就让人生出无限的追怀。一段逝去的美好重又姗姗地走到我的面前,亲切可触,荡气回肠。此时的心情,真如那音乐中缥缈多愁的情调,怅惘而又感伤。

人生每如初相见,谁说不是呢?


须臾之间我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这网页的主人,是否就是当年送我图片的女孩儿?当然我即刻就否认了这种巧合的存在。浏览网页的同时,我比较着她们的异同。从前的那个女孩天然未琢,她的心象一颗莲子,沁甜而又朴实,有一点淡淡的苦涩,又呈溶溶的透明;那心发出的声音,因而也如天籁,让听者的灵魂,起清明的共鸣,仿佛被澄澈的山溪濯洗。而这个网页的主人,看上去精雅细致,一丝不苟,那心思更象是蝴蝶的薄翼,纤巧得象一根琴弦,弹奏出的音响,也是轻灵飘忽的。

我没有打扰这个网页的主人,虽然在以后的另外一个场合和她不期而遇。为了与这图片久违的重逢,此后的相当一段时间,我频繁地访问这个网页。我并不他顾,只把首页打开,让那荷花中的少女注视着我,也让那旋律承载着我的心情。而我自己在伏案辛劳之后,就转过身,静静地在那乐声中遥望远处黧黑的山梁。我在想山那边的远方,曾经是有那么一个人,用她心里面的眼睛,这么无声地注视我的。在许多万籁俱寂的夜里,那荷花、少女,以及那惘然难以言喻的乐曲,慰籍着我的孤寂和寥落。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岁末怀想,我忆起往日的这一桩故事;因为一祯荷花少女图,有两位玲珑剔透的女子,都曾或近或远地走进我的生活。我不知道她们在哪里,也无以回报,我所有的,只能是对她们的感念。无边的群山那边,迢迢的烟水之外,或许那两位女子并不知晓,她们给我留下了一段别样的记忆,象岁末节日树上的灯火,晶莹闪亮。而记忆中的那个时期,依稀是我生命中一个绿色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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