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州周报》2010年11月4日
前不久,在新州的图书馆里看到一本《叔本华哲理美文集》,借回来重温,记得读尼采和叔本华的时候,是中国的八十年代,那时囫囵吞枣地啃,其实在我那个年纪根本不可能真正看得懂他们的思想和哲理。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叔本华,今天重新读,更加不喜欢。和儿子谈论西方哲人名人时,我提到尼采和凡高的疯狂,我的结论是太聪明的人有时会“走火入魔”,儿子反驳我说不尽然,他用的是达芬奇的全才,我倒也无话可说。
今天,并不想谈论叔本华,而是拿着这本叔本华的书,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大舅,一个比我大一轮的我的亲人, 我第一次看到叔本化的书就是在大舅的家里。
大舅是我母亲兄弟姐妹五个中的男性老大,自从我的小舅殉情自杀之后,他成了陈家唯一的男丁,家里的责任自然落在他的身上,上面三个姐姐对他都是信任兼宠爱。在他们姐弟几个当中,我觉得大舅的个性是最温和最沉静的。
大舅是他们姐弟几个学历最低的,只初中毕业,高中好像都没念,文革开始了,他大串联回来就成了插队知青。可是,他是最聪明的,记得小时候我随外婆去农村看望他,他屋子里的台子上满是焊接的东西,他自己可以组装收音机,七十年代初就自己组装成了一个九寸的黑白电视机。等向阳院流行,城里的人家可以集体看电视,大舅早为家人装好的电视都看了好几年了。
七十年代的一天,那时我还小,有一天,在农村插队的大舅到外婆工作的医院来看外婆和我,我和他呆在外婆的宿舍里,他拿出一个崭新的垫肩,给我看,问我上面绣的花和一个鸭子一样的东西好不好看,我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说好话,就说不好看,说那鸭子一点都不像,大舅满脸甜蜜地说那是我将来的舅妈为他亲手做的,那不是鸭子是鸳鸯!我一点都不觉得那个垫肩有什么好,尤其是当大舅告诉我垫肩的用途,我更加觉得那不是让大舅多挑重担吃苦头吗?!
八十年代的一天,我从上海赶赴南京见外婆最后一面,那次在外婆家,看见大舅刚满月的儿子睁着一对灵活的眼睛看着我笑,那时的大舅早已结婚,我却是第一次看见大舅娶的插队时认识的农家女人,舅妈那时已是一个妇人模样,我无法把绣垫肩的姑娘和眼前的少妇联系起来,她不大多话,大舅的几个姐姐明显地对这位弟媳 不大看重,总说她是乡下人不懂城里的规矩,可是她为大舅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在家庭传宗接代的压力下破坏了计划生育的规定,又生了一胎,还好她肚子争气,终于生了个儿子。大舅那会儿是有子心满足。
两三年后的一天,我要远赴大洋彼岸读书,临离开家乡前的几个月,我几次去大舅家想和他告别,都不见他的人影。那时南京到处拆迁房屋,外公家的祖屋也不能幸免,大舅一家被拆迁队安排在老屋不远处的一栋平房临时住屋里,我每次去都看见大舅的一对儿女前前后后地跑着叫着,大舅妈却像个孩子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电视机前看卡通电视(好像是美国的猫和老鼠之类的),我问起她大舅哪里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她一脸茫然,两眼仍盯住电视屏幕,回答不知道。记得见不到大舅,我干坐着,随手拿起大舅床头边的几本书翻看,其中就有一本《叔本华文集》。我最终没能在赴美前见到大舅,倒是后来和大舅谈到他这段过去了的婚姻时,我提到当年去找他时看见大舅妈看卡通电视,他说了句 :“所以,我和她完全没有共同语言!”我其实对他这句话很不以为然,反而想起多年前他满脸甜蜜地向我献宝似地让我看大舅妈为他绣的鸳鸯垫肩的情形,我心里说你那时怎么不说没有共同语言?
几年以后,我见到大舅身边有了一位美丽的女人,那是我的新舅妈,这个舅妈当然是南京城里人,比大舅小了六岁,也不过比我大六岁而已,大舅第一句介绍的话就是:“你舅妈以前是南京小红花的舞蹈演员,唱歌也唱得好!”难怪!南京小红花选小演员,不仅要能歌善舞,而且大多数的孩子都眉清目秀的。
我很想问大舅,这位舅妈也看得懂叔本华吗?大舅和她有共同语言了吗?可我始终没问出口。慢慢地,我了解到他们两个早在八十年代就来电了,那时他们各自有家庭,我出国前后正是他们热恋之时,后来两个人各自离婚,终于走到一起,但是这些年大舅与自己的两个孩子却形同路人,这位城里的舅妈似乎也得不到几位姐姐的欢心,我的几位阿姨对大舅和自己子女关系的恶劣都怪罪在这位新舅妈身上,漂亮的女人自然就成了“狐狸精”。
大舅和这位新舅妈走过一段低潮期,如今到算安稳平静。大舅的一盘生意日渐兴隆,大舅妈乐得在家种菜过绿色生活。去年我回国见到他们夫妻,他们请我们喝大舅妈自己酿的葡萄酒,还告诉我如今他们每周去教堂,他们俩都受洗成了基督徒。
隔天,我见到大舅的女儿,我的表妹,一位漂亮文静的大学讲师,三十多岁了,仍独身。表妹和我谈起小时候的种种,泪如泉涌,我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她爸爸一定很想她,希望他们姐弟能回去看看爸爸,表妹点头说:“以后会,但不是现在,因为心里的创伤还时常发痛,各方面都没准备好!”
这篇文章就让我用一句叔本华的名言结尾吧:
事物本身是不变的,变的只是人的感觉!
The thing itself can not change, but the change only is the people's feel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