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穿过桂香满溢的花坛,我又来到了厂里的这家理发店。高高的门头掩映在树荫背后,门框上附着黄黄的铁锈。当门口是两个带有水渍的搪瓷面盆,再往里,沿着墙边,有一个铝合金玻璃柜子,里面杂七杂八摆着些假发以及染发护发用的药水。正对门的墙壁上,钉着一面大镜子,镜子下面是一条长台,上面有长长短短的剪刀,粗粗细细的梳子,剃头推子,还有大大的奶黄色吹风机。镜子右边墙角处摆着个电炉,炉丝烧得橙红,一只钢精锅坐在上面。女主人正在用它煮绿豆稀饭。 理发啊。我朝虚空里喊了一声。镜子左边自行搭建的板材小隔间内随即一阵响动。噢,女理发师应了一句。跟着,她便披着老式开司米对襟薄毛衣,趿着拖鞋出来营业。女理发师比去年显老了,皱纹虽然不算多,但蜡黄的脸色,让她显得不是那么精神。不过好在今年她为自己设计了法拉头——头发朝后梳得高高的,有一种干练味。 坐,女理发师发话,回来啦。我嗯了一声,自觉地坐到了理发椅上。她麻利地帮我围上理发巾,右手握着小子剪子,歪头问,剪一般化的?我刚想回答,哪知墙角钢精锅里的稀饭扑出来了,落到电炉丝上,蒸腾出一大片白气,女理发师见状,赶忙去关电源。我静静地坐在理发椅上,小屋里的一切容在镜子里,旧旧的,自有一种沉沉的午后的寂寥。屋外的桂花香一寸寸沁进来,浸在绿豆稀饭的水汽中,给人一份瘫软的甜腻感触。 不好意思,稀饭老扑出来。女理发师为自己打岔感到抱歉。我牵牵嘴角,表示不介意,我只想理发师赶紧帮我打理好那一头乱发。一般化就行?她又问了一遍。我点点头。理我这样的平头,对于这位有着多年经验的老理发师来说,无疑是小菜一碟。她东剪剪西剪剪,看似无理,但里面又暗含章法,一把银色的小剪刀沿着我的头皮上下翻飞,有点熟能生巧,险中求胜的意思。我闭上眼睛,尽力固定住姿势,我可不想自己的耳朵或者头皮不小心吃一刀。 你上大几?女理发师边剪边问。已经毕业工作了。哦,工作了,你上的什么学校来着?师范大学。那你在当老师?没有,师范大学毕业也不一定非要当老师,我抱歉答道。那可惜了。可惜?我不解。 老师很有学问,可以传授知识,知识就是力量,女理发师说。我心头一震。知识就是力量。这句一本正经的“格言”从女理发师口中吐出,激发出了反差的力。多次光临小店,我发现女理发师对于知识总是有种莫名的近乎于痴迷的崇拜。她爱一切知识改变命运的传说。听广播吧,女理发师忽然提议。还没等我回答,她已经扭开了镜台左端的大音盒。声音传将出来,刺刺啦啦,像走在风沙里。我喜欢听这节目,女理发师说,主持人张老师,有时候讲的话特有道理,真叫人佩服,还有于丹,说得那真是好。好在哪里?我问。女理发师一时语塞,着急说,就是好,挺有道理的,具体哪好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听着觉得挺对的。我不再发问,乖乖坐在理发椅上任由她摆弄我的头发。 呦,这么忙啊?椅背后面传来一声吆喝。我睁开眼,看到镜子里走来一个中年男人。他边走边朝镜子里望,挑着眼,右手正把自己的头发朝上推。不忙不忙,都冷清成什么样了。女理发师脸上漾着笑,盛不住似的朝外泛。她低头小声跟我说,你稍等下啊,给他这弄上我就来帮你洗。她抛下手里的活,拿着条毛巾倩步走另一张椅子边,问那老主顾,还染黑的?不要试试别的颜色?老主顾笑说,那不染黑的,还能染黄的?都什么年纪了。什么年纪,正当年!女理发师呵呵笑道。就我这还正当年哪,早都是老黄瓜喽,你正当年还差不多。两个人一递一送,聊得欢快,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刮个脸,老主顾说。原来他今天并不打算染发。 2 听阿姐说,这女理发师姓潘。厂里人都叫她小潘,十几年前就叫小潘,一路叫下来,人都被叫老了,可厂里人不管,照旧称她作“小潘”。小潘命很苦,她头发剪得不错,阿姐不经意地说。后来,我再次问起小潘的事,阿姐歪头想了想,又说,小潘命很苦,她头发剪得还不错。这话被厂里许多人重复过许多次。大家都知道小潘命苦,也都说小潘剪头发的技术不错,这两句经千万人嘴这么一念,仿佛成了定律,成了厂里人的一种思维定势。以至于时间久了,人们提起小潘就是两条。命苦,头发剪得好。至于她到底是怎么苦,这苦怎么完结,没人会去过问,不过头发,她还是依旧得剪好才行。小潘是厂里人的“御用理发师”,她开店,厂里不问她要房租,她理发店的水钱电钱厂里也都包了。厂里对她只一条要求:美容美发不许要太高价。所以,在她这里美容剪发,也算是厂里的福利之一。 几年前,我见过小潘的孩子,胖墩墩的一个小男孩,很爱吃,看上去不是很机灵,但又任性。那时候他已经在上小学。听阿姐说,小潘原来是附近农村的,厂里扩建,占了他们一些地,作为补偿,厂里允许被占地的家庭送一个孩子来厂里上班。小潘也想来。但家里执意把这个名额给小潘的弟弟。因为她是女孩,不得不“让贤”,家里不允许她阻挡弟弟的美好前程。小潘不服气,憋着股劲儿,七弯八绕,到底为自己找了条出路。她嫁了个厂里的机修工人。她也住到厂里的大院里来了。靠婚姻斩获人生新局面,小潘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阿姐顿了顿,吸了一口杯中水,换了个姿势坐,讲述厂里职工的感情故事是她的长项。我迫不及待问后来的故事。阿姐淡淡地说,后来,后来就生了现在的这个孩子,然后没过多久就离婚了。我问为什么要离婚。阿姐说不是很清楚,听说男方有点家庭暴力倾向的,小潘大概实在过不下去。没想到这男的没过几年就出工伤死了。小潘成了寡妇。再后来,小潘带着孩子嫁给了厂里的一个年轻后生,是毕业刚分配过来的,不知道两人怎么好上了,那男的比她小,但说是也愿意跟她结婚。两人真结了。可最后还是离婚。人家怎么受得了啊,年龄差距这么大,她还带着个孩子,阿姐唏嘘道。她为谋生路,学了美容美发,厂里看她可怜,免费把房子借给她开店。一开就是这么多年。 她为什么不走?我问。走?走到哪儿?她能走到哪儿去,带着孩子,倒哪无非就是理发。理发也是个手艺,我反驳。年纪也大了,不想走了,再说厂里给她的条件也不错,房租不要钱,水电不要钱,这样的条件到外面干怎么也是拿不到的。的确,拼了半辈子,找了半辈子,小潘未来的路似乎也只能这么继续走下去。占地的时候,没轮到她,她失去了工作,靠结婚翻身,没想到两次都翻了船,她再次迷失了人生的航道。带着孩子捱日子,她总希望孩子能读书上进,她始终记着“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她寄希望于“知识”,她的这辈子大抵就这么过了,但她盼着知识能改变她孩子的命运。小潘有她自己的坚持,但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提起小潘大家就说,小潘命很苦的,她头发剪得还不错。 3 市场经济浪潮不可避免地朝厂子里的生活区渗透。我们那个大院里,先是有了连锁超市,24小时不关门的那种,后来外地人开的美容美发的店也陆陆续续进来了。剪发的,做脸的,盘头的,按摩脚的,美发店里五花八门稀奇古怪时髦新异的招式,很快虏获了部分大院人的心。年轻人开始嫌小潘的剪发手法落伍:毛寸都剪成板寸了,死板得很。梨花头都不会烫,更别说荷叶头了。在草坪上散步,偶尔也能听到老年人说,小潘的头发剪得不行了,有点漫不经心,对人一点不热情,而且她染头发总是把染色水弄到人的脖颈上,在她那烫头染发还挺贵的,真不划算,还不如到那家福建人的店里烫呢,又便宜服务又好,嗳,对了,厂里不是不准她要这么高的价吗,她怎么还跟厂里对着干,看来搞垄断就是不行,服务提不上去,就是要自由竞争。 小潘的口碑下去了,小店的客流量减少了,小潘赖以生存的东西受到了冲击。原本旱涝保收的生意眼看朝不保夕,小潘急了。她开始刻意得提高服务质量。原来小潘少言寡语,有人坐到她椅子上,她就给人家剪,麻利儿地完成活计,她收钱,顾客走人。可自打来美发店进驻小区之后,小潘也开始主动和人套近乎了,她开始学着说好话,许多妇女都接受过小潘的礼赞,许多男人在理发时都接受过小潘的额外护理。小潘也开始掏钱出去学习新技术,看一些美容美发的书,留意电视里先锋人士的发型,有事没事的时候,自己也瞎琢磨琢磨,就这么着,小潘的生意到底维持住了。虽然新店抢走了她的一些年轻客源,但一批老客户,还是喜欢到小潘这儿打理头发,人头熟,好说话,更何况小潘还特别客气,每次收拾完毕,客人付了钱。她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说,收钱了啊,再来啊。小潘这儿还存有一种老厂子里那种人情味儿,有人与人之间的那种暖意。 就这样干下去不也挺好吗?我对阿姐说。本来是挺好,可谁能想到后来的事呢,阿姐说。后来什么事?我问。有人砸她的店,是在夜里,估计也是其他的美容店顾人去砸的,门上的玻璃,屋里的镜子,全碎了,小潘吃饭的家伙被砸得个七零八落,墙上还被喷了红漆。这么大的事厂里不管么?我问。没有证据怎么管,而且厂里也是息事宁人,这在小潘是大事,在厂里看,也许就是小事。阿姐淡淡的说。我感到一阵心痛,一个寡妇,带着孩子,靠小手艺赚钱谋生,也没什么过份的奢望,只是能养活自己就行。就这都这么难。这还不止呢,姐姐朗朗说了下去。我越听心情越灰暗,别扭了一个下午。砸店事件没抓出凶手,最终是不了了之,又过了半年,厂里的大领导换了,物业部的领导也换了,美容店的人曲里拐弯找到了关系,撺掇领导对小潘租用的理发店进行招标,谁上缴的年利润多,这个店就给谁干。比招标,小潘当然不是美容店的对手。小潘哭了。哭天抢地的那种。她带着孩子去找物业部主任,甚至要给人跪下来,求他们不要收回她的店。招标的事虎头蛇尾,很快就没人提了。厂里没收回小潘的店。但关于小潘和物业部主任的关系却传开了。那他们到底有没有关系,我问阿姐。呵呵,天知道,阿姐不自然地笑了一声。 4 我坐在一旁,看着女理发师给她的老主顾在脖子上围了一圈白毛巾。座位压低一点?女理发师问。中年男人半闭着眼,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深重的喉音。座位压低了。女理发师把烫过的白毛巾小心地敷在老主顾的脸上,细声问,烫吗?中年男人又哼了一声。然后是刮脸。小潘拿着长条的刮脸刀,一条一条地清理掉了中年男人脸上的杂草地。中年男人蓦地扶了下头。再按个头?女理发师忙颇识趣儿地问。老主顾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女理发师便按了起来。一双手在一颗头上来回摩挲。中年男人的面部愈发舒展了。 你们家孩子上大学了吧,女理发师问。上了,在上海上的,马上准备出国,现在光上本科简直不行,中年男人声调上扬,透着一股得意。你们家的真行啊,我们家的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愁,女理发师谦谦地说。愁啥,你这也快了,你儿子以后出来了,能赚钱了,你也就好了,熬到头了,中年男人半笑着打趣说。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女理发师笑弯了眉毛。再下面一点,脖子酸,中年男人说。女理发师又慌忙转移阵地,去按他的脖子……望着身边这个如履薄冰的女人,我忽然感到一阵悲怆。 这悲怆从何而来,我不太晓得,我只是蓦地体会到一种生之艰难、希望之渺茫。小潘的半辈子似乎都在追求着,前进着,同时,她也在反抗着,可她究竟得到了什么呢?她总试图抗拒生活所赋予她的,可就是在反抗的过程中,生活却早已将她改变。一切面目全非。但她依旧希冀着,虽然一路坠落,她依旧期待更美好的明天。 妈,给我点钱,一个男孩子猛然推门进来爽利地说。等会,小潘压低声音,在顾客面前,她有点不好意思。男孩子听了,便杵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妈做活,没一点要搭把手的意思,小潘要毛巾让他去拿,他竟露出很不情愿的神色。这个少不经事的男孩子的露面,让我隐约感到了小潘希望的虚妄。可即便是虚妄的,也总比没有强,自己糊弄自己,对她们来说,也未尝不是积极度日的一种方法。 中年男人刮完胡子,付了钱,大摇大摆走出了大门,小潘的孩子则找他妈拿了几块钱,跑跳着出去买东西吃了。小潘笑着叹气转向我说,什么时候才能成材哦。我愣一下,忙接话说,快了,就快了。小潘没再说话,转身,弯下腰去,用嘴轻轻地吹了吹炖在电炉上的稀饭,再用铁勺搅了搅,自言自语道,等磊磊回来一起吃。桂花香在空气中弥漫,一丝一缕,不再甜腻,反倒透着股清新。洗完了头,我站起身,把钱放在镜台上,和小潘道别。你闻,好香,小潘用手扇着空气,伸着头,探着鼻子。是挺香的,我附和道。以后还来啊,今天真不好意思,小潘一边说,一边把我朝门口送。我离开了这家理发店。寂寂的午后,小潘就这么亭亭地站在花香里,扶着锈了的门框,像是在等待着什么。